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剛剛提過,」七美走回來,背對著我坐下。「我在單行道出口等到中午,焦急得不得了。你懷疑我看漏,但那個方位視野良好,即便我發呆,周遭有任何動靜也會立刻知曉。當時出現的幾輛車中,沒一輛是棕色箱型車。」

  「…………」

  「我猜測,或許發生什麼特殊狀況,你們取消前往研究所。我原打算衝進辦公室,終究不敢莽撞行動。要是你臨時改變戰略,反而會扯你後腿。可是,這樣乾等不是辦法,我便去退還車子,然後試著打電話到你家,但沒人接。」

  七美又啜口咖啡,我茫然望著窗外。

  「於是,我提早前往百貨公司,想著你工作若提早結束,也許會先過來。我在百貨公司四處閒晃,約五點十五分走到噴水池。假如你講的都是實話,表示我們同坐一張長椅,卻一直沒看見對方。」

  「…………」

  「你等到六點半,我比你更久,等到七點。中途打過兩次電話,都沒人接。這麼推算,你抵達梨紗的公寓時,我尚未離開二子。」七美轉向坐在床緣的我。「但是,鑰匙自始至終放在原處。」

  「…………」

  「我從百貨公司回去時,就是拿門框上的備鑰開鎖。」

  我輕輕搖頭。

  「我守在公寓裡,每隔三十分鐘跑一趟公共電話亭,還為了換十圓硬幣買根本不抽的香菸。最後一次撥號是半夜兩點多,依舊無人接聽。於是,我努力回憶你的住址,打算過來瞧瞧。但你不在家,我不敢深夜硬闖,便整晚沒合眼地等著搭頭班電車。」

  七美環抱雙腿,臉埋進膝蓋。

  「…………」

  她不像在說謊,也沒理由對我說謊。

  果真如此,這一切該怎麼解釋?

  「又來了?」

  七美剛剛抱怨道,我深有同感。

  我拿起床上的名片思索著,昨天為何沒找到?是漏看嗎?

  啊,我驀地抬頭,先前發生過類似的狀況。

  梨紗的耳環……

  我在伊普西隆研究所的置物櫃中,撿到梨紗忘記帶走的耳環,想還她時卻找不到。之後與七美相約「Humpty Dumpty」咖啡廳見面,耳環又出現在口袋裡。

  我不禁盯著名片。

  耳環與名片。我猛然站起,七美錯愕地轉頭。

  「怎麼啦?」

  「莫非……」

  我看著名片,接著目光投向電話,最後落回七美身上。

  「莫非什麼?上杉,有什麼不對勁?」

  「不會吧……」

  我心跳加速,呼吸困難,不由得用力喘氣。

  「上杉,你沒事吧?喂,上杉!」

  七美起身抓住我的手,憂心忡忡地瞅著我,不斷呼喚「上杉」。

  「不可能、這不可能……」

  我不住搖頭,試圖甩掉腦中的推測。

  「上杉,你還好嗎?」

  七美用力搖晃我的雙手,邊觀察我的神色,邊輕撫我的背。

  「坐吧。上杉,冷靜點,坐下再說。」

  「…………」

  七美拉著我坐在地上,並遞給我咖啡。我接過大口大口地喝,不小心嗆得咳嗽。

  「這不可能實現……」

  「你指的是什麼事?」

  我望著七美問:

  「昨天我真的不在家?」

  「…………」

  「也沒到二子赴約?」

  七美吞口口水,輕輕點頭。我只覺得快要窒息,腦袋嗡嗡作響。

  「是那些傢伙幹的好事。」

  「咦?」

  「我上了他們的當,傻傻地被蒙在鼓裡。」

  「蒙在鼓裡?你指的是?」

  我握住七美的手,凝視著她答道:

  「克萊因壺。」

  「…………」七美神情頓顯驚恐。

  「原來,我一直關在那個分不出內外的壺中。」

  「上杉,」七美語帶泣音。「你到底在說什麼?」

  「昨天我離開辦公室前往二子,買車票、搭電車,走進百貨公司,坐在長椅上望著噴水池……原來都是假的。」

  「假的?」

  「我看見的是電腦虛擬的世界。昨天等不到你也是當然,因為我一直待在伊普西隆研究室的『克萊因壺』,而電腦沒有你的資料。」

  「…………」

  我鬆開七美的手,拿起床上的姬田名片,遞到她面前。

  「這張名片,還有上次交給你的耳環,都是最好的證據。那些人不曉得我隨身攜帶著,所以沒在K2中製造出相同的東西。名片和耳環皆不存在於壺內。」

  「我、我不懂。『克萊因壺』不過是款遊戲,不是嗎?」七美的眼神充滿疑惑。

  「這只是他們的說詞。」

  「說詞?但你確實玩過這遊戲吧?」

  「玩過。K2裡的故事腳本是改編我寫的《大腦病變》,我雖持續幫忙測試,但無法肯定那真是為了遊戲。」

  「等一下,你別光顧著自言自語。難道你看不見面前的我?」

  我點頭應道:

  「看得見你,也聽得見你的聲音。」

  「那就解釋清楚,總之你沒去二子,對嗎?」

  「我的意識去過二子,只是肉體留在『克萊因壺』內。」

  「意識……你在講什麼呀?難道遊戲放的影片中出現二子的百貨公司,你便信以為真?你不是四處奔波,還打好幾通電話……」

  「這就是『克萊因壺』的恐怖之處。」

  「…………」

  「在那個壺裡,一切都與現實無異。樹木、房屋、道路、行人,眼前所見難辨真偽。若不曾實際體驗,或許我再說明你也沒辦法理解。K2虛擬出的環境跟真的沒兩樣,可觸摸,感受得到冷暖、軟硬,連味道及聲音也忠實呈現。當然,這些其實都是假的,只是數據資料的組成,包含自己的身體。」

  「自己的身體?」

  「是啊。在壺裡像這樣握住自己的手,」我抓著左腕,「但實際上,左手沒被握住,右手也沒握住任何東西。甚至自己的手,在『克萊因壺』的世界都是假的。」

  「像在做夢?」

  七美面露困惑,我搖頭回答:

  「即使身處夢中,我們仍隱約感覺得到在做夢。然而,夢境不可能那麼巨細靡遺。所以,一旦被丟進K2設定好的二子或澀谷街道,我根本無力辨識真偽。不過,他們漏掉一些細節,那就是梨紗的耳環、姬田先生的名片,還有梨紗公寓的備鑰。伊普西隆的人不曉得梨紗把鑰匙藏在門框上,設定當然不一樣。」

  「…………」

  七美環抱雙肩,瑟縮著身體,我知道她這麼做不是因為寒冷。

  那些人利用K2欺騙我。在這樣的假設下,所有不合理的疑點皆解釋得通。

  我思考著說出推論:

  「目前為止,我至少上過K2兩次當。」

  「梨紗掉耳環那天,及昨天?」

  「嗯,這兩天有個共通點,我都沒有就寢前的記憶。」

  「…………」

  「剛剛也一樣,我被門鈴吵醒,卻不記得昨晚何時上床睡覺。對了,兩次吵醒我的都是你,只不過第一次是用電話。」

  「啊,你是指當初我的那通電話?」

  「沒錯,那天早上我看見倒地的威士忌空瓶,以為自己醉酒失憶,但事實並非如此。」

  「等一等,我聽不太懂。意思是,你看到的是『克萊因壺』裡的虛假世界?可是,你現下不好端端在這裡嗎?你什麼時候從壺中出來的?」

  「就是記憶空白的那段期間。你最後一通電話是半夜兩點打的,想必是在那之後吧。他們設法讓我在K2中昏厥,再將我搬回住處。」

  「…………」

  「你曾三次留言,卻一通記錄也沒有,可見是遭蓄意刪除。」

  「刪除……」

  「帶我回家的人注意到話機的訊號燈閃爍,於是把留言刪得乾乾淨淨。」

  「但目的是什麼?」

  「目的?」

  「嗯,他們何必這麼做?」

  我默然凝視著七美,她的表情愈來愈僵硬。

  「梨紗……」

  我點點頭:

  「第一次遭K2欺騙,是你來電的前一天,也就是他們藉口我姊夫發生車禍,將我帶離研究所的隔天。我應該提過,那天梨紗特別晚到。」

  「嗯。」

  「我出K2後,梨紗才來研究所,但其實……」

  「那只是錯覺,你根本沒離開K2?」

  「對,接著他們以裝置故障為由,讓我和梨紗早退。」

  「有件事想拜託你。」

  「咦?」

  「能不能坐你身邊?我一直在發抖。」

  「好。」

  我和七美靠床並肩坐下,我攬過她的肩,她頭輕靠在我身上。

  七美真的不停打顫。

  「他們設下騙局,是為了讓你看見梨紗?」

  「應該沒錯。昨天也一樣,我接到梨紗的電話。」

  「這代表,梨紗本人已沒辦法與你見面……不,我不相信!」七美抓著我喊道。

  「除此之外,其他假設都難以成立。」

  「梨紗究竟遇上什麼事?」

  「…………」

  我想起梨紗的小肩包。

  自映一事件後,梨紗根本沒回過家,小肩包卻出現在澀谷的公寓。

  這顯然也是伊普西隆動的手腳。如同故意刪除我的電話留言,他們將梨紗的小肩包歸還她的住處……

  「你回答我,梨紗到底怎麼了?」

  我摟著七美搖頭,說不出半句話。

  「在無法挽回前快逃。」

  百瀨伸夫的警告在我腦中迴盪。

  這時,電話突然響起。我和七美對看一眼,她的臉離我非常近。

  我鬆開攬著七美的手,繞到床鋪另一頭接起電話。

  「喂?」

  「請問是上杉嗎?」

  「對。」

  「我是姬田。」

  「啊,你好,前天真的很感謝。」

  我望向七美,指著地上的姬田名片。

  「調查順利嗎?」

  「調查?」

  「關於克萊因紀念醫院。」

  「噢,目前沒什麼進展。」

  「是嗎?我搜集到一些有趣的情報。」

  「怎樣的情報?」

  「我昨天一直打電話想告訴你,但你不在家。現下若有空,方不方便在我上班前見一面?」

  我瞥向時鐘,此刻剛過七點。

  「好,沒問題。」

  「七美在旁邊嗎?」

  我注視著七美。「在,要不要換她聽?」

  「不用了,我們約八點,你應該來得及吧?」

  「約在哪裡?」

  「地點你問七美吧,她非常清楚。」

  「啊,姬田先生……」

  電話掛斷。我握著話筒,愣愣看著七美。

  「他說什麼?」

  七美的語氣變得極為冷漠。

  「他查到有關克萊因紀念醫院的新情報,約我八點見面,還說地點你很清楚。」

  「…………」

  「你曉得他指的是哪裡嗎?」

  七美皺眉輕輕點頭。

  「他在向你示威。」

  「唔。」我從床上取過皮夾,放進姬田的名片,然後塞入口袋。

  我能體會姬田的心情,也很明白七美那句「示威」的含意。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只屬於姬田與七美的私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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