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繼宗和袁彬再到那間刑堂時,吳良已經帶到,手腳都戴着鐐銬,跪在地上。楊繼宗仍然進到裏間,聽袁彬審問。
袁彬問道:「你昨夜所說臨清幫鐵柺李一夥,過去作案有什麼慣常做法,經常在哪些地方活動,近來可有什麼動向?你要仔細回想,說得明白。如若對此次偵破案情有所助益,將來可以饒你一個脅從不問。你可要思量清楚。」
吳良趴在地上,不住磕頭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待小的仔細想來回復官爺。」
袁彬正要再問,卻有一個校尉急匆匆進來報告說:「湯長官來了,要見袁爺!」袁彬聽說,趕緊離去迎接長官,連在一邊錄供的師爺都跟着走了,卻把吳良暫時擱在了刑堂裏。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並沒人搭理吳良。吳良見屋裏無人,才稍稍擡起頭來,舒展一下身子。楊繼宗此時卻從裏間悄悄走了出來,見看守的校尉都在房門外邊,遂到吳良身旁,悄聲說道:「看不出來,你這個小哥倒是個好角色!」
吳良一時不知是什麼由頭,忙又低下頭去,連聲:「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楊繼宗低聲道:「依着《大明律》,販賣人口的不分主從,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現在流刑漏洞百出,去充軍的三年兩載逃亡甚多,若使了錢,根本不到流配地方的也大有人在。你今日來官府出頭,熬上百十脊杖,賺得幾百兩銀子,可不也是個大好的生意!」聲音雖小,卻是字字清晰。
吳良聽了一驚,「這位爺說的小的不懂。小的誤結匪類,自作自受,如今被官府捉了,又是夾棍又是板子,痛苦難熬,哪裏去賺銀錢?爺可不要拿俺們苦人兒取笑。」
楊繼宗冷笑道:「你這一套伎倆,瞞得了錦衣衛的番子,卻瞞不了我這個老訟師。從昨晚在破爛市,那周不通和你演的一套雙簧,到這兩堂口供,一看便知是有人買通你,讓你混供拖延時間。如果沒有大把的銀子,你這小鬼頭能夠甘願來這裏受罪?」
吳良似被說到痛處,一時竟答不出話來,只擡了頭看楊繼宗,不知這位大爺到底是什麼意思。
楊繼宗又道:「我雖是袁爺的朋友,卻並非錦衣衛的人,這次跟着這個案子無非爲了看個熱鬧。但既然見到了紅利,哪能置之不理?你若聽我的,我能讓你在這裏舒舒服服再混上幾日,然後叫你安穩回家度日。你若還是想最後杖一百,流三千里了事,我也不勸你,但自然要把我的猜測告訴袁爺,免得不夠朋友。」
吳良見他十分無賴,不免大爲狼狽,擡起身子眨巴着眼睛望着楊繼宗看了半晌,才道:「爺說的可是作數?」
「你在京城一府兩縣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專接訟狀的楊爺,但字據我可不能給你立。」
吳良又回頭看了看門口,才小聲說:「楊爺您說要怎麼辦?」
「你先得跟我說清楚了,這事是何人囑託,何人居間,到底要你怎樣行事。我也不管你得了多少銀兩,我只要你二百兩,等完了事再一總過付。」
吳良聽說要二百兩銀子,甚是心疼,但此時把柄已經被人拿住,也是無法,咬了咬牙說:「就依楊爺。此次確是有人囑付,讓小的在破爛市招搖,等着官府來人——可沒想到是錦衣衛的人來抓我。說是小的一旦被抓,只要隨口張風使船,讓官差這幾日把心思都用在幾夥拍花的身上,能夠撐上三日就算是成功。許下小的五百兩銀子——已經給了俺一百兩定錢,小的已經讓人捎回河間俺姥孃家裏了。還說,要是當真判了充軍陝西、榆林等處,他們自有辦法把小的留住,不用真去。」
「花錢買通你的是什麼人?」
「小的實在不知。所有這些事都是和事佬居間說和,錢也是從他那裏拿的,也不知他中間扣了多少。」
楊繼宗想了想,又問:「你昨日跑到炒米衚衕告訴吳發田等人溜走是怎麼回事?」
「小的前日接了這事,想到一經審問,必是要先說出自己的幫夥,萬一吳發田等人一不留神被抓了,於我這事可是大大不利。因此昨日一早趕到炒米衚衕小店,告訴吳發田說,剛聽人說,東城兵馬司的捕快已經得了風聲,近日要來抓捕。他們聽說被盯上了,大概都已出城回河間了,今春上這一票也不打算再幹了。」
「京城有個大光棍叫景七的,與你或你們團伙可有什麼關聯?」
「去年來京城找生意,好像也聽說過這個名字,似是京裏四城八街極有勢力的一個幫夥頭頭。但小的從未見過此人,更不知他與吳發田等人可有瓜葛。此次來京,並沒有聽說過與景七有什麼關係。」
楊繼宗聽了點頭道:「聽你說的倒像是真的。我卻還要訪查訪查。你若還敢瞎話騙我,一定有你好受。」
「小的所說句句是實,不敢有一字相瞞。楊爺還有什麼吩咐,小的一定照辦。」
楊繼宗哈哈笑道:「你先等着吧。」說完也不理他,擡腿走出門去,又大聲說道:「文質兄,這事你都聽清楚了吧。還有何事不明,兄臺自己再審吧。」
原來袁彬並沒有真的離去,卻是一直潛藏在門外偷聽,此時也接話道:「承芳果然好計謀,袁某佩服。」說着便走進刑堂。
那吳良此時已經癱軟在地,跪都跪不住了。
二
楊繼宗問明瞭吳良的案子,心中反而安穩了一些。據吳良所供,寶姑娘肯定不是被拍花的拐走的,至少先不用擔心她立刻就會被賣到他鄉。此外,雖然到現在還猜不出是什麼人拐走的寶姑娘,更猜不出他們這樣做的目的,但既然他們生出些七七八八的手段,想要儘量拖延時間,大概起碼目前還不想傷害寶兒。只要寶兒人身平安,就一定能想辦法把她搭救出來。倒是景七一夥兒棍徒也要插手此事,想不出他們所欲何爲,讓人有些放心不下。
有了這些收穫,楊繼宗也不再關心拍花團夥的事,告辭袁彬,急着要把新得到的消息告知雲瑛。回宛平縣衙吃了點東西,也不帶楊二,就連忙來到玉喜庵。
誰知雲瑛卻不在庵中。菊兒說,頭午就帶着老麥和蓮兒出去了,也沒說做什麼,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楊繼宗問:「不是說病了嗎,怎麼還往外跑?」
菊兒道:「昨晚受了點風寒,今兒早上吃了些藥,就說好些了,不知爲什麼事急着就走了。」
楊繼宗見顯是沒有給自己留話,也不便再多問。他心想着要等雲瑛回來告訴她今日審那吳良的情形,好讓她放心,於是先到庵堂中看看淨觀道姑可在。
來到正殿玉皇閣前,掀開暖簾一看,見淨觀正趺坐在蒲團上,眯着眼睛唸經,懷裏卻臥着一隻肥大的玳瑁貓,也是眯着眼睛,呼呼的如同唸經一般,兩個你一聲我一聲,倒也和諧呼應。
淨觀聽見有人來,擡頭見是楊繼宗,急忙放下貓立起身來道:「楊公子來了。」那隻肥貓很不情願地下到地上,朝楊繼宗「咻咻」吼了兩聲,才搖搖擺擺地走了。
淨觀又道:「聽說楊公子前日大鬧白雲觀,還抓了幾個朝廷大案的要犯,連我這小廟裏都聽見人們傳說。說是有個姓楊的舉人好不威風膽色,以一當百,把一夥子要謀反篡位的假道士都連鍋端了。我猜想定是你楊公子了,本想問問雲姑娘,誰知她這兩天也風呀雲的見不着個人影。」
楊繼宗只得把那天在白雲觀中的事略略說了一遍:「也是碰巧讓我遇上了這事,何況還要多謝姑姑那日給我演說清引來歷,小甥哪有什麼本事!」又想到這京城中的流言實在厲害,便問,「不知京中傳言說那些假道士要做什麼勾當?」
淨觀先到門口掀開暖簾往外看了一眼,才低聲對楊繼宗說:「聽人說,他們僞造了一塊什麼金牌,要調遣南邊的襄王進京謀朝篡位。還有人說是皇上聖體有些不豫,他們調來襄王是要等萬一皇上龍馭上賓了,好直接登龍庭,繼大統。嗐,我一個方外之人,哪知道這些事,只是聽人風傳。」
楊繼宗心想,這些人傳得甚是離譜,卻也無可奈何。
淨觀又道:「我見雲姑娘這兩日風風火火的,昨晚還受了風寒,才吃了些藥,卻又出去了。也不見那寶姑娘回來?」
「寶姑娘在個親戚家先暫住幾日,過些天便回。讓姑姑操心了。」
淨觀湊到楊繼宗耳邊,小聲說:「也不是我瞎操心。我看這位雲姑娘來歷不凡,那寶姑娘雖小,卻也絕不是尋常女兒家。前日雲姑娘爲寶姑娘的什麼事甚是焦躁,讓我爲她推算命相,我算了算,這位寶姑娘生在辛未年甲午月子時,金土木火水五行……」
「且慢!」楊繼宗突然打斷淨觀,「我聽說寶姑娘是景泰二年三月,應是壬辰月生人,怎麼你說是甲午五月?」
淨觀不解道:「怎麼是三月?我給寶姑娘算過命理,記得清楚,明明是五月所生!」
「姑姑莫非記憶有誤?」
「哪裏有誤!公子若是不信,雲姑娘前日親筆寫的生辰帖還在我屋裏,你看看便知。」一面就掀開暖簾大聲叫道,「小青,小青!你快去我屋裏,梳妝檯上小匣子裏,把那日寶姑娘的生辰庚帖拿過來給楊公子看看!」
不多時小青把生辰帖拿了過來。楊繼宗拿到手中一看,是一張平常紙箋,上面寫着:
寶兒,辛未年五月二十八日子時生。
字跡頗爲生澀,卻寫得認真工整。楊繼宗見過雲瑛在庵中練字寫的仿,正是她的手筆。
楊繼宗把那紙箋又看了幾遍,並無可疑之處,不免心中詫異:昨日在宮中,雲瑛明明對孫太后說寶姑娘是三月生人,爲何與這生辰帖不符?若寶姑娘真是那年五月生人,按時間推算,她莫非並不是太上皇的親生骨肉?
淨觀還在一旁絮叨:「分辨四柱五行,也算是我們道士的看家本事,道姑哪裏會記錯?你看這帖子,想是公子當時聽錯了。」
楊繼宗不想讓淨觀知道寶兒的身世內情,支吾道:「想是我當時沒聽清楚……」卻並不把那紙箋還給淨觀,「這個帖子可否送我留着一觀?」
淨觀似有些不大情願,卻也沒有不給他的理由,「你要拿去便拿去,什麼寶貝傢什——只是不要輕易給別人看了姑娘的八字,萬一遇到惡人,給詛咒了。」
楊繼宗把那庚帖揣到袖中,心中卻覺分外煩亂,一時也不知該再和淨觀說些什麼。
兩人正在玉皇閣裏默默相對有些尷尬,小道姑青兒卻來到門口說道:「楊公子,有一個姓靳的施主來這邊找您,見是不見?」
三
楊繼宗聽說來人姓靳,估摸定是靳孝,連忙出了玉皇閣,隨青兒來到前面的靈官殿,見正是靳孝站在殿中。施禮道:「正說何時得暇要去拜謝靳兄前日相助之恩,不想靳兄又來尋在下,實實得罪。」
靳孝一面還禮一面說道:「楊公子客氣啦。我因在這邊走動,忽然想起公子就住在宛平縣裏,順便來拜望。貴价那位二爺說公子來了這玉喜庵,這纔來了。」
此時淨觀也姍姍走來,身邊還跟着那隻玳瑁貓。那貓見了靳孝倒不認生,過來就在他腿邊蹭來蹭去。
淨觀滿臉堆笑道:「靳爺倒是閒在,又到小庵隨喜。」
楊繼宗微微一愣道:「不知道二位原來也是認得的。」
淨觀道:「這位靳爺廣積善福,年前纔到咱們小廟裏施捨了香油錢,道姑自然認得。」
楊繼宗心想,這香油錢怕是爲着雲瑛才送來的,不由又多了幾分警醒。
靳孝依然一副大咧咧的神氣,「仙姑客氣。我們開小店的求神佛保佑富貴平安,過年的時候挨家佈施是個常禮兒,不必掛心。」
淨觀說這靈官殿不是說話之所,把楊繼宗和靳孝請到西跨院一處安靜廳堂,奉了茶,才說是有事告辭,讓兩人方便說話。
坐定了,楊繼宗才真誠說道:「那天在白雲觀裏,多虧靳兄和你們十番會的人出手,不然說不好我們要吃大虧。」
「哪裏哪裏,那天是趕巧了,遇上公子有事,哪有不管的道理。倒是公子臨危不亂,有理有節,後來我們十番會的弟兄說起來沒有不豎大拇哥的。此事現在京城流傳甚廣,怕是過不了幾日就要被編成話本在茶樓裏說書了。」
「我也正覺奇怪,怎麼這件事在民間流播得如此迅速?靳兄在京中耳目甚多,可覺得有什麼特異之處?」
「公子有所不知,這京城裏吃飽了沒事幹的人特多,傳閒話本來就是京中人的一個大樂子,要是這閒話與朝中、宮中有所關聯,大夥兒傳得就更是起勁。但這一次確實顯得有些過火,如果不是有人故意煽風鼓竈,應該不至流播得如此快捷。何況,這一次衆口一詞,都說是楊公子勘破奸人僞造襄府信符,揭穿了一個謀朝篡位的大陰謀。我正想要問,此事真是如此嗎?」
楊繼宗只得又把那金牌令符一案的經過和結果大略講述了一遍。「有人僞造令符是真,但他們要這假金牌做什麼,卻一時琢磨不透。要說是直接拿假金牌去調襄王世子進京,雖有些匪夷所思,卻也還勉強可行。但即便真把襄世子調來了,又有何用?一個被矯詔入京的親王世子,已是戴罪之身,憑什麼能夠繼位大統?」
「我等草民雖不懂這朝廷大政,卻也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既然有人暗中操縱此局,必有其心機,公子不覺之中已然陷於局中,不可不防。」
「多謝靳兄提醒。我這幾日也正時時警惕,生怕被賊人利用了。」卻也不願再多說此事。
靳孝見楊繼宗不願說這事,轉而問道:「聽說雲姑娘就住在這庵中,怎麼不在?」
楊繼宗笑道:「靳兄對雲姑娘的行蹤,只怕比我還清楚吧。但今日確實不在庵中,說是出門有事去了。」
靳孝竟難得有些臉紅,敷衍道:「公子說哪裏話。我不過隨便問問。」卻又欲言又止,「但有些話,對公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楊繼宗明知他此行就是要說這些話,卻故意噎他:「既然如此,不講也罷。我還有些俗務,先告退了。」
「公子慢走,我還是說了吧,不然不安於心。」
「請講。」
「這幾日來,公子與雲姑娘多有接觸,想必已經知道這位姑娘並非尋常之人。」
「也略知一二,還請靳兄賜教。」
「公子必定也知道,她並非我中原之人,實爲瓦剌部一位出身高貴的郡主。」
楊繼宗心想,你倒也勘查得甚是清楚,卻只是點頭,並不回話。
「公子你想,一位郡主不辭辛勞遠來京中,跑馬賣解,難道真是爲了好玩?」
楊繼宗不想告訴他寶兒之事,因此仍只是微微點頭。
「雲姑娘來京到底所爲何事,我也不敢臆斷。但因敝號在口外也有些藥材生意,近日聽說口外那邊有瓦剌別部又在蠢蠢欲動,似有乘機內犯之意。公子你也知道,這些日子朝廷有些紛亂,都說是皇上聖體欠安,甚至有不可言狀之虞。若是朝廷太平無事,當年也先盛時尚且不能在京師得到便宜,何懼那些散碎的韃子。可如今一旦京中生變,外敵再乘機進犯,就不可不防了。」
楊繼宗聽他說這些話,面色也嚴肅起來。
靳孝又道:「這些本是無憑無據的猜測,我靳孝也不是個嚼老婆舌頭的人。只因我見公子精明幹練又一心體國,終當是成大事之人,才把這些肺腑之言說了,以爲戒備,是非自由公子裁量。」
楊繼宗這才鄭重答道:「靳兄一片苦心,小生愧領了!多謝多謝!在這事關家國天下的大關節上,小生決不敢有半點疏忽。」然後又微笑道:「不過,在下自謂閱人評事頗有眼力,不論什麼奸人落到在下眼前,也算是不幸之至。」
四
送走靳孝之後,楊繼宗見天色不早,索性先不回縣衙,在廳堂裏與淨觀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等着雲瑛回來。又過了一刻,青兒纔來報說,雲姑娘回來了。
楊繼宗連忙來到東跨院,就見雲瑛纔剛把大衣服脫了,還不及清洗風塵,仍是愁容滿面,眼中透着焦慮不安。
楊繼宗道:「今日一早過來,聽說姑娘病了,怎麼又出去走動?」
「還不是爲了寶兒的事。我和老麥去找包掌櫃,因他在京中認識的人多,想讓他和手下也去多方查問。誰知他們前日已經離開同福客棧,一時竟也沒有找到。」
楊繼宗一面讓雲瑛不要過於着急,一面把頭午再審那吳良的事又說了一遍,「看來拐走寶姑娘的並非普通拍花之輩,雖然一時還猜不透到底是什麼人,要在寶姑娘身上施展什麼手段,我卻覺得寶姑娘一時應該不會有危險。我們一起努力,還有袁兄和方捕頭的人共同勘查,這兩天一定可以找回寶姑娘。姑娘還要保重身體,別思慮過度了。」
雲瑛聽了雖然也在點頭,卻有些心不在焉,似是對楊繼宗所說的事並不甚關心,也並不發話。楊繼宗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呆呆地與雲瑛對坐。
尷尬片刻,楊繼宗才小心問道:「雲姑娘,你可還記得,當初太上皇是幾時離開的你們部落?」
雲瑛見他突然問起太上皇的事,不覺有些奇怪道:「怎麼又問起了這事?我那時雖然年幼,卻記得清楚,皇上是庚午年,就是景泰元年七月初離開的我部。當時正值草茂羊肥,我們部落爲送別皇上,殺羊置酒,好不熱鬧了一番。」
「我看當時有人記載,也說太上皇是景泰元年七月初離開的瓦剌,與姑娘所記不差。」楊繼宗又遲疑了一下,才又低聲問道:「那敢問姑娘,寶姑娘是何時落生?」
雲瑛聽他問起這個,大爲不解,「昨日在宮裏我也曾對太后說過,難道你沒有聽見?寶兒生在景泰二年,辛未年三月二十八日,可有什麼疑問?」
楊繼宗既然把這事問了,到此也不退縮,「我聽人言,說寶姑娘是那年五月二十八的生日,看來當是誤傳了。」說話時眼睛卻盯着雲瑛。
雲瑛是何等聰明,轉念一想已經明白楊繼宗這樣問的道理,不由一股無名火起,冷笑道:「楊公子倒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消息來得便利,怎麼寶丫頭的生辰憑空就晚了兩個月?若是別人,早倆月晚倆月也還罷了,偏是這寶丫頭要是晚了倆月,哪裏還對得上皇上和我姐姐的那個榫?聽公子的意思,是說我們家裏拿個野種小丫頭要到你們大明朝冒認皇親。我可要問問楊公子,我費盡千辛萬苦,給朝廷送進來個假公主,且不說眼前這位皇上圈禁在南宮裏頭並無絲毫實權,即算是正經坐着龍庭的萬歲爺,莫非就能爲這麼個小丫頭給我雲瑛一世的榮華富貴?莫非就能爲此對我瓦剌大開方便之門?楊公子若真是這麼想,可也忒小瞧我們瓦剌貴胄之家了!」
楊繼宗雖然能言善辯,此時卻也無話答對,只能囁嚅道:「姑娘說哪裏話。我也是聽了些閒言,想要對證一下,一時糊塗纔在此時問到姑娘。都是小生的不是。」
雲瑛見他賠罪,轉怒爲悲,流下淚來,「昨日把個寶丫頭丟了,我急火攻心,吃不下,睡不寧。本想靠着公子大才大智能夠一時三刻把寶丫頭找回來,誰知道你不但不急,反倒尋些個不着四六的瞎話來琢磨……」越說越是悲痛,竟哭出聲來,一面還在一聲聲叫着,「寶丫頭,你在哪兒呀?」
楊繼宗面對此情景已是毫無辦法,更不敢現在就把那生辰帖子拿出來對質,只能起身不住賠禮,勸道:「剛纔都是我的錯,姑娘不要起急。這幾天我再認真查找,一定能找回個毫髮無損的寶姑娘。」
雲瑛一面用汗巾擦拭眼淚,一面賭氣道:「我一個番邦女子,本來也不該勞駕您舉人老爺。我與楊公子本來不過是萍水相逢,也沒有過命的交情,也沒有利益往來,這些日子公子仗義相助,我們已經感激不盡了。從今往後,寶丫頭找着了自會進宮與父兄團聚,我們過了年也該遠走天山,公子自然還要考試等着高中,咱們各走各的陽關道。公子也不必再爲寶丫頭的事操勞了,明日我還是找袁大叔,或是報官立案,或是由錦衣衛密查,我就不信,大明朝廷連個自己的公主都找不回來!」
楊繼宗見雲瑛一時有些不可理喻,正不知如何應付,此時知客的小道姑青兒卻快步進來說:「門外來了幾個宮裏的太監,讓雲姑娘去接禮物呢。」
楊繼宗與雲瑛來不及爭吵,趕忙來到玉皇閣前面,見一箇中年宦官帶着幾個小火者,擡着一個禮匣,正在閣前等候。楊繼宗上前見禮,報了身份。
那宦官道:「原來楊公子在這裏。還有一份給公子的禮物,剛纔已經到宛平縣裏,由太爺接了。這些是給雲姑娘的,除太后所賜的一副頭面、一匹宮緞外,還有曹總管送的一匹雲絨,請姑娘查收。」
雲瑛先向來人致謝,讓菊兒領小火者把禮匣擡到自己房內,又給了來人十兩銀子賞錢。那中年宦官又道:「傳曹總管的話:那邊房屋已經安排好了,初十就讓寶姑娘搬過去住。說是太后那邊也有懿旨,初十日一早先讓雲姑娘領着寶姑娘再到宮裏覲見太后,楊公子就不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