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凡星最近過得有些恍惚。
  
  他剛剛參加完某知名訪談,在被問到「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這道基礎題時,腦子忽然短路似的忘記了回答範本。
  
  凡星回想起穆康坐在調音台前擰眉思索的樣子,靦腆地對主持人說:「帥氣有才華的類型。」
  
  主持人:「……」
  
  這和之前re好的「活潑可愛」有點差距啊?
  
  若從上帝視角來看,凡星口中「帥氣有才華」的正主的確也有「活波可愛」的一面,不過除了林衍其他人欣賞不到而已。
  
  凡星的動心既不是空窗太久的一時興起,也不能算空穴來風胡思亂想。
  
  早在年初穆康幫他錄《執著》時,這份情愫便已破土萌芽。而後事情發展完全出乎凡星意料:穆康先是幫他製作了《執著》,又出馬擔當整張專輯的製作人,現在居然還主動給他寫了首歌,陳雪感慨了好幾次「縱觀歌壇,沒人能有這個待遇」。
  
  每一步、每一個細節在凡星看來都是赤裸裸的「他喜歡我」的暗示,瘋狂灌溉著凡鮮肉心中愛的小樹苗。
  
  被林衍捋走了人渣味兒的穆大才子一出迷魂洞就開始招蜂引蝶,眾望所歸地招惹了一名註定悲劇收場的愛慕者。這位愛慕者又年輕又熱血,一旦起了心思,什麼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皆成了意有所指的蛛絲馬跡。
  
  連穆康請國立交響樂團的專業演奏員過來錄弦樂,在凡星眼裡都是「穆老師對我真是用心」的愛的體現。
  
  穆康確實幾天前「用心」地……發了個微信給邱黎明,上書「來個絃樂四重奏」,總共七個字,不能更多了。邱黎明週末上午麻溜地領著絃樂四重奏光臨錄音棚,錄了不到兩小時就完事了。
  
  其他三位幹完活兒先走一步,留邱黎明一人陪兄弟聊天。穆康給邱黎明遞了支煙:「最近演出多嗎?」
  
  「還行。」邱黎明隨手將煙點上,「你不抽?」
  
  「減量。」穆康說,「一天三根,得省著抽。」
  
  「有計劃是吧。」邱黎明諭訥道,「沒結婚先備孕?」
  
  「操。」穆康無語半晌,乾脆地說,「是有計劃,到時候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邱黎明感興趣地問:「提前透露一下?」
  
  「沒完全想好。」穆康握著滑鼠開始改音軌,「等我消息。」
  
  邱黎明叼著煙看了會兒:「多久沒做碟了?」
  
  穆康隨口道:「幾年了吧。」
  
  邱黎明:「還會嗎?」
  
  穆康手速飛快地混好了兩條音軌:「什麼屁話。」
  
  「錄了多少了?」邱黎明問。
  
  「一半。」穆康說。
  
  邱黎明吸了口煙,又問道:「什麼時候錄完?」
  
  穆康轉過身,眼神銳利地看著邱黎明:「有何貴幹?」
  
  邱黎明吐出一口煙:「其實吧……我主要是想知道林指什麼過來。」
  
  穆康簡要地說:「他忙。」
  
  「我知道。」邱黎明無奈道,「領導指示,讓我務必說動林指指一場。」
  
  穆康嘲道:「你們團首席還要負責請人?」
  
  「本來不用。」邱黎明歎了口氣,「可是團裡知道我和林指認識的人太多,傳到領導耳朵裡了。」
  
  穆康嘖了一聲:「你們領導老盯著他幹嘛。」
  
  「你功不可沒。」邱黎明指了指穆康,「那天的貝七,從音樂到人都太招搖了。」
  
  穆康眼神軟了下來:「是嗎?我沒看。」
  
  「幸好沒看。」邱黎明說,「我不信你看了還能坐得住,絕逼沖……蹦上臺了。」
  
  穆康低低笑了起來:「嗯。」
  
  「一臉春意的別給我看。」邱黎明把煙摁熄,「給個准話。」
  
  穆康:「他這兩個月都要錄音,過一陣再說吧。」
  
  凡星提著午餐站在門外,完美錯過大部分對話,只聽到了最後兩句「一臉春意」和「這兩個月都要錄音」。
  
  左看右看都是「穆老師喜歡我」的呈堂證供。
  
  如此湊巧,怨不得凡星對號入座。他花了五分鐘平復激動的心情,推開門道:「穆老師。」
  
  穆康「嗯」了一聲:「帶飯了嗎?」
  
  「帶了。」凡星把飯盒放到桌上,「這位是?」
  
  「國交首席,邱黎明。」穆康介紹道。
  
  邱黎明起身同凡星握手:「你好,凡星。」
  
  凡星心花怒放地暗忖道「天啊首席嗎這麼高配」,臉上綻放出燦爛笑容:「你好,邱首席。」
  
  邱黎明沒有與凡鮮肉攀談的興趣,握完手就坐下了,對穆康說:「有我的飯嗎?」
  
  凡星馬上說:「有,我吃過了。」
  
  穆康和邱黎明坐到靠牆沙發上開始吃飯。穆康捧著飯盒問凡星:「《湖與我》練了嗎?」
  
  凡星:「練了。」
  
  「抓緊時間。」穆康說,「用吉他唱唱看。」
  
  凡星一愣:「直接唱嗎?」
  
  穆康:「嗯。」
  
  凡星:「不念了?」
  
  穆康:「不念了。」
  
  穆康錄歌之前一向先讓歌手念詞,詞沒念到位不上旋律。可是《湖與我》不太一樣,在穆康心中,這不是一首適合念出來的作品。
  
  它由音樂語言書寫,便不該用自然語言表達。
  
  「這首歌只用鋼琴和民謠吉他,等下就錄。」穆康說,「鋼琴我彈,吉他你來。」
  
  凡星:「……好。」
  
  鋼琴他彈,吉他我來,整首歌只屬於我們兩個人。悲劇男配角凡鮮肉快被自己的腦補感動哭了。
  
  穆康:「先唱,就坐這兒。」
  
  凡星轉身去拿吉他,邱黎明一邊啃排骨一邊問:「詞曲都是你寫的?」
  
  穆康:「是。」
  
  邱黎明好笑道:「你還能寫詞?」
  
  「其實不太能。」穆康坦然道,夾了一筷子油麥菜,「但是我不想給別人寫。」
  
  埋頭調弦的凡星聞言手一抖,直覺自己真的要哭了。
  
  他暗暗對自己說了十遍「冷靜」,右手撥出一個空弦。
  
  穆康頭都沒抬:「G弦低了。」
  
  凡星:「……」
  
  他仔細調好音,對埋頭吃飯的兩個後腦勺說:「穆老師,邱首席,我開始了。」
  
  穆康毫無反應,邱黎明抬起頭,裝模作樣地模仿林衍的語氣說:「我很期待。」
  
  穆康踢了他一腳,對凡星說:「來吧。」
  
  凡星清了清嗓子,花半分鐘沉澱情緒,指尖撥出穆康給出的第一個和絃。
  
  四四拍,一小節過門,四個走向未完的和絃,凡星放緩氣息,慢慢唱出了第一句:「年少時愛來這裡,荒蕪世界一隅……」
  
  穆康舉起筷子:「停。」
  
  凡星立刻停了。
  
  穆康:「怎麼理解的?」
  
  凡星老實道:「其實我不太理解。」
  
  穆康放下了筷子,沒往深處說:「重來,咬字乾淨一點,不要這麼黏糊。」
  
  凡星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再次進入了音樂:
  
  「年少時愛來這裡,
  
  荒蕪世界一隅,
  
  每當夜幕低垂之際,
  
  坐在靜謐湖畔,
  
  寫一首新曲……」
  
  旋律搭建得通俗優美,往深處聽卻能發現框架是流行音樂裡不多見的自然小調。邱黎明呼吸一滯,瞥了眼穆康,意識到自己似乎闖入了一個未知領地。
  
  領地的主人面色自若,並不介意陌生人光顧。穆康沒讓凡星停下,歌曲平穩走入B段,凡星指彈再現了A段四小節,壓低共鳴腔,高聲唱道:
  
  「他有不值一提萬尺胸境,
  
  獻給蒼天與大地,
  
  我有幡然醒悟一寸私心,
  
  請求他講給我聽……」
  
  飯吃到一半的邱黎明吃不下去了。
  
  激烈又哀傷,恣意卻惶恐,他從沒聽過穆康寫出這種與性格大相徑庭的旋律。
  
  太卑微了。邱黎明放下筷子,震驚地想:他不是這樣的人。
  
  音樂走過兩遍反復的B段,漸漸歸於平靜,凡星垂下眼,放低聲音,輕輕哼出最後一段:
  
  「……他讓我淚流不止,
  
  他讓我臨危不懼,
  
  無論草場或墳地,
  
  淵然長路未盡。」
  
  唱一遍不到兩分鐘,凡星撥完最後一個和絃,忐忑地看向穆康和邱黎明。
  
  穆康閉著眼眉頭緊鎖,邱黎明低著頭一語不發,錄音棚裡一片寂靜,氣氛深沉詭異。
  
  過了好一會兒,穆康才說:「先進去錄吉他吧。」
  
  凡星跟著穆康錄了五首歌,頭一次遇到唱完沒得到回饋的情況,拿不准自己唱得好還是不好,試探道:「我剛剛……」
  
  「先錄吉他。」穆康沉聲說。
  
  凡星只好一頭霧水地進了錄音室,自力更生地搬凳子擺譜架支麥克風。
  
  兩位音樂家在外間翹著二郎腿發了半天呆,邱黎明重新點了根煙:「傻逼穆。」
  
  穆康:「嗯?」
  
  邱黎明猛地吸了口煙:「這歌是不是講的你和……」
  
  「是。」穆康說,「本來想用古典吉他。」
  
  邱黎明:「哪兒有人流行歌曲用古典吉他。」
  
  「所以改用鋼琴了。」穆康說,「凡星的聲音太年輕。」
  
  「你也知道他年輕。」邱黎明搖搖頭,「怎麼跟他講情緒?」
  
  「我原本指望他能自己領悟。」穆康說。
  
  邱黎明果斷道:「不可能。」
  
  「都是愛情,年輕人怎麼不會懂。」穆康煩躁地站了起來,「二十歲不是最好的談情說愛的年紀嗎?」
  
  「我愛你你也愛我,我愛你你不愛我,我不愛你你愛我。」邱黎明夾著煙朝煙灰缸裡撣了撣,「他最多能理解這三種,哪種適合你這首歌?」
  
  穆康沒接話,走到調音台前對內間的凡星說:「先錄指彈solo,二十分鐘熱手。」
  
  凡星打了個OK的手勢,看著譜子練了起來。穆康在電鋼琴前坐下,掌關節架出漂亮弧度,腦中默默走過四個呼吸節拍,以柔軟觸感彈出了他為《湖與我》新創作的和聲。
  
  大部分流行歌曲的和聲和旋律並非彼此的唯一,不同的歌可以搭配同一種和絃走向。然而這種情況不可能出現在穆康的作品中,他的和聲只能用自己的旋律。
  
  因為他的和聲,即是旋律。
  
  他用新穎神秘的和絃講述真正的《湖與我》。電鋼琴冰冷的音色使故事迅速成型,暖氣充足的錄音棚仿佛被灌入了看不見的碧藍湖水,與音樂親密擁抱浮於半空,姿態親昵地綿延飄蕩。
  
  他美麗迷人、靜謐溫柔、一望無際、氣勢磅礴。
  
  顏色像海,氣勢卻比海溫柔。
  
  鋼琴聲緩緩進入B段,左右手的和絃走向一個愈發親近溫暖,一個愈發遙遠疏離,情感被音符層層堆疊,鋪陳出兩種不同尺度。
  
  湊近看,他清澈透明,波光瀲灩,既可以被捧在掌心,也可以把人溫柔包圍。
  
  遠觀時,他與天同藍,嵌入廣袤平原,既需要灌溉土地,又需要潤澤森林。
  
  他是湖。
  
  掌心湖水屬於我,比海溫柔的湖卻屬於世間萬物。
  
  讓人夢寐以求、心馳神往,卻又自慚形穢、患得患失。
  
  這份心情或許不算體面,但穆大才子在音樂裡從不膽怯表達自我。他能用《L'étranger》割裂人性、妄自菲薄,自然也不吝嗇將《湖與我》的全貌毫無保留地展現給邱黎明。
  
  整首歌長四分半,穆康面不改色彈完最後一個小三和弦,轉頭看著邱黎明,示意他說話。
  
  煙已經快燒完了,邱黎明捏住煙嘴吸完最後一口,斟酌開口道:「我覺得吧……你不能怪凡星不理解。」
  
  穆康:「何解?」
  
  「說不明白。」邱黎明慢慢地說,「你倆的關係太……複雜了。」
  
  穆康愣了愣:「啊?」
  
  「不止愛情。」邱黎明深深地看著穆康,「你們之間,不止愛情。」
  
  穆康同邱黎明無聲對視幾秒,移開了目光。
  
  他沉默注視著自己放在琴鍵上的手,許久,低聲說:「對我來說,這就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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