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

  站在飯店外的人行道上,我記起她來了。我記得她的唇形,她的口紅泛著淡淡的紫色,正好與頭上的幾縷紫髮相配。我記得她的口音,有南方痕跡,但不重。我記得她的身材,髖部豐滿,上身苗條。我記得自己嘴裡唸她名字的感覺,就像夢境的枝微末節。當初我不該用「老套」這個詞來形容她的名字,而應該用「經典」二字。
  「想去布魯克林嗎?」她問,「我的另一個室友在『兩步之下』餐廳工作,在那裡,我們可以免費喝酒。」
  我的第一反應是想告訴她我們沒必要喝免費的雞尾酒,但轉念一想,如果我那樣說了,她非但不會被我打動,反而還會生氣。所以我說,「那我們叫個計程車吧。」
  「今晚就別叫計程車了。」
  「為什麼?」我問道,輕輕敲打著駱駝毛大衣與軟皮手套之間露出來的棕色皮膚。
  「因為那個。」她指了指一個兩旁豎有綠色球狀路燈的地下通道口,「而且在下雪,價格翻倍,最好坐地鐵。」我們走下樓梯,進入一個昏暗的場景,讓我想起《綠野仙蹤》裡的情節。
  「你先走。」她在十字轉門處拿出一枚地鐵幣,輕輕把我推了過去。
  我感覺自己像個忘了帶枴杖的盲人。「知道嗎,」我說,「我是來出差的,明早還有銷售大會。」
  她禮貌地笑了笑。「真好。」她說。其實她根本就不在乎我的職業地位,連我自己都不那麼在乎,我那樣說只是為了讓她知道我是個有事業的男人。
  我並不喜歡公共運輸工具。亞特蘭大有公車系統,也有城市鐵軌,但只有沒汽車的人才會坐它們。剛去莫爾豪斯的時候,我沒有選擇。但存了一點小錢之後,我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輛福特平託。這種車型在當時早就停產了。因為存在安全隱患,安德烈把它稱為「汽車炸彈」,但這並沒有妨礙他或是其他人來蹭車。
  A線列車跟歌裡唱的完全不一樣【註1】。紐約的地鐵裡擠滿了人,他們身上穿著潮濕的睡袋式大衣,散發著各種奇怪的味道。地板上鋪著工地上用的那種油氈,座位的顏色是定期債券的那種橘黃色。更別提那些肢體健全的男人,他們在座位上癱坐著肆意伸展,有時甚至占了兩個人的位子,而旁邊就站著婦女。
  那一路也是夠顛簸的。我們面前是一位黑人婦女,她把一個碩大的購物袋抱在胸前,竟然睡著了,還睡得很香,就跟躺在自家床上一樣。她旁邊是一個淺膚色的黑白混血男子,頭上紋滿人像,顴骨上畫的是一個似乎在哭泣的女人。
  「喬治亞,」我對著她的頭髮說,「你是怎麼在這裡生活的?」
  她轉過身回答我。我們的臉貼得很近,為了不親上我,她向後仰著身子。「我並不是在這裡生活。我在讀研,要交學費。」
  「所以就假裝成服務員?」
  她調整了一下抓著把手的手,然後抬起腳給我看她穿的黑色鞋子,鞋子的橡膠底很厚。「你這話兒得對著我的腳說,它們還不知道,所以假戲真做,疼得要命。」
  我跟她一起輕聲笑了笑,但內心是同情她的。我想起了住在路易斯安那的母親,她總是抱怨腳痛,說是週末穿高跟鞋穿的。其實不然,她腳痛是因為她在「一葷三素」速食餐廳端盤子,需要從早站到晚。
  「你在學校讀什麼?」但願她讀的不是博士學位,也不是工商管理碩士,或是法學碩士。我可不是看不慣女人出人頭地,只是不想跟人解釋為什麼自己那麼不上進,拿個學士學位就滿足了。
  「美術。」她說,「主要涉及紡織品和民間藝術。」她的眼角微微上彎,看得出來,她對自己所學的專業由衷地感到驕傲。然而,我根本就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可不是嘛。」我說。
  「我是個手工藝人。」她不像是在解釋,更像是在分享喜訊,「我是製作布娃娃的。」
  「你是要靠這個謀生嗎?」
  「你聽說過費思·林格爾德【註2】沒?」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沒有」,她便繼續說,「我想變成她那樣,不過我縫的是布娃娃,而不是被子。我想申請個稅號,然後做生意。」
  「那店名叫什麼呢?」
  「就叫布娃娃。」她說。
  「聽上去跟個脫衣舞夜總會似的。」
  「才不是。」她大聲說道。坐在我們面前的婦女從夢中驚醒,滿臉紋身的男子也怔了一下。
  「我的專業是市場行銷。」我說,「所以考慮這種問題是我的職業。」
  她還是一副受到了嚴重冒犯的樣子。
  「或許換個名字會更好賣。」我見氣氛有些緩和,繼續說,「你可以叫它『普培』,法語中的『布娃娃』。」
  「法語?」她打量著我說,「你是海地人?」
  「我?」我搖搖頭,「我是標準的美國黑人。」
  「但是你會說法語?」她帶著求助的語氣,彷彿有什麼東西需要我翻譯。有那麼一瞬間,我想亮出我的路易斯安那身分,因為女人就喜歡跟克里奧爾人交往【註3】。可是,我並不想欺騙她。「我在高中學過法語,後來在莫爾豪斯學院輔修過幾節法語課。」
  「我的導師狄迪爾就是海地人。」她說,「算是吧。他出生在布魯克林,但本質上還是個海地人,你也知道這裡的風土人情。他會說法語。」
  我可能看起來一副傻乎乎的樣子,但絕對知道一個女人突然提到另一個男人不是什麼好兆頭。
  我們轉了一輛地鐵後,她終於說,「我們到站了。」然後領著我走上一段又窄又髒的樓梯,樓梯的地板鋪得跟公共洗手間一樣。我們爬出樓梯,走進布魯克林的夜晚,街道兩旁的樹木讓我眼睛一亮。我抬起頭,看著縱橫交錯的樹枝。豐碩的雪花在飄落。我是個土生土長的南方男孩,所以真正的雪還是難得一見的。我強忍著伸出舌頭去舔雪花的衝動。「就跟電視裡一樣。」我說。
  「明天就會堆到道路兩旁,變得一片泥濘。不過,現在這麼新鮮的雪還蠻好看的。」
  我們轉進下一條街。真想牽她的手啊。道路兩旁的建築是鉛筆屑那樣的淺棕色,樓與樓緊密相連,就如城堡一般,將道路夾在中間。她解釋說,每棟褐沙石大樓最初都是一戶人家,四層樓都是一家所有,現在被隔離成一套套小公寓了。
  「我就住在那裡。」她指著街對面,然後將手指劃向樓底,「一樓,看到了沒?」
  我的目光隨著她的手臂望去。
  「不,不要。」她說,「又來。」
  我在昏暗的燈光中眯著眼睛,試圖透過雪花,看清楚她到底在擔心什麼。我還沒弄明白,就聽她大吼一聲「嘿」,然後拔腿就跑,就像被彈弓射出去一樣。我比她遲了四五秒,僅僅是因為一時腦子沒轉過彎,甚至在我開跑的時候,我都不太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使出吃奶的勁,但還是落在後面。就像斯派克·李說的那樣,「是鞋的問題。」我腳上穿的這雙鞋是為了美觀,不是為了蹦蹦跳跳。這是一雙可以讓牧師眼紅的暗紅色富樂紳男鞋,皮鞋面,皮鞋底。瑟萊斯蒂爾穿的是一雙所謂的護士鞋,跟剛生出來的小狗一樣難看,但適合在街上角逐。
  當我看到前面跑的那個傢伙時,才開始明白現在的情形。她把各種髒話說了個遍,同時命令他,「放下我的東西!」顯然,我們在追強盜,而且是個能跑的強盜。她速度很快,但那傢伙更快。他穿著一雙不知從誰那裡偷來的「喬丹」鞋。我就說嘛,是鞋的問題。
  卡爾頓大街很長,路兩旁的褐沙石大樓綿延不絕,人行道被樹根拱得凹凸不平,把這場角逐變成了「障礙跑」。很明顯,我是唯一沒有經驗的人。瑟萊斯蒂爾總能準確無誤地跳過鑽出地面的樹根,那盜賊比她還順暢,甚至還有些優雅。可見這不是他第一次在此「賽跑」。
  他知道她追不上他,我也知道她追不上他。作為一個明白人,我才不會去追一個追不上的人,可只要她還在追,我就得繼續跑。如果我停了下來,讓約會對象獨自去追犯人,那算是個什麼事呢?所以我只能堅持下去,即使我都喘不過氣了。男人啊,總是身不由己。
  這場追逐持續了多久?永遠。冷空氣凍得我肺痛,鞋子夾得我腳痛,我忽然覺得自己在自殺。前面的瑟萊斯蒂爾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小夥子身上,罵罵咧咧的,像個碼頭搬運工。我抽筋了,不是腿上,而是心裡。儘管罵髒話稍稍減緩了她的速度,但此刻的情景還是讓我臉上無光。我比她壯,起步比她晚,應該比她有力氣,最重要的是,我穿得像路易斯·法拉堪【註4】。我不是伊斯蘭民族組織的一份子,但法拉堪給了我一些動力。雖說他的某些觀點比較過分,但在一些常識問題上面還是正確的。不管法拉堪牧師現在穿的是什麼,碰到這種事,他是肯定不會坐視不管,讓一個女人去抓賊的。
  就在此時,上帝朝我拋來微笑。我正積蓄力量,發掘耐力時,瑟萊斯蒂爾被人行道上的一塊凸起絆了一跤,撲在了地上。我三個大步趕上她,像卡爾·劉易斯【註5】一樣,從她身上跳了過去。對我來說,這場角逐在我的皮鞋落地前,就該結束;在我還騰在半空中時,就該播放主題曲,滾動字幕。
  可惜這不是電影。我落到地上,朝錯誤的方向滑了幾英寸,重新調整了一下方位後,我又繼續抓賊。那孩子就在我前面兩三個板磚的地方,他回頭看了看我。中大獎的機會來了。我加了把勁,拚命擺動手臂和雙腿,努力回想高中田徑場上學到的知識。突然,他踉蹌了一下,速度慢了下來。我離他更近了,都能看清楚他襯衫後面的標籤:卡尼。我縱身一躍,右膝先著地,落到瀝青地面上,手指抓住了他細瘦的腳踝。他的腿劇烈地掙扎了兩下,但依舊被我死死地抓住。
  「你他媽神經病吧?」他驚愕地說,「我要是有槍呢?」
  我還真順著他的思路思考了一秒,而就在那一秒,他猛地抽出腳,朝我臉上一踹。我要感謝他沒有盡全力踹我,他本可以把我的頭踢進人行道裡。比起真正的「踹」,這更像是帶著愛意的「輕拍」。這一「拍」直接落到我的嘴上,打掉了我一顆下齒。
  瑟萊斯蒂爾的橡膠鞋底發出的腳步聲從我後面傳來。我好怕她把我當跨欄跳過去,然後繼續這場瘋狂的追逐戲。好在她停住了腳步,在我身邊蹲了下來。
  「我沒拿回你的東西。」我一邊喘息一邊說。
  「我不在乎,你是我的英雄。」她說。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她把手放在我的臉上,說她並不是在說笑。
  給我搭牙橋的牙醫對我說,如果我當時直接來醫院,那顆牙還是能接上的。瑟萊斯蒂爾當時也是這麼建議我的,只是在去她家的路上我放棄了那個念頭。她家除了她,還住著三個室友,以及十幾個布娃娃。她給我做了冷敷,然後報了警。警察兩個小時之後才來。到那時,我已深深被她折服,就像傑克森5人組【註6】一樣興奮,哆來咪,ABC。她在警方的報告上簽了自己的全名:瑟萊斯蒂爾·葛洛莉安娜·達文波特。真想把這個名字紋到我的額頭上。
  【註1】A線是紐約地鐵一條線路,最早開通於1932年。《乘坐A線列車》(Take the 「A」 Train)是美國歌手比爾·斯特雷霍恩的一首爵士樂。
  【註2】美國畫家、作家、行為藝術家,擅長在被子上作畫。
  【註3】生於美洲,但有非洲人和歐洲人的血統的人。克里奧爾語的主要詞彙是法語,但使用的是非洲句法。在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某些地區,克里奧爾人是指早期法國及西班牙移民的講法語的歐洲人後裔。
  【註4】美國黑人伊斯蘭教組織領袖。
  【註5】美國田徑名將,世界著名的中長跑之王。
  【註6】美國樂隊,巨星麥可·傑克森事業的起點。歌曲《ABC》是該樂隊的代表作之一,曾是《公告牌》榜單上的頭號熱曲。「哆來咪,ABC」是這首歌裡的一句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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