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衍在非洲待了一個多月,每日和當地居民同吃同住,盡心盡力帶著樂團排練、給小演員們做專業指導,算是稍微彌補了些許孩子們長達半年多的教育缺失。
進入十一月,連日的暴雨終於衝垮了比豆腐渣工程還渣的排練廳,樂團排練暫停,米婭回歸天國,林衍這一趟非洲行程即將結束。
離開的前一天,難得天氣晴好沒有下雨,林衍最後一次去往附近有網路的居民區查收郵件。
全球幾乎所有手機運營商在C國東部地區都沒有信號,林衍的電話雖然打不通,倒也並非完全處於失聯狀態。他每隔幾天就會開車出去檢查郵件,順便幼稚地整理逃亡之路上出現的障礙。
譬如說,他在三周前以「這是我和康的私事,請你們不要插手」為由,徹底打消了安德魯和鄧尼斯的好奇心。
又譬如說,他直接遮罩了穆康的手機號碼和郵寄地址。
為情所苦的林指搖身一變,成了只埋頭鴕鳥。
林衍今天只處理了一封來自LEE FOUNDATION的郵件,基金會敲定了普魯斯特管樂團於M市的首場演出,時間定在十天后。林衍用當地的固定電話同工作人員溝通好行程,又表示這一次自己直接過去,不用基金會安排交通。
萬事俱備,只待出發。林衍回到貧民窟的臨時住所,一邊整理行李,一邊開始思考「如何面對穆康」這一複雜艱深的問題。
眾所周知的「Evan Lin從不出錯」這一評價,並不全是無腦吹捧。指揮家林衍日日嚴於律己、謹慎克制,三十年來活得體面乾淨,確確實實沒做錯過什麼事。
和穆康的酒後亂性,是林衍人生頭一遭鑄成大錯。
也是林衍人生遇到的第一個,不知該如何直面的挫折。
林衍收拾好行李,走到屋外最後一次眺望非洲大陸的廣袤地貌。遠方殘陽如血,十一月的第一個日落懸於地平線之下,仿佛在為他高聲送行。
林衍無奈地歎了口氣。
自己做錯了事,狼狽地逃走,又未經作曲家應允擅自將《林中精靈》帶到了非洲,沒有一件事像Evan Lin的所作所為。
他既想牢記自己的罪無可恕,又奢望從心上人的音樂裡獲慰藉。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連米婭都知道要道歉。林衍想:無論他會不會原諒我,我總不能一錯再錯。
逃離穆康的第五十八天,林鴕鳥告別了家鄉非洲草原,追隨叢林深處小精靈們的腳步,再一次來到南洋海島,重新做回了運籌帷幄的林指。
和非洲乾爽的草原風情不同,東南亞的熱風總有一股隱隱的森林和海潮氣息,一纏住皮膚就讓人冒汗。林衍一身短打,拖著行李穿過機場嘈雜人群,和負責接他的基金會工作人員在機場外碰頭。
工作人員名叫卡爾,是個三十出頭、活潑善良的年輕人,同林衍打過招呼後,順手接過了林衍的行李。
「最近很忙嗎Evan?」卡爾關心地問,「好像瘦了很多。」
林衍:「謝謝,最近……還好。」
司機把車開了過來,林衍坐上後座,卡爾坐在了副駕駛對林衍說:「貝恩先生和亨利先生已經到了,下午孩子們也會過來。」
「好的。」林衍說,「排練場地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卡爾說,「就是演出的場地,他們同意明天給樂團排練。」
林衍:「太好了。」
他沒再說話,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汽車飛速駛向市區,車內一片安靜,卡爾從內後視鏡裡清楚地看到林衍疲憊的臉,暗自驚詫:Evan是生病了嗎?怎麼瘦了這麼多?
林衍當然知道自己狀態不太好。
他自離開瑞士後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像得了厭食症似的對所有飯菜都難以下嚥,每日攝入熱量別說維持基本代謝需求的兩千卡了,有沒有過一千卡他都沒把握。
被穆大廚寵壞的味覺嬌生慣養了幾個月一朝回到解放前,立馬負隅頑抗,沒收了林衍自懂事以後就沒丟過的、來者不拒的好胃口。
事情還遠不止如此。
林衍在約翰尼斯堡吃的幾頓著實不差,可菜一端上來,他仍會忍不住開始琢磨「如果是穆康會怎麼處理這些食材」之類的一想就揪心、一揪心就更吃不下飯的毫無意義的問題。
林衍的很多第一次都和穆康有關:第一次為愛流淚、第一次遊湖爬山、第一次酒後亂性、第一次臨陣逃脫……表單冗長,一頁紙都塞不下。待他抵達酒店往體重計上一站,「第一次列表」底部又多出了一行:第一次瘦了十五磅。
瘦了十五磅的Evan不僅嚇到了卡爾,更是讓鄧尼斯和安德魯目瞪口呆。兩位管樂演奏家正在酒店一樓的咖啡廳吃午餐,親眼看到林衍拖著行李走進電梯,震驚到連上前打招呼都忘記了。
鄧尼斯憂心忡忡地說:「Evan怎麼瘦了這麼多?」
安德魯:「生病了嗎?」
鄧尼斯坐不住了:「我去問問。」
安德魯留在原地,目送鄧尼斯快步離去的背影,心裡掙扎不已,拿不准該不該給穆康遞信。
三十多天前,穆康在郵件裡言辭懇切地請求:「如果有了Evan的消息,請馬上告訴我」。
二十多天前,林衍在電話裡以頂尖指揮家的嚴肅口吻說:「這是我和康的私事,請你們不要插手。」
十多天前,鄧尼斯賊心不死地說:「他們分手了我是不是就有機會了?」
一周前,兩位管樂藝術家收到了基金會的行程安排郵件。安德魯猶豫再三,懾于林衍的指揮氣場和好基友的躍躍欲試,選擇了保持沉默。
直到他見到林衍的此時此刻。
一段時間不見,英俊優雅的Evan變得像肺癆鬼似的形銷骨立,讓安德魯直覺事情沒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他內心百轉千回,最終還是理智占了上風,甫一瞟到鄧尼斯垂頭喪氣地從電梯裡出來,馬上悄悄把基金會的郵件轉給了穆康,手速極快地打了幾個字:
Fyi. Evan has just arrived.
發完郵件,他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放回口袋,對鄧尼斯說:「怎麼樣?」
「他說沒事。」鄧尼斯失望地坐下來,「不肯說。」
「Evan Lin從不妄言。」安德魯假惺惺地說,「他說沒事那就一定沒事。」
鄧尼斯瞪著安德魯:「瘦成那樣還叫沒事?」
安德魯反問道:「你能怎麼辦?」
鄧尼斯:「我可以安慰他。」
「得了吧。」安德魯拋出一個暴擊,「這是Evan和康的私事。」
鄧尼斯:「……」
下午兩點半,三位指導老師坐在酒店大堂等待孩子們的到來,人手一杯咖啡,氣氛詭異難辨。林衍一言不發,鄧尼斯欲言又止,安德魯則一個勁兒地埋頭刷手機。
圓號演奏家又心焦又納悶:M市跟中國沒時差啊,康怎麼一直沒回復?
直到酒店大門外緩緩駛入兩輛大巴,安德魯也沒刷出穆康的郵件。
于叢林深處跋山涉水而來的精靈團終於抵達,三人都站起來迎了上去。頭一個蹦下車走進門的「小精靈」身強體壯、肌肉發達、眼神兇狠、頭上無毛……名叫約翰內斯。
「你好林先生。」約翰內斯左手掛著特雷西,右手牽著安娜,斂起眼裡的狠勁,小心地問,「最近很忙嗎?你看起來很累。」
特雷西從哥哥手上跳了下來,一眨不眨地看著林衍:「林先生,你病了嗎?」
林衍強撐道:「我很好。」
「騙人。」安娜一點面子都不給,「瘦了好多。」
林衍:「……」
長髮小號男孩興奮地跑進來,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沒找到偶像,不滿地問:「穆先生呢?」
林衍:「……」
「穆先生有事要忙。」安德魯出聲解救了面色不佳的Evan,「最近練得怎麼樣?號嘴呢?」
小號男孩被成功轉移了注意力,掏出號嘴說:「在這兒呢,亨利先生。」
「很好。」安德魯說,「小號聲部所有成員,半小時後帶上號嘴到我房間來。」
酒店不是該用來排練的場所,孩子們也需要休息為第二天的演出做準備,因此下午的練習主要針對演奏基礎,進行到六點半就結束了。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和跟過來的學生家長負責照顧孩子們,三位指導老師尋到空檔,湊在一起在酒店的餐廳吃了頓晚餐。
時隔四個月再次相聚,鄧尼斯和安德魯都有些感慨:雖然少了一人略遺憾,好在主食終於不再是操蛋的水果拌米飯了。
可惜林衍看起來並不認同這一觀點。
指揮家對著一盤看上去非常美味的、鋪滿了Mozzarella的Spaghetti味同嚼蠟,吃了二十分鐘連四分之一都沒吃完,似乎覺得這玩意兒還不如水果拌米飯。
鄧尼斯輕聲細語地問:「怎麼了Evan?不好吃嗎?」
「Spaghetti不該放Mozzarella。」 林衍低聲說。
「意面怎麼能不放乳酪?」安德魯說。
林衍解釋道:「香料夠了,就不用再加乳酪,乳酪的味道……」
……和食材的香氣很多時候是矛盾的。
男人的聲音在腦中突兀出現,像瑞士高原的夏日天光驟然席捲至林衍眼前。
往事又美又疼,一半是解藥一半是毒品,林衍指尖顫抖,忽然說不下去了。
我在幹什麼?他怔怔地想:我又偷了他的臺詞。
鄧尼斯:「Evan?」
林衍搖搖頭,掩飾般低頭扒拉了一口意面,半天沒出聲。
鄧尼斯還想說話:「你……」
安德魯在桌子下踢了鄧尼斯一腳。
林衍並不想在餐桌上失態,但當他意識到自己將穆大廚的臺詞脫口而出時,驀然一陣悲從中來,人生從沒如此這般厭惡過自己。
他偷了和心上人在一起的回憶當成愛情,偷了作曲家的《林中精靈》當做慰藉,現在又要恬不知恥地偷大廚的烹飪理論了。
林衍無聲苦笑:我不僅犯了錯,還成了一個偷故事的虛榮之人。
一頓飯吃得沉悶乏味,飯後三人轉戰去了酒店三樓的酒吧。鄧尼斯點了杯馬提尼,安德魯要了份白蘭地,林衍拿了罐……橙汁。
鄧尼斯:「……不喝酒嗎Evan?」
林衍簡單地說:「我戒酒了。」
三人花二十分鐘安排好第二天的排練行程,話題轉到了所有人最為關心的獎學金問題。
「卡爾說,基金會有可能提供十個獎學金名額給樂團。」林衍說,「你們知道嗎?」
「聽說了。」鄧尼斯喝了口酒,「我一定要推薦安娜和特雷西。」
「但是要先看這場演出的效果。」安德魯說,「明晚很多基金會的高層都會來。」
林衍:「演出一定沒問題。」
「沒錯。」安德魯晃著白蘭地,自信地說,「我們還有《林中精靈》這個秘密武器。」
林衍沉默了幾秒,艱難地說:「是啊。」
鄧尼斯瞪了安德魯一眼,安德魯無辜地聳了聳肩。
時間來到九點整,一名穿著花朵長裙的深色皮膚女孩和樂隊一起走上舞臺。輕柔鼓點托起古典吉他的綿密音色,女孩坐在昏暗燈光下,聲音沙啞低沉,緩緩唱起了一首西班牙語情歌。
三人暫時停止了談話。
音樂家大多都有一個習慣:無論何種場合、何種音樂風格,只要是頭一次遇見的表演,音樂家們總會放下手頭事,凝神細聽一會兒。
這是對音樂世界滔滔不息的探索與好奇,也是對初次相見的表演者的無限尊重。
這位駐唱歌手水準很不錯,共鳴渾厚,音準精細,情感到位,三人認真欣賞了幾十分鐘,皆認為沒什麼好指摘的地方。
女孩唱完了四首歌,下場休息喝水,舞臺上剩下一把古典吉他即興solo。鄧尼斯對林衍說:「真的不喝一杯嗎?這裡酒調得不錯。」
「不了,謝謝。」林衍把橙汁喝完,起身禮貌地對鄧尼斯和安德魯點點頭,「那就這樣,明天見,晚安。」
鄧尼斯:「……」
他還沒來得及出聲挽留,林衍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撩界之神出師不利,連個傳情的機會都沒逮到。
「Evan不想說話。」安德魯說,「你幹嘛要煩他?」
「你懂什麼。」鄧尼斯說,「那叫安慰,不是煩。」
「他不需要安慰。」安德魯說。
「誰都需要安慰。」鄧尼斯說。
安德魯覺得此話也算有理,遂改口道:「他不需要你的安慰。」
「我很好奇。」鄧尼斯狐疑地說,「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站在Evan那邊。」安德魯義正言辭地說,「而Evan看起來並不在你這邊。」
「Evan站在誰那邊?康嗎?」鄧尼斯冷哼一聲,「請問康回你了嗎?」
安德魯一愣,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猜的。」鄧尼斯說,「以你的性格,很大可能會給康遞消息。」
安德魯:「……呵呵。」
「看你的樣子,康應該沒有回復。」鄧尼斯看了安德魯一眼,「對嗎?」
安德魯悶聲說:「對。」
鄧尼斯沒說話。
駐唱女該提著裙子走上台,身後鼓點輕響,下半場表演開始了。安德魯和鄧尼斯一聲不響地各自喝酒聽歌,從西班牙語聽到義大利語,又從義大利語聽到法語,雖然兩位管樂演奏家沒有指揮家林衍的境界,聽不懂幾個字,但都深切體會到了音樂中綿延不絕的傷感。
鄧尼斯幹完最後一口馬提尼,輕輕歎了口氣。
「其實你做得對。」撩界之神盯著空空如也的酒杯,終於苦澀地承認道,「我不行,只有康才能讓Evan開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