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天之後,第一次有吟遊詩人進入野牛骨客棧。雨滴不停敲打著百葉窗,折磨著愛爾蘭人的神經。當斯特傑凡出現在門口時,從他臉上的表情中,他們意識到最渴望的事情終於有了眉目。
  「他在樓下。」客棧主人悄聲說,好像在透露一個祕密。
  這個吟遊詩人要去另外一個地區打理私人事 務,他將在兩星期後循同一路線返回,如果斯特傑凡對兩位學者的意思理解無誤,這倒是能夠兩次錄下同一個人吟唱的大好機會。
  「拉胡塔歌手都是一些不太容易相處的人,」斯特傑凡說,「就是勸說這人留下來都不是一件好辦的事。『天氣很糟啊,』我這麼對他說,『天也晚了。相信我,我不是只惦著賺錢的人,你可以免費住宿。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對他說了你們兩位的事情。」
  在一樓公用客廳裡,坐著幾個高地人,他們全身都濕透了。還沒等辨認出其中哪一個是吟遊詩人,兩個學者就注意到斜倚在牆上的拉胡塔了。這時,斯特傑凡撫住其中一個人的肩頭(正好撫在斗篷肩部縫著飾帶的地方),那人便轉過身來。他們上前表示問候。這吟遊詩人直愣愣地盯著兩位外國人看了好長時間,似乎想消除心裡的疑慮。愛爾蘭人很少見到如此明銳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宛似一道裂罅從他們面前閃過,就像透過一面破碎的鏡子看過去。客棧主人接著跟吟遊詩人說話,他漫不經意地聽著,但後來突然垂下腦袋,這個姿勢是表示同意。按照沿襲已久的慣例,他不能接受任何報酬。但他明白這場表演畢竟可以免除今晚的住宿費用。
  從樓上把錄音機搬下來是大費周章的事,就像第一天把它搬上樓一樣。那些高地人在樓下看著這番情形相當好奇。
  夜幕降臨,斯特傑凡點亮了一盞高腳油燈,這盞燈通常在重要場合才點上。是夜,客棧裡洋溢著聚會氣氛。只有那位吟遊詩人,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錄音機,他知道自己是今晚的主角。比爾的目光一直朝他瞥去,試圖想像吟遊詩人看著這個超現代設備會有什麼感覺:惶惑不解?略知一二?背棄先輩歌手而心懷內疚?最後,他的結論是,這吟遊詩人表面的平靜掩飾了內心的騷動。這將是第一次,他的聲音,他的拉胡塔,不是像以往那樣消失在空氣中,而是將錄製到這個金屬盒子裡,就像雨水落進了蓄水池或是像……他突然擔心這吟遊詩人會改變主意。
  比爾看著那些高地人圍成半圈坐下,這才放下心來。他們多數人都席地而坐。演出已經開始,現在,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什麼人能讓它停下了。
  吟遊詩人終於拿起了他的拉胡塔,樂器純淨的聲音似乎要把聽者引入一種包羅萬象的夢境。比爾和馬克斯互相看了一眼。吟遊詩人開始吟唱,他的歌喉跟他說話的聲音很不一樣。那是一種古怪的、冷冰冰的、幾近蒼涼的聲音,充滿了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苦悶。比爾聽得脊椎骨都發涼了。他試圖理解歌詞的意思,但歌手那種單一音調的吟唱根本讓人無法捉摸。那種感覺就像是要把他的內心都抽空,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扯出去,好像內臟纏入紡紗杆上的羊毛線被慢慢捲走那樣。吟遊詩人的聲音真能把你掏空。如果他再不斷唱下去,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將化成一個小點了。幸好拉胡塔及時地停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靜默中,錄音機發出一陣輕輕的震顫聲,那是馬克斯伸手把它關了。這時大家又回過神,好像剛從昏睡中醒來。大家都向歌手表示祝賀。比爾和馬克斯也跟著用阿爾巴尼亞語說「謝謝」,可是在高地人通常對吟遊詩人那種不吝讚美的套語面前,他們的聲音著實顯得微弱。
  吟遊詩人準備吟唱第二首歌謠之前,馬克斯檢查了錄音品質。機器播出吟遊詩人的聲音,比剛才的原唱似乎還增加了些許共鳴和回聲,這讓每個人都驚訝不已。剛才吟唱的人就在這裡,他嘴巴閉著,拉胡塔擱在一邊,可你卻能聽見他的歌聲,聽見他在彈撥樂器。這是將屬於人的聲音從他主人那裡剝離開來成為另外一種存在,這種人聲分離的事情讓人感到震驚。
  他們全都擁到機器旁邊,目瞪口呆地看著像砂輪那樣轉動的兩卷錄音帶。他們眼裡滿是疑問,一個字都不敢說了。這麼說,現在聲音是存到這個盒子裡了,但那是用什麼方法存進去的呢?
  休息了一會兒,吟遊詩人開始唱第二首歌謠。
  「兩首歌子在裡面不會混到一起嗎?」一個高地人旅客用手指著機器問。
  比爾差點沒笑出聲兒。
  這天夜裡,最後關掉錄音機,謝過吟遊詩人,已經很晚了。
  「兩個星期之後,」斯特傑凡告訴他,「你再經過這裡,還要唱同樣的歌謠。我跟你說過的,這是先生們感興趣的事。他們要做些比較,其他的事情我不太清楚。還有,你得像個男人一樣向我保證,可得恪守信用。」
  「這不用擔心。」歌手用嚴肅的語調回答。
  「這麼說,聲音能在那裡面保存兩個星期?」一個年輕的高地人問,「不會生鏽嗎?」
  「一點都不會,」比爾回答,「能保留幾個月,甚至好幾年。」
  拉胡塔歌手緊緊地盯著錄音機箱。從這人眼裡的神情看,比爾發現他有些忐忑不安。如果他改了主意那可怎麼辦?比爾的疑慮中帶著幾分擔憂。萬一他以為將自己的聲音錄在帶子上鎖進箱子會是一種惡兆,那可怎麼辦?
  兩個外國人向大家道過晚安,然後上樓回自己房間了。斯特傑凡為了節省,把大油燈捻滅了,大廳裡一片黑暗。
  比爾似乎覺出樓下客人們的不安,這時一陣陣的睡意伴著他們兩人上樓去了。他想,明天——他似乎需要盯緊點,把有些事情弄個明白,這樣才能驅除不知什麼原因引起的重重憂慮——明天,我們將剪輯錄音帶!他把身子裹進了毯子,深深嘆了口氣。
  這天夜裡比爾醒來好幾次,每次都以為天快亮了,但每次離太陽升起都還早哪。最後一次醒來時,已經很晚了。
  兩個愛爾蘭人來到樓下,驚訝地發現客棧通鋪裡已空無一人。
  「他們都走了。」斯特傑凡注意到他們的驚奇,「高地人一般都起得很早。」從敞開的門望出去,可以看到天色陰沉,暴雨如注。「你們想想,」客棧主人接著說,「在這樣的天氣裡他們還要趕路!」
  夥計馬丁的木底鞋帶著啪嗒啪嗒的動靜走近了,他從後門進來,兩手各提了一桶水。
  「早安。」他說。
  「早安,馬丁,睡得好嗎?」馬克斯問。
  「噢……還不錯……我擔心……擔心錄音機……」
  「擔心什麼?」比爾問。
  「噢,我怎麼知道?」他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不是嗎?」
  馬丁的臉看上去有一種茫然的擔憂,比爾想起自己失眠和焦慮的那個晚上,那種擔心似乎從下界而來,好像來自另一個世代……
  2月27日,於野牛骨客棧
  今天我們真的開始進入了揭開荷馬之謎的研究工作。
  我們把昨天晚上吟遊詩人唱的兩首歌謠聽了幾遍。每首歌都有大約一千行。
  我們把它和已出版的幾種版本進行比較,正如我們所期待的那樣,我們發現了一些顯著的變化。
  第一首敘述艾庫娜的背叛,她是英勇的慕傑的妻子。德國學者把她視為阿爾巴尼亞史詩中的特洛伊的海倫,只不過她的故事能讓你的熱血凝成冰塊。
  另一首大抵是歌頌掌旗官佐克的史詩。這也許很難被說成是一個悲劇故事。一個年輕女子去山上尋找她的兄弟,他在戰鬥中身負重傷。最後她終於找到了他,年輕人全身浸在血泊之中。受傷者想喝水,但附近沒有泉水,她擔心自己一旦離他而去很可能找不到回來的路,於是他讓她從自己衣裙上撕下一條,在他的血裡浸過,順著腳步一路滴去,沿途留下記號。她就照著這話去做,但這時開始下起雨來,沖掉了路上的血滴。她找不到回去的路,在山裡徘徊著,最後遇到一隻烏鴉和一頭熊。烏鴉告訴她,它剛剛啄出了受傷人的眼睛。那頭熊承認,自己把那人的腦袋擰下來了。於是她飛奔而去,尖叫聲穿過霧霾重重的群山。
  「真是太可怕了!」馬克斯關掉錄音機大聲喊道。
  這一天,我們剩下的時間都在轉錄這首民謠。毫無疑問,我們還得在這上面花好幾天時間。
  2月下旬,於野牛骨客棧
  我們不耐煩地等待(即使不說焦慮)那個吟遊詩人回來。
  有時候我們很怕會把自己埋在這個史詩的世界裡,失去了我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我們是荷馬學者,這是我們一再告誡自己的,每一天,提醒自己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阿爾巴尼亞史詩,而是試圖解開荷馬史詩中的奧祕。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儘管我們自己心裡明白,但史詩確實引人入勝。而且接下來我們遇到的問題比草根歌謠更麻煩。譬如,我們現在鑑定了艾庫娜傳奇——關於慕傑的妻子的——另外兩個版本,但那兩個版本講述的故事卻很不一樣。這大抵與前荷馬史詩時期海倫遭受強姦的案例相同——直到荷馬出手,從諸多版本中選擇了一種。
  荷馬史詩的敘述本身暗示了這一點,關於海倫地位的早期傳說有過各種不同看法。王后被強姦這整個故事是相當含混不清的。她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跟隨帕里斯而去,還是先被擄去,後來才愛上他的?也許她從未愛過強姦她的人,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奴隸!也有另一種可能,她最初被帕里斯所迷惑,但覺出自己被耍弄之後,愛意消退了?抑或可能是他先愛上了她,然後感到自己的激情衰退了,這種事例難道還少見嗎?
  荷馬設法把所有這些問題都懸置了起來。無論特洛伊戰爭期間還是之後,對於海倫的私奔之謎,他從未給過一個最終的解釋。對於所有發生的事情,你能找到的只是悔恨的程度,而且那種情緒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至於她對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她法律上的丈夫,態度也幾乎是模糊不清:我們不知道她是恨他,憎惡他,還是愛他。
  雖然每一種關於艾庫娜地位的敘述都有所不同,但阿爾巴尼亞民謠的不同版本卻都有各自明白易懂的特點。在某一個版本裡,艾庫娜被慕傑的斯拉夫敵人擄去為奴,像其他囚犯一樣等待解救。但另一個版本中,她迷上了劫持她的人,後來成了對方的王妃。那人不僅拋棄了妻子,還強迫她用牙齒叼著火把,照亮他和艾庫娜做愛的初夜之床。這個版本沒有提到艾庫娜本人的感情;但是另外兩個版本中,這種感情卻被清晰地刻畫出來。一個版本是,艾庫娜儘管成了王妃,卻仍然保持對第一個丈夫的忠誠;而另一個版本是,她剛被擄去就愛上了那個帶走她的人,而且,當慕傑來拯救她的時候,她還毫無心肝地欺騙了他。這就是那個吟遊詩人吟唱的版本——遭背叛的慕傑,被迫戴著鐐銬,用牙齒叼著松枝火把,照亮情人歡愉之床。
  顯然,這四個版本的艾庫娜,都部分地交織了特洛伊的海倫敘事,或者說,特洛伊的海倫是這四個不同形象的混合體。當荷馬描繪她的時候,海倫是一個相當混亂的人物,而那個墨涅拉俄斯的行為也還是模糊不清的。
  3月1日,於野牛骨客棧
  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卻沒有一絲暖意……
  天氣很冷,但我們已經很滿意了。我們終於發現了希臘-伊利里亞-阿爾巴尼亞敘事的原初架構的一個共通根基。中世紀的阿爾巴尼亞詩人一直聲稱它已存在幾百年了,不過詩人總是這樣說,他們只恨自己的聲音來得太晚。
  我們試圖讓自己鑽進荷馬的軀殼,去探個究竟,他究竟憑藉何等強力手腕來擺弄這個冒泡的大鍋——那些藝術素材和創作因子都一鍋煮了。
  心存已久的擔憂仍不時地浮現腦際:我們是否正迷失在一個大漩渦裡?另一個擔憂,是更實際的擔憂:我們見過的第一個吟遊詩人還會再來嗎?
  3月3日,於客棧
  在那個拉胡塔歌手如期返回之前,我們簡直度日如年,不過後來居然又有兩個吟遊詩人不期而至。我們實在是太幸運了,斯特傑凡告訴我們,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續見到這麼多歌手,可能需要再隔一段時間才能見到他們了。有個歌手非常木訥,幾乎不說話,就像所有那些高地人一樣,但另一個卻顯得焦躁不安,像是有些神經質。他樓上樓下不停地亂竄,一會兒走到門口,望著外面的路,好像在等著什麼好消息或壞消息。奇怪的是,斯特傑凡跟他們商量了一番,那個焦躁不安的歌手居然同意為兩個外國人吟唱。
  跟預期的情況完全相反,他告知他的吟唱不用拉胡塔伴奏。他沒有解釋為什麼這樣。是他的樂器絃斷了,還是他的手不方便?每個人都坐下來靜靜地圍著他,就像上回的演出一樣,但開始吟唱前,吟遊詩人舉起右臂,張開手心,平坦的手掌撫住自己的顴骨,貼在耳邊。從他後腦勺看過去張開的五指就像一個冠飾或一把梳子——比爾和我們驚訝地竊竊私語, Majekrah(翼尖)!我們親眼見到了,就在我們眼前,這是一個難以轉譯的名詞,我們從學術典籍中獲知有這樣一種古老程序的手勢表達。
  歌手開始吟唱前,沉默持續了好長時間。他的吟唱以下述歌詞起頭:
  今天我將重新講述一樁古代的血債——
  世間從未有人能原原本本從頭複述……
  馬克斯和我齊聲喊出來:「這是掌旗官佐克的歌謠!」
  的確是那首讓人魂牽夢縈的歌謠,而且內容更多,這是一個完整的版本。自從對阿爾巴尼亞史詩產生興趣之後,我們夢寐以求的就是聆聽這首歌謠。德國學者把這首曲子稱作「阿爾巴尼亞的《俄瑞斯忒斯》」不是沒有道理的。它有著古典戲劇所有的元素:母親的背叛,姐妹煽動自己的兄弟弒母,包括復仇女神,包括上天的報應……
  吟唱結束時,我們問他何時能夠返回,可讓我們大吃一驚(也讓斯特傑凡和別人大吃一驚)的是,他回答說他永遠不會再到拉夫什來了。
  斯特傑凡被他的回答弄得目瞪口呆。一個高地人永遠離開高原簡直是不可思議,更糟的是,這是一個壞兆頭,可怕的災難就要降臨的前兆。
  「我們生活在一個糟糕的時代,」斯特傑凡說,「最壞的事情要發生了。」
  3月
  小客棧空了。我們繼續工作,但不時陷入沮喪。第一個吟遊詩人還沒有出現。
  他的返回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我們當然錄下了另外兩位吟遊詩人的歌謠,也完成了轉錄工作,但如果第一個不再露面,那會是一種情感上的受傷,就像初戀在你心上造成的傷害一樣。
  斯特傑凡看著我們的眼神一直有些內疚。顯然對於這種長久的等待,他比我們還要著急。有時候,他會走出去站在門口臺階上,望著消失在霧靄中的小路。情況看上去不怎麼樂觀,尤其是下雨天。
  昨天,我們下樓喝早餐咖啡時,聽見一陣異乎尋常的噪音。遠遠地傳來嗡嗡的聲音。我們走出去看怎麼回事。斯特傑凡也出來抬頭望著天空。
  「那是民用飛機,每個月從這裡飛過兩次。」他說。
  「運送旅客?」
  比爾和我互相使著眼色,我們猜測的眼神沒有逃過斯特傑凡的目光,他向我們走過來悄聲說:
  「別擔心。在那上面——」他朝聲音傳來的地方做了個含糊的手勢,「高原上沒有飛機場,就算有的話,高地人也根本不會坐飛機。」
  「噢,是嗎?」馬克斯問,「那是為什麼?」
  「有許多原因,相信我,」斯特傑凡回答,「不過讓你知道一個就夠了:坐飛機花的錢是一個高地人兩三年的收入。」
  我們點點頭表示聽懂了。
  「所以嘛,他會回來的,不會失信的。」斯特傑凡說,強調著每一個字。接著,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了。「除非……除非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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