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九點二十分左右抵達溝口車站。
致電伊普西隆時，我讓七美呆在一旁。我曉得這將打到電話秘書公司，果不其然，接聽的是個嗓音甜美的女人。
「您好，這裡是伊普西隆研發股份有限公司。」
「我姓上杉，想留言給梶谷先生。」
「抱歉，梶谷還沒進辦公室。」
「我知道，所以要麻煩你幫忙傳話。」
「好的。」
「轉告他，我不小心感冒，得請假去看醫生。」
「嗯，您是上杉先生？」
「沒錯，上杉彰彥。」
「我會確實轉達您的留言，請保重身體。」
「謝謝。」
我苦笑著掛斷電話，轉身對七美微微點頭，說道：
「走吧。」
七美神色緊張地抓我的胳臂。
來到辦公室附近，我尋覓著合適的藏身地點。正對面是某電機工廠的高聳圍牆，站在牆邊監視實在不是明智之舉。經過辦公室門口再前進一段路，圍牆盡頭緊鄰一座小公園。園內四周種著樹木，舉目所及只設有飲水台及長椅。我與七美並肩坐在看得見辦公室大門的長椅上。
雖然無法完全隱藏身影，但比起躲在建築物陰暗處偷窺，還是待在公園裡自然一些。何況公園離辦公室有三、四十公尺遠，梶谷應該不會發現。
我瞥向手錶，已過九點半。
「我好怕……」七美說道。
「這是唯一的辦法。」
「拜託你，別太冒險。」
「我會儘量小心，假如你待不下去，回梨紗租屋等我沒關係。」
七美搖搖頭，「我要在這裡等你。」
她抱住我的手臂，彷彿不想讓我離開。
我們不再開口，默默監視著辦公室。工廠圍牆後頭傳出各式各樣的聲響，有汽車引擎聲、模糊的交談聲、金屬馬達的運轉聲……全混在一起，形成耳鳴般的噪音一波波湧來。
「…………」
辦公室右側的公寓走出一個男人，我輕拍七美的手。
「那是梶谷。」
「他就住在隔壁？」
「好像是，我也剛知道。」
梶谷走向辦公室，打開門鎖。再過十五分鐘便是十點。他敞著門進屋。
十分鐘後，豐浦利也現身。見豐浦踏入辦公室，我緩緩站起。
「上杉……」
七美抓住我的手。
「別擔心。」
我擠擠眼睛，反握她一下。
步出公園，我穿越窄巷，緩緩邁向辦公室。假使梶谷突然走出，我就辯稱病情好轉，所以決定來上班。只要擺出若無其事的態度，他應該不會起疑。不過，最後證明這些顧慮都是多餘的。
我窺探辦公室的情況，裡頭無聲無息。既然我請假，豐浦也已到場，梶谷理當馬上出發。他的作風一向如此，從未無事逗留。
我轉身望向公園內的七美。她站在長椅前，也正注視著我。我朝她揮揮手。
確定辦公室內毫無聲響，我才進門。
一片空蕩蕩，通往車庫的後門關著。原要步向後門，我忽然改變想法，目光落在梶谷常坐的辦公桌。桌面放著電話、鉛筆盒及折起的報紙。
我走到桌前，拉開中央的抽屜。
「…………」
抽屜裡什麼都沒有。接著，我逐一拉開兩側小抽屜，同樣空無一物，唯獨右下角的小抽屜放著三隻茶杯。
桌旁有座灰色封閉式書櫃，我一拉櫃門，發現上了鎖。
於是，我再度轉往後門，將耳朵湊近門板。車庫傳來細微的引擎聲及機械摩擦聲。
我輕輕旋扭門把。門一打開，噪音隨之增大。
「…………」
昏暗的車庫裡，我看見奇妙的景象。
我反手關門，跨步越過鐵板地面。棕色箱型車就在眼前，詭異的是，車子居然在車庫中央行駛！
雖說如此，但車身並不前進或後退，只前後左右搖擺，四個輪胎不停旋轉。車庫裡似乎裝有隱藏式擴音器，不斷播放著道路上車水馬龍的喧囂聲。
我慢慢靠近箱型車，注意到輪胎分別由高速運轉的滾筒承載。
原來是這麼回事……
環顧周遭，鐵卷門根本沒打開。輕微的震動沿茶褐鐵板傳至腳底，我發現車子四邊地面悄悄分開，頂著輪胎的滾筒逐漸顯露全貌。仔細一瞧，鐵板上的階梯式鋸齒，呈放射狀延伸至車體下方。換句話說，這裡的地面是許多尖銳的三角形鐵板以車體所在為中心拼湊而成。隨著每塊三角形鐵板徐緩吸入緊臨的鐵板之下，開口愈來愈大，透出明亮的燈光。
這就是梶谷口中的防備措施。箱型車不可能遭到跟蹤，是因根本沒離開過車庫，後座車窗看不見外頭的用意也在此。我們以為車子開動，其實只是車身搖晃及來自擴音器的喧鬧雜音形成的錯覺。
駕駛座空無一人，我忍不住重重吐口氣。儘管早猜到手法，實際目睹如此處心積慮的機關，我仍不禁感到錯愕。
鐵板地面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持續開啟，滾筒下方看得見白混凝土地板。
「…………」
此時，我察覺隨著地面分離，車身也緩緩下降。由於滾筒震動不止，我直到此刻才發現。
我從地面洞口俯視，白混凝土地板上畫著黃漆格線。
沒錯，這下面就是研究所的停車場。伊普西隆研究所並非距辦公室三十分鐘車程，而是在辦公室正下方。
我沿洞口邊緣繞到車後。支撐後輪的兩個滾筒間有根極粗的鐵梁，我小心翼翼爬著，儘量不發出聲響。為保持平衡，我抵住車身。
站在樑上，我清楚感受到，這架支撐著箱型車的模擬行駛裝置漸次下沉。車身有時大幅度前傾，製造出煞車的感覺，有時又微微上仰，製造出加速感。實際搭乘時，因慣性被擠壓在座位上的感覺，原來是這麼模擬出的。
我試著附耳傾聽，車內微微傳出豐浦的話聲，但不清楚他說些什麼。
往下望去，停車場的混凝土地面有個方形大洞，八根粗鐵桿自洞內延伸向上，支持著模擬行駛裝置及車子。
裝置持續下降，眼前出現厚實的地板斷面，看得出分成好幾層，其中夾著控制鐵板的操縱杆及線路，最底層的混凝土板塊同樣是可動式的。
我忍受著震動與噪音，身體緊貼車尾。雖然不過移動數公尺，但前往研究所停車場所的時間卻彷彿漫無止境。
車頂完全沒入地板下方後，我頭上的混凝土板塊靜靜合攏。
DDST，我喃喃念道。
「這部門負責研發CIA諜報活動所需的各種科技。據傳開發項目涵蓋間諜衛星及偵察機，足見規模有多龐大。」
姬田的話迴盪在我腦海。
此時，我終於能看清停車場的全貌。三輛車緊靠在裸露的混凝土牆邊，想必只是裝飾。這裡是地底空間，鐵卷門外根本沒道路。
箱型車落地前，我跳下鐵梁。箱型車依然晃動著慢慢下降，我躲到一輛黑賓士車後，等候模擬行駛裝置完成作業。
箱型車著地後，混凝土板塊從方形大洞中緩緩浮現，填滿洞口，只在輪胎下方遺留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縫隙。地板恢復原狀後，上方的擴音器傳來放鐵卷門的聲響，然後是敲打車門的叩叩聲。車門隨即拉開。
豐浦走出車外，說道：
「既然上杉先生請假，我今天能玩六次嗎？」
「這個嘛，得問笹森小姐。」
梶谷走向停車場深處的方框漆線中央，豐浦跟上後，梶谷掏出塑膠卡片，插進牆壁的縫隙。地板開始沉陷。
「…………」
我隱身在賓士車後，等梶谷及豐浦步入研究所。
從整體結構來看，研究所位於辦公室的地底二樓。
我站在賓士車旁環顧停車場，思考接著該怎麼行動。
既然電梯已降下，沒有梶谷那張塑膠卡片便無法操縱，得另想辦法潛入研究所。但目測高度至少有七、八公尺，直接跳下恐怕會受傷。
待電梯運轉聲完全靜止，我才走出車後。
一定有其他下樓的途徑。笹森貴美子與肯尼斯·巴特拉要進研究所，應該不須靠模擬行駛裝置及隱藏式電梯。這只是用來欺騙我、梨紗及豐浦的道具。
我注意到電梯對面牆角的門。望著電梯降下後形成的孔洞，我走過去，小心翼翼轉開門把。
這是我第二次踏進此門。一年半前，梶谷首度帶我來研究所時，我們沒到地下室，而是穿過門，前往走廊盡頭處的研究室。我在那裡遇見百瀨伸夫，體驗K1的試作品。
廊上沒人，我躡手躡腳前行。廊道很短，研究室就在右側往上的樓梯後方。研究室的鐵門嵌有一塊帶鐵網的毛玻璃。我湊前傾聽，裡頭安靜無聲。
於是我輕輕轉動門把。沒上鎖，我慢慢推開門，窺探室內。
「…………」
和記憶中完全不同，這裡像是間庫房，與所謂的研究室有天壤之別。
我環視周遭，數排高鐵架上堆放著紙箱及木箱。打開查看，都是些螺栓、鐵絲、管線、釘子之類的雜物，收拾得很整齊。天花板的兩管日光燈未點亮，房內昏昏暗暗，只有廊上照明透進毛玻璃。
上次來的時候，中央有張大桌子，桌面及地板擺滿各式各樣的裝置及儀器。
我繞房間一圈。
堆放雜物箱的鐵架共有八座，房間最深處還有兩座大型置物櫃，同樣是鐵製的，貯存著一些工具。此外，沒看見任何連接下層的入口。
鄰近的階梯僅通向樓上。走廊極短，只有一條，且兩側不像設有電梯。
看來往上走是唯一的選擇，但會通到什麼地方？印象中，鐵皮屋辦公室中並無任何下行樓梯。
等等，我在陰暗庫房裡抬起眼。
目前我到底身在何處？試著從進車庫地下室後的移動方向推測，箱型車的車頭面對鐵卷門，也就是面對辦公室後頭的小巷道。深入地底後，方位也相同。若背對鐵卷門站立，電梯在前方的左側角落。而通往走廊的門，則在電梯的正前方。如此算來，這是辦公室右側那棟公寓的底下？
仔細回想，剛剛梶谷正是從右側公寓走向辦公室。
我深吸口氣。伊普西隆研究所的範圍擴展至隔壁公寓地底……沒錯，這麼推論確實合情合理。
研究所必須放置K2及種種附屬設備，需要相當大的空間，單看鐵皮屋辦公室的面積，不可能容納得下。由此可知，包含辦公室和隔壁公寓的整個地底都是研究所的範圍。
一年半前，首度來辦公室時，附近全是空地。唯獨右側的公寓存留至今。當時我便覺得，這鐵皮屋簡直像為了興建公寓臨時搭起的工寮。
我的第一印象嚴格講不算離譜，公寓與鐵皮屋想必是同時建成的，兩者密不可分。
為證實這一點，我走出庫房，爬上旁邊的樓梯。牆上日光燈不停閃爍。樓梯中途大轉彎，頂端有扇鐵門。
我握住門把一轉，失望地咬住嘴唇。
門上了鎖。
現在我既沒辦法進入地下研究所，也沒辦法回到辦公室。若要離開這裡，只能待所內的預定進度結束，梶谷與豐浦再度搭上箱型車。
我瞄向手錶，還不到十一點。梶谷他們傍晚才會離開，恐怕我得苦耗將近六小時。
我想起坐在公園長椅上的七美。等這麼久，她肯定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恐怕此刻她已坐立難安。
有什麼能立即脫身的法子？
我焦急地下到走廊，看看庫房，又看看另一側停車場的門。幾經衡量，我決定回停車場碰碰運氣。
豈料，準備打開停車場的門時，庫房內竟傳來聲響。
「…………」
我愕然轉頭，只見庫房的毛玻璃後有道人影。
於是我迅速鑽進停車場門後，僅留一小縫窺探走廊情況。
那人走出庫房，登上樓梯的瞬間，我瞥見他的側臉。
梶谷！
我瞠目結舌。庫房明明沒通往地下的入口，他怎會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