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穆康在四月中旬完成了《地道戰》。這次提前得挺多,他拿不准該不該直接發給客戶,只能打電話同王俊峰確認。
  
  提早了一個多月完稿,在穆康多年拖稿生涯中絕對稱得上是神跡了。王俊峰在電話那頭安靜了足足一分鐘,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什麼?」
  
  穆康重複道:「地道戰寫完了。」
  
  王俊峰:「現在才……剛四月啊。」
  
  穆康:「嗯。」
  
  王俊峰:「你逗我吧?」
  
  穆康冷冷地說:「沒逗你。」
  
  「啊,那好吧。」王俊峰夢遊似的說,「我想想。」
  
  穆康不耐煩地問:「要想多久?」
  
  王經紀人吃驚歸吃驚,回過神來後工作還是拿得很穩,馬上說:「還是按你平常的完稿速度發,先留著,別又刪了啊。」
  
  穆康:「知道了,我就留在工作室的電腦裡,到時候你幫我發吧。」
  
  王俊峰:「怎麼要我發?」
  
  穆康:「我大後天就走了。」
  
  王俊峰接二連三地受到了驚嚇:「啊?走了?」
  
  穆康:「去瑞士。」
  
  王俊峰:「旅遊?」
  
  穆康石破天驚地說:「工作,去半年左右吧。」
  
  王俊峰:「……」
  
  「有事直接微信聯繫。」穆康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在瑞士一樣可以接作曲的工作,別排太多。」
  
  這貨並不是在友好地徵詢王經紀人的意見,而是在禮貌地對合作夥伴發出例行通知。
  
  王俊峰腦子還沒轉過來,愣愣地問:「什麼工作要去瑞士?」
  
  「給一個樂團寫曲子。」穆康輕描淡寫地說,「就是Evan Lin的L團。」
  
  王俊峰:「……哦。」
  
  他總算回過味兒了,一驚一乍的心好像過勞死了似的靜如死水。沒什麼,王俊峰自我安慰道,反正穆康一直都是這德行。
  
  他跟上穆康的思路,懷疑地問:「你就是Evan Lin說的那個……最好的作曲家?」
  
  穆康心想這不明擺著嗎,平靜地說:「嗯哼。」
  
  王經紀人終於恍然大悟。他雖然看了Evan Lin的訪談視頻,但完全不知道那段看起來很唬人的鋼琴彈的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也壓根沒聽出來和蘇青的「借鑒」有什麼關係。一言以蔽之,蘇青事件的後半段,王俊峰其實一直旁觀得稀裡糊塗如墜五裡雲霧。
  
  他頓覺壓力陡增,心想這工作內容升級得也太迅猛了,直接奔著滿級去的節奏啊,以後我還怎麼給他接普通的配樂活兒?
  
  穆康又說:「電視劇和音樂節目暫時別接了,電影的話可以發給我看看。」
  
  栽了幾年的搖錢樹眼看就要被移植了,王俊峰垂死掙扎道:「為什麼非要去瑞士寫?」
  
  「找靈感。」穆康直截了當地說,「並且我得和他一起,才能寫出更好的音樂。」
  
  王俊峰:「Evan Lin?」
  
  穆康:「嗯。」
  
  王俊峰想到那位帥氣自信風度翩翩的指揮家,又想起那句擲地有聲的「He is the best」,意識到自己這輪鐵定是毫無勝算了。
  
  「好吧。」王俊峰無奈道,又賊心不死地問,「什麼時候回?」
  
  「九十月份吧。」穆康說。
  
  王俊峰心道還好還好,不是再也不回來了就好。他恢復了往常的細緻入微,體貼地問:「東西都收拾好了嗎?簽證呢?」
  
  穆康乾脆地說:「都弄好了,那就這樣吧,再聯繫,拜拜。」
  
  王俊峰扭扭捏捏地還想再說:「那……」
  
  聽筒傳來忙音,電話無情地掛斷了。
  
  王俊峰:「……」
  
  穆康之前已經把行李和必須的工作用品都打包寄去了林衍給的地址,出發去機場時便輕裝上陣,只推了一個普通24寸行李箱。
  
  辦好登機手續,他溜到外面享受長途飛行前的珍貴一煙,煙是那條軟裝中華里的最後一包,此刻放煙的櫃子已然空空如也。
  
  就好像那個盛放著糟心過去的靈魂一樣,此刻也空空如也,煥然一新。
  
  人生變化莫測,禍福難料。兩個月前穆康從P國回來時,曾在天寒地凍中惆悵不已,不知下一次見林衍該是何年何月。誰知時間沒過去多久,春寒甫盡之時,穆康就要飛去瑞士找他的阿衍了。
  
  看似不可思議,其實事情的形勢一如既往,變的是穆康自己而已。
  
  氣溫已經開始回升,黎明寒風裡夾雜著早春的清新氣息,柔軟舒適,再也不需點煙的人佝著背抵擋。穆康穿一身米色風衣,深深吸了口煙,眼角滌蕩心滿意足,風卷起風衣下擺和額邊的發,即使衣角微皺也遮蓋不了他周身淩冽又迷人的氣質。
  
  像個……亟待開屏的孔雀。
  
  幾個剛從計程車上下來小姑娘推著行李經過穆康,三言兩語地嘀咕:「好帥啊,是明星嗎?」
  
  「是模特吧?」
  
  「怎麼覺得有點眼熟?」
  
  「我也覺得好像見過。」
  
  「啊我想起來了,他好像是那個……那個什麼老師?」
  
  穆孔雀聞言刷得一下把羽毛收緊,果斷拋棄了還沒抽完的煙,目不斜視與熱心觀眾擦肩而過,直奔海關安檢口。
  
  再也他媽不上節目了。
  
  然而上過的節目如木已成舟,沒有後悔藥可吃。穆康一跨入機艙,門口站著的空姐笑眯眯地對他說:「穆老師,歡迎登機。」
  
  穆康:「……辛苦了。」
  
  他剛在座位上坐好,抖開毯子穿好拖鞋,左邊那位和他隔著一條過道的大媽就湊過來熱情地說:「穆老師!哎呀!真巧啊!」
  
  穆康直接無視了她,低頭扣好安全帶,冷漠地看著窗外,生人勿進氣場全開。
  
  大媽的人生信條裡並沒有「察言觀色」四個字,仍兀自滔滔不絕:「穆老師也去蘇黎世啊,哎呀,真是太巧啦,我是去看兒子的,穆老師呢?是去找Evan嗎?」
  
  實在是了不起,可以說是非常精明非常會說話了,果然中國大媽的智慧不可小覷。
  
  穆康轉頭看了大媽一眼,極為難得地露出一點笑意:「是。」
  
  兩人就這麼一問一答地展開了指揮家Evan Lin專題討論,話題從「Evan真帥啊!」、「Evan多大了?」發展到「你們認識多久啦?」、「Evan會講中文嗎?」,聊到飛機起飛才停下來。
  
  大媽直到睡著前還在納悶地想:穆老師很和藹啊?為什麼節目裡的人都說他凶,嘖嘖,電視裡的東西果然都信不得喲。
  
  飛機於當地時間上午十一點半平安降落蘇黎世機場。穆康正在等行李時,林衍的短信來了:I am outside of customs in Terminal 2.
  
  穆康沒來得及回復就看到自己的箱子正在遠方慢悠悠地轉過來,立即把手機往口袋裡一塞,施展淩波微步竄到了前排,取了行李快步朝出口走去。
  
  走過空無一人的控制區和幾道自動門,冰冷清新的空氣卷著嘈雜人聲撲面而來。到達大廳熙熙攘攘,明亮陽光穿過落地窗,坦蕩自在地落在地上、室內店鋪的招牌上、沉沉滾動的行李箱上、神色匆匆的行人臉上。
  
  四周擁擠喧囂,本該好一番左顧右盼、眾裡尋他千百度,穆康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在找的人。
  
  林衍正在出口旁的咖啡店前買咖啡,背脊筆直,穿著黑色毛衣和深灰休閒褲,趁得那張俊臉瑩白如玉;衣袖卷到手肘下方,露出銀色手錶,也露出了那雙骨節分明、五指纖長的指揮家的手。
  
  阿衍實在太好看了,穆康的心歡快地跳動起來,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高喊了一聲:「林衍!」
  
  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已經很大了,哪知那聲呼喚居然卡在喉嚨裡沒震出來。
  
  媽的。
  
  林衍在這一秒仿若心有所感,往穆康的方向看來。
  
  隔著洶湧人潮,隔著紅塵紛擾,隔著世事無常,林衍和穆康越過蘇黎世機場的人來人往,再次徑直找到了彼此。
  
  兩人眼中都滿溢出按捺不住的笑意。
  
  林衍指指咖啡店的收銀台,做了個口型:買咖啡。
  
  穆康拖著箱子走過來,杵在一旁傻笑。這一刻,「好凶」、「不好惹」、「不愛理人」之類的遠揚惡名統統化成了泡沫,穆大才子每個細胞都在身體力行地表現著「我特別友善」。
  
  林衍把咖啡遞給穆康,笑著問:「累嗎?」
  
  穆康神清氣爽地說:「睡了一路,不累。」
  
  林衍言簡意賅地說:「走,回家。」
  
  林衍帶著穆康走出去,車就停在不遠的路邊,穆康好奇地問:「開車回去?蘇黎世到L市隔了幾個城市吧?我以為要坐火車。」
  
  「瑞士很小,開回去一個多小時而已。」林衍打開後備箱,「先上車,我去交停車費。」
  
  穆康率先坐上了副駕駛位。瑞士比國內冷得多,穆康單薄的風衣有點扛不住,他熱乎乎地想,幸好阿衍買了熱咖啡,車也就停在路邊。
  
  林衍幾分鐘後就回來了,車一溜煙開出了機場。瑞士此刻正接近正午,太陽當空,天空藍得驚人,空氣晶瑩剔透,穆康深吸一口氣:「這能見度得上萬米了吧。」
  
  林衍:「能見度是什麼?」
  
  「Visibility。」穆康解釋道,又問,「機場接人的車可以直接停在出口旁邊?不怕交通堵塞嗎?」
  
  林衍微怔,不解地問:「會堵嗎?人一接到就開走了啊。」
  
  穆康也愣了,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真有道理。」
  
  林衍:「聽什麼?CD在你前面的手套箱。」
  
  穆康把CD一股腦都堆到腿上,一張張翻看:「這麼多理查•施特勞斯?」
  
  「最近都排他的作品。」林衍注視著前方,「演了一場,還有兩場,票給你拿好了。」
  
  「都排他的?」穆康感歎道,「他的東西排起來費勁啊。」
  
  林衍重重地點了點頭:「是啊。」
  
  「排些什麼?」穆康問。
  
  林衍:「這幾天在排《死與淨化》和《英雄生涯》。」
  
  穆康:「《阿爾卑斯》排了嗎?」
  
  林衍:「還沒,這首最後一場演。」
  
  「那咱們正好應個景。」穆康把其他CD都放回去,只留下一張白色封面的錄音,「由拿索思2006年發行,Antoni Wit和……」
  
  「Staatskapelle Weimar合作的《阿爾卑斯》。」林衍自然地接道。
  
  穆康把CD放進音響:「對頭。」
  
  林衍俐落地說:「來吧。」
  
  車裡響起弦樂和銅管奏出的低音,二者交織鋪陳出象徵夜晚的晦暗開頭,緊隨長號深沉複雜的長音和貝司執著不休的低訴。
  
  好在日出不遠,小號和小提琴在三分鐘後踏著A大調的臺階昂首挺胸出現,圓號接踵而至,將日出的光輝鋪滿大地。
  
  車窗外景致漸漸變化,草地爬上山坡,山巔露出棱角,阿爾卑斯山顯現出白雪皚皚與綠意盎然並存的壯闊樣貌。穆康不禁讚歎道:「真美。」
  
  林衍平靜地說:「只是一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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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Antoni Wit:波蘭指揮家,非虛構,還活著。
  
  Staatskapelle Weimar:德語,中文可能是「魏瑪國家交響樂團」,非虛構,德國一個很好的交響樂團,由於沒找到官方中文翻譯,在這裡就用了原文。
  
  作者有話說
  
  終於開瑞士副本啦哈哈哈哈。
  
  死與淨化:德語Tod und Verkl?rung,Op.24,德國作曲家理查•施特勞斯(Richard Strauss)的交響詩,寫於1891年。
  
  英雄生涯:德語Ein Heldenleben,Op.40,交響詩,寫於1898年。
  
  阿爾卑斯:德語Eine Alpensinfonie,Op.64,他的最後一首交響詩,1915年完稿。
  
  拿索思:Naxos Records,世界最大的西洋古典音樂唱片品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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