〔美〕劉易斯‧斯彭斯
濃濃的夜色中,泰因垂少爺從已經翻倒的賽車裡罵罵咧咧地爬了出來,「是哪個混蛋,把路修到這個鬼地方就停下了?這個白痴東西,真該遭報應,下地獄!」
我揉著臀部,痛得直咧嘴。泰因垂望著他那輛寶貝賽車,又沮喪地說:「唉,我這夥計算是報銷了。算了算了,迪魯爾特,你去瞧瞧,這一帶有什麼可以待的地方。咦,那片林子後面有燈光呢,我們應該可以去混頓晚餐吧!」
我點點頭,說:「嗯,我們過去吧。希望我們沒有把星光誤當成燈光才好……哎呀,下雨了!」
今晚真是倒霉之至,傾盆大雨轉瞬間從天上狂瀉而下,立刻把我們淋了一頭一身。我們慌忙豎起衣領,遮住臉頰,拔足急奔到林子後面去。
隻見前面有一座頗具氣勢的大宅房,卻是過去時代的建築風格,外觀猶如一座城堡,看起來十分堅固,房頂上還築著大大小小的塔樓,很給人一種詭異森然的感覺。房子前面還修著一條很闊的水溝。
我心裡不禁一咯噔,止步不前了。要在這樣一座舊式風格的大宅房中借宿,我不禁感到心裡發毛。
泰因垂少爺看出了我的心思,有點不悅地說:「你怎麼了,難道這裡不好嗎?」我忙說:「好,好呢,隻是……」
泰因垂少爺神色更加不滿了:「嗨呀,迪魯爾特,都什麼時候了,你就別講究那麼多了,咱們趕快進去吧!」我無可奈何地說:「好吧,就聽少爺的吧。」
我深知這位年輕的富家公子的執拗脾氣,我雖然是他的家庭教師,可我的話於他也並沒有多少份量。
我們經水溝上的石砌小橋走進庭院中,我又說:「希望主人家別把我們拒之門外才好呢。」泰因垂說:「咦,怎麼才十點鍾就這樣黑漆漆的了。哦,那個窗子裡亮著燈呢……門鈴在哪裡呢?」
泰因垂找到門鈴,把它拉響了。片刻,一位女士把門打開,睡眼惺忪地問:「請問你們有什麼事?」
泰因垂向她說明了來意,那女士卻臉露難色,說:「真不好意思,我們家裡的人都到巴黎去了,隻有我和兩個女傭在家。我隻是管家,不方便接待男客。真是太對不起了!」
她一說完就把門關上了,看得出她對我們很有戒心。我正做好要冒雨趕回去的準備,沒想到那扇門又打開了。
這回那個女管家把我們迎了進去,大宅房裡的房間幾乎全都緊閉著,女管家把我們帶到一個舒適而暖和的房間裡。總算有個歇身的地方,不至於在外面被冷雨澆淋了,我們都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酒足飯飽之後,我們又對這個大宅房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於是我問女管家:「請問,這裡是誰家的府第呢?」
女管家微微笑著,說:「這是普萊古府上呢。」沒想到泰因垂的反應十分強烈,立刻張口結舌地緊盯著女管家。
片刻,趁女管家出去取咖啡時,泰因垂忽然轉過身,語氣怪異地小聲對我說:「天啊,泰因垂家的人居然闖進普萊古府裡來了。你還記得嗎,我們家對他們造的孽實在太多了,雖然沒有我的份。」
我搖頭說:「哦,我都不記得那些事了!」泰因垂瞪了我一眼,又苦笑著聳聳肩。
我又說:「少爺,你不是非得要我記得你們家的曆史吧?」泰因垂激動地聲音都提高了:「迪魯爾特,你知道在英國曆史上,我們的家族是多麼顯赫嗎?……唉,算了吧,我也不是那樣狂,認為每個人都要知道我們家的曆史!隻是我真不該來這裡,迪魯爾特,你知不知道,我心如刀割呢!」
我一怔,說:「不會這麼嚴重吧?」泰因垂嚴肅地點點頭,說:「我說得一點都不誇張!」
我好奇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泰因垂嘆了一聲,說:「當年,韋納伊戰役之後,英國佔領了法國盧瓦爾的北部領地,我們泰因垂家的察爾波里伯爵活捉了法國普萊古家的斯勒爾,並勒令他交出錢贖命,但由於斯勒爾遲遲沒有交付贖金,結果死在了察爾波里伯爵的手裡。」
「哦。」我明白過來,連忙安慰泰因垂少爺,「那都去早已過去的事情了。少爺,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時候的人,都沒有現代人這樣善良、仁義呢。」
「可能是吧。還有比這更罪大惡極的呢。」泰因垂又沉痛地說,「可憐斯勒爾的妻子還沒有知道丈夫已經遇難,第二天,她帶著想必是來之不易的贖金來到英軍部隊裡。就算是十惡不赦之徒也不該再為難她吧。然而,我那個祖先,居然在她的歸途中奪走了她的贖金,還姦污了這個已痛苦不堪的弱女子,把她逼成了個瘋子。
「據說,斯勒爾的妻子後來成了個巫婆,人們常常看到她的府第裡發生一些邪怪的事情。這個巫婆生前發誓要殺光察爾波里全家。據說她還曾喬裝成僕人,刺殺了察爾波里伯爵本人,還派人殺害了伯爵的胞弟和長子。
「要是她有夠長的壽命,我們泰因垂家族一定會被她整個剷除,那個伯爵的惡行,使她對我們家族的仇恨,實在是太深太深了!唉,迪魯爾特,這是不是太殘酷了?」
我把手放在泰因垂的肩上,又撫慰他說:「少爺,沒事的。說不定所有人的祖先,都做出過更加不堪的事呢!少爺,你也累了,還是早一點休息吧!」
女管家進來時,我故意裝出一副很困的樣子,泰因垂也學著我裝困。女管家連忙說:「哦,兩位也該休息了,你們要不要隨我去看一下房間呢?」
我們正求之不得,連忙向她道謝。女管家端起蠟燭,我們跟著她走出房間。
女管家有些過意不去地說:「真不好意思,隻能讓你們到那間較舊的房間裡去過一夜了,還請你們兩位多多海涵。不過,那以前可是管家之類的高級僕傭住的呢。」泰因垂一臉倦容地說:「嗯,你太客氣了,我們隻要能睡下就行了。」
女管家把我們帶到一條很長的走廊上,忽然指著穹狀的天花闆,滿面悲憤地說:「這房子的年代很早了,你們知不知道,普萊古家以前的事,真是催人淚下呢!」
泰因垂急忙附在我耳邊,低聲說:「迪魯爾特,你千萬別告訴她我的身份,不然,我們一定會被攆出去的!」
我們順著破舊的旋式樓梯拾級而上,走進一個房間裡。這房間呈圓形,應該是一個塔樓,而且是最能體現這棟大宅房的特色的那種塔樓。
房間裡點著一支蠟燭,大壁爐中時而有火光閃過。整個房間充斥著一種說不出詭秘感。女管對我們說了聲「晚安」,就走了。
我們都已經真的很疲累了,可對這房間的好奇心卻使我們一時都無法上床入睡。我端著蠟燭,和泰因垂少爺仔細地打量起房間中的一切來。
房間裡的東西和整棟大宅房一樣陳舊、過時。大半個房間都被放置在高台上的一張臥床佔去了,房中一角還擱著一張長長的高背靠椅,做工非常精細。一張又大又長的美麗掛毯,在整面雕著花紋的圓形牆壁上掛了一圈。
燭光中,我們一見這張掛毯,眼睛都立刻大放光彩了!這張掛毯實在是太美了,完全沒有一點破損和污漬,毯上的圖案生動逼真,色彩也令人心曠神怡。
我認真一看掛毯上的圖案,很快就發現,這些圖敘述的正是泰因垂少爺剛才所說的那個戰爭年代的故事。
第一組圖重現了那場韋納伊戰役,主角是普萊古家昔日的主人斯勒爾和察爾波里伯爵。一群手執兵器、打著察爾波里旗幟的士兵圍住了斯勒爾。斯勒爾不得不向戴著面罩的察爾波里繳出了自己的寶劍。
第二組圖上,斯勒爾正遭受著非人的折磨。他正被縛在刑架上,緊緊地閉著嘴唇,從他的神色上,可以看得出他正承受著多大的痛苦。那個豺狼心性的察爾波里伯爵站在斯勒爾的身後,神色猙獰地冷笑著。
後面的圖畫,則是斯勒爾被折磨至死,最末的則是他的妻子遭受察爾波里迫害的情景。
我看得心驚肉跳,我望向泰因垂少爺,隻見他臉上的肌肉在劇烈地扭動著,身子也不住地打著戰。彷彿那一件件已經年代久遠的舊事,就真的在他的面前發生似的。
圖中的人及景物都逼真傳神到了極緻,簡直令人不敢相信那是繡織出來,而是用畫筆畫上去的。
我擡起頭,在更高的地方,又看到了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圖。圖上的男人身著那個時代的獵裝,上身是一件較短的毛皮上衣,腰間紮著皮帶,頭上戴著插有羽毛的帽子,腳下蹬著鹿皮靴子。
圖中的人正如真人般大小,面對著我們,我一眼就認出,他正是其他圖畫中描繪著的斯勒爾。
他的外表看起來有三十五歲左右,臉容嚴肅,英挺威武,軍人氣度十足。圖中的他正在彎弓搭箭,右手挾著箭尾,好像那支利箭下一刻就會厲嘯著離弦射出。
這幅圖的質量,比起其他的那幾幅,更勝了一籌,圖中斯勒爾那膚肌、神情及身姿的逼真生動,都令人不由地稱嘆不已。
泰因垂忽然又喊了起來:「你看,這兒還有字。好像是古法語,迪魯爾特,你認得這些字嗎?」
我仔細一看,那些文字正是我所熟悉的,隻是繡在掛毯上不易辨認,我努力給泰因垂翻譯出來:「這幅掛毯象徵著愛情,但也凝聚著血淚。為悼念被殺害的丈夫斯勒爾,痛不欲生的愛麗思繡織於1433年。」這些字的後面,還有不少奇怪的符號,似是那些古老的巫術符咒。
泰因垂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滿眼惶恐,雙手正劇烈地顫抖著。我也倒吸了口冷氣,說:「這兒太可怕了,少爺,我們跟管家說說,到別的房間去吧!」
泰因垂如大夢初醒,他似乎有些後悔剛才自己的失態,連連搖頭:「不要,不要。算了,迪魯爾特,快把蠟燭熄掉,好好地睡一覺,明天我們再好好地看一下。」
我把蠟燭吹掉,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了一團濃濃的漆黑中。我們剛在床上躺下,忽然一道詭異的微光不知從什麼地方照射過來。
我一下跳了起來,連連揉眼,四周察看著,發現那微光原來是發自壁爐上面的掛毯中。此時的掛毯似是浸泡在水中,朦朦朧朧。我又定眼細看,這才看清發出微光的正是圖中那個持弓搭箭的斯勒爾。
泰因垂也驚得坐了起來,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戰戰兢兢地指著掛毯上的斯勒爾,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目光一觸及那肖像,立刻也感到了一陣毛骨悚然。原來斯勒爾的眼神竟然已經變得怨毒無比,盛滿了徹骨的仇恨,彷彿整個人都活了,緊接著,隻見他的神情又迅速地變得獰惡瘋狂起來。
泰因垂的指甲忽然掐進我的皮肉,人也撕心裂肺似的狂叫起來:「啊,迪魯爾特,他動起來了,動起來了,他……」
突然,我好像聽到了一聲弓弦的響聲,緊接著又聽到泰因垂驚惶萬狀的一聲慘叫和粗重的喘息,這一剎那間,那微光又倏地消失,房間裡又恢復了黑暗和死寂。
我急忙跳下床,心跳欲裂地撲到桌邊,點亮了那支蠟燭,有氣無力地說:「少爺,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我舉著蠟燭,踉踉蹌蹌走到床邊。泰因垂已經沒有了一絲動靜,我一時不敢去看他。片刻,我才壯著膽子,向床上一望:
隻見泰因垂少爺紋絲不動地躺在淩亂不堪的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中充滿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而他的胸口,赫然插著一支長長的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