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莫拉站在結霜的人行道上,抬頭看著畢肯山上的住宅,窗戶正發出誘人的暖意。前廳裡火光搖曳,一如那晚她受舞動的火焰與咖啡所吸引而初次踏進這扇門。今晚她爬上這些階梯乃是出於好奇;好奇這個令她既感到興味,又──她必須承認──有點令她害怕的男人。她按下門鈴,聽見屋裡的音樂鈴聲響起,迴盪在一間間她尚未見過的房間裡。她本以為開門的會是男僕,沒想到安東尼‧桑索尼親自應門,因此大感吃驚。

  「我原本不敢肯定妳真的會來。」他在莫拉進屋的同時如此說道。

  「我原本也不確定。」她承認。

  「其他人晚一點才會到。我想我們兩個人先單獨談談比較好。」桑索尼幫她脫下外套,推開隱藏門板,露出裡面的衣櫥。在這個男人的屋子裡,牆壁本身就暗藏著驚奇。「那麼,為什麼妳最後決定來了呢?」

  「你曾經說我們兩人有共同利益。我想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掛好外套並轉過身。莫拉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模糊身影,火光將他的臉龐照映出金光。「邪惡,那就是我們的共同點。我們都曾經近距離地見過它,與它面對面,聞過它的氣息,並且感覺到它回看著我們。」

  「很多人都曾經親眼見過。」

  「但是妳的經驗屬於相當個人的層面。」

  「你又在講我母親了。」

  「喬伊絲告訴我,至今沒有人知道阿莫希亞到底殺害了多少人。」

  「我沒繼續注意那個案子的調查,完全不插手。我最後一次見到阿莫希亞是七月份,也不打算再去看她。」

  「對邪惡視而不見並不會讓它消失。它仍然存在,仍然是妳生命的一部分──」

  「它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就存在妳的DNA裡。」

  「我的出生是個偶然。我們並不等同我們的父母。」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莫拉,妳母親的罪惡一定困擾著妳,一定令妳感到懷疑。」

  「懷疑自己是否也是個怪物嗎?」

  「妳有這樣納悶過嗎?」

  莫拉頓了頓,非常在意他如此熱切地看著自己。「我和母親一點都不像。如果真要說什麼的話,我跟她是南轅北轍。看看我選擇的職業,我所從事的工作。」

  「也許是作為一種贖罪?」

  「我沒有什麼好贖罪的。」

  「然而妳選擇成為受害者的代言人、正義的使者。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做這種選擇,或是像妳這般鞠躬盡瘁。這正是我今晚邀請妳來的原因。」他打開通往隔壁房間的門。「也是我想讓妳看點東西的原因。」

  莫拉跟著桑索尼走進牆壁飾有鑲板的餐廳,大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餐具。她注意到共有五份餐具,然後審視了一眼水晶高腳杯,以及金銀鑲邊的耀眼瓷器。這裡有另一座火光搖曳的壁爐,但這個大而幽暗且有著十二呎高天花板的房間依然寒涼,所以她很慶幸穿著喀什米爾毛衣。

  「先來杯酒?」他拿起卡本內葡萄酒問道。

  「好的。謝謝。」

  他倒了酒,將杯子遞給她,但她幾乎沒有瞥過眼來,只是專心地看著牆壁上的肖像。牆上展示著一張張臉孔,有男有女;這些臉透過數個世紀形成的古樸光澤向外凝望。

  「這些只是一部分而已。」桑索尼說,「這些是我的家族多年來費心蒐羅的畫像。有的是現代的複製品,有些只是重現我們想像中那些人可能的樣子;不過有少數幾幅是真跡。這些人生前想必應該就是這個模樣。」他越過房間,來到某一幅肖像前。其上畫的是名年輕女子,一雙黑眼睛炯炯有神,烏黑的秀髮輕輕地收攏在後頸。她蒼白的鵝蛋臉在爐火照明的幽暗房間裡,皮膚彷彿吹彈可破。這幅畫如此鮮活,令莫拉幾乎可以想像出那白皙脖子上的脈搏。年輕的女子微微側身面向畫家,縫有金線的酒紅色長禮服顯得閃閃發光,她的眼神直率而無懼。

  「她叫做伊莎貝拉。」桑索尼說,「這是在她結婚前一個月畫的。費了好一番功夫修復,畫布上原來被火燒的痕跡。一場大火讓她的家付之一炬,還好這幅畫得以倖存。」

  「她很漂亮。」

  「是啊,也是她的不幸。」

  莫拉蹙眉看著他。「怎麼說?」

  「她嫁給威尼斯的貴族,尼可羅‧康提尼。這樁婚姻怎麼看都是天作之合,直到──」他頓了頓,「直到安東尼奧‧桑索尼毀了他們的生活。」

  莫拉驚訝地看著他。「就是肖像裡的那個男人?在另一個房間裡的那個?」

  他點點頭。「我那位了不起的祖先。噢,他能藉著斬妖除魔的名義合理化自己的所作所為。教會完全同意──刑求、放血、火刑。威尼斯人特別擅長刑求,而且頗具想像力,設計出的逼供刑具一個比一個殘忍。不管指控多麼離譜,只要在地牢裡讓桑索尼閣下折磨幾小時,幾乎所有人都會俯首認罪。無論罪名是施行巫術、對鄰居下咒,或是和魔鬼勾結,唯有承認其中一項或所有的指控,才能求死以解脫痛苦。解脫的方式本身就很殘忍,因為多數的人是被活活燒死的。」他環顧房間,看著這些肖像。一張張死者的面容。「妳在這裡所看到的這些人,全都在他的手中遭受折磨,不分男女老幼。據說他每天醒來便急切地想執行刑求的工作,因此興高采烈地吃下有麵包和肉類的豐盛早餐,為自己補充體力。然後穿上那件血跡斑斑的長袍上工,剷除異教徒。即使隔著厚重的石牆,大街上的路人依然聽得到慘叫聲。」

  莫拉環顧這整個房間,看著一張張往生者的容顏,並且想像這些臉孔鼻青臉腫並因為痛苦而扭曲的模樣。他們反抗了多久?有多久的時間,他們堅信自己有逃脫的希望,或是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安東尼奧讓每個人都屈服了。只有一個人例外。」他回頭看著那個雙眼熠熠生輝的女人。

  「伊莎貝拉活下來了?」

  「噢,不。在他的刑求之下,沒有人倖免於難。她和其他人一樣死了。但是他從沒能征服她。」

  「她拒絕認罪?」

  「也不肯屈服。她只要暗指自己的丈夫有罪,與他斷絕關係,指控他施行巫術,她或許能保有一命。因為安東尼奧真正要的不是她的自白,他要的是伊莎貝拉。」

  她的美麗導致了她的不幸。桑索尼剛才說的原來是這個意思。

  「一年又一個月。她在沒有暖氣、沒有光線的牢房裡活了這麼長的時間。每天都慘遭折磨。」他看看莫拉,「我看過當時留下的刑具。我想不會有比那樣更慘忍的地獄了。」

  「而她從來沒有屈服?」

  「她抵死不從。即使他們搶走她的新生兒。即使他們夾碎她的雙手,將她的背部打得血肉模糊,扭攪她的關節。所有的暴行都詳細記錄在安東尼奧的個人手札裡。」

  「你真的讀過那些手札?」

  「是的。那些是我們家族代代相傳的遺物,連同當時留下的其他令人不適的祖傳遺物一同收藏在保險庫裡。」

  「多麼可怕的遺產。」

  「當時我說我們有共同的利益、共同關注的問題,指的就是這件事。我們同樣繼承了惡毒的血液。」

  莫拉重新注視伊莎貝拉的臉,突然想起不久前桑索尼所說過的一句話。他們搶走她的新生兒。

  她看著他。「你說她在牢裡生了一個孩子。」

  「沒錯。一個兒子。」

  「他後來怎麼樣了?」

  「他由當地的修道院撫養長大。」

  「但是他是異教徒的兒子,為什麼沒有被殺害?」

  「這是拜他父親所賜。」

  她恍然大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安東尼奧‧桑索尼?」

  桑索尼點點頭。「小男嬰是在母親入獄十一個月後誕生的。」

  一個因強暴而生下的孩子,她心想,原來這就是桑索尼家族的血脈。他們的祖先是由一名不幸女子所生。

  和一個怪物所生的。

  莫拉看看房間四周其他的肖像。「我想我不會想把這些肖像掛在家裡。」

  「妳覺得這樣很病態。」

  「這樣我每天都會想起這些事,想到他們是怎麼死的。」

  「所以妳會將它們藏在衣櫥裡?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像妳盡量不去想起妳的母親那樣嗎?」

  這話嚇了莫拉一跳。「我沒有理由要想起她,她和我的生活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事實並非如此。而妳也的確會想起她,不是嗎?妳是無法躲避的。」

  「我可絕對沒有把她的畫像掛在我家客廳裡。」她把酒杯放在桌上。「這種緬懷祖先的方式還真奇怪。把家族的刑求者擺在前廳,彷彿當成偶像,或讓你引以為傲的人。至於在餐廳這裡,你則陳列了他的手下亡魂。但這些臉孔注視著你,像是收集到的戰利品。這種東西只有──」

  獵人才會展示出來。

  莫拉頓了頓,低頭看著空酒杯,發覺屋子悄然無聲。餐桌上擺放了五份餐具,然而她是唯一到場的賓客,甚至或許是今晚唯一受邀的客人。

  當桑索尼伸手欲拿取她的空酒杯時,無意間擦過她的手臂,她下意識地縮了一縮。他轉身把酒斟滿。莫拉看著他的背影,看著黑色套頭襯衫下的肌肉輪廓。接著桑索尼轉身她,遞出酒杯。莫拉接過杯子,儘管喉嚨突然乾澀,但是她並沒有啜飲。

  「妳知道這些畫像為什麼會掛在這兒嗎?」他靜靜地問。

  「我只是覺得……很奇怪。」

  「我是看著這些畫長大的。這些原本掛在我父親的屋子裡,以及他父親的屋子裡。安東尼奧的畫像也是,不過總是掛在不同的房間,永遠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就像祭壇。」

  「可以這麼說。」

  「你們很尊敬那個男人嗎?那個刑求者?」

  「我們將他銘記在心。我們絕對不允許自己忘記他是什麼樣的人,以及──什麼樣的東西。」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們的責任。這是桑索尼家族在好幾代以前所接受的神聖使命,從伊莎貝拉的兒子開始的。」

  「那個在牢裡出生的孩子。」

  他點點頭。「維特里歐成年之後,桑索尼閣下已經過世。但是他已經惡名遠播,桑索尼這個姓氏不再是一種優勢,反而成了種詛咒。維特里歐可以擺脫自己的姓氏,否認自己的血統。可是他反其道而行。他接受桑索尼這個姓氏,也擔起它所賦予的重擔。」

  「你提到神聖的使命,指的是什麼?」

  「維特里歐發誓要為他父親的所作所為贖罪。如果妳看看我們的家族徽章,便會發現這句話,『Sel libera nos a malo』。」

  拉丁文。莫拉蹙眉看著他。「救我們脫離凶惡。」

  「沒錯。」

  「那桑索尼家族到底要做些什麼?」

  「追捕魔鬼,艾爾思醫生,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

  有那麼一會兒,她不發一語。他不可能是認真的吧,她心想,但他的眼神無比堅定。

  「你想必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她終於開口說。

  「我知道妳不相信他真的存在。」

  「撒旦嗎?」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人們可以輕易相信上帝的存在。」

  「所以才稱之為信仰。信仰不需要證據,因為沒有證據可言。」

  「一個人如果相信光明,也必須相信有黑暗。」

  「但是你所說的是種超自然的東西。」

  「我所指的是邪惡,焠鍊成最純粹的樣子,化身為有血有肉、真真實實的生物,在我們周遭行走。這與衝動型殺人無關;不是吃醋的丈夫抓了狂,也不是嚇得六神無主的士兵殘殺手無寸鐵的敵軍。我所說的是截然不同的一回事。這些人看起來人模人樣,但是沒有絲毫人性。」

  「惡魔嗎?」

  「如果妳喜歡這麼稱呼他們的話。」

  「而你真的相信他們存在?怪物、惡魔──不管你怎麼稱呼都可以。」

  「我知道事實如此。」桑索尼靜靜地說。

  突然響起的門鈴聲嚇了莫拉一跳。她回頭朝前廳瞥了一眼,但桑索尼無意移動前去應門。她聽見腳步聲,接著是管家在玄關裡說話的聲音。

  「晚安,費爾維太太。讓我幫您拿外套好嗎?」

  「我遲到了一會兒,傑瑞米。對不起。」

  「史塔克先生和歐唐娜強生也還沒到。」

  「他們還沒到?那我安心多了。」

  「如果您想和他們聊聊的話,桑索尼先生和艾爾思醫生正在餐廳裡。」

  「老天啊,我真的需要喝杯酒呢。」

  像風一般衝進餐廳裡的女子身材如男性般高䠷,並且同樣讓人畏懼三分。縫有皮革肩章粗呢休閒西裝外套突顯出她寬闊的肩膀;儘管頭髮斑白,她的行動依然充滿年輕人的活力與自信。她毫不猶豫地直接走到莫拉面前。

  「妳一定是艾爾思醫生了。」她不帶感情地與莫拉握手,「我是艾溫娜‧費爾維。」

  桑索尼為女子倒了一杯酒。「外面路況怎麼樣,艾溫娜?」

  「一言難盡。」她啜了一口酒,「我很驚訝奧利居然還沒到。」

  「現在才八點鐘。他會跟喬伊絲起來。」

  艾溫娜看著莫拉。她的眼神直接,甚至帶有侵略性。「這個案子有任何進展嗎?」

  「我們還沒談到那裡。」桑索尼說。

  「真的嗎?但是我們關心的就是這件事。」

  「我不能討論案情。」莫拉說,「相信你們明白為什麼。」

  艾溫娜看看桑索尼。「你是說她還沒同意嗎?」

  「同意什麼?」莫拉問道。

  「加入我們這個團體,艾爾思醫生。」

  「艾溫娜,妳有點操之過急了。我還沒解釋清楚──」

  「梅菲斯特俱樂部?」莫拉說,「你們指的是這個嗎?」

  霎時一片寂靜。在另一個房間裡,電話鈴響起。

  艾溫娜突然笑了出來。「她比你早了一步,安東尼。」

  「妳怎麼知道有這個俱樂部?」他看著莫拉問道。接著他瞭然地嘆了一口氣。「想必是瑞卓利警探告訴妳的吧?我聽說她四處打聽消息。」

  「這是她的職責所在。」

  「她終於滿意我們不是嫌犯了嗎?」

  「她只是不喜歡神祕不明的事情,而你們這個團體卻神祕得不得了。」

  「而這就是妳今晚接受邀請的原因,來此弄清楚我們的底細。」

  「我想我已經弄清楚了。」莫拉說,「我所聽到的事情已經足夠我做出決定。」她放下酒杯。「我對形而上學不感興趣。我知道世上存在著邪惡,而且自古就是如此。但你不必藉由相信撒旦或惡魔來對其提出解釋。人類自身就能行邪惡之事了。」

  「妳對加入我們的俱樂部一點興趣都沒有?」艾溫娜問道。

  「這不是屬於我的地方,而且我想我該走了。」她轉身發現傑瑞米正站在門口。

  「桑索尼先生?」男僕手上拿著無線電話。「史塔克先生剛剛打電話來。他很擔心。」

  「擔心什麼?」

  「歐唐娜醫生原本應該過去接他,不過到現在還沒出現。」

  「她原定什麼時候會到他家?」

  「四十五分鐘以前。他一直打電話,但是不管是家用電話還是行動電話,都沒有人接。」

  「我打她的電話看看。」桑索尼拿起電話撥號,一面等,一面用手指敲打著桌面。他切斷電話,重新撥號,手指越敲越快。房間裡的人全都不發一語,所有人都看著他,聽著他的手指越加急促的敲打聲。伊芙‧卡索維茲遇害的那天晚上,這群人坐在這個房間裡,渾然不覺死神就在屋外。也不知道死神已經設法溜進他們的花園,在門上留下奇怪的符號。這棟房子已被畫上記號。

  也許屋裡的人也被畫了記號。

  桑索尼掛上電話。

  「你不是應該打電話報警嗎?」莫拉問。

  「哦,喬伊絲搞不好只是忘記而已。」艾溫娜說,「現在就驚動警方,似乎有點為時過早。」

  傑瑞米說:「需要我開車到歐唐娜醫生的家看看嗎?」

  桑索尼盯著電話看了一會兒。「不。」他終於開口說道,「我去吧。我寧願你留在這裡,以防喬伊絲打電話來。」

  莫拉跟著桑索尼走進前廳,後者正從衣櫥裡抓起他的大衣。她也一同穿上了外套。

  「請留下來用晚餐。」他伸手拿取車鑰匙。「妳不必急著趕回家。」

  「我不是要回家。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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