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康不僅作曲功力寶刀未老,招蜂引蝶的功力也未見衰退。好幾位心懷不軌的女演奏員為了追求穆先生摩拳擦掌,奈何作曲家行蹤飄忽不定,自首日後再也沒在排練時出過場。
女士們心生不滿,紛紛朝林衍打聽穆先生什麼時候會再來。
林衍夾著總譜,打消了一眾女士的蠢蠢欲動:「應該到演出那天才會來了。」
女士們:「為什麼?」
林衍鎮定地瞎說:「他有事要忙。」
神出鬼沒的穆康並沒有什麼要緊事。
王俊峰又給他接了一個電影配樂的活兒,穆康天天在家寫曲、彈琴、煮飯、種花,日子過得悠閒自在,完全有時間去排練廳溜達。
他只是說到做到,既然答應了林衍,就真的再也沒有插手。
穆大才子人生頭一遭被懟成這樣,即便物件是林衍,心裡多少還是有一點不爽、一點憋屈、一點好奇。
他攥著股勁無處發洩,只好奮發圖強地喂三歲小朋友吃飯,變著花樣煞費苦心,意式法式日式中式輪著來,還老是走混搭風。
林衍看著桌上的盤子,猶豫地說:「烤三文魚?」
穆康:「錯了。」
林衍:「紅燒三文魚?」
穆康:「不對,還有一次機會。」
林衍認真端詳了一番:「照燒三文魚。」
穆康:「不對,罰酒。」
林衍端起酒杯把紅酒一口幹了,問道:「到底是什麼?」
穆康:「香煎三文魚。」
林衍:「……和照燒的有區別嗎?」
穆康:「區別很大,你嘗嘗。」
這是穆康最近別有用心開發出的新遊戲,美其名曰「幫林三歲提升中文水準」,實則就是幼稚的報復行動。
他每發明出一種新菜,就興致勃勃地讓林衍猜菜名,共三次機會,猜錯要罰酒,規矩是只能用中文,不能講英文。
這一招著實陰險。
香蕉人林衍哪裡講得出那麼多中文詞彙,每次都說錯,每次都要罰酒,卻每次都不認輸。
林衍當然知道穆康因為《L'étranger》心裡不舒服,凡是都儘量順著心上人來,猜菜名和罰酒而已,不是什麼大事,穆康開心就好。
若沉默有罪,林衍已負罪多年。他為自己制定了一個贖罪計畫,天真又宏偉。
時光默默流淌,無聲穿過林衍指尖。他抓不住美好的過去、留不下甜美的當下、也展望不了寂寞的未來。
好在還有音樂,説明他凝聚過往、盛放記憶,為他整理得以珍藏一生的懷念。
他要送給穆康一個嶄新的《L'étranger》,當做臨別禮物。
演出當天,林衍一大早就開車出門了。穆康花了一小時打掃房間,十點披著風衣出門散步時,發現花園裡最後一朵深藍龍膽也凋謝了。
瑞士高原氣溫驟降,夏日在這一天宣告終結。
花期美麗卻短暫,就像在瑞士度過的第一個夏天。穆康構造異于常人的大腦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走了。
他在國內還有工作,王俊峰旁敲側擊地問了好幾次什麼時候回;夏樹的紀錄片十月底就要開拍了,他答應了人家要跟去雅加達。
林衍這個工作狂也為自己放下了很多事,東南亞只去了一次,非洲更是好久沒去了。
穆康煩躁地想: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一丁點兒都不想走。
我怎麼能走?走了誰給他做飯?誰替他照顧花園?誰陪他研究布魯克納?誰和他去遊湖爬山?
因特拉肯和少女峰都他媽還沒去啊。
可演出結束意味著活兒也弄完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還留在這兒打擾他幹什麼?
秋意席捲小鎮,路邊鋪了一地黃色落葉,風裹挾著阿爾卑斯山的冰雪氣息,凜冽卷起穆康風衣一角。他走下山坡行至湖邊,太陽和雪山被厚重雲層藏在了身後,連一貫自在招搖的水鴨都沒了蹤影。
手指夾著從中國帶來的最後一支煙,穆康再一次陷入了沒有火的窘境。
他都快忘了抽煙是什麼滋味兒了,尼古丁只能麻痹神經,而林衍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忘卻煩惱,抵得過一整包煙的作用。
穆康嘖了一聲。方圓一裡一個人都沒有,他借不到火、抽不了煙,燥鬱的心情無法紓解,只好去離湖最近的蒂姆和歐根家借火。
歐根正在整理花園,一看到穆康就說:「晚上我們和你一起過去。」
「好,我六點過來。」穆康叼著煙說,「有火嗎?」
「你抽煙?」歐根進屋裡拿出打火機,「沒見你抽過。」
穆康接過打火機:「介意嗎?」
歐根蹲下來繼續挖土:「不介意,蒂姆也抽煙。」
穆康點著煙,把尼古丁深深吸進肺裡,歎了口氣:「很久沒抽了,你在幹什麼?」
歐根頭也不抬:「護土。三色堇要不要?時間正好。」
瑞士高原冬季漫長,養護冰凍土壤的時間要提早,歐根正在為來年的花園做準備。
歐根有來年的花園、後年的花園、一輩子的花園,無論經過多少春夏與秋冬,這棟房子、這隅花園都是值得他時時忙碌的地方。
和屬於穆康的、短短一個夏季的花園不一樣。
向來頗能安撫神經的煙好像過了保質期,穆康看著歐根埋頭挖土的身影,心頭情緒翻騰,驀然鑽出一股無能為力的悲傷。
歐根沒聽到穆康的回答,奇怪地抬起頭:「康?三色堇要嗎?」
穆康指尖發抖,既不能說「要」,又不願承認「我馬上要走了」,只好掩飾般轉過身,假裝自己沒聽到,揮手嘟囔了一句「下午見」。
歐根:「……下午見。」
穆康心情惡劣地回到家,一開門先入眼的是門口衣架上林衍和自己的外套。他一個月前硬拖著林衍一起買了同款,黑色給自己,駝色給林衍。林衍皮膚白皙,瞳孔顏色又淺,穿上後帥到回頭率暴增,惹得穆康對好幾位神情癡迷的路人怒目而視。
客廳鋼琴上放著自己和林衍一同新寫的雙鋼琴奏鳴曲,他負責寫音符,林衍負責寫術語。穆康對此給出的理由是「林三歲的字好看」。
緊接著輪到廚房的刀具和調料架,那是穆康每天下午的固定活動場所。他喜歡一邊聽音樂一邊給林衍準備晚餐,法派作品如德彪西、拉威爾和普朗克是他烹飪時的最愛。
兩人的溫馨細節滲透在每個角落,觸目所及都是穆康的愛不釋手。
可身處離別在即的如今,他曾經有多少歡喜,現在就有多少難過。
穆康蒙昧無知地畫地為牢,把自己逼成一頭焦躁的牢中困獸,找不到出口、看不清方向,傻逼似的睜著眼在沙發上躺了幾個小時也沒想出脫困之計。
時針指向下午四點半,空空如也的胃發出不滿抗議。穆康起身隨便煮了一碗面,吃完後上樓拾掇自己。
衣櫃裡四季衣物俱全,收拾行李的時候估計得花一整天時間打包。
去你媽的收拾行李!
算了。穆康歎了口氣:還是先準備今晚的大場面。
穆康挑了一套剪裁最風騷的深藍色西裝,又選了半天袖扣,最終定了林衍曾經在BBC採訪裡用過的類似款。
換好衣服弄好頭髮再穿上牛津靴,穆老師六點出門時,帥得可以略過服化直接參加頒獎典禮了。
就是氣質有點瘮人,一段時間不見,冷場擔當似乎往砸場擔當進化了。
走到蒂姆和歐根家只需要五分鐘,穆康到達時蒂姆已經把車開了出來。穆康同他打了招呼,上車坐到後座:「歐根呢?」
蒂姆:「在找票。」
穆康:「音樂會的票?」
蒂姆淡定地說:「是,他老亂丟東西。」
十分鐘後,歐根攥著票滿頭大汗地跑出來,一溜煙坐上副駕喊道:「我找到了寶貝兒!」
蒂姆笑著摟過歐根,兩人在穆康面前接了個吻。
穆康:「……」
什……麼……鬼?
他倆是一對啊??
愚不可及的穆康不僅沒意識到全世界都覺得Evan和康是一對,也沒意識到住在一起的蒂姆和歐根是一對。他奇葩的思維殿堂建立在一個破綻百出的邏輯之上:我和林衍住在一起很正常,所以蒂姆和歐根住在一起也很正常。
這一吻對穆康來說可謂是顛覆三觀石破天驚。他也不管冒不冒犯,直接問道:「你們是伴侶嗎?」
歐根自然道:「是啊。」
蒂姆:「感謝上帝,你終於看出來了。」
歐根呆愣半晌,驚訝地問:「康,你一直不知道嗎?」
穆康喃喃道:「我不知道。」
歐根:「我們住在一起啊。」
穆康:「我和Evan也住在一起啊。」
歐根:「……」
蒂姆:「……」
三個人忽然都不說話了。
車裡的氣氛詭譎難測。歐根輕聲歎息,默默對林衍說第一百零一次的「願上帝保佑你」;蒂姆幸災樂禍,心道「我就看你們還要折騰多久」;穆康則難以置信地想:原來……還有這種操作?
這種操作……看起來好像挺不錯啊?
穆大才子被過世已久的情商堵死的思路,終於天可憐見地撥雲見日。
幾個月前,R山山腰酒店裡曾神降了一名話癆的說書小哥,以一聲不經意的「partner」輕輕敲了敲穆康的情商之門。可惜彼時夏日初臨、世界含苞待放,穆康處於雞血上頭有恃無恐的狀態,並沒意識到情感的迫在眉睫。
直到寒風卷走夏日,帶來凋零之秋的此時此刻。
穆康直面鋪天蓋地的離愁別緒,「老子就是不想走」的執念根深蒂固、後來居上,在蒂姆和歐根的日常一吻面前不堪忍受,猛地推開了那扇門。
門後有一個馥鬱香甜的新世界,比亞當夏娃的伊甸園還要惹人遐想。穆康不過瞥了一眼,就再也抑制不住蠢蠢欲動的真心。
時間是瑞士高原入秋第一日的傍晚,地點是一輛行駛途中的普通兩廂小轎車。
從沒追過人、也沒打算成為誰的伴侶的穆大才子開啟了人生故事裡最重要的副本,副本級別SSS,比當年管小小逼他就範時難太多。
穆康小心翼翼地想:我能不能也和阿衍來一波這種操作?
如果我是他的Partner,那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就能一直和他在一起了是嗎?
阿衍……會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