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十二年後

  或許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莫拉‧艾爾思醫生站在聖母榮光教堂門外,不知道該不該進去。教區的居民已經魚貫走進教堂,而她獨自站在夜裡,任由雪花輕落在沒有帽子遮覆的頭上。隔著關閉的教堂大門,她聽見風琴手開始彈奏〈普天下大欣慶〉,因此知道現在所有人應該已經就坐。如果她也想做禮拜,現在進去正是時候。

  她猶豫了一下,因為她和教堂裡那些信徒其實並非同道中人。但樂聲召喚著她,溫暖的應許還有熟悉的儀式所帶來的慰藉亦然。她獨自站在漆黑的大街上,在聖誕夜,隻身一人。

  莫拉爬上階梯,走進教堂。

  即使已經深夜,教堂的長椅上還是坐滿了一戶戶人家,還有睡眼惺忪、被家長從床上叫起來參加子夜彌撒的小孩。姍姍來遲的莫拉引來一些人的側目,在〈普天下大欣慶〉的旋律漸漸結束之際,她趕緊溜進最靠近後排的位置。但是她幾乎馬上又得站起身,和其他教友一起起立聆聽進堂曲的樂聲。丹尼爾‧布洛菲神父走向祭壇,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願恩惠平安,從父神與主耶穌基督,歸與你們。」

  「也歸與你。」莫拉和其他的教友低聲吟誦著。因為從小上主日學,這些應答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中;即使離開教會這麼多年,她還是可以應答如流。「上主,憐憫我們。基督,憐憫我們。上主,憐憫我們。」

  雖然丹尼爾不知道莫拉在場,但她眼裡只有他一個人。看著他烏黑的頭髮、優雅的手勢,聽著他渾厚的男中音……今晚她可以盡情地看著他,不用覺得可恥,不用感到難堪。今晚她可以放心地凝視。

  「領我們進入天國永恆的喜悅。彌是天主,和聖父及聖神,永生永王。」

  莫拉靠在長椅上,聽見疲倦的孩子摀著嘴巴咳嗽和嗚咽。祭壇上的燭光閃爍,在冬夜裡,禮讚著光明和希望。

  丹尼爾開始朗讀經文。「那天使對他們說:『不要懼怕,我報給你們大喜的信息,是關乎萬民的……』」

  是聖路加,莫拉在心裡想著,她認出了這段經文。路加所寫的。

  「……你們要看見一個嬰孩,包著布,臥在馬槽裡,那就是記號了。」丹尼爾頓了頓,目光突然停留在莫拉身上。她心想,今晚在這裡看見我有這麼驚訝嗎,丹尼爾?

  他清清喉嚨,低頭看著手上的筆記,繼續朗誦。「你們要看見一個嬰孩,包著布,臥在馬槽裡,那就是記號了。」

  儘管知道莫拉與教友一同坐在下方,他的眼神卻再也沒有與她交會。吟唱〈歌頌上主〉和〈聖潔的日子〉的時候沒有,在演奏奉獻曲和進行聖祭禮儀的時候也沒有。周圍的人紛紛站起來排隊上前領聖餐,莫拉繼續留在座位上。如果不信神,卻依然分食聖餐和啜飮葡萄汁,那麼你就是一個虛偽的人。

  那我在這裡做什麼呢?

  然而一直到祝禱及遣散禮結束,她都留在位子上。

  「願基督的平安在你們心裡作主。」

  「感謝天主。」信眾們回答。

  彌撒結束,教友開始陸續離開教堂,一邊走向大門,一邊穿大衣、戴手套。莫拉也跟著站起來。但是她才踏上走道,就瞥見丹尼爾正試圖喚起自己的注意,無聲地懇求她不要離開。她坐回椅子上,意識到眾人列隊經過她的座位時,正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她。她很清楚這些人看到的是什麼,或者他們想像自己看到的是什麼:一個孤單的女子,渴望在聖誕夜得到神父的幾句慰藉。

  又或者他們看到的不止如此。

  莫拉並沒有抬頭回看信眾。教堂的人走光了以後,她凝視前方,堅忍地注視著祭壇。心裡想著,時間很晚了,我也該回家了。留下來恐怕也沒什麼好處。

  「嗨,莫拉。」

  她抬起頭,發現丹尼爾正看著她。教堂裡還有兩三個人,管風琴手還在收拾樂譜,幾個聖歌隊的成員也還在穿外套。不過此時此刻,丹尼爾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莫拉身上,彷彿整間教堂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妳好久沒到教堂了。」

  「我想是吧。」

  「從八月以後就沒來了,不是嗎?」

  這麼說,你也在數日子囉。

  他們一同坐在長椅上。「我很驚訝會在這裡看到妳。」

  「今天好歹是聖誕夜啊。」

  「但妳根本不信教。」

  「我還是很喜歡這些儀式、歌曲。」

  「這就是妳來的唯一原因嗎?唱幾首聖歌?唸幾次阿門和感謝天主?」

  「我想聽聽音樂,接觸一下人群。」

  「可別告訴我說妳今晚沒有人陪。」

  她聳聳肩,笑了笑。「你知道我這個人,丹尼爾。我向來不喜歡參加派對。」

  「我只是想……我是說,我以為……」

  「什麼?」

  「妳應該找個伴才是。特別是今天晚上。」

  有啊,我有你作伴啊。

  管風琴手拿著一大袋樂譜,沿著走道走來,這時兩個人都默不作聲。「晚安,布洛菲神父。」

  「晚安,伊斯頓太太。謝謝妳今晚優美的演奏。」

  「這是我的榮幸。」風琴手打量了莫拉最後一眼,然後繼續走向教堂的出口,接著他們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現在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為什麼這麼久都沒來?」

  「這個嘛,你知道我們這些賺死人錢的。事情總是多得不得了。幾個星期之前,我們有位法醫必須住院動背部手術,我們得替他代班。最近真的很忙,如此而已。」

  「妳可以打電話給我啊。」

  「對,我知道。」他也可以打啊,但卻從來沒打過;丹尼爾‧布洛菲絕對不會做出任何越軌的事。或許這樣也好──由她一個人來抗拒兩人所面對的誘惑。

  「最近好嗎?」

  「妳知道洛伊神父上個月中風了嗎?由我接替擔任警方的神父。」

  「瑞卓利警探告訴我了。」

  「幾個星期之前,我到了多徹斯特案的犯罪現場,就是那位被槍殺的警察。我在那裡有看到妳。」

  「我沒有看見你。你該跟我打聲招呼才是。」

  「嗯,當時妳在忙。妳一如往常地全神貫注。」丹尼爾微微一笑。「妳的樣子看起來好兇,莫拉。妳知道嗎?」

  她不禁笑了出來。「也許我的問題就出在那兒。」

  「問題?」

  「我把男人都嚇跑了。」

  「妳可沒有把我嚇跑。」

  我怎麼可能嚇得跑你?她心裡想,你的心沒有因為感情而破碎的可能。她刻意看看手錶,站起身。「現在很晚了,我已經耽擱了你太多時間。」

  「我沒什麼緊急的事情。」他一面說,一面送她到出口。

  「你有大批教友的靈魂要照顧了,而且今晚是聖誕夜。」

  「妳會發現今天晚上我也無處可去。」

  莫拉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丹尼爾。教堂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呼吸著燭蠘和蒸香的氣味,這種熟悉的味道讓人想起童年的聖誕節、童年的彌撒。那時候的她走進教堂時,可不會像現在這樣心亂如麻。

  「晚安,丹尼爾。」她轉身朝大門走去。

  「是不是又要等四個月才能再看見妳?」丹尼爾在她身後喊著。

  「我不知道。」

  「我很懷念和妳聊天的時光,莫拉。」

  她伸手正準備推開時,猶豫了一下。「我也很懷念。也許正因為如此,以後我們不應該再聊天。」

  「我們並沒有做出任何需要羞愧的事。」

  「目前還沒有。」她輕聲說,眼睛看著沉重的雕花木門。出了這道門,她就可以逃離這一切。

  「莫拉,不要讓我們的關係變成這樣。我們沒有理由不能維持某種的──」他噤了聲。

  因為莫拉的手機響起鈴聲。

  她從皮包裡掏出手機。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不可能是什麼好事。接電話的時候,她感覺丹尼爾正注視著自己;他的眼神令她惶惶不安。

  「我是艾爾思醫生。」她的聲音冷靜得很不自然。

  「聖誕快樂。」珍‧瑞卓利警探說,「沒想到妳這時候居然不在家。我剛才先打過電話到妳家。」

  「我來望子夜彌撒。」

  「天哪,現在已經凌晨一點了,彌撒還沒結束嗎?」

  「結束了,珍。彌撒結束了,我正要離開。」說話的語氣不容對方再細問下去,「有什麼狀況嗎?」莫拉已經猜到這通電話不是單純的問候,而是一個召集令。

  「地址是波士頓東區,普利斯#街二十號。一棟私人住宅。佛斯特和我在半個小時之前就到了。」

  「詳細情況怎麼樣?」

  「現場有名死者,一個年輕女子。」

  「他殺?」

  「哦,是的。」

  「妳似乎很有把握。」

  「等妳來了就知道了。」

  她掛上電話,發現丹尼爾仍舊凝視她。可是讓兩人冒險更進一步,或是說出將來都會後悔的話的時機已過。死神成了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妳要上工了?」

  「今晚由我負責代班。」她輕輕把電話放回皮包,「因為我的家人都不在波士頓,所以我自願值班。」

  「非在今晚不可嗎?」

  「對我來說,聖誕節和平常並沒有什麼兩樣。」

  莫拉拉起外套領子,離開教堂,走入黑夜中;丹尼爾跟著她走出來。當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踩著剛落下的積雪往車子的方向走去時,他站在階梯上望著她的身影,任由白色的祭袍被風吹得啪啪作響。她回頭看見他正揮手告別。

  直到莫拉驅車離去,丹尼爾揮舞的手依然沒有放下。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