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1:沉睡的人1

  
  本章BGM:J. S. Bach & Charles Gounod – Ave Ma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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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重遠背井離鄉來到瑞士的第二年過得相當艱難。
  
  湖光山色再美,日復一日地看總有看膩的一天。一年時光消磨掉了李重遠對美景的新鮮感,帶來了揮之不去的鄉愁。
  
  鄉愁的主要原因來自於食物。
  
  本地菜要麼是半生不熟的不知道什麼肉混酸中帶臭的乳酪,要麼是鹹過頭的火腿醃肉配味同嚼蠟的蔬菜沙拉,而中餐館大廚又過於高估了油和味精的用量,常常讓李重遠餐後渴不堪言。
  
  總而言之,每天一到飯點兒就開始定時懷疑人生以及偶爾想念……廚藝精湛的穆康。
  
  操,怎麼會想那傻逼。李重遠胸口嘔吐欲翻湧,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還好嗎Harvey?」對面的人問道。
  
  「沒事。」李重遠戳起一片帶血鴨肉,滿心怨念地塞進了嘴裡。
  
  坐在對面的金髮男子全名Alex Gerber,是位職業攝影師,半年前剛搬到李重遠家對面。這名鄰居見多識廣、性格溫和、心地善良,還是個業餘音樂愛好者,頗對人心觀察家胃口,兩人關係不錯,週末偶爾會一起出門覓食。
  
  此刻李重遠和Alex正坐在離家兩個路口的街角餐廳吃午餐。夏末秋初的風帶著些微寒意,將幾片乾枯落葉卷到李重遠手邊,手的主人愁眉苦臉地盯著一盤鴨肉,渾然不覺。
  
  Alex伸手拂走枯葉,試探著問:「我已經觀察很久了,你是不是……不太喜歡吃肉?」
  
  李重遠:「我喜歡肉,但是不喜歡這樣的肉。」
  
  Alex:「那為什麼剛剛說去你家做烤雞又不願意?」
  
  「懶得收拾。」李重遠鬱悶地說,「再說上周你已經做過了,還會別的菜嗎?」
  
  Alex老實道:「不會了。」
  
  李重遠歎了口氣:「你是本地人大概不明白,我不愛吃帶血的肉。」
  
  Alex立馬道:「我明白。」
  
  李重遠:「你不明白。」
  
  Alex解釋道:「我之前住的國家,那裡也不吃生肉。」
  
  李重遠戳著鴨肉隨口問道:「哪個國家?」
  
  Alex頓了頓,垂下眼說:「I國。」
  
  李重遠聞言有些吃驚,抬頭看了眼Alex:「瑞士人也可以去那兒?」
  
  「總能找到辦法。」Alex含糊地說,轉而問道,「一會兒可以去你那兒練琴嗎?」
  
  「當然可以。」李重遠爽快地說,「還練那首?」
  
  Alex:「是,還不能彈完。」
  
  李重遠沉默半晌,放下餐具懊惱地說:「鋼琴我還是不會教。」
  
  「別這麼說Harvey。」Alex也放下了餐具,認真地說,「你是大提琴家,能教我彈琴已經很驚喜了。」
  
  「搞專業的都會彈一點鋼琴,這是必修課。」李重遠淡淡地說,「我彈得不好,跟我們指揮比差遠了。」
  
  Alex:「Evan Lin?」
  
  李重遠:「是,彈得比很多鋼琴家還好。」
  
  Alex詫異道:「真的嗎?我沒聽說過。」
  
  「他沒在L市的演出裡彈過。」李重遠說,「唯一一次鋼琴演出在中國,彈我哥們兒的作品。」
  
  Alex:「你哥們兒是個作曲家?」
  
  李重遠停頓了幾秒,把「人渣」二字摁回心裡,簡要地說:「是,是個天才。」
  
  Alex了然地說:「Evan也是天才,他和你哥們兒一定是好朋友。」
  
  李重遠心想我操攝影師都這麼敏銳的嗎,面上不動聲色地說:「是。」
  
  「真有意思。」Alex微笑道,「我喜歡音樂家。」
  
  李重遠乾巴巴地說:「這句話你已經說過好幾遍了。」
  
  Alex臉上笑意不減:「是真的,音樂家大多有一個誠摯的靈魂。」
  
  李重遠被誇得有點尷尬,重新拿起刀叉繼續同帶血鴨肉奮戰:「吃完就回去吧,看看今天能不能帶你彈完。」
  
  Alex正在練巴赫平均律的第一首前奏曲。這首鋼琴曲樂感要求雖高,技術難度很低,即使不會彈琴,只要花時間硬練也能把音彈個八/九不離十。Alex在半桶水李老師的悉心教導下斷斷續續練了三個多月,離彈完全曲只差五小節了。
  
  老師教得耐心,學生學得用心,兩人一小節一小節地練,練到下午四點總算全部練完了。李重遠長出一口氣,對Alex說:「從頭來一遍吧。」
  
  Alex點點頭,在琴鍵上擺出一個詭異彆扭的手型,花二十秒平復呼吸,左手食指按下第一個音中央C。
  
  毫無鋼琴演奏基礎的Alex步履蹣跚地開始了第一次全曲表演。
  
  毫無鋼琴教學經驗的李老師坐在一旁雙手抱臂,很像那麼回事兒地聽學生彈琴。Alex手掌僵硬、體態畏縮,指尖速度極慢,錯音率在百分之二十上下浮動,花了三分多鐘才滿頭大汗地從頭到尾彈下來。
  
  李重遠嚴肅地評價道:「你太緊張了,放鬆點。」
  
  Alex擦了把汗:「我總是怕碰錯音。」
  
  「碰錯音沒關係。」李重遠說,「鋼琴家彈協奏曲也會錯音。」
  
  Alex:「這不是協奏曲。」
  
  李重遠:「你也不是鋼琴家。」
  
  Alex:「……」
  
  缺乏經驗的李老師思索片刻,忽然站起來說:「我有個辦法。」
  
  他轉身去房間拿出大提琴,將琴凳旁的椅子往後拉了一點兒,一屁股坐下開始擰弓子。
  
  Alex訝異道:「你要拉琴?」
  
  李重遠:「是,跟你配合。」
  
  Alex一躍而起,琴凳和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咯吱聲:「不不不……」
  
  李重遠一邊調弦一邊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Alex惴惴不安地坐回琴凳。大提琴家拉了幾個空弦雙音,簡要道:「來吧。」
  
  Alex以一種「你這不是要我命嗎」的恐懼目光看著李重遠。
  
  李重遠嘖了一聲:「別擔心,你彈,我不進來。」
  
  Alex坐立不安地問:「不進來為什麼要拿琴?」
  
  李重遠持弓敲了敲琴鍵,言簡意賅道:「彈。」
  
  迫于李老師的眼神威壓,Alex只好再次將雙手放上了琴鍵。
  
  他渾身緊繃,顫顫巍巍按下第一個音,一路錯音連篇地彈到了第十五小節。
  
  李重遠懷抱大提琴坐在一邊旁觀,確實沒有要進來的意思。
  
  Alex松了口氣,李重遠高聲提醒道:「集中精神,放鬆。」
  
  Alex即刻擺正態度盯著樂譜,磕磕碰碰彈到第三十小節,李重遠吩咐道:「反復一次。」
  
  Alex說了聲「好」,囫圇按下最後一個大三和弦,一個呼吸後重回最開頭。
  
  接下來的兩小節宛若一個優雅過門,李重遠將琴弓置於指板與琴碼中央,垂下手臂,大提琴聲自第三小節緩緩響起。
  
  Alex的手指在琴鍵上停頓了半秒。
  
  是《Ave Maria》。
  
  Charles Gounod給巴赫平均律第一首前奏曲譜寫的聞名於世的旋律。
  
  大提琴或許是世間最適合演奏這段旋律的樂器,既能表達出極強的歌唱性,又不會過於直白。李重遠左手揉弦克制,右手運弓輕柔,將浪漫派旋律演繹出了一絲巴赫的內斂嚴謹。優雅低沉的琴聲飄揚著鑽入Alex耳裡,一邊安撫他緊張的情緒,一邊催促他往下繼續。
  
  Alex雙手微顫,不舍打斷李重遠優美的琴聲,只好沉下心來為其伴奏。
  
  大提琴的音色悠揚廣闊如海,將稚嫩的鋼琴聲襯托成一艘身軀殘破的小船。
  
  好在,這是個風平浪靜的好天氣。
  
  海浪平和而溫柔,虛虛推著小船駛向遠方,Alex指尖像被無形的線牽住,不受控制般隨著音樂的方向前行。兩人呼吸在四小節內漸漸同步,鋼琴跟著大提琴漸強,繼而被牽著下落,攜手歷經一個簡單起伏,三十小節的音符很快便走完了。
  
  李重遠放下弓,平靜地說:「這遍只彈錯了一個音。」
  
  Alex傻傻地看著琴鍵,半天沒說話。
  
  李重遠又說:「感覺怎麼樣?」
  
  Alex輕輕歎了口氣,轉過頭對李重遠真心實意地說:「你拉得真好。」
  
  「當然,我是專業的。」李重遠擺出言傳身教的態度,「不用太在乎錯音,鬆弛更重要,記住那一遍的感覺了嗎?」
  
  Alex誠懇地說:「記住了,需要再來一遍嗎?」
  
  李重遠想了想,站起來道:「今天已經練超時了,你的手沒經過訓練,需要休息,明天再來吧。」
  
  Alex也扶住琴凳跟著站了起來:「晚上慶祝一下?」
  
  李重遠:「慶祝什麼?」
  
  Alex興致勃勃地說:「慶祝我們第一次合作。」
  
  李重遠笑了,贊同道:「確實值得慶祝,怎麼弄?」
  
  Alex提議道:「我烤只雞,你開瓶酒。」
  
  李重遠無語片刻,垂死掙扎道:「……你真的除了烤雞不會別的了嗎?」
  
  Alex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Alex的烤雞水準大概和李重遠的鋼琴水準半斤八兩,不僅做出來味道一般,烹飪效率也不高。李重遠在客廳裡邊練琴邊等飯,等到快七點Alex才喊開席。
  
  李重遠把琴側躺擺在牆邊,開了瓶白葡萄酒在餐桌前就坐。Alex將分好的烤雞和沙拉端上來,在李重遠對面坐下,兩人碰杯說了聲「Cheers」。
  
  Alex舉著酒杯說:「為了我們第一次合作。」
  
  李重遠跟著說:「為了我們未來的合作。」
  
  兩人相視而笑,喜迎開席時刻。李重遠很愛聽Alex講旅行見聞,攝影師去過很多戰亂地區,腦子裡塞滿了或聳人聽聞或感人肺腑的人情故事。二人邊吃邊聊,相談甚歡,一頓飯吃到了夕陽西下。
  
  時針指向晚上八點半,烤雞一掃而光,白葡萄酒還剩不到一半。酒精沿著血管攀爬發酵,將李重遠和Alex拉入了微醺和斷片之間的人生最美好時刻。
  
  氣氛漸酣,李老師的教導欲不禁蠢蠢欲動,晃著酒杯對Alex說:「如果你再彈得自信一點,剛剛那一遍還可以更好。」
  
  「坐在鋼琴前很難有自信。」Alex臉頰微紅,撐著頭微笑著說,「我得拿著相機才有自信。」
  
  李重遠喝了口酒,眯起眼道:「無意冒犯,我只是有點好奇……你彈琴時似乎很害怕,只是怕錯音而已嗎?」
  
  Alex沉默片刻,坦白道:「除了怕錯音,還覺得有點孤單。」
  
  「我就知道。」人心觀察家打了個響指,乘著酒意大聲說,「所以我剛剛才要帶著你一起。」
  
  Alex放下手,驚訝地望向李重遠。
  
  李重遠悠然道:「是不是我一加進來你就敢往下走了?」
  
  Alex:「是。」
  
  李重遠:「什麼感覺?」
  
  Alex:「被你推著,不得不往下彈。」
  
  李重遠笑道:「不覺得孤單了吧?」
  
  Alex放下了酒杯,默然片刻,說:「是的。」
  
  李重遠得意地點點頭:「所以說我是專業的。」
  
  Alex隔著餐桌深深凝視著李重遠,沒說話。
  
  李重遠深陷頭一次當鋼琴老師的新鮮勁兒中無法自拔,興奮地說:「明天是周日,我再多陪你來幾遍……」
  
  「Harvey。」Alex突然沉下嗓子喊了聲。
  
  李重遠一怔:「啊?」
  
  Alex:「你是單身嗎?」
  
  李重遠摸不著頭腦:「是啊,你不是知道嗎?」
  
  太陽已經落山了,室內光線不足,Alex起身去開燈,自言自言地說:「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
  
  李重遠沒聽清:「什麼?」
  
  Alex穩穩走到李重遠跟前。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上一下兩道視線在微妙酒香和莫名熱意中無聲交織,李重遠一頭霧水地問:「怎麼了?」
  
  Alex俯下身,正正好擋住了自天花板斜射而下的燈光,目光專注地望著李重遠,低聲說:「我喜歡你。」
  
  李重遠:「……」
  
  他頭頂酒精腦感官遲鈍,此刻被Alex籠在影子裡,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還沒反應過來那句話的意思,忽覺眼前一黑,唇上冷不防多了一份柔軟溫暖的觸感。
  
  李重遠腦子轟得炸了。
  
  他全身寒毛倒立,條件反射般狠狠把Alex掀到了地上,吼道:「你他媽幹什麼?」
  
  手中酒杯啪的觸地即碎,頃刻間酒香四溢,幾粒玻璃渣飛濺到了Alex腳邊。
  
  他臉色慘白地坐在地上,被李重遠激烈的反應嚇到說不出話。
  
  李重遠本就有潔癖,萬萬沒想到會在自家被人強吻,居然還他媽是個男性,一時之間火冒三丈。
  
  酒精如柴,煽動憤怒情緒,讓怒火翻湧咆哮著直沖頭頂。他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牆邊抄起大提琴,單手握住指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Alex的手狠狠掄了下去。
  
  仿佛整棟樓都被這不要命的一掄震了一下。尖銳尾針猝然刺入地板,離Alex顫抖的手掌堪堪兩釐米。
  
  若稍微掄偏一點兒,Alex的手怕是要廢了。
  
  房裡一片寂靜,兩人視角對調,李重遠自上而下瞪著Alex,喘著氣道:「你再說一遍?」
  
  Alex縮了縮身體,沒說話。
  
  李重遠捏緊指板:「那我就當你沒說過這話。」
  
  Alex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說:「我說過了。」
  
  李重遠不敢置信地望著Alex,一字一句地說:「我們是朋友。」
  
  Alex固執地說:「我不想只跟你做朋友。」
  
  李重遠強調道:「我是直的。」
  
  Alex轉頭看著手邊深入地板的金屬尾針,輕輕地說:「那就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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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的Ave Maria指的是法國作曲家Charles Gounod于1853年為巴赫平均律第一首前奏曲譜寫的一段旋律,出版名為「Méditation sur le Premier Prélude de Piano de S. Bach」,流傳甚廣,與蘇希爾唱的不是同一首。
  
  作者有話說
  
  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WV 846–893,巴赫為鍵盤獨奏樂器而創作的前奏與賦格曲集,第一卷 寫於1722年,第二卷寫於1742年。
  
  歌單裡放了兩首,第一首是巴赫平均律第一首的鋼琴原曲,包括了前奏與賦格;第二首是加上了大提琴旋律的Ave Maria,由華人之光馬友友為您傾情演奏。
  
  大提琴底部有一根撐地用的尾針,一般都會在尖端套個防滑保護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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