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比爾和馬克斯被研究中呈現的那些超乎常理的思路折磨得精疲力竭,於是他們又回到更簡單更具體的問題上來,諸如吟遊詩人的個人生活對於歌謠增損所產生的潛在影響。比方說,如果某個拉胡塔歌手屬意於強姦慕傑妻子的妒忌主題,那麼,對它的解釋就有可能隱藏在那位歌手自己的靈魂裡。如果能對此類案例做一番細節完整的調查那就太棒了,不過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奢望,因為他們清楚地意識到,那些高地人不會接受任何涉及私人生活的問題。如果能把一切事情都弄明白就好了!比如說,為了詮釋一支送婚隊伍在穿越山區時被冰雪困住的段落,他們十分渴望了解吟遊詩人自己的婚禮細節,所遇到的危險,他本人所經歷的擔憂,等等。如果掌握了所有這些由不同的吟遊詩人提供的資訊,學者們在評估各個版本的「悲劇比值」時,就能建立一個特別有價值的衡量標準。
  隨著一天天過去,他們開始注意他們自己生活中記憶與史詩敘事的對應關係。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開始談論以往各自每一天的生活片段。有的發生在愛爾蘭他們自己家中,有的是在紐約電話亭和酒吧裡,再是馬克斯結婚時出租車行駛的路線,以及某一個週末,他的妻子給他留下紙條說是去看她父母了,而他懷疑她是去會見舊情人。比爾則回憶了他母親的再婚,那是一段痛苦的回憶,十五年來一直在折磨著他。一點一點地,他們鍛鑄了自己整個人生的口述史詩的強大鐵砧,到了黃昏,他們可以看見翡翠島的綠色草原和曼哈頓的摩天大樓襯映著現在已非常熟悉的詛咒山的背影,他們至今尚未踏足那座山峰。
  是外面開始下雪了,還是他糟糕的視力看錯了?比爾湊近結霜的玻璃窗,真的是下雪了。一片片薄薄的雪花飄落下來。馬克斯正忙著擺弄錄音帶。
  自從斯特傑凡跟他們說過,他們的機器惹出一些流言蜚語,他們工作時就盡可能調低音量。有一次,錄音帶倒帶時發出可怕的尖嘯聲,嚇得樓下一個客人大吼大叫,說樓上殺人了,有人正在被絞殺,脖子就要被擰斷了。客棧主人拚命安慰那人,向他說明情況,可是一點用都沒有,那人更生氣了。
  「我們歌手的聲音被弄成這副模樣了?這哪像是人的聲音啊,根本是魔鬼的聲音啊!你的意思是就讓這種可怕的東西留在你客棧裡?斯特傑凡,你該為自己感到羞愧!」
  那人離開客棧後還在路上大叫大嚷:
  「小心點,斯特傑凡!你讓魔鬼進了屋子,聽見了沒?」
  儘管客棧主人沒有把他跟客人的全部對話都告訴他們,但他們已經很惱火了。不過,冷靜下來後,他們安慰自己說,除了對他們工作的非難,不可能有更好的指望了。幾年前史詩文獻的結集出版,以及現在他們的錄音,是吟遊詩人行將絕跡的先兆。他們將變得越來越邊緣化,很快,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歌謠承載者」會越來越少,以至最後完全消失,就像日常生活的技術化進程使得馬路上的掃街人成了多餘的職業。
  他們正在討論這個話題(比爾認為「歌謠承載者」這個措辭聽上去似乎很動人,但並不確切,因為那些吟遊詩人不只是承載者,他們的偏好會對整個凝滯而鏽蝕的口傳史詩機器產生很大影響),這時傳來一陣熟悉的敲門聲:是斯特傑凡。甚至沒等他們明白過來他手裡那些信封是寄給他們的,那些斜對的紅藍色條紋就已讓他們的心樂得怦怦直跳——他們收到了來自家裡的消息。
  信確實是他們的。這麼說郵局沒有忘記他們,追蹤他們直到天涯海角。他們撕開從客棧主人手裡拿過的幾個信封,把裡面的東西統統抖摟出來。
  「瞧,馬克斯!」比爾從其中一個大信封裡抽出幾張剪報。
  「報紙!」馬克斯望著剪報咕噥道,「是說我們的事?」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乾脆把信扔在一邊,兩個腦袋湊到一起瀏覽報紙標題:
  這是荷馬之謎的終結?有幾條消息來自《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一次奇異的冒險之旅——深入據信是至今尚存的荷馬史詩搖籃之地。還有兩張剪報是《波士頓郵報》和《芝加哥先驅報》的報導。
  「現在我們的工作已經在外界傳開了。」比爾說。
  他們把所有的剪報都讀了幾遍。有些記者的報導持讚賞態度,有些則正好相反。其中有一篇文章把他們悄然離開紐約的征程比作堂吉訶德和桑丘某天早上離開自己的村子踏上的那條悲喜交加的冒險之途。不過這篇文章沒說他們當中誰是騎士誰是侍從。
  他們工作中需要休息的時候,也會斷斷續續地留意一下小客棧,發現小客棧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似乎顯得相當古怪而不可理解。樓下似乎總是籠罩著一片竊竊私語的神祕氣氛。那些阿爾巴尼亞高地人都是沉默寡言的傢伙,他們從來不多話,也不大聲笑。他們很少出現在人前,一露面就像幽靈那樣倏然消失。
  馬丁有時跟馬克斯和比爾說起一些事情。一天晚上,來了一夥鬼鬼祟祟的人,顯然是被人跟蹤了。這些人剛離開幾分鐘,皇家警隊就現身了——幾乎是踩著逃亡者的腳後跟趕到。天曉得真實情況是怎麼回事。
  還有一天,幾個從黑峽谷來的高地人抬著一個病人要送醫院,他們要在這裡住一夜。兩個愛爾蘭人天亮時下樓喝咖啡,看見那個不幸的人仍然躺在擔架上。他的臉像是蒙了一層死神的面具。他們問起他生了什麼病,夥計馬丁很有把握地說肯定不是傳染病。
  「他們懷疑他的影子關進去了,」他解釋說,「如果是這樣,那就沒必要送他去地拉那。他治不好了。」
  「你說的『他的影子關進去了』是什麼意思?」馬克斯問。
  馬丁試著向他們解釋,那是一種致命的惡疾。患者是一個石匠,在建造庫拉的時候(庫拉也就是你們在阿爾巴尼亞山地看見的那種圓塔),他的工友顯然是把他的影子砌到牆裡去了,說不上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倒楣蛋的影子正好落在對方將石塊砌入的牆體上。高地建築通常要避免將影子砌進牆裡,好像那就是個魔鬼,因為他們非常清楚,如果你的影子被砌進一堵牆裡,那麼你就鐵定要被關進死亡的囚屋了。躺在擔架上那人就是這樣,他們說他是個新手,一點經驗都沒有。
  「你們都看見了,」馬丁說,「不管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把他的小命給奪走了。真是可怕,真是倒楣。你想想,他還不到二十歲啊!」
  兩個愛爾蘭人面面相覷。
  「可是,也許並不是這回事呢?」比爾問,「你也說那只是一種懷疑。」
  「當然只是懷疑。要不然他們幹嘛要花力氣把他送到城裡去?」
  「這種事情真古怪!」兩個學者回到樓上房間,比爾叫嚷道,「真是老掉牙的惡疾,對了,更準確地說,對那種惡疾的解釋太陳腐了……簡直讓你毛髮倒豎!」
  午後低斜的陽光照在錄音機的金屬箱子上,反射出一種詭異的光澤。比爾和馬克斯儘量不去看它,儘管他們內心不想承認,但他們知道這機器正是他們焦慮的根源,這種難解的、無以名狀的擔憂一直在吞噬著他們,不能說是破滅的恐懼,卻並非邏輯可以解釋。
  ***
  有一個星期六,他們早上散步回到客棧,看見馬丁正在給一匹馬卸下鞍韉。他說有人來看他們。正在房間裡等著,有話要跟他們說。
  那是一個高個子男人,身上穿的衣服像是修道士的長袍,一張歡天喜地的紅撲撲的圓臉,朝他們綻開粲然的笑容,想來這應該是一個好性情的人,因為他眼裡沒有一點疑慮的神色。據馬丁說,他會說英語、阿爾巴尼亞語和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我是從這裡路過的,因為聽說了你們的事,聽說了你們投身的工作。」他一邊說著一邊輪流朝兩個愛爾蘭人做著笑臉,「我得說,這是一項了不起的工程,所以我想來看看你們。我自己是塞爾維亞人,來自佩奇主教區,離這裡很遠的地方。我是去斯庫臺辦點事——修道院的事情!」
  「我明白。」馬克斯坦誠地說。
  「是這樣,我想告訴你們,」修道士接著說,「以前我有機會蒐集一些史詩,這裡那裡都去找過。當然,只是在我有限的能力範圍之內,利用閒暇時間。我們修道士對這種事情有時會投入一點興趣。當然,我們只是業餘愛好,處理這種事情不可能有專業學者的水準。你難道指望修道士自己就能研究出什麼?我們與世隔絕,與外界幾乎不聯繫,這是我們的本分……老實說,我一直渴望見到像你們這樣的人,能夠一起討論古代史詩。不過你們肯定很忙,你們的時間一定非常寶貴……」
  「不,一點也不忙,」比爾說,「我們也很高興能跟你聊聊。我們跑了幾千英里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跟你這樣的人接觸。」
  「而且,跟你聊天一定很有助益。」馬克斯也插進來說,一邊請修道士坐下。此刻,他覺得自己剛才不應該對他抱有懷疑。「我能幫你什麼?」
  「謝謝,但其實這應該是我的事情。儘管確切地說我不屬於這片地區,我是這裡的鄰居,不過我倒並非幾千英里之外的人。」
  「佩奇在科索沃,對嗎?在南斯拉夫邊境那邊?」比爾問。
  「沒錯。」
  他們要了三杯雷基酒。斯特傑凡端著飲料進來時,神色疑惑地看了看來訪者。
  他們馬上開始了活躍而熱烈的談話,就像老朋友似的。修道士聽著比爾和馬克斯說話,一邊驚訝而讚歎地點頭,一邊說道:「原來我們自己的地盤上有這麼豐富的資料,卻從來沒有好好看上一眼……我們這些修道士真是無知得可憐!真是傷心啊!」
  喝過第二杯雷基酒,修道士的眼睛眯起來,目光也開始變得更犀利了。
  「不過,請告訴我,你們的工作只是關注阿爾巴尼亞歌謠嗎?你們一定也像我這樣知道其他語言中也有這樣的史詩,比如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是這樣的,」馬克斯說,「我們知道史詩存在於兩種語言中。但我們目前的研究方向只是在這裡。」
  「我想唐突地問一下,為什麼?」
  愛爾蘭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
  修道士的微笑陡然變了一種意味,但微笑仍然掛在臉上。他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能在保持神態不變的同時卻把嘴裡的意思顛倒過來,也就是說,跟原來的意思正好相反。這種相悖的表情使得這個修道士看上去更可怕了。
  「我們是學者,」比爾說,「我們絕對無意捲入當地的事務……我說的是巴爾幹的爭端。」
  「絕對不要在爭議中選邊站隊。」駐地拉那的美國領事在一次會面時告誡他們,「在這個國家,不諧之音很快就能演變成一場武裝衝突。尤其是事情涉及史詩的傳承和淵源這類問題。雙方都將此事視為民族大義的核心問題,並且把它與種族起源、科索沃的歷史地位,甚至是當下的政治結盟聯繫在一起。」
  領事給他們看了一疊阿爾巴尼亞和南斯拉夫的報紙,笑著為他們做了概要翻譯,以使他們對巴爾幹式的論戰文風有所印象。一旦雙方用完了所有想像中可用來侮辱對方的語言資源,塞爾維亞報紙就會宣稱,為了歐洲的更大利益,應該把阿爾巴尼亞從本洲的地圖上抹去——可想而知,阿爾巴尼亞報紙則認為應該對塞爾維亞實行同樣的方針,至於名物來源方面的辯論,雙方更是毫無對話的可能,如一方稱之為「蛇」,在另一方語言中意思則是「鷹」。
  客棧裡隨後的沉默中,馬克斯雖然很想亮出自己的看法,不過他還是攤開手臂說: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立場,尤其你作為一位修道士。」
  「當然,當然……」修道士說。倏忽之間,他重新斂起臉上散去的笑容,做出起先那種喜滋滋的樣子。他繼而用富於幽默的腔調說:
  「沒關係,先生們。你們屈尊和一個可憐愚昧的修士交換了看法,已經賜予我極大的榮耀了。請原諒,請再次原諒我溢於言表的興奮,如果我有這樣不得體的表露。但我想你們會理解我——作為一個塞爾維亞人,我支持自己民族的理由。這是不可迴避的,尤其是在這個巴爾幹地區。請不要誤解我的反應。」
  「不會的,我們當然不會誤解!」兩個學者異口同聲回答,「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態度,也不僅是在巴爾幹,你知道的。」
  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顯然談話需要結束了。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們是想通過口傳史詩去探究荷馬史詩?」
  馬克斯點點頭。
  「這麼說來,在通常意義上,你們對阿爾巴尼亞史詩,還有阿爾巴尼亞民眾,持有極為尊重的態度,是不是?」
  「一點沒錯。」修道士笑得更燦爛了。他臉上的表情很愉快,甚至顯得有些心花怒放的樣子。
  「我不想隱藏自己的妒忌心。我本來也可以帶給本民族的人同樣的榮幸。可是我該怎樣做呢?」
  「說實在,這是無能為力的。」兩個愛爾蘭人回答。
  修道士從衣袍口袋裡掏出懷錶。
  「好吧,好吧,時間過得真快,我該走了,先生們。我會一直聽候你們的好消息。」
  他匆匆離開了。比爾和馬克斯回到自己的房間,從窗口目送他。他騎上馬飛馳而去。遠處,那匹馬似乎在用沉重而暴怒的蹄子叩擊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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