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陽光燦爛的午後,莫拉走進「聖瑪利亞教堂」。教堂裡一片陰涼昏暗,剛進去的時候,眼前只見一片陰影,隱隱約約看得到一排排的長椅,最前排有一位老婦人黑漆漆的身影正在低頭禱告。她讓自己沉浸在一片無邊的寂靜中,讓眼睛逐漸適應教堂裡昏暗的光線。上面有好幾扇彩繪玻璃窗,在陽光的照耀下煥發出鮮豔華麗的光影。其中一扇玻璃窗上畫著一個頭髮捲曲的女人,用一種渴慕眼神望著樹上那個血紅的蘋果。那是伊甸園裡的夏娃。那個女人是誘惑的象徵,淫蕩的象徵,毀滅的象徵。看著那扇窗戶,她忽然感到有點不安,於是,她立刻移開視線,看向另一扇窗戶。雖然把她養大的父母親是天主教徒,可是每次到教堂來,她老是覺得很不自在。接著,她看到另一扇玻璃窗裡有幾個殉難聖徒的圖像。那是用彩色玻璃鑲嵌拼湊而成的。雖然他們如今已經被尊奉為聖徒,然而,她知道他們也曾經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知道他們不可能是完美無瑕的。她知道,他們活著的時候,一定也犯過罪,做過錯誤的選擇,也曾經沉溺在俗世的慾望中。而她最深信不疑的就是,天底下沒有完美的人。

  她站起來,轉身朝走道走過去,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住腳步。布洛菲神父就站在走道上,彩繪玻璃的光線在他臉上映照出五顔六色的斑斕光影。他走路幾乎沒有聲音,所以,她根本沒聽到他已經朝她走過來了。此刻,他們四目相對,沒有人敢先開口說話。

  「希望妳不是現在要走。」他終於開口了。

  「我只是到這裡來靜一靜,沉思一下。」

  「那麼,還好妳還沒走,我才有機會見到妳。想聊聊嗎?」

  她瞄了後門一眼,彷彿在盤算著如何脫身。後來,她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們聊聊吧。」

  這時候,最前排那位老婦人轉過頭來看著他們。莫拉忽然覺得很好奇,不知道她眼裡看到的是什麼?一位英俊帥氣的年輕神父,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彩繪玻璃窗聖徒的注視下,兩人含情脈脈說著悄悄話。

  布洛菲神父似乎察覺到莫拉的不安。他看了那個老婦人一眼,然後說:「我們不一定要在這裡聊。」

  ◆

  他們來到牙買加河濱公園,沿著河邊那條樹蔭蔽天的走道漫步。午後的天氣暖洋洋的,公園裡除了他們,另外有些人在慢跑,有些人在騎腳踏車,還有媽媽推著嬰兒車在漫步。在大庭廣眾之下,神父陪著苦惱的教徒散步,應該就不會招惹什麼閒言閒語了。他們從一棵彎彎的楊柳樹下走過,這時候,她忽然想到,他們之間似乎一直都是這樣。不會讓人聯想到緋聞,也沒有半點罪惡的氣息。我最想從他身上得到的,是他最不可能給我的。然而,我還是一直想見他。

  我們還是會見面。

  「我一直在想,妳什麼時候才會來找我。」他說。

  「我一直想來找你。可惜這個禮拜一團亂。」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下來凝河面。附近馬路上車水馬龍的嘈雜聲掩蓋了潺潺的流水聲。「最近我忽然感覺死亡離我好近。」

  「妳從前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嗎?」

  「不像這次這麼強烈。上個禮拜,我在實驗室裡看屍體解剖──」

  「妳不是已經看過很多了嗎?」

  「我不光是看,丹尼爾。我自己也在解剖。我手上也拿著手術刀,我自己也動手。我幾乎每天都在做這種事,可是卻從來不會覺得有什麼困擾。也許那意味著我已經失去了對人的感受。我變得越來越超然,甚至感覺不到我切割的是人的血肉。可是那一天,我看著別人解剖屍體,忽然感覺那彷彿跟我有切身的關係。我看著解剖檯上的她,感覺卻像是看著自己。現在,每次我一拿起手術刀,腦子裡就會想到她。我一直在想,從前的她有過什麼樣的人生。我一直在想,她有什麼感覺,她在想什麼,在那一天……」講到這裡,莫拉忽然遲疑了一下,嘆了口氣。「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辦法再做同樣的工作了。這就是我現在的感受。」

  「這種工作,妳真的非做不可嗎?」

  聽到這個問題,她顯得很困惑。她瞪大眼睛看著她。「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妳把自己形容得好像被逼著做什麼苦工。」

  「那是我的職業。我懂的就是這個。」

  「那不是理由。所以,妳為什麼要做這種工作?」

  「那你為什麼要當神父?」

  這下子輪到他困惑了。他想了好久,站在她旁邊一動也不動。在楊柳樹的樹影下,他那雙湛藍的眼睛忽然顯得有點黯淡。「那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做的決定。」他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也沒有懷疑過。」

  「你一定曾經有過信仰。」

  「我現在還是有信仰。」

  「這樣就夠了嗎?」

  「妳真的以為當神父只需要信仰嗎?」

  「不是,當然不是。」她忽然轉了個身,繼續往前走。那條小路上交織著斑駁的光影。她忽然很怕再接觸他的目光,很怕他會看穿她的心思。

  「有時候,坦然面對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好事。」他說。「那會激發我們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

  「我寧願不要。」

  「為什麼?」

  「我不是一個很懂得反省的人。從前念書的時候我就很討厭哲學課。那全是一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不過,物理和化學我就讀得懂了。我喜歡物理和化學,因為那些原理是很實用的,而且是有條理的。」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下來。她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腳上穿著溜冰鞋,推著一台嬰兒車從他們的3經過。「我不喜歡那種無法解釋的東西。」

  「這個我懂。妳喜歡所有的東西都像數學公式一樣,可以用等號連接起來。這就是為什麼,那女人遭到殺害,妳會很受不了。」

  「因為那又是另一個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我最痛恨的東西。」

  這時候,他們走到一條木頭長椅旁邊。她坐下來,面對著河邊。天色越來越暗了,整個河面籠罩在一片陰影中,越來越黝黑。他也坐下來。雖然他沒有碰觸到她,但她依然感覺得到他就坐在她旁邊,感覺好近。她的手臂幾乎感覺得到他的體溫。

  「瑞卓利警官有沒有再告訴妳更多關於那個案子的情報。」

  「她似乎並沒有真的要讓我介入。」

  「妳認為她會讓妳參與嗎?」

  「以警察的身分來說,不會,她不會。」

  「那麼,以朋友的身分呢?」

  「我就是這麼想的。我一直以為我們兩個是朋友,可是她並沒有告訴我很多。」

  「妳不能怪她。被害人就死在妳家門口。她免不了會懷疑──」

  「懷疑什麼?懷疑我是兇手嗎?」

  「應該說,懷疑妳才是兇手真正的目標。那天晚上我們就是這麼認為。我們以為車上那個人是妳。」他眼睛凝望著河的對岸。「妳說妳一直在想解剖的事,而我還是忘不了那天晚上,我站在妳家那條街上,看到一大堆警車。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拒絕相信。」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黑色的河流在他們眼前奔流,而他們身後卻是洶湧的車流。

  接著,她突然開口問他:「晚上想不想跟我一起吃飯?」

  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吭聲。看到他那種猶豫不決的模樣,她羞得臉都紅了。她忽然好想把那句話呑回去,好渴望剛剛那一分鐘的時間能夠倒流。要是剛剛她就這麼說再見,就這麼走開,那該有多好。結果不是。她竟然莽莽撞撞的邀他一起吃晚飯。其實,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他不應該接受這種邀請。

  「對不起。」她囁囁嚅嚅地說。「也許我不應該──」

  「好啊。」他說。「我求之不得。」

  她站在廚房裡,把番茄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準備用來做沙拉。她忽然感覺拿刀的那隻手繃得好緊。火爐上的鍋子正在燉紅酒雞,冒出來的蒸氣瀰漫著紅酒香和雞肉香。這種簡單的菜色,她用不著看食譜就做得出來,不必用大腦就做得出來。其實,再怎麼麻煩的菜她都做得出來,只不過,她整個心思都被那個男人盤踞了。他手上正拿著一瓶Pinot Noir,倒進兩個酒杯裡。

  接著,他把其中一杯酒擺在流理台上。「還有什麼是我幫得上忙的嗎?」

  「沒有了。」

  「妳在做沙拉醬嗎?我可以幫妳洗萵苣嗎?」

  「我邀你到家裡來,不是要你幫忙做家事的。我只是覺得,也許你寧願在家裡吃,不太想上餐廳。餐廳裡人太多了。」

  「我想妳一定很受不了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指指點點。」他說。

  「我考慮的是你。」

  「莫拉,就算是神父,偶爾也會上餐廳去吃飯吧。」

  「不,我的意思是……」她感覺得到自己又臉紅了,於是,她趕快又拿了一顆番茄繼續切。

  「我想,要是別人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他說。「大家可能會覺得奇怪。」他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當時,廚房裡只聽得到菜刀切在砧板上的聲音。她忽然覺得有點好奇,如果有個神父在你家的廚房裡,你會請他做什麼?請他幫食物禱告嗎?天底下沒有另一個男人會令她感到如此侷促不安,感覺自己滿身都是缺點。那麼,丹尼爾,你的缺點是什麼?她一邊滿腦子胡思亂想,一邊把切碎的番茄倒進沙拉盤裡,再把橄欖油和甜醋倒進去攪拌。你脖子上那個白領圈有辦法幫你隔絕誘惑嗎?

  「最起碼讓我幫妳切黃瓜吧。」他說。

  「你就是閒不下來,是不是?」

  「別人在工作的時候,我沒辦法呆呆坐在旁邊看。」

  她笑了起來。「原來我們是同一國的。」

  「哪一國?是那種無可救藥的工作狂嗎?那我可以算是前輩了。」他從木刀架上抽了一把刀子出來,開始切黃瓜。廚房裡開始瀰漫著一股夏日的、清新的芳香。「我有五個兄弟,一個妹妹。家裡沒有我幫忙不行。」

  「你們家有七個兄弟姊妹?我的老天!」

  「每次我爸爸聽到媽媽肚子裡又多了一個,他也是說我的老天。」

  「那麼,你們家七個兄弟姊妹,你排行老幾?」

  「老四。正好夾在中間。根據心理學家的說法,像我們這種人天生就適合當中間人,天生就拚命想維護世界和平。」他抬起頭瞄了她一眼,對她笑了笑。「那也意味著,我連洗澡都要洗戰鬥澡。有一堆人排隊等著洗澡。」

  「既然你在家裡排行老四,那你後來怎麼會跑去當神父呢?」

  這時候,他低頭看著砧板。「妳應該猜得到,這說來話長。」

  「你不想談這件事嗎?」

  「我的理由很奇怪,妳聽了可能會嚇一跳,可能會一頭霧水。」

  「嗯,說起來很好笑,好像人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都是很莫名其妙就決定了。比如說,決定要跟誰結婚。」她啜了一口酒,然後又把杯子放回去。「至於我自己的婚姻,我當然沒辦法替自己辯解說,當初的決定是有道理的。」

  他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為了肉慾?」

  「這就是關鍵。這輩子我所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到目前為止,好像是這樣。」她又啜了一口酒。你很可能就是我下一個致命的錯誤。假如上帝希望我們成為好人,那祂實在不應該創造出誘惑這種東西。

  他把切好的黃瓜倒進沙拉盆裡,然後把刀子洗乾淨。他站在水槽前面,背對著她。她一直在看他。他長得很高,瘦瘦的,看起來很像那種跑馬拉松的選手。她心裡想:我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天底下有那麼多男人是我可以去愛的,為什麼偏偏要愛上這一個?

  「妳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麼要當神父嗎?」他說。

  「為什麼呢?」

  他轉過來看著她。「因為我妹妹有白血病。」

  她嚇了一跳,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說什麼都不對。

  「蘇菲當時只有六歲。」他說。「她是家裡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的女生。」他伸手去拿抹布,把手擦乾,然後把抹布掛回架子上,掛得很整齊。他動作慢呑呑的,彷彿在盤算接下來該怎麼說。「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我想妳會說這算是病情輕的那種──不過在我看來,天底下沒有所謂病情輕的白血病。」

  「對小孩子來說,這種白血病後續病情已經是最樂觀的一種了。有80%的存活率。」她說的是實話,可是話才剛說出口,她立刻就後悔了。這就是凡事講求邏輯的艾爾思醫師。別人的悲劇,她的反應就是提供有用的資料和無情的統計數字。長久以來,面對她身邊的人,面對那些麻煩的感情問題,她一直都是採取這種態度,退縮回科學家的角色。要是有個朋友死於肺癌呢?要是有個親戚因為車禍而導致四肢癱瘓呢?不管面對什麼樣的悲劇,她永遠都是引用經典,引用一些統計數字,用冷冰冰的精確數字來安慰他們。內心深處,她相信每一件可怕的事情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釋。

  她有點擔心,丹尼爾看到她這種反應,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她超然客觀得有點過頭了,甚至有點冷酷無情。不過,他並沒有顯現出不高興的樣子。他只是點點頭,表示他知道這個數字的含義。那只是一個簡單的事實。

  「醫生說她還可以再活五年。以當年的標準來說,那並不算好。」他說。「醫生診斷出她罹患白血病的時候,她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我無法形容,那對我們家的衝擊有多大。尤其是對我媽媽。她是她唯一的女兒,她的心肝寶貝。當年我十四歲,我扮演的角色,就是大人在忙的時候,我要負責照顧蘇菲。從小她就是眾人目光的焦點,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但儘管如此,她卻完全沒有被寵壞的樣子。妳絕對無法想像,她是多麼的討人喜愛。她永遠都是那麼討人喜愛。」他眼睛還是沒有在看莫拉。他一直盯著地板,彷彿不想讓她看到他內心的痛苦有多深。

  「丹尼爾?」她輕輕叫了他一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面對妳這樣的疑神論者,我還真不知道故事接下來該怎麼說。」

  「後來怎麼樣了?」

  「有一天她的醫生通知我們她已經病危了。當年,要是聽到醫生宣告病情,你會把它當成是神的旨意。那天晚上,我爸媽和兄弟去了教堂。我猜,他們大概是想向上帝祈求奇蹟出現。我一個人留在醫院裡面,這樣蘇菲才不會太孤單。當時她的頭髮已經在化療過程中掉光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她趴在我大腿上睡著。而我拚命禱告,禱告了好幾個鐘頭,我向上帝做出各種千奇百怪的瘋狂承諾。我祈禱說,要是她死了,這輩子我再也不會跨進教堂一步。」

  「沒想到,她活下來了。」莫拉輕聲細語地說。

  他凝視著她,對她笑了一下。「沒錯,她確實活下來了。所以,我履行了我對上帝的承諾。所有的承諾。因為,那天晚上,祂聽到我的禱告了。毫無疑問。」

  「那蘇菲現在人在哪裡?」

  「她已經結婚了,過得很幸福,目前住在曼徹斯特。她領養了兩個小孩。」此刻,他坐在餐桌對面,凝視著她。「所以囉,我就變成神父了。」

  「布洛菲神父。」

  「現在妳總該明白了吧,為什麼我會做那個選擇。」

  可是,那是正確的選擇嗎?她很想問他,可是卻不敢問。

  他們又各自倒了一杯酒。她把法國硬麵包切成一片一片,然後把沙拉攪拌一下。接著,她用杓子把那鍋紅酒雞舀到碗裡。聽說,通往男人心裡的路,必須經過胃。他的心?丹尼爾‧布洛菲的心?那就是她想抵達的地方嗎?那是她真正想要的嗎?

  也許是因為我得不到他,所以我才會放心大膽的渴望他。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以,他傷害不了我。他不可能會像維克多那樣傷害我。

  可是,她嫁給維克多的時候,她也認為他永遠不會傷害她。

  我們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麼不受外在事物的影響。

  他們才剛吃完,忽然聽到門鈴響起。兩個人都愣住了。雖然他們並沒有做什麼,但他們還是很不安的互看了一眼,彷彿一對情人偷偷幽會被人逮到了。

  珍‧瑞卓利站在莫拉家的門廊上。夏天夜裡的空氣比較潮濕,她那頭捲曲的黑髮亂成一團。雖然晚上很暖和,但她還是穿著平常工作穿的那套褲裝。莫拉一看到瑞卓利那種陰鬱的眼神,立刻就明白她不是來串門子聊天的。她低頭一看,看到瑞卓利手上提著一個公事包。

  「很抱歉,醫生,跑到妳家來打擾妳。不過,我們得好好談一談了。我想了一下,決定還是到妳家來找妳。有些話在辦公室談,可能不太方便。」

  「跟案情有關的嗎?」

  瑞卓利點點頭。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提到是哪個案子。雖然她和瑞卓利彼此都很看重對方的專業素養,不過,她們始終很難跨越那條界線,很難成為知心的朋友。而今天晚上,兩個人見到面,甚至感到有點不自在了。莫拉心裡想:事情不太對勁。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她忽然開始提防我。

  「請進。」

  瑞卓利一跨進屋子裡,立刻就聞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她遲疑了一下。「我有打擾到妳吃晚飯嗎?」

  「不會,不會,我們剛吃完。」

  瑞卓利並沒有放過「我們」那兩個字。她用詢問的眼神看了莫拉一眼。這時候,她忽然聽到腳步聲,立刻轉頭一看,看到丹尼爾在走廊上。他手裡端著兩個紅酒杯,正要走到廚房去。

  「晚安,瑞卓利警官!」他喊了她一聲。

  瑞卓利嚇了一跳,猛眨了幾下眼睛。「布洛菲神父。」

  他繼續往廚房走進去,瑞卓利轉身看著莫拉。雖然她嘴裡沒有說什麼,可是,她心裡在想什麼,卻很清楚地寫在臉上。她心裡想的,就是教堂裡那個老婦人心裡想的。沒錯,看起來是怪怪的,可是我們並沒有做什麼。我們只不過一起吃了一頓晚飯,聊聊天,如此而已。你們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

  「呃……」瑞卓利嘀咕了一聲。那輕輕的一聲卻彷彿暗藏著千言萬語。她們聽到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響,那是丹尼爾把碗盤刀叉放進洗碗機裡的聲音。她家的廚房裡竟然有個神父。

  「可能的話,我想私下跟妳談。」瑞卓利說。

  「有必要嗎?布洛菲神父是我的朋友。」

  「醫生,有些事光是開口就已經覺得很難啟齒了。」

  「可是我總不能就這樣把他趕出去吧。」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因為她聽到丹尼爾的腳步聲從廚房那邊過來了。

  「我真的該走了。」說著,他又瞄了瑞卓利的公事包一眼。「顯然妳們兩位有正事要談。」

  「我們確實有點事情要談。」瑞卓利說。

  他朝莫拉笑了一下。「謝謝妳的晚餐。」

  「丹尼爾,等一下。」莫拉叫了他一聲。她陪他走到屋外,走到前門廊上,然後關上門。「你不見得一定要走啊。」她說。

  「她好像有需要跟妳單獨談一談。」

  「真抱歉。」

  「有什麼好抱歉的?今天晚上真的很愉快。」

  「我總覺得你好像是被我趕走的。」

  他忽然輕輕抓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掌心感覺好溫暖,好有安全感。「有時候,如果妳想找個人談談,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他說。「不管有多晚。」

  說完,他就朝車子那邊走過去了。她看著他漸漸遠去,看著他那身黑衣服逐漸隱沒在夏日的夜色裡。後來,他轉身朝她揮揮手,那一剎那,她忽然瞥見黑暗中有一個小白點。那是他的領圈。

  接著,她走回屋子裡,發現瑞卓利還站在走廊上。瑞卓利一直在看她。想也知道,看到丹尼爾跑到這裡來,她一定覺得很奇怪。她可不是瞎子。她看得出來,這兩個人之間,除了友誼之外,似乎有某種東西開始慢慢滋長出來。

  「妳想喝杯什麼嗎?」莫拉問。

  「那太好了,謝謝妳。只要不含酒精的都可以。」瑞卓利指著肚子說。「這傢伙太小,還不能喝酒。」

  「那當然。」

  莫拉帶著瑞卓利沿著走廊往廚房走過去。她盡量想辦法扮演好主人的角色。到了廚房,她把冰塊丟進玻璃杯裡,然後倒了兩杯柳橙汁。她在自己那一杯裡多加了一點伏特加。接著,她轉了個身,把杯子放在餐桌上。這時候,她看到瑞卓利從公事包裡拿出檔案夾,放在餐桌上。

  「那是什麼?」莫拉問。

  「醫生,我們先坐下再聊吧,好不好?因為,接下來我要告訴妳的事情,妳聽了可能會很不舒服。」

  莫拉坐到餐桌旁邊的椅子上,瑞卓利也坐了下來。她們隔著桌子四目相對,檔案擺在桌上。莫拉盯著檔案,心裡想:那好像是潘朵拉的盒子,裡頭裝滿了祕密。我真的想知道裡面寫了些什麼東西嗎?

  「妳還記不記得,上禮拜我告訴過妳的,安娜‧潔絲普的資料?我們找不到她六個月以前的紀錄。我們唯一找到的地址是間沒人住的公寓。」

  「妳說她是個幻影。」

  「從某個角度來看,確實是。安娜‧潔絲普根本不存在。」

  「怎麼可能呢?」

  「因為根本就沒有安娜‧潔絲普這個人。那是化名。她的真名叫做安娜‧李奧尼。大約六個月前,她開始改用一個新名字。她先把銀行帳戶取消,後來又搬出她家。她用那個名字在布萊登租了一間公寓,可是,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要搬進去住。萬一有人知道她改了名字,想追查她的下落,那麼,線索追查到那裡就斷了。那裡是一條死胡同。事實上,她搬到緬因州一個小鎮去了,就在往北通往海邊的路上。過去這兩個月來,她一直都住在那裡。」

  「妳怎麼會知道?」

  「這一切都是警察幫她安排的。我跟那個警察談過。」

  「警察?」

  「一位名叫巴拉德的警官,紐頓分局的人。」

  「那麼,這個化名──她是犯了什麼罪在逃亡嗎?」

  「不是。妳可以再猜猜看,她躲的是什麼人。老掉牙的故事情節了。」

  「一個男人?」

  「而且很不幸的是,一個非常有錢的男人。查爾斯‧卡塞爾博士。」

  「我沒聽過這個人。」

  「他是凱索大藥廠的創辦人。安娜本來是他公司裡的研究員,後來兩個人就在一起了。可是三年後,她忽然拚命想離開他。」

  「可是他偏偏不肯放人。」

  「卡塞爾博士不是那種可以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人。有一天晚上,她鼻青臉腫地被送到紐頓醫院的急診室。緊接著的是一連串的噩夢:祕密跟蹤、死亡恐嚇……她甚至收到一個裝著死掉金絲雀的郵件。」

  「老天。」

  「是啊,那就是所謂的真愛吧。有時候,如果妳想阻止男人這樣傷害妳,唯一的辦法就是開槍打死他──要不然就是躲起來。如果她當初選擇殺了他,說不定現在她還活得好好的。」

  「他找上她了。」

  「我們必須找出證據。」

  「妳有辦法嗎?」

  「目前我們還聯絡不上卡塞爾博士。很巧的是,兇殺案發生之後,隔天早上他就離開波士頓了。過去這一個禮拜來,他一直都在外地出差,明天才會回來。」瑞卓利把杯子舉到唇邊,冰塊在杯子裡碰撞,那種叮叮噹噹的聲音令莫拉很不自在。接著,瑞卓利又把杯子放回桌上,好一會兒都沒再說話。她似乎是在拖時間,可是為什麼?莫拉思忖著。

  「關於安娜‧李奧尼這個人,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妳。」瑞卓利一邊說,一邊伸手指著桌上的檔案。「我是特別帶來給妳看的。」

  莫拉翻開檔案夾,看到一張照片,嚇了一大跳。她立刻就認出照片裡的人是誰了。那是一張小小的彩色照片,小到可以放進皮夾裡。照片裡是一個小女孩,滿頭黑髮,眼神看起來很嚴肅。她站在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中間,兩個人滿臉關切的摟著她。莫拉輕聲說:「那個女孩子有可能是我。」

  「這張照片是在她的皮夾裡找到的。我們相信那應該是安娜十歲左右的照片,和她的父母一起拍的。她媽媽叫做露絲‧李奧尼,爸爸叫做威廉‧李奧尼。兩個人都已經過世了。」

  「那是她的父母?」

  「是的。」

  「可是……他們看起來怎麼那麼老?」

  「確實很老了。拍那張照片的時候,媽媽露絲已經六十二歲了。」瑞卓利遲疑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說:「安娜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唯一的孩子,而且父母年紀很大。莫拉心裡想:我知道這代表什麼含義,可是,我忽然好怕聽到她接下來要告訴我的事。那才是她今天晚上來的目的。她不是來告訴我安娜‧李奧尼的事,也不是來告訴我那個丈夫有暴力傾向。她是來告訴我一件更可怕的事。

  莫拉抬頭看看瑞卓利。「所以說,她是被收養的?」

  瑞卓利點點頭。「安娜出生那一年,李奧尼太太已經五十二歲了。」

  「社會機構不會把孩子交給那麼老的寄養父母。」

  「那就是為什麼他們很可能是透過律師,私下安排收養。」

  莫拉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們也都已經過世了。當年他們收養她的時候,也都已經四十多歲了。

  「醫生,妳對當年自己被收養的事知道多少?」

  「父親過世之後,我找到了收養文件。那是一位波士頓的律師安排的。幾年前,我打過電話給他,看看他肯不肯告訴我,我親生母親叫什麼名字。」

  「結果呢?」

  「他說我的資料被列為機密,堅持不肯透露。」

  「妳沒有再繼續追問嗎?」

  「沒有。我沒有。」

  「那位律師是不是叫做泰倫斯‧范‧蓋斯?」

  莫拉忽然說不出話來。她根本不需要回答,因為她知道,瑞卓利光是看到她那驚駭的眼神就明白了。「妳怎麼會知道?」莫拉問。

  「安娜遭到殺害的兩天前,她住進特瑞蒙飯店,就在我們波士頓這邊。她在飯店房間裡打了兩通電話。一通打給了巴拉德警官,不過當時他出差去了,沒有接到。另一通電話是打到泰倫斯‧范‧蓋斯的事務所去的。我們還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打電話給他──到目前為止他都還沒回我電話。」

  這時候,莫拉心裡想:接下來,謎底快要揭曉了。那才是今天晚上她到我家來的目的。謎底就要在我家的廚房裡揭曉了。

  「我們知道安娜‧李奧尼是養女。她的生日和血型和妳一模一樣。而且,就在她死前,她和范‧蓋斯通過電話──妳的收養手續也是他安排的。那實在太巧合了。」

  「這些資料妳是什麼時候查到的?」

  「幾天前。」

  「那妳為什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要瞞著我?」

  「除非萬不得已,否則我實在不想來煩妳,讓妳不高興。」

  「呃,妳這麼久才來,我才真的不高興。」

  「我不能不等,因為有一件事我還沒查清楚。」說著,瑞卓利深深吸了一口氣。「今天下午,我和DNA實驗室的華特‧德古特談過了。上次妳不是要我幫妳做DNA比對嗎?就在這個禮拜,兩三天前,我拜託他幫我做。今天下午,他拿了一張放射性自動顯影照片給我看。他做了兩組VNTR基因表徵,一組是安娜‧李奧尼的,另外一組是妳的。」

  莫拉坐著一動也不動,全身肌肉緊繃,準備迎接最後致命的一擊。

  「兩組完全吻合。」瑞卓利說。「這兩組基因表徵是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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