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6點中央氣象臺發佈寒潮藍色警報,今天晚上到後天,由於受到強冷空氣的影響,本市氣溫將普遍下降4到8度。三月春寒料峭,請大家及時增添衣物……」
穆康嘖了一聲,關掉車載廣播,換了張拿索思出的羅德里戈吉他協奏曲。
五秒後,古典吉他清透的音色優柔鋪滿車內空間,像極了春日花園裡飽含花香的拂面微風。
什麼狗屁春寒料峭,這才是三月,草長鶯飛、萬物勃發。
穆康悠然眯起眼,方向盤上的手指跟著音樂快樂地翩翩起舞。
至於草長鶯飛萬物勃發實則形容的是農曆暮春三月此等小事,在此刻的穆大才子看來實在微不足道。
因為他的心肝寶貝他的情感寄託他的快樂之源他的精神食糧他的靈感繆斯他的生存氧氣馬上就要重回他的懷抱了!
他雀躍到一路從停車位蹦進了機場電梯,中學生人設依稀有往小學生退化的趨勢,惹得電梯外的清潔大媽大笑不止:「什麼事兒這麼高興啊?」
穆康聞言立即伸手卡住電梯門,大聲對大媽說:「我的寶貝疙瘩來了!」
「知道了知道了。」大媽忙說,「別卡著門,電梯是公共財物。」
到達大廳人來人往,出口處摩肩擦踵擠滿了手舉名牌的各色人等,人人都跟練過似的下盤穩固身強如鐵。穆康久未現世的淩波微步毫無用武之地,擠了半天擠出一身汗也沒能擠到一線接機位置。
他無奈地退出戰場,仗著個子高站在人群後方拼命往裡瞅,就怕看漏了人。
不可能會看漏人。
林衍走路時背脊筆直,腿長逆天,在人潮間本就鶴立雞群,此刻推著行李大步走向出口,一臉切切期盼的表情,漂亮的眼睛在白熾燈下閃閃發光,全身上下散發出無差別攻擊的致命吸引力。
穆康美滋滋地觀賞了半分鐘,隱約聽到了幾句「那個白皮膚小哥好帥」、「是明星嗎」的驚歎,不禁洋洋得意地想:對不起,不是明星,是我一個人的。
他正打算張嘴喊人,幾秒前還在不遠處左顧右盼的林衍倏地消失了。
穆康:「……」
我操?人……
念頭未斷,穆康眼前忽地一黑,周遭掀起一陣驚呼。
迎面而來的溫暖觸感霸道奪去了他的靈敏五感,用幾乎是觸手可及的愛意將他密密包裹。
他的天下無雙渾然不顧吸引了多少目光,越過人山人海飛奔而至,死死抱住了他。
他聽到他略微發抖的聲音:「穆康。」
穆康張了張嘴,聲帶像被酸意卡住了似的罷了工,漸漸感覺到耳後有些濕熱。
果不其然,動不動不是紅臉就是紅眼的林指又哭了。
中學生人設不穩的不只穆康,這位更勝一籌地直接哭成三歲小朋友,執意扔掉了運籌帷幄的指揮家的所有屬性。
媽的。穆康用力摟著自己的心肝:老子也想哭。
不行,兩個大男人抱著一塊兒哭太他媽引人注目了。
不能讓他們看我的阿衍。
穆康硬生生把淚意憋了回去,安撫地拍著林衍的背:「林三歲?」
林衍:「……嗯。」
穆康:「再哭我就當眾親你了。」
林衍:「快親。」
穆康:「……」
媽的,這招居然被破解了。
「剛剛你走出來就有人看,這會兒估計全都在看。」穆康立即改變策略,「我不想讓他們看你。」
不出所料,新招數很湊效。林衍深呼吸了好幾下,埋在穆康肩上蹭掉眼淚,說:「好了。」
穆康:「我看看?」
林衍抬起頭溫柔地注視著穆康,眼眶只剩邊緣一圈餘紅,很快被愈發明亮的璀璨笑意抹去。
兩人面對面傻笑了一分鐘,同時開口道:「走。」
兩名三十多歲的中……小學生上演了一出驚世駭俗的男男機場飛奔深情相擁,先嚇壞了無數涉世未深只想報警的大爺大媽,又忽略了一票涉世過深只想偷拍的腐女彎男,徑直奔向電梯,迅速消失在了攢動人頭之中。
穆康拉著林衍坐上車的那一刻便深深領悟到,這一次鐵定是撐不到回家了。
他將車開出停車場,冷不防說:「開回家得一個半小時。」
林衍低聲說:「嗯。」
穆康沒頭沒腦地說:「速戰速決。」
林衍輕笑一聲,違反交規解開安全帶,側身親了親穆康的臉。
十分鐘後,穆康把車停在了離機場不遠的一處廢棄工地,真真正正的黑燈瞎火誰也看不到。
遠處高速的路燈燈光是方圓十公里內唯一的光源。初春空氣佈滿透明水霧,將燈光無限散射開來,僅餘一縷微弱光線,破除萬難,堪堪夠到了林衍的瞳孔。
穆康被林衍按在了後排椅背上。
愛人褐色眼眸裡盛放著宛若黃昏的暗澤光芒,心無旁騖地看著自己,溢滿柔情喜悅,好看得驚心動魄。
連晦暗的夜都在退讓。
這是穆大才子一生的命門。
跨越千山萬水,只為自己而來。
穆康癡癡望著林衍,心想:別這麼看我啊林三歲。
我知道。
眼前的林衍離自己越來越近。
我知道的……
甜蜜交織的炙熱呼吸之中,他聽到林衍在耳邊輕輕地說:「我愛你。」
……你那麼……愛我。
像心靈的交疊。
像心尖的觸碰。
湖雖然與天同藍,掌心湖水永遠屬於我。
穆康歎息地閉上眼,伸手摟住林衍的脖子,獻上了於彼此夢境深處盤桓已久的深吻。
車裡暖氣充足,這對愛侶上身衣衫仍完好,林衍甚至只褪了一半褲子,在乍暖還寒的夜裡糾纏得滿身熱汗。
頂進去的那一下讓久未開葷的兩人即刻有了繳械的衝動。穆康與林衍十指交握,嘴裡無意識地說著「慢一點」,裡面卻誠實出賣了內心,又緊又黏夾著人不放。
林衍咬著穆康的嘴唇,一邊挺動一邊喘息道:「慢不下來。」
穆康渾身顫抖,整個人仿佛泡在了名為「阿衍」的滾燙溫泉裡,從神魂到精血都酣暢不已。他緊緊抵著林衍的額頭,啞聲道:「那就……再快一點。」
萬籟俱靜的郊外夜晚,縈繞不散的烏木香成為這場短暫情事的唯一看客。
情欲之火殃及池魚,落幕後,烏木香沾染上精液氣息,在穆康鼻尖孜孜不倦地高喊安可。好不容易穿上褲子的穆司機先讓乘客坐回前排,再手腳並用爬進了駕駛座,摸了摸林衍的西褲:「都濕了。」
林衍:「是你的。」
穆康一溜煙將車開出了工地:「我以為你都吃了。」
「太黑了看不見。」林衍面不改色地說,「可惜。」
穆康笑了半天:「你好色哦。」
林衍坦率地說:「嗯,我喜歡吃……」
「停,別撩人。」穆康高聲道,「車裡味兒已經很濃了。」
林衍轉頭看著穆康,忍不住伸手撫摸著愛人濕潤性感的嘴唇,說:「這裡也是濕的。」
穆康咬住不懷好意的手指,嘴角含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馬上上高速了,別鬧。」
林衍笑著抽回手指坐好:「明天要錄音嗎?」
穆康:「看你。」
林衍:「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那就一塊兒去錄音棚。」穆康說,「正好有事想請教林指。」
「問我?」林衍一愣,「錄歌的問題嗎?」
「是,錄了兩天都沒過。」穆康說,「我沒轍了,還是得讓林指來講課。」
林衍端起指揮家一絲不苟的口吻道:「親一下換一堂課。」
穆康一本正經地說:「我想親十下換一堂課。」
他想了想,又改口道:「還是親一晚上吧。」
林衍點點頭,嚴肅地說:「成交。」
汽車平穩駛入高速,與一盞盞高聳路燈擦身而過。暖黃燈光徐徐落於車身,悄然裹緊了愛侶間的車內私語。
它們又幼稚又美好,屬於寒冷寂寞的公路,屬於生機暗藏的春夜,屬於情真意切的彼此。
凡星錄了兩天都沒錄好的內容是穆康寫的兩段配唱。四二拍基準,全是各類切分音,切分之間又有多個無規則分佈的連接線,重音沒一個落在強拍上。
節奏型確實風騷,效果確實出眾,但對沒接受過專業音樂訓練的凡星來講太難了。
他垂頭喪氣地趕早到了錄音棚開嗓,被打擊至深的情緒睡了一覺依舊沒緩過來。
距表白失敗已經過去兩周,凡星總算認清了之前一直被自己選擇性忽略的事實。
所謂「愛的蛛絲馬跡」不過海市蜃樓,穆老師工作時果真如傳聞所言那般態度惡劣、要求嚴格,咬字不清、音準偏差、換氣沒到點、共鳴不到位、情緒不投入……事無巨細什麼都聽得出來,什麼都不能將就。
「你在浪費時間。」這是穆康的訓斥常用語。
凡星熱血下頭,褪去了腦補的粉色泡泡濾鏡,直面穆康名不虛傳的臭脾氣,每天錄得瑟瑟發抖心驚膽戰,倒是一定程度地提升了工作效率。
他坐在里間一邊開嗓一邊暗搓搓地想:穆老師這麼凶,林先生脾氣一定很好。
林先生脾氣的確很好。
穆康領著林衍走進錄音棚時,凡星隔著玻璃乍一看,還以為來了個未上妝發的大咖,快速放下吉他跑了出來。
待到他和林衍對上眼,登時嚇得說不出話了。
穆康介紹道:「Evan Lin,我愛人。」
凡星發了至少十秒呆才驚覺失禮地伸出了手:「你、您、你……您好。」
林衍溫和地說:「你好凡星,叫我Evan吧。」
凡星結結巴巴地說:「E、Evan,很高興見到你……您。」
遙不可及的情敵從天而降,既沒有「指揮天才」的架子,也沒有「所有年輕音樂家仰望的物件」的氣場,比想像中平易近人了一萬倍,還讓自己管他叫Evan。
凡星火速拋棄了腦中不靠譜的風花雪月,頗有職業素養地說:「Evan,可以跟你合影發微博嗎?」
林衍:「當然……」
「不可以。」穆康冷聲道,「你在浪費時間。」
凡星對這句話已經有條件反射了,渾身一激靈道:「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今天能過就行。」穆康說,「進去吧。」
今天的錄音仍然開展得不順利。凡星老找不准拍子,發揮最好的一次堅持到了第十小節,離唱完還差得遠。
一般遇到這種超出能力範圍的情況,歌手會提出請專業老師來幫忙。偏偏這次的新人歌手特別軸,死活不願讓別人唱,資深製作人又特別懵,始終不明白這玩意兒難在哪裡。
兩位溝通不暢的合作者再次鬼打牆地浪費了半個多小時。
穆康敲敲調音台,皺眉道:「從第四小節起,慢了半拍。」
凡星:「……我再試試。」
「不是。」穆康果斷地說,「你先出來。」
凡星低著頭慢慢走了出來,縮著肩膀準備挨訓。
穆康轉身對全程沒說一句話的林衍道:「給過學費了,林指。」
他說這句話時背對著凡星,嘴角掛著又軟又膩人的笑容,用只有兩人懂的語言隱晦地朝愛人撒嬌。
林衍面色自若地站起來坐到電鋼琴前:「凡星。」
凡星:「……啊?」
林衍:「到這裡來。」
凡星:「哦。」
「我彈和絃節奏型,你的律動在每小節的弱拍。」林衍說,「五個小節,節奏放慢三倍。」
他給出幾個音:「就這麼快,你感受一下。」
凡星:「知道了。」
林衍緩慢重複了幾遍開頭的五小節。這五小節凡星練得很熟,一邊打響指,一邊跟著電鋼琴哼和絃。林衍彈完第五遍,對凡星說:「要漸快了,往後走。」
凡星:「好。」
林衍:「不用跟著唱,保持律動。」
他吸了口氣,吸氣聲填補第一個八分休止符,琴聲緊接著響起,節奏越來越快,漸漸追上原速,率性自在的和絃節奏在指尖跳躍得遊刃有餘,與Sample分毫不差。
這一手操作對凡星來說可謂是三觀顛覆的震撼。
他瞪大雙眼,連律動都忘了,難以置信地想:這麼一會兒就……全記住了?!
我練了兩天還在錯啊?
穆康提醒道:「凡星,律動。」
凡星回過神,連忙跟著電鋼琴開始打響指。每小節的弱拍他當然能找准,不開口唱的話,跟上林衍並不費力。
這一次走過了二十小節,林衍從頭反復,對凡星說:「就這樣跟著我,閉上眼,認真聽。」
手指的律動和琴聲逐漸融為一體,凡星聽話地閉上眼,放空大腦,仔細聆聽。
穆康的和聲和節奏精妙絕倫,隱含一股睥視眾生的傲然灑脫,每個和聲、每個重音都出現得出乎意料。
若僅僅站在週邊目視,永遠進不去。
電鋼琴承擔了引路人的角色。
被林衍帶著不可能出錯,凡星放鬆精神、保持律動,一心一意依追隨琴聲步伐,順暢地進入音樂,思緒緩緩沉浸其中。
直至第四遍反復。
仿佛腦海裡有根琴弦微微震動。
凡星呼吸慢了一拍,睜開眼看著琴鍵,冥冥間似乎觸摸到了什麼。
林衍彈完第五遍便停下了,對凡星說:「感覺怎麼樣?」
凡星:「好像……懂了。」
「不要數拍子。」林衍說,「記住這種感覺,其他大膽交給伴奏。」
凡星:「好的Evan。」
「你不會再錯了。」林衍微笑著說,「去吧。」
凡星快步走進內間,帶上耳機站在麥克風前,視線移向外間的林衍,像是忽然有了主心骨似的躊躇滿志。
事實無數次證明,林指永遠是對的。
音樂響起,五小節過門,林衍隔著玻璃給了凡星幾個律動手勢,姿態優雅自信。凡星用餘光跟住林衍的手勢,回想剛剛與鋼琴同步的情緒,竟然奇跡般地從頭唱到了尾。
毫無凝滯停頓,沒有一個錯音。
One take!
凡星興奮到臉都紅了:Evan是霍格華茲畢業的嗎?
他迫不及待地取下耳機飛速沖出里間,激動地對林衍說:「Evan,你是怎麼做到的?」
「不是我。」林衍平靜地說,「是你自己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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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羅德里戈吉他協奏曲:文中主要指的是阿蘭胡埃斯協奏曲(Joaquín Rodrigo - Concierto de Aranjue),西班牙作曲家華金•羅德里戈的一首古典吉他協奏曲,寫於19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