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格那晚孤身一人在公寓裡守了一夜。
他又做了那個噩夢,自從露絲和盧克不見了以後,那個反覆出現的夢。母子兩人突然被人從他身邊奪走,這逼真的一幕,彷彿就在昨天。
每次做這個噩夢,他都裹著汗涔涔的被子,呻吟著醒來。這一幕讓他心碎,他去不了那裡,記不住他們身在何方,哪怕在自己夢中這個相對保險的地方。
他早早地起了床。
他從衣櫃裡拿出一雙跑鞋,動身去踏一踏霜染的草地。他向南上了一道緩坡,前面是一片一端被灌木環抱的平坦山谷。他走上了一條蜿蜒在樹林中的寬敞小徑,加快步伐,邁著熟悉緩慢的節奏。
這是他一向喜歡的一段路,稠密的林木掩著他,避開了別人的耳目,高大的松樹隔絕了他的足音。他只想著跑步的節奏,讓腳下禪意般的脈動撫平他紛亂的思緒。
等出了林子,來到雉雞林北端,他才想起來這裡的目的。
回到沃德堡,他匆匆洗了個澡,接著插上筆記型電腦,發了一封簡訊給埃萬德羅上尉,不,人家現在是上校了,希望這封電子郵件還是與從前一樣。經過再三考慮,他提出了一個問題:與野狗傳媒競標承接未來探險的公司有哪幾家?
耶格認為,如果有人要謀害安迪·史密斯,競標對手是第一嫌疑人。
發完了郵件,耶格收起這張妻兒珍貴的合影,將祕密文件放回泰德爺爺行李箱內的密函,鎖好,然後發動凱旋越野機車,騎車慢慢地上了黑澤勒頓路,時間尚早,他不用著急。
他將車停在蒂斯伯里貝克特街熟食店門口。這時候是九點,小店剛開門營業。他點了幾個水煮荷包蛋、核桃木薰鹹肉和一杯清咖啡。等著上飯的工夫,他一眼看見了報架。最近一份報紙的通欄標題寫著:「中非政治事件:赤道幾內亞風雲突變」。
耶格取過報紙,上下掃了一眼這篇特寫,一邊看新聞,一邊享受精美的早餐。
耶格笑了。他也許就要拿到「公爵夫人號」貨輪旅客名單的第七頁了,倒不是說它現在格外重要。
十五分鐘後,耶格按響了門鈴。他將自己那輛摩托車停在了村裡,先打了一個電話給達爾西通知她自己要來,然後徒步上了山。
史密斯的妻子達爾西,娘家姓斯威特,可以說名如其人。
史密斯去巴西執行第二次培訓任務期間遇見的達爾西,達爾西是埃萬德羅上校的遠房表妹。兩人一見鍾情,一場閃電般的戀愛後結婚,耶格可不能怪史密斯搶了漂亮女人。
達爾西五英尺九英寸高,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和光潔的皮膚,窈窕可人。用史密斯的話說,她是一位賢妻良母。耶格禮貌地提醒達爾西,史密斯雖一身臭男人的壞習慣,但忠貞不渝。
面向米爾塞德的門開著,達爾西站在門口,風采不減當年——她強作笑臉,卻難掩剛剛經歷的悲傷。耶格將熟食店買的禮盒和一張匆匆寫就的卡片遞給了她。
趁她沖咖啡的工夫,耶格三言兩語介紹了自己失蹤這三年的情況。當然,他一直與她丈夫保持著聯繫,但主要是單線聯繫,史密斯發電子郵件向耶格彙報,至今沒有他失蹤妻兒一星半點的消息。
耶格與史密斯說定,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蹤,除非他另作安排。他們還約定:如果史密斯去世或致殘,他的律師將公布耶格的詳細行蹤。
耶格估計,是史密斯突然遭遇不測,拉夫與費爾尼這才找到了他,但他沒特地去問。史密斯去世了,現在一切都無關緊要。
「還有什麼嗎?」兩人在餐桌旁相對而坐,吃著達爾西做的巴西美食聖誕蛋糕,耶格問,「比如表明他不開心的事?他這才尋的短見?」
「當然沒有!」達爾西眼中露出拉丁美洲人的憤怒,她一向脾氣火爆,「你憑什麼這樣問?我們過得很幸福。他非常開心。不,安迪絕不會做出他們說的那種事。絕對不可能。」
「你們手頭緊嗎?」耶格試探著問,「孩子們在學校沒惹麻煩?你聽我說,我前言不搭後語,是想發現一些線索。」
她聳了聳肩:「沒有。」
「他不喝酒,不酗酒?」
「耶格,他不在了。再說也不喝酒,朋友,他不喝酒。」
她與耶格四目相遇,悲痛、悽苦,飽含著憂傷。
「他身上有處印記,」耶格大著膽子說,「類似於紋身,在他左肩上,有嗎?」
「什麼印記?」達爾西一臉茫然,「他沒紋身,這我還不清楚?」
耶格這才意識到警察沒讓她看那張照片,也就是刻在她丈夫肩頭的那隻黑鷹。這也不能全怪他們。她已經深受打擊,不能再面對那血淋淋的場面。
耶格連忙轉移了話題,接著問道:「這次深入亞馬遜探險,他說過什麼沒有?他與隊員有過糾紛嗎?與卡爾森呢,還有電影公司,你聽說過嗎?」
「你知道他管著一大堆事,他喜歡,非常開心。」她頓了頓,又說,「也許有一件事——我比他還操心,我們經常拿它開玩笑。我見過那個團隊。隊裡有個女人,是個俄羅斯人,叫伊麗娜,伊麗娜·納洛芙。她是個金髮碧眼的女郎,自以為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們看不慣她。」
「你快說說。」耶格催她。
她想了一會兒。「納洛芙,她好像自以為是天生的領袖,比安迪強。看她的意思,是想,是想在這次探險中取代安迪。」
耶格將伊麗娜·納洛芙這個名字牢記在心,以便以後好好查查她的背景。一個人為了這點小事殺人,簡直聞所未聞。但也不能說沒有關係,畢竟這會讓人在全球各大電視臺上露面,有望一舉成名,繼而財源滾滾。
要知道,這也許是一個動機。
耶格與達爾西道了別。騎著摩托車一路向北,騎了幾英里。
不管怎麼說,這次去探望達爾西讓他放了心。此行證實了他心中的疑問,安迪·史密斯的人生一帆風順。他不是自殺,是他殺。現在就是要揪出凶手。
他要達爾西答應,如果她或孩子有困難,不管是什麼,只要一個電話就行。
從蒂斯伯里到蘇格蘭地界要騎很長一段路。
耶格始終想不明白,喬叔公何苦要背井離鄉,搬到那裡去。他始終覺得他是在迴避,迴避他不了解的東西。巴克盧丘陵在朗霍爾姆以東,海爾摩爾河以南,誰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麼偏僻、隱祕的地方。
凱旋越野機車是輛公路越野兩用車。這時候,耶格騎上了通向「喬叔公的小屋」的路。他一貫這麼叫,叔公也愛聽。初雪覆蓋的小路,越往上走,路況越差。
在摩斯博雷山與勞·科內斯山兩座高達一千五百英尺的山之間是一片廣袤的森林,「喬叔公的小屋」在一片難得一見的空地上若隱若現,海拔將近一千英尺。耶格從厚厚的積雪上看出,這裡許久沒人來過。
他的車架上綁了一個放了各種食物的盒子,有牛奶、雞蛋、燻肉、臘腸、麥片和麵包。他在威斯特摩蘭服務區買了個夠,這是下M6前的最後一個服務區。車打著滑穿過厚達一英尺多的雪堆,進入喬叔公門前的空地,要靠兩腿撐著才能站穩。
到了夏天,這裡猶如伊甸園。
耶格、露絲和盧克捨不得走。
但到了漫長的冬天……
三十年前,喬叔公從林業局手中買下了這塊地,親手建成了這座「小屋」,小屋非常氣派,說它是小屋,是小看了它。他將一條小溪引到了空地,依次鑿了幾方小池塘,水一級一級地淙淙而下。喬叔公將周圍設計成一座生態園,零星幾個角落留作菜地。
靠太陽能電池、柴灶和風力發電機,這裡差不多能自給自足。這裡沒有手機信號,再說喬叔公也沒有手機,所以耶格沒能事先通知一聲。豎在小屋頂上的鐵煙囪冒出一柱濃濃的白煙,林子裡的木柴多的是,不花錢,所以小屋一向舒適、溫暖。
喬叔公九十五歲,必須取暖,尤其是到了這個天寒地凍的時候。
耶格停好車,吱吱嘎嘎地踩著雪堆,上前重重地敲著門。他敲了好一陣,才聽到屋內的人應答。
「來啦,來啦!」接著是開門聲,大門洞開。
一蓬雪白的頭髮下,露出一雙眼睛,看著門外。過了這幾年,這雙敏銳、活潑、亮晶晶的小眼睛神色依然不減當年。
喬叔公壽星眉下一雙眼睛愣愣地看著他。自從泰德爺爺去世後,眾人口中的喬叔公就接過了名義上的爺爺這個角色,他的一舉一動都證明,他擅長這個角色。祖孫兩人無話不談。
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喬叔公頓時眉開眼笑。「威爾,我的孩子!不用說,我們沒料到是你……進來,進來,快進來。快把濕衣服脫了,我去給你端茶。埃塞爾不在家,到雪地裡散步去了。八十二三歲的人了,還跟十幾歲的孩子似的。」
還是從前那位「喬叔公」。
耶格四年沒見過他,偶爾從比奧科寄張明信片,但只三言兩語,不過是告訴他自己還活著。現在他回來了,突然登門,與從前一樣,喬叔公一下就想了起來。
巴克盧荒原還是老樣子。
祖孫倆寒暄了一陣,說了各自的情況。耶格長話短說,講了他在比奧科的經歷。喬叔公說了自己在巴克盧的這四年,也沒什麼大變化,接著又問起了露絲和盧克。喬叔公不能不問,他心裡十分清楚,耶格聽到了些風聲,他是最先聽說這事的。
耶格說,母子兩人失蹤,至今還是一個謎。
寒暄過後,喬叔公盯著耶格,半真半假地說:「那麼,你可別告訴我,大冬天的,你騎車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給一個老頭子送些零食來的,我笑納了啊。你說說,你到底為什麼而來?」
耶格伸手從貝達弗夾克的口袋裡掏出手機,翻到鷹徽那張照片,也就是「狼人行動」文件上的鷹徽,放在喬叔公面前的桌上。
「別給我弄這時髦的玩意兒,那張照片對你就那麼重要?」
喬叔公摸著毛衣口袋。「我的眼鏡跑哪裡去了?」
他抓起手機,伸長手臂,轉來轉去地看著。他顯然不熟悉這種高科技,但沒想到剛一辨認出這張照片,他就頓時神色大變。
喬叔公一時臉色煞白,面無人色。他哆哆嗦嗦地慢慢將手機放回餐桌。等他抬起頭,眼睛裡露出耶格從沒見過也從沒料到的神色。
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