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1:裝睡的人(2)

  
  李重遠酒勁兒一過就後悔了。
  
  淩晨三點,他在黑暗裡遽然睜眼,猛地爬起來狂奔書房,開燈開琴盒檢查無辜受到波及的大提琴。
  
  好在是尾針著地,地板也不硬,李重遠先是撥了半天弦聽聲音,又把琴翻來覆去仔仔細細摸了三遍,終於確定琴弦震動如常,琴身磕痕依舊是原來那四個,寶貝樂器內外無憂。
  
  他抱著心愛的大提琴靠在椅背上,重重歎了口氣。
  
  喝酒誤事,居然都他媽掄琴了。
  
  琴比命重要,掄命也不該掄琴啊!
  
  李重遠手指在指板與琴身連接處不停摩挲,心有餘悸、悔不當初,一邊告誡自己再不可犯此大錯,一邊思考自己該不該去向鄰居道歉。
  
  他先是想:告白可以,強吻太過頭了,打他一頓合理。
  
  後又轉念一想:但是掄琴還是過分了。Alex也喝了酒,可能只是一時衝動。
  
  他把「強吻」和「掄琴」放在心頭衡量對比了一番,結論是「掄琴」還是比「強吻」略過分了一點,遂決定等天亮就去同Alex道歉,順便觀察一下兩人還能不能做朋友。
  
  早晨八點,李重遠洗漱完畢穿戴齊整,一臉平靜地敲響了Alex家的房門。
  
  敲了三分鐘都無人應答。
  
  他皺了皺眉,靠著門聽了一會兒,音樂家的耳朵沒捕捉到任何動靜。
  
  李重遠站在門外躊躇半晌,琢磨著要不要回房拿鑰匙。
  
  兩人關係很好,又是鄰居,都有在對方家裡留一片鑰匙方便相互照應,之前Alex出差時自己用過一次。李重遠考慮了幾分鐘,認為此刻局勢不同以往,自己直接拿鑰匙開門不太合適,只好從門縫裡塞了張紙進去,上書「看到了同我聯繫」,將道歉行動暫且延後。
  
  李重遠收到Alex資訊已經是三天后,L團即將飛往中東巡演的登機前夕。
  
  資訊內容只有簡短的一句道歉。李重遠坐在候機廳,手速飛快地回復說自己馬上去中東巡演了,一個月後回來再談,Alex一分鐘內回復了個「好」。
  
  同鄰居看來暫時還不會友盡,見事情穩住了,李重遠松了口氣,安安心心地跟著樂團去了中東。
  
  大部分歐美樂團去中東巡演都以以色列為據點,L團也不例外。李重遠第一次來特拉維夫,對這座以猶太居民為主的現代化城市頗為好奇。第一場演出當天下午,樂團花了不到一小時與當地的客座指揮進行最後磨合,隨後原地解散。離放飯時間還有一段距離,初來乍到的李重遠飽含遊客情懷,甩開了同事,一個人在劇院裡愜意地溜達閒逛。
  
  這座音樂廳是以色列愛樂的主場,整體設計採用了特拉維夫常見的現代主義建築風格,外觀俐落簡約,內裡精緻講究。二樓設有賣唱片、樂器和樂譜的小店,一樓中央則是一個大展廳,四面牆分別佈置了四個小型展位。
  
  李重遠興致盎然地來到西邊展位,同工作人員點頭微笑了一下,開始繞著大廳走馬觀花地看展。
  
  西邊是以耶路撒冷歷史主權為主題的當地主旋律展區。李重遠津津有味地簡讀了一遍第一次中東戰爭,悠閒走向靠北的展位,腳步倏地停住了。
  
  北面佈置了一個小型攝影展,照片色調濃郁沉厚,背景多位黃沙廢墟與矮破平房,而主角則大部分是頻繁在鄰居口中出現的貧民女性與孩子。
  
  李重遠震驚地望著展板上Alex Gerber的名字,心想:是重名嗎?
  
  他慢慢移動視線,將目光鎖定在了第一張照片。
  
  那是一名側躺在床上的女孩近照。主人公凝視著自己的芭比娃娃,臉頰泛紅,眉頭微蹙,眼神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
  
  照片下有一行小字注解:她躺在避難所的「一站式中心(One stop centre)」,感冒了很多天,沒有醫生,一直沒好。標注的日期是兩年前。
  
  典型的Alex拍照風格,不刻意煽情、不捕捉淚水,只用鏡頭記錄真實的人生瞬間。
  
  李重遠嘴角泛出一抹無奈笑意:毫無重名的可能性。
  
  他大老遠來到中東,居然也能猝不及防地同鄰居的攝影展打上照面。
  
  戰地攝影師常就近在特拉維夫辦大大小小的攝影展。李重遠撞上Alex的展覽雖有些湊巧,但也算合情合理。人心觀察家本就很欣賞Alex的照片,此刻透過攝影師的鏡頭,更是獲得了無數可供觀察的對象。
  
  滿臉塵土的孩童、懷抱嬰兒的婦女、瘦骨嶙峋的男人、雙目無神的老人……有些人在發呆,有些人在張望,每張面孔背後都有一個與李重遠所理解的世界背道而馳的人生。
  
  他一邊回顧著Alex同自己講的故事一邊看照片,每張臉、每個人都看得極為認真,看到最後一組照片時已經快到飯點了。
  
  劇院的工作人員過來朝他打招呼,說自己快要下班了,展覽不會收,請他自便。
  
  李重遠置若罔聞,專注地看著最後一組照片。
  
  工作人員順著李重遠的目光望過去,了然道:「這組是黑白照片。」
  
  不僅僅是黑白照片。
  
  總共五張照片,雖然光線和背景不同,但都是一個男人彈鋼琴的側影,手型似乎不算特別漂亮,但整體姿態放鬆,一看就是常年彈琴的樣子。
  
  李重遠既沒見過Alex拍黑白,也不知道他還有一個會彈鋼琴的朋友。
  
  他喃喃地說:「他是誰?」
  
  工作人員介紹道:「他是(was)一位業餘鋼琴家,在S國和I國很有名。」
  
  李重遠看了一眼工作人員:「Was?」
  
  「他已經去世幾年了。」工作人員搖搖頭,語氣遺憾地說,「因為違背了當地教義,被處死了。」
  
  李重遠皺皺眉:「什麼教義?」
  
  工作人員躊躇了一會兒,低聲說:「聽說他是攝影師的戀人。」
  
  李重遠手指一縮,整顆心像被肘擊了似的狠狠顛了一下。
  
  與工作人員道別後,李重遠在那組照片前一動不動地站了十分鐘。
  
  人心觀察家,最擅長透過現象看本質,只要拋出線索,他便能順藤摸瓜地摸透行為背後的心路歷程。
  
  譬如說在這短短十分鐘裡,李重遠通過前情、照片、與回憶洞察秋毫,逐漸理解了Alex來找自己學鋼琴時的走投無路、對自己反復說「音樂家大多有一個誠摯的靈魂」時的哀傷懷緬,以及……和自己告白時的破釜沉舟。
  
  「……除了怕錯音,還覺得有點孤單。」
  
  「……是不是我一加進來你就敢往下走了?……不覺得孤單了吧?」
  
  「……是的。」
  
  李重遠握緊雙手,歎息道:「這貨怎麼可以裝得滴水不漏。」
  
  「老子這他媽是在瞎幾把撩人。」
  
  人心觀察家在這一秒親手觸碰到了Alex純粹而勇敢的真心,心頭翻滾出愧疚與酸楚,直覺自己這事兒幹得比傻逼穆還要混蛋。
  
  「掄琴」比「強吻」過分太多了。
  
  一定得他媽道歉了,沒得商量。
  
  李重遠三周後結束巡演,回到L市家中時正值早上八點。他把琴放回自家書房,掉頭就去敲Alex家門,敲門聲從禮貌版漸強為粗魯版,咚咚咚了兩分鐘仍沒有回應。
  
  李重遠嘖了一聲,站在門口給Alex打了個電話。
  
  電話裡冷漠的女聲告訴說:「你好,你撥的號碼無法接通。」
  
  李重遠:「……」
  
  他眯起眼,瞬間產生了一種微妙預感:這貨不會是搬走了吧?
  
  李重遠只猶豫了兩秒,火速回房翻出了鄰居家的鑰匙,手勢果斷地打開門,未經主人允許徑直闖了進去。
  
  撲鼻而來一股傢俱在灰塵與陽光中靜置已久的寂寥氣味。
  
  李重遠先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環視了一圈空無一物的客廳,繼而大步走向臥室,將公寓裡裡外外轉了個遍,終確定此處已無人居住,攝影師所有的生活痕跡幾乎都被抹掉了。
  
  唯餘一本薄薄的純白封面畫冊,像是被遺忘了一般,孤單躺在玄關處,上面壓了一個空酒瓶。
  
  李重遠深吸一口氣,將畫冊拿了起來。
  
  那是一本影集,內容不多,都是Alex給李重遠拍的生活記錄照片,色調比在特拉維夫展覽的戰地記錄照片輕快了很多,取景構圖依舊是Alex一貫的自然與真摯。李重遠一張張慢慢翻閱著這些談不上多珍貴的往昔日常,發現自己不僅記得每個場景,甚至能回想起當時Alex舉起相機對著自己的姿態。
  
  影集最後夾了一張便簽紙,上面工工整整寫了幾句話:
  
  本來打算當禮物送給你,但大概找不到機會了。
  
  檔我已經刪了,這是世間僅剩的一份。我知道自己既沒資格留著它,也沒資格毀掉它,它的處置權屬於你。
  
  非常抱歉讓你感到困擾。
  
  大提琴家李重遠在二十多年人生裡,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性取向,也絲毫不覺得自己會愛上男性。
  
  但這並不妨礙他被一個善良而溫暖的靈魂感動。
  
  李重遠把影集抱在懷裡,站在秋日清冷的朝陽中,低聲感歎道:「我怎麼捨得毀掉它。」
  
  作者有話說
  
  明天休息,後天更新。抱歉這兩天更新時間不定,後天起會恢復中午一點半準時更新^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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