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雪季的阿爾卑斯山幾乎封了一半,日日雲霧籠罩,G鎮附近自然沒有日出可看。
  
  但兩位一大早就神秘失蹤的主人公,的的確確是奔著「日出」出門的。
  
  時間倒回前一晚的就寢時分,年過三十的兩位音樂家在白色鴉片和狗血故事的雙重洗禮下身心俱疲,雖提不起做愛的興致,愛侶間的夜間私語依舊甜蜜而美滿。
  
  穆康最近又發明了一個幼稚的遊戲,玩法是數一遍林衍的睫毛,再讓睫毛的主人猜有多少根,猜錯了要罰酒。
  
  這個遊戲比猜菜名更蠻不講理,因為穆大才子常常數到一半就忍不住轉道去親人了,親著親著有很大可能擦槍走火,等完事兒了再回來接著數,早把之前的遊戲進展忘得一乾二淨。
  
  林衍依舊從沒對過,也依舊毫不介意。
  
  他閉著眼,任愛人灼熱的呼吸流連唇邊,眼角不經意露出一抹笑意。
  
  穆康趴在林衍身上,操起畢生忍耐力將目光聚焦于林衍纖細濃密的睫毛,心不在焉數了半天,終於說:「數完了。」
  
  林衍睜開眼:「有範圍嗎?」
  
  穆康:「一百三到一百四之間。」
  
  林衍眨眨眼,試探地問:「一百三十二?」
  
  穆康強迫自己板著臉:「不對,還有兩次機會。」
  
  林衍想了想,又猜道:「一百三十五。」
  
  他溫柔凝視著穆康:「對嗎?
  
  即便已經在一起了這麼久,穆康仍對林衍這種心無旁騖的眼神毫無抵抗力。他伸手蓋住林衍的眼睛,慫了吧唧地說:「……別這麼看我。」
  
  林衍安靜地說:「我想看你。」
  
  穆康火速把手放下了。
  
  林衍又問了一遍:「對嗎?」
  
  穆康:「……」
  
  他掩耳盜鈴般忽然低頭銜住林衍的唇,逐漸將其擴展成一個纏綿深吻,唇分後,埋進林衍頸邊悶悶地說:「我忘了。」
  
  林衍笑了起來:「嗯。」
  
  「你太招人了林三歲。」穆康在愛人耳邊小聲警告道,「排練時不准隨便看人。」
  
  林衍態度端正地說:「好。」
  
  穆康:「勃拉姆斯演到第幾了?」
  
  林衍:「下周演勃四。」
  
  「咱倆第一次見面時你在彈勃一。」穆康撐起身體,深深看著林衍,「那是我頭一次聽人用一架鋼琴把交響曲表達得那麼到位。」
  
  林衍懷念地說:「那是我頭一次親耳聽穆大才子彈自己的主題。」
  
  床頭燈柔化了指揮家俊朗精緻的面部線條,穆康著迷地望著林衍,喃喃道:「你都沒變。」
  
  林衍用拇指撫摸著穆康弧度性感的嘴角,輕聲說:「你也沒變。」
  
  穆康重新趴回林衍身上,側頭看向窗外黑沉的夜空:「我變過,只是後來被你拉回來了。」
  
  林衍摟緊穆康,堅定地說:「你沒變。」
  
  穆康沉默半晌,自嘲道:「他們說得沒錯,確實是瞎折騰。」
  
  這晚穆康難得的失眠了。
  
  他被那句「瞎折騰」掀起了深埋心底的唏噓與後怕。回憶在闃寂黑暗裡發酵蔓延,穆康獨自站在故事盡頭,感慨萬千地翻閱著十年的蹉跎過往。
  
  往事又美又疼,一半是解藥一半是毒品。
  
  穆康側過身,柔柔地攬住林衍。愛人即便在睡夢中也是極體貼的,立即不經意地靠了過來,微涼體溫和微弱烏木香幻化成林衍指腹的美妙觸感,綿綿安撫著穆康不安跳動的神經。
  
  就像一道力透黑暗、照亮前路的光。
  
  山間無燈火,璀璨的是身邊的人。
  
  穆康睜著眼思索了一會兒,悄悄伸手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開始搜索G鎮周邊的冬季登山路線。
  
  早晨六點,窗外的雪山在晨光中依稀露出巍峨輪廓。林衍還在熟睡,朦朧間聽到有人在輕聲叫喚「林三歲」。
  
  他哪怕沒睡醒也能分辨出這是心上人對自己的專屬稱呼,無意識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伸出手。
  
  穆康第一次在清晨叫林衍起床,缺乏經驗,竟猝不及防被睡著的三歲小朋友抱了個滿懷。
  
  沒睡醒都能抱人,不愧為哄人界獨孤求敗。
  
  穆康摟著又軟又熱的迷瞪版林衍,整顆心像被上輩子約莫是顆糖的林三歲裹了層蜜,連聲音都有點虛了:「林三歲……」
  
  林衍親昵地蹭著穆康的脖子,好半天才「嗯」了一聲,啞聲問:「要起床了?」
  
  穆康:「嗯,我們去看日出。」
  
  林衍迷迷糊糊地問:「有日出?」
  
  穆康:「有,我剛剛研究過了。」
  
  林衍不疑有他,鬆開穆康掙扎著坐了起來:「好。」
  
  兩人吃完早飯七點走出酒店時,天光已大亮。林衍帶著厚厚的羊毛帽,同穆康路過一間被積雪覆蓋的小鎮民居朝山上走去,笑著說:「日出早就過了。」
  
  「嗯。」穆康爽快地承認道,「我就是想甩掉那幫人,單獨跟你待會兒。」
  
  林衍笑意盎然地看了眼穆康,快步走到前頭,一副小朋友迫不及待想帶路的姿態。
  
  穆康迎著風喊了句:「開心嗎?」
  
  林衍回過身,清晰地說:「開心。」
  
  冬季的阿爾卑斯山只有一種顏色,目之所及無一處不呈現耀眼潔白,連視野盡頭、蒼穹邊緣都被皚皚白雪覆蓋。雪季登山路徑向來無人問津,兩人在海拔兩千米的步道上踏雪而行,耳邊除了風的呼嘯,便只余同路人的呼吸聲。
  
  茫茫天地,透出了一股與世俗勢不兩立的懵懂無知。
  
  在霸道又自私的穆大才子心中,所謂「單獨跟你待會兒」,便是真的要「單獨」到連天地、山川、湖泊、世人都無法覬覦他心愛的阿衍。此刻滔滔雪意遮擋了所有或真實或虛幻的窺視目光,他志得意滿地牽著林衍,邊走邊得意洋洋地說:「就剩咱倆啦。」
  
  林衍:「嗯。」
  
  穆康伸手把林衍摟進懷裡:「冷嗎?」
  
  林衍:「不冷,你好熱。」
  
  穆康:「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兒嗎?」
  
  林衍自然而然地說:「因為要‘單獨’跟我待會兒。」
  
  穆康停下腳步,略微驚訝地問:「你看出來了?」
  
  林衍認認真真地說:「嗯,因為我也想,想和你相依為命。」
  
  穆康:「……」
  
  香蕉人林衍中文不好的優勢在這句話裡體現得淋漓盡致,穆康傻愣愣杵在原地,霎那被磨去了八分理智。
  
  他怔怔看著越來越近的林衍,隱約聽到愛人在風中說了句「我還想親你」,冷不防被直直推倒在柔軟雪地裡,墨鏡掉到了一旁。
  
  唇齒交接的前一秒,穆康腦中浮現出一閃而逝的感歎:他為什麼總能做到……比我自己更知道我想要什麼。
  
  他們在唯餘彼此的雪山上深情擁吻,仿佛天地未開、生命待始,他與他是世間僅有的兩道心跳。
  
  林衍輕輕咬了咬穆康性感的唇,鬆開手翻身坐到一邊,穆康意猶未盡地在雪裡躺了會兒才坐起來:「這麼大膽,不像你啊林指。」
  
  林衍笑著沒說話。
  
  穆康挖了一手雪,兩三下捏出了個漂亮的心形雪球,遞給林衍道:「給你玩兒。」
  
  林衍眼睛一亮,褐色瞳孔裡蕩漾著動人喜悅,如獲至寶般接了過來。
  
  穆康站起來帶上墨鏡:「走吧,前面有個觀景平臺,可以歇會兒。」
  
  觀景平臺設在徒步路線的中段,海拔不到三千米,緊鄰陡峭懸崖,視野開闊,難得的能看到冬天的太陽。日光與雪山的顏色相差無幾,視線範圍內的單一色彩被天上的太陽、身邊的雪山和遠處的山谷參差分成三個層次,白出了一種不甘寂寞的滋味。
  
  兩人挑了個正中間的位置,掃去積雪坐下。林衍愛不釋手地捧著穆康捏的心形雪球,體溫已經讓它化了一半,冰冷雪水自指縫一滴滴落下,林衍卻不願意就此放手。
  
  穆康將林衍小心翼翼的神態看在眼裡,心想:就是現在了。
  
  他遙望著遠方被冰雪覆蓋的廣袤平原,開口道:「咱們兩年前,也是在雪裡……和現在環境差不多,讀到了一個詩人和獄警的故事,還記得嗎?」
  
  林衍詫異地看了看穆康,點點頭道:「記得。」
  
  「你跑去非洲的那兩個月裡,我反復做了一個夢。」穆康說,「我是詩人,你是獄警,夢裡無論人物還是劇情都特別真實挑不出毛病,老把我嚇醒。」
  
  林衍默然片刻,低聲說:「我們不……」
  
  「我知道不一樣,咱倆是個好結局。」穆康平靜地說,「我只是有時候會想,為什麼我們能有不同的結局?」
  
  林衍愣住了,少見地沒跟上穆康的思路。
  
  「後來我想明白了。」穆康遞給林衍一個安撫眼神,沉聲道,「沉默有罪,而你沒有保持沉默。」
  
  「在獄警和詩人的故事裡,一人選擇了旁觀,一人選擇了放棄,獄警兄從沒在詩人面前出現過,詩人也失去了對生命的留戀。」
  
  「可在我們的故事裡,十一年前,你出現在了我面前。」
  
  「就像一個節點,從那天起,故事就註定了另一個結局。」
  
  「無論見不見得到你、無論過得多麼噁心矯情,我也沒放棄……」穆康深呼吸了兩下,勉力咽下蜂擁而至喉頭的酸意,「……就是因為曾遇見過你。」
  
  林衍注視著掌心化成了釐米見方的雪球,輕輕「嗯」了一聲。
  
  「如果真的有Multidimensional universe,他倆大概就是生活在另一個宇宙的你和我,總覺得似曾相識。」穆康打趣道,「比如說我雖然不會寫詩,但偶爾也會讀詩背詩尋找靈感。」
  
  林衍笑了起來:「我知道。」
  
  兩人坐在雪中相視傻笑了一會兒,穆康移開目光,狀似不經意地說:「最近讀了一首詩,挺有感觸,背給你聽?」
  
  林衍期待地說:「好。」
  
  穆康站了起來,背對林衍,隻身擋住了冬日不算熾烈的高原陽光,以陳述般的平靜口吻緩緩念道:
  
  「風雪沒有飲酒卻醉了,
  
  在松林裡不再發狂……」
  
  他甫一念完這句便有些控制不住聲音,胸口溢滿酸脹情感,心跳卻因緊張而紊亂起來。
  
  穆康閉了閉眼,花半分鐘穩住心神,繼續念道:
  
  「……寂靜像是奧菲麗亞,
  
  通宵為我們伴唱。」
  
  林衍的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他不敢置信地盯著掌心。手中僅剩的最後一點雪也潺潺融化成清透雪水,將一對反射雪光的白金戒指悄悄留在了原地。
  
  穆康轉過身,慢慢單膝跪在了雪地裡,拉住林衍冰冷的手,拿起浸泡在雪水中的對戒的其中一枚。
  
  發抖的指尖顯示出了他比林衍鎮定不了多少的慌張心緒。
  
  穆康屏住呼吸,逆著光虔誠看著林衍,猶如置身於日光照亮的邊緣,剖心般對自己的天下無雙念出了詩的的後半段:
  
  「我仿佛看見一個人影,
  
  他竟與寂靜化為一體……」
  
  林衍靜靜注視著穆康,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他先是告辭,
  
  後又慨然留下……」
  
  林衍回握住穆康的手,流著淚與穆康一同念完了最後一句:「……至死要和我在一起。
  
  穆康松了口氣,偷偷眨眼攆走眼角的濕熱,心裡默念了十遍「感謝阿赫馬托娃阿姨助攻」,以不容拒絕的蠻橫手勢將戒指套上了林衍修長的無名指:「林衍,我要擁有你,全部的你。」
  
  「從過去、現在、到未來的生生世世。」
  
  林衍低下頭,淚水穿破寒風與朝夕落在戒指上,帶著翻滾熱意,烙下了生世不變的神聖誓言。
  
  我這麼愛他。
  
  感謝命運,讓他也愛我。
  
  林衍顫抖著把另一枚戒指給穆康帶好,以阿赫馬托娃的詩句對愛人誦出鄭重回應:
  
  「‘只有鏡子能夢見鏡子,只有寂靜能維護寂靜’……」
  
  他俯身用被淚水浸濕的唇吻住穆康:「只有你能擁有我。」
  
  Evan Lin,從不妄言。
  
  冬日的阿爾卑斯,潔白綿延至蒼穹之外,雪線之上有一山終年不化的積雪,雪線之下是一對終成正果的眷侶。
  
  他與他先是告辭,後又慨然留下,在風雪中與寂靜化為一體。
  
  淵然長路未盡。
  
  他們相知相許。
  
  他們生死與共。
  
  ————第四卷 •未盡•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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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本章BGM是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Johannes Brahms - The Symphony No. 4 in E minor, Op. 98),德國作曲家約翰內斯•勃拉姆斯的最後一部交響曲,寫於1884年,1885年於德國邁寧根首演。
  
第五卷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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