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山頂除了那棟贖罪之屋,還有好幾個觀景效果極佳的長椅供登山者休息,林衍找了一張視野開闊的長椅坐下。五月剛開山,不是徒步旅行的旺季,正午太陽當頭,這條步道的盡頭除了林衍和穆康,一個人都沒有。
  
  阿爾卑斯山腳下平原開闊壯麗。林衍身處海拔之上,只需一眼就將碧湖、房屋、田野、樹林盡數收下,仿佛化身大千世界的眼睛,正以宏觀視角注視著交相輝映的歡聲笑語與悲愁垂涕。
  
  靈魂總有歸處,無論喜悲,無論善惡,無論是否心甘情願。林衍長出一口氣,這麼對自己說。
  
  穆康坐過去的時候,林衍已經平復好了情緒,對穆康說:「看了另外一個盒子嗎?」
  
  穆康拿出水喝了一口:「本子和筆,專門放那兒給遊客寫心得體會。」
  
  林衍開了包薯片,遞給穆康:「你寫了嗎?」
  
  「沒有。」穆康看了眼薯片包裝,嫌棄地說,「優酪乳油洋蔥?什麼鬼?」
  
  林衍:「只有這一種。」
  
  穆康很有原則地說:「不吃。」
  
  林衍吃了兩片也有點忍不了,難得評價了一句「不好吃」,把薯片塞回包裡,翻出剩下的三明治,邊啃邊問:「為什麼不寫?」
  
  穆康也拿了個三明治啃起來:「裡面寫了好多故作高深狗屁不通的詩。」
  
  林衍一愣,了然地說:「畢竟讀了一個詩人的故事。」
  
  穆康:「和一個獄警。」
  
  林衍沉重地說:「斯塔西。」
  
  穆康歎了口氣:「是啊。」
  
  兩人坐在雪山之巔,嘴啃冰涼的三明治,搭配冰涼的礦泉水,呼吸冰涼的空氣,品味冰涼的故事,覺得本來被湖水潤澤的美麗人生都愁雲慘霧地冰涼起來。
  
  穆康吃完了三明治,對林衍說:「你知道,我小時候很喜歡加繆。」
  
  「嗯。」林衍念出了《困靈》的原名,「Le Renégat ou un esprit confus.」
  
  「發音比我好聽多了。」穆康笑著看了林衍一眼,轉而說道,「後來我不喜歡他了。」
  
  林衍:「為什麼?」
  
  穆康:「他太樂觀了。」
  
  林衍不太贊同:「加繆不樂觀,他只是……不願做無畏的抗爭。」
  
  「對。」穆康冷冷道,「選擇接受,然後在屎裡面尋找幸福。」
  
  林衍想了想:「沒那麼糟,幸福是他的抗爭手段。」
  
  「在我看來就是那麼糟。」穆康注視遠方,目光卻沒有落到實處,「即使精神裡覺得幸福,屎依舊是屎。」
  
  林衍沒說話。
  
  「我以前也以為,人世繁雜,眾生皆苦,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我可以寫音樂。」穆康的視線終於擒住了山脊一株在寒風裡飄搖的野草,「後來我才知道,人世繁雜,眾生皆苦,我也是其中一員,根本擺脫不了,因為我只能寫音樂。」
  
  他說完這句話,停頓了幾秒,又開口問道:「你明白嗎?」
  
  萬物各行其是,一人矯情如蟻。
  
  「你明白嗎」這四個字被穆康問得執拗又惶恐。
  
  他心猿意馬地望著那珠野草,不敢看林衍,生怕從那雙他視若珍寶的眼眸裡讀出不屑、嘲諷或鄙夷。
  
  穆康多心了,他的阿衍從不會讓他失望。
  
  林衍點點頭,貼心為穆康做出總結:「它從解脫,變成了束縛。」
  
  穆康張了張嘴,盤踞心頭未決已久的酸澀又翻湧而出。
  
  他連「嗯」一聲都做不到,心情陌生而倉皇。
  
  對,就是這樣。
  
  你也明白啊,阿衍。
  
  真是太好了。
  
  刹那間,穆康產生了並非酒精作祟、難得由理智控制的傾訴欲望,嘴邊有很多話想說。
  
  可當他抬頭看向林衍,看到清澈眼睛裡熟悉的專注和溫柔,又覺得此情此景,有他便足夠,什麼煩心事都抵不過林衍的眼神。
  
  都過去了,也不必再說了。
  
  穆康將視線移到遠方的平原,平靜地說:「是。」
  
  林衍心疼地說:「辛苦你了。」
  
  「你說得對。」穆康低聲說,「在痛苦裡尋找幸福是加繆的反抗手段,我沒到他的境界。」
  
  「我做不到,既擺脫不掉,又抗爭不了,所以才會討厭他。」
  
  「本來想寫得差不多了才告訴你。」穆康笑了笑,「今天既然和那位獄警兄這麼有緣,就提前透漏一下吧。」
  
  林衍反應很快:「寫給我們的交響曲?」
  
  「嗯。」平原上寧靜的湖泊像林衍的眼睛,輕柔拂走淤塞心頭的黑暗,穆康坦蕩地說,「還是交響詩,叫L'étranger。」
  
  林衍驚訝地看著穆康,半天都沒說話。
  
  穆康自嘲地說:「其實我心底裡還是羡慕他的,我只是成了一個……局外人。」
  
  林衍試探地問:「你要寫……自己的故事?」
  
  「我哪有什麼故事值得寫。」穆康搖搖頭,「是莫梭的故事。」
  
  林衍尖銳地說:「莫梭不是一個幸福的人。」
  
  穆康:「嗯。他用冷漠來反抗荒誕。」
  
  林衍追問道:「那你呢?」
  
  穆康知道在林衍面前打不了馬虎眼,畢竟阿衍天下無雙,聰明得讓穆康有時候都自慚形穢。
  
  他避重就輕地說:「我不是莫梭。」
  
  林衍不依不饒地看著穆康。
  
  你是誰?
  
  你在音樂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林衍無聲的凝視是穆大才子一生的命門,他抵抗不了,也不想抵抗。
  
  穆康放棄似的坦白道:「和寫日記的老兄一樣,我也是個沉默的人。」
  
  世人皆沉默,或因恐懼,或因懦弱,或因無知,或因疲倦。捫心自問,誰都無法堅定地說自己不是沉默的大多數。
  
  林衍難過地想,我也是。
  
  他的愛情沉默多年,和誰都無話可說。
  
  林衍緩緩念道:「沉默有罪。我餘生都將在這裡贖罪。」
  
  「啊。」穆康說,「按他的思路,我也有罪。」
  
  林衍立即反駁道:「當然不。」
  
  「我也不認為自己有罪,頂多是痛苦而已。」穆康聳聳肩,「我懂他的愧疚,但不覺得他需要因為目睹了一個人的死亡就在這裡贖罪。」
  
  林衍在心裡苦笑半晌,對穆康說:「一個是斯塔西,一個是囚犯,如果要贖罪,也該是為整個斯塔西贖罪。你是這麼想的吧。」
  
  穆康:「沒錯。」
  
  林衍輕聲歎了口氣:「你不懂他。」
  
  穆康:「誰?」
  
  林衍:「寫日記的這個人。」
  
  穆康挑挑眉:「是嗎?」
  
  太陽來到頭頂正上方,告訴探險者已經是必須要下山的時間了。林衍站起來走到山崖邊緣,最後一次以世界之眼俯瞰大地。
  
  他背對穆康,用語言點出穆大才子思想裡多年未填的空白:「他不是悔恨自己見死不救,也不覺得自己手染獻血。」
  
  「他要為之贖罪的是……愛情。」
  
  「他親手葬送了自己的愛情。」
  
  穆康靠在椅背上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可置信地問:「持續一生、沒有結果的愛情?」
  
  「就像音樂對你來說,曾經是解脫,後來成了束縛。」林衍轉過身,鄭重地對穆康說,「對有些人來說,愛情亦如是。」
  
  「不同的是,或許你苦不堪言,愛情卻總能讓人甘之如飴。」
  
  探險者們回到酒店時已經快七點了。徒步登山太耗體力,兩位音樂家累到連餐廳都沒去,直接回房洗澡,叫了晚餐到房間。
  
  晚餐送來的時候林衍還在浴室,穆康給送餐人員開門,來的果然是那位看起來是大堂經理、實際上是說書先生或者吟游詩人的小哥。小哥穿著黑西裝挺胸抬頭走進來,一本正經地對穆康說:「我猜你們也找到了,那本日記。」
  
  「找到了,確實是個驚喜。」穆康站在陽臺門口看小哥擺上餐具,隨口問,「有筷子嗎?」
  
  一直在深山老林裡工作的小哥大概是第一次聽到客人提這種要求,疑惑地問:「不好意思先生,你說什麼?」
  
  穆康:「算了,沒什麼。」
  
  小哥微微欠身,把牛排和意面拿出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對嗎?」
  
  穆康:「太悲傷了。」
  
  小哥:「充滿罪惡,可那是愛情!」
  
  穆康漠然道:「哦。」
  
  小哥手捧前一天兩人沒喝完的紅酒,如同握著手榴彈,以一種「你不承認我就不給你倒酒」的目光看著穆康:「你說是嗎,先生?」
  
  慘遭脅迫的穆酒鬼只好認慫:「是的,可是這份愛……太沉重了。」
  
  「愛情永遠是美好的。」小哥約莫還未過思春期,「因為愛情,我們才能讀到那些詩,才能在這麼久以後,依然能看到‘他’的才華和精神。」
  
  穆康滿意地看著小哥把酒倒好,說:「你說得對。」
  
  「他用餘生贖罪,上帝會給予他寬恕。」小哥煞有其事地說,「他們將在天堂相遇。」
  
  穆康:「希望如此。」
  
  小哥把晚餐佈置好,對穆康鞠躬道:「祝您用餐愉快,用餐結束後把餐桌推到門外就可以了。」
  
  穆康客氣地送他出門:「好的,謝謝。」
  
  「那麼先生,祝你和你的伴侶(partner)有一個愉快的夜晚,再見。」小哥對穆康眨眨眼,飛快地走了。
  
  穆康:「……」
  
  林衍出來的時候,穆康居然既沒在陽臺上看風景,也沒在餐桌前等吃飯,而是一臉惆悵地坐在床邊發呆。
  
  林衍:「……怎麼了?」
  
  穆康抬頭看了一眼林衍,可以很確定他就是那種怎麼曬都曬不黑的人了,一整天高海拔日曬依舊沒能摧殘他白皙的皮膚,三十幾歲的人穿著睡衣擦頭的模樣實在太他媽幼齒了。
  
  穆人渣此刻好生慚愧,慚愧得要死,一輩子都沒這麼心虛過,滿腦子都是「該不該告訴阿衍有人誤會咱倆是一對了」。
  
  操,感覺老子占了好大的便宜,阿衍這麼好的人。
  
  算了,人渣之魂陰險地說,氣氛這麼和諧,還是別說了。
  
  穆康因為這聲「partner」翻來覆去了整晚,身體的疲勞也拯救不了他這輪晚期強迫症似的失眠,腦子裡一會兒是「我對不起阿衍」,一會兒是「反正阿衍沒聽到」,兩種想法拉鋸博弈到半夜,好不容易以精神分裂的狀態睡著了,還做了個空前絕後的夢。
  
  夢裡穆康成了老被虐的作死詩人,林衍成了旁觀的悶騷獄警,兩人之間本該上演一齣慘不忍睹的虐戀情深,可操蛋的是穆人渣神魂俱在,既知道獄警在偷窺自己,又知道獄警對自己懷有某種不可言說之心。
  
  這樣一來,事先被劇透了一臉的穆康就很苦逼了。
  
  穆詩人很想對林獄警說話,說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啊,我們一起逃走吧。
  
  可他使出渾身解數也說不出口,從頭到尾除了會念那幾首詩,就只會高喊「我不認罪」。
  
  我不認罪!
  
  我不認罪!
  
  我不認罪!
  
  別他媽喊了,穆康焦躁地想,快把你老公叫過來!你就快死了啊白癡!
  
  可惜事情的走向早已確定,他只能無助地待在詩人的身體裡,眼睜睜看著這具身體的主人被虐待至死,看著林衍翻過柏林牆,悲痛欲絕地流浪人間,登上阿爾卑斯孤絕的山巔,從此與世隔絕。
  
  夢中最後一幀畫面,是林衍面無表情地關上了山頂小屋的門。小屋仿若佈置了無形結界,已成為孤魂野鬼的穆康竟無法穿牆而過。
  
  他和他便這樣一個憂心如搗、一個心如死灰地在寒風裡永別。穆康孤身一魂站在小屋外,心底驟然掀起撕心裂肺的劇烈疼痛。
  
  那種猶如五內俱焚的痛苦太過真實,真實到穆康硬生生被痛醒了。
  
  他猛地睜眼,全身佈滿冷汗,耳邊心跳如雷。房間仍是一片漆黑,窗簾厚重不透一絲光,不知道有沒有天亮。
  
  穆康強迫自己深呼吸,花了快五分鐘才緩過來,雙眼漸漸適應了黑暗。他伸手摸到手機,時鐘顯示早上七點半。
  
  平常這個時間林衍要麼在做早飯,要麼去晨跑了,這會兒聽呼吸還在睡,大概是昨天爬山太累了。
  
  穆康輕手輕腳坐起來穿拖鞋,看到隔壁床的林衍整個人都埋在被子裡,只露出了幾縷頭髮,像個謹慎的貝殼。穆康想到夢裡林衍關上門的一幕,心跳紊亂,仿佛要把靈魂撕裂的痛楚又有了死灰復燃的趨勢。
  
  操,什麼破夢。那本日記怕不是伏地魔的魂器吧。
  
  他心亂如麻地去找煙,先翻褲子,翻了半天沒找到,只好又去翻外套,好不容易才在裡兜裡找到了瀕臨散架的煙盒和不知道還能不能用的火機。
  
  煙盒都快活不下去了,裡面居然還堅挺存活著四五根煙。
  
  穆康拉開一點窗簾,日光裹挾著太陽的溫度穿透縫隙,看起來依舊是個好天氣。
  
  他回頭往床上看了一眼,見林衍仍以一種不怕悶死的狀態埋在被子裡,便小心地打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剛一踏上陽臺就打了個噴嚏,真他媽冷啊。
  
  風雖寒冷刺骨,平復心情的作用也很強大,穆康紛亂躁鬱的情緒竟被山間這種「只要命不要錢」風格的野風吹沒了。他望著遠方被朝陽染金的群山,吐出一口濁氣,轉身打算點煙。
  
  久未上崗的打火機看來還在休假,穆康使出了十八般點煙姿勢,連小火苗都只閃現了屈指可數的一次。
  
  林衍打著哈欠推開玻璃門時,穆康正背風而立,困難地擺出介於猴子偷桃和大鵬展翅二者之間的第十九種點煙姿勢。
  
  林衍揉揉眼睛:「……怎麼就起來了?練瑜伽嗎?」
  
  穆康眼都看直了:太萌了!還他媽揉眼睛!你是三歲小朋友嗎林三歲!
  
  點了半天火都沒點上的穆康立刻不想抽煙了,一秒變回玉樹臨風,對林衍笑道:「早上好。」
  
  林衍:「幾點了?」
  
  穆康:「七點半。」
  
  「這麼晚了?」林衍愣了愣,「昨天太累了。」
  
  穆康把林衍趕回房間:「再去睡會兒?」
  
  「不睡了,回去還要看看總譜。」林衍走進浴室,拿著牙刷說,「明天排布魯克納五,之前沒排過。」
  
  兩人上午十點半退房離開了酒店,齒輪小火車慢悠悠地接上兩位旅途結束的探險者。
  
  探險者們並不沮喪,因為家在前方,心有所依,原路返回也滿含期待。
  
  游輪依舊載滿遊客,碼頭依舊熱鬧擁擠,小鎮依舊春風拂面,家也依舊安靜溫暖。
  
  然而未知的變化,也在角落裡悄然發生。
  
  林衍正拿鑰匙開門時,穆康忽然興奮地喊道:「林衍!快看!」
  
  林衍回頭,看到穆康蹲在花園一角,指著泥土和雜草裡的一抹藍色,開心地對他說:「花開了!」
  
  穆康的眼裡笑意彌漫,春日陽光柔化了他的淩冽氣質,和周圍景色融為一體,像一位在這裡生活過很多年的歸人。
  
  作者有話說
  
  加繆的《L'étranger》有兩個中文譯名,分別是《異鄉人》和《局外人》,二者表意各有側重,都和本文有關聯,難以抉擇所以還是用了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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