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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普車遠遠地將比奧科島黑沙灘監獄甩在身後,拉夫這才伏在方向盤上,伸手夠了一瓶水,遞給了耶格。
  「喝吧,」他蹺起大拇指,指向後座,「冰箱裡多的是。你要補補水分。我們還有一整天的路要趕呢……」
  拉夫沒有說下去,滿腔心思都在擺在他們面前的旅程上。
  耶格任由這段沉默懸在空中。
  在獄中關了幾個星期,他的身體彷彿一團火,個個關節痛得鑽心。自從被投進那間號子以來,上一次乘車兜風,上一次全身沐浴著比奧科島火辣辣的陽光,都恍若隔世。
  車每顛一下,他都疼得一陣顫抖。他們上了一條濱海大道,這條狹窄的柏油路一直通往比奧科島重鎮馬拉博。在這個非洲的彈丸島國裡,公路少得可憐。
  拉夫指了指車的儀表板,說:「那裡有副墨鏡,朋友。你就別硬撐著了。」
  「好久沒見太陽了。」
  耶格掀開貯物箱,掏出一副奧克利牌墨鏡,打量了一番,說:「水貨?你這吝嗇鬼的德行一輩子都改不了。」
  拉夫哈哈大笑:「勇者無敵嘛。」
  耶格傷痕累累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但這一笑險些沒把他痛死——他許久都沒笑過了,似乎這個微笑能將他的臉一破兩半。
  最近幾週,耶格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出不了那個牢房了,幾個關鍵人物誰也不清楚他被困在那裡。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黑沙灘監獄,漸漸被人遺忘,就像在他之前,被扔進海裡餵鯊魚的無數具屍體一樣。
  他竟然還活著,而且自由了,一時間,他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
  在看守的安排下,他們一聲不響地走出陰森的地下室時,一路上可見牆上斑斑的血跡。地下室裡設有刑訊室和垃圾房,從牢房裡拉出來、準備扔進大海的屍體也暫時放在那裡。
  耶格想不明白拉夫打通了什麼關節,居然可以讓他走出監獄。
  沒人能活著走出黑沙灘監獄。
  誰都別想。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耶格的話打破了沉默。
  拉夫聳了聳肩。「那有何難?我們出動了不少人:費爾尼、卡爾森,還有我。」他哈哈大笑,「給我們添了這麼多麻煩,你開心了?」
  耶格聳了聳肩。「一開始,我還以為莫喬少校是個好人,讓你恨不得把妹妹嫁給他。」他瞥了一眼這個身材魁梧的毛利人,「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為什麼……」
  「只要你有難,我隨時出現在你身邊。再說……」拉夫臉上掠過一抹陰影,「倫敦總部需要你。他們派給我們一項任務,我們兩個都有份兒。」
  「什麼任務?」
  耶格一仰脖子,一口氣喝了一大口水。瓶裝水清涼、乾淨,猶如甘露,而在黑沙灘監獄,為了活命,他只能硬著頭皮喝臭水。
  「接下來該怎麼辦?你救我出了黑沙灘監獄,可不等於出了地獄島。他們管這一帶就叫地獄島。」
  「我聽說過。我和莫喬少校說好了,你和我登上飛往倫敦的飛機,他拿第三筆錢。不過,我們不打算乘那趟航班,我們哪裡也不去。到了機場,他正好抓我們,他在等我們入甕呢。這樣一來,他就一口咬定是我們越獄,再把我們抓回去。這一下,他能一舉兩得,一是從我們身上撈一筆,二是向上級邀功。」
  耶格聳了聳肩。一個多月前,比奧科島發生了一場政治事件,僱傭軍擁進赤道幾內亞。比奧科是首都所在地,該國另一半在非洲大陸,與比奧科島隔海相望,因此該國下令逮捕比奧科島上為數不多的外國人。耶格就在這些人之列,警察搜查了他的住處,搜出了他當兵時的幾枚勛章。
  警察認為耶格也參與了這次事件,是事件的主謀之一。其實他不是。耶格到比奧科完全是出於另一個原因,一個天真的動機,可惜他怎麼也說服不了要逮捕他的人,被投進了黑沙灘監獄。到了監獄,莫喬少校想盡辦法折磨他,逼他交代。
  耶格戴上太陽眼鏡。「你說得沒錯——從機場我們逃不出去。有沒有別的辦法?」
  拉夫瞥了他一眼,說:「聽說你在這裡當教師,在這座小島北端的一個小村子教英語。我去過那裡,當地的漁民把你奉為地獄島的天使,因為你教他們的孩子讀書寫字,比不幹正事的官員強了不知多少倍。」他頓了頓,「漁民們準備了一艘獨木舟,我們可以乘它逃到奈及利亞。」
  耶格想了想。他在比奧科待了將近三年,與當地漁民相處得相當不錯。划獨木舟橫渡幾內亞灣——沒問題。或許可以。
  「大約三十公里的水路,」耶格自顧自說道,「趕上天氣好,風平浪靜,漁民們三不五時就會划船過去。你有地圖嗎?」
  拉夫指了指耶格腳邊的一個小帆布包。耶格忍著痛,伸手夠了上來,翻著裡面的東西。他找到一張地圖,展開,仔細研究小島的位置。比奧科島恰好地處非洲的彎曲角落,是一個荊棘叢生的小島,長不過一百公里,寬不足五十公里。
  離小島最近的國家是喀麥隆,位於小島的西北面,再往西是奈及利亞。往南兩百公里是赤道幾內亞的大陸。
  「這裡離喀麥隆最近。」耶格說。
  「去喀麥隆還是去奈及利亞?」拉夫聳了聳肩,「這會兒哪裡都比這裡強。」
  「還要多久天黑?」耶格問。早在被押到黑沙灘監獄前,打手們就搶了他的手錶。「趁著夜色,我們正好動身。」
  「還有兩個小時。我頂多給你一個小時,去賓館把身上收拾一下,好好沖個澡。不吃點東西,你哪來的力氣划船?我不是說過了嗎,今天夠我們受的。」
  「莫喬知道你住哪家賓館嗎?」
  拉夫哼了一聲。「躲也沒用。這個小島只有巴掌大,沒什麼事能保密。仔細想想,這裡倒是和我家很像……」拉夫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莫喬不會找我們麻煩,至少幾個小時內不會。他等著查我付的款項到沒到帳呢,趁這工夫,我們早跑得沒影子了。」
  耶格拿起瓶裝水,忍著痛,大口大口地把水吞進就快冒煙的嗓子。問題是他的胃像是已經萎縮成了個核桃。就算打不死、折磨不死,但那點連塞牙縫都不夠的食物很快就能把他餓死,這可不是危言聳聽。
  「教小毛孩子,」拉夫心照不宣地笑了,「你到底為什麼來?」
  「教書啊。」
  「好吧,教小毛孩子。你難道跟事件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們也一個勁地問我同一個問題。打了問,問了再打。他應該用你這號人才是。」
  「好吧,你就是在一個小漁村裡教小毛孩子英語,行了吧?」
  「我是教書,」耶格望著窗外,臉上不見了笑容,「你非想知道的話,我是想找個藏身的地方,好好思考一下。比奧科遠在天涯海角,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以為沒人能找得到我。」他頓了頓,「你證明我想錯了。」
  賓館這個「加油站」為耶格加足了「油」。他沖了澡,一連沖了三次。到了第三次,打著漩兒流進放水孔的水才變乾淨。
  他又硬著頭皮喝了一瓶鹽水,刮了五個星期都沒刮過的鬍子,只是沒刮臉。他沒這個閒工夫。
  他抽空上下打量了自己幾眼:真神了,身上沒幾處傷。他今年三十六歲,在這座小島上一直堅持鍛鍊。在特種部隊待了十年,被投進牢房時正值壯年,身體倍兒棒。能相對平安無恙地走出黑沙灘監獄,恐怕就是這個原因。
  他發現幾根手指和腳趾骨折了。
  但沒有什麼好不了的傷。
  匆匆換了衣服,拉夫領他上了多功能跑車,出了馬拉博,他們一路向東,進了茂密的熱帶叢林。一開始,拉夫像個老奶奶,趴在方向盤上,最快速度不過時速三十英里。他這種開車方法是看有沒有人跟蹤。在比奧科島上,有幸買得起車的人開起車來都如同諺語中出了地獄的蝙蝠,可謂風馳電掣。
  只要見有車跟在他們屁股後面,他就加快車速,把它甩開一英里。
  後來,他們拐上一條通向東北岸的蜿蜒的窄柏油路,此時,路上已經連一輛車都看不見了。
  莫喬少校以為他們肯定要經機場離島。從理論上來說,除非能避開頻頻造訪的熱帶風暴和圍著比奧科亂轉的貪婪鯊魚,否則機場就是出島的必經之路。
  成功逃脫、能活下來的人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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