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那些骨骸之後,一切都變了。
莫拉本來打算當天晚上就要開車回波士頓的。她又回那間小木屋去了一下,換了一條牛仔褲和T恤,然後開她自己的車回到空地。她心裡想:我還是在這裡多待一下子好了,四點左右再走。後來,鑑識科的人從奧古斯塔趕過來了,而那些義工也已經開始進行搜索。柯索警官把那塊空地劃分成好幾塊,讓他們一塊一塊搜索。結果,下午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莫拉根本就已經忘了時間。整個下午,她只休息了一下,狼呑虎嚥吃掉了一塊雞肉三明治。那是義工帶來的。她在臉上噴滿了防蚊液,結果,不管吃什麼東西,味道吃起來都和防蚊液沒什麼兩樣。不過,她實在太餓了,就算叫她啃乾麵包,她也會啃得很高興。肚子填飽之後,她立刻又戴上手套,拿起鏟子走到辛醫師旁邊,跪到泥巴裡繼續幹活。
沒多久,四點到了,也很快又過去了。
現場有一個紙箱,裡面的骨頭已經越裝越多了。肋骨和腰椎骨,股骨和脛骨。還好,推土機並沒有像預期中那樣,把骨頭推散得大老遠。那具女性的遺骸散佈在方圓六英尺的範圍內,而那具男性骨骸整個被一株黑莓叢的根藤纏住了,保持得相當完整。結果顯示,現場只有兩具骨骸,但卻是花了一整個下午才挖出來的。莫拉挖得渾然忘我。一想到每一鏟每一杓都可能會揭露出真相,她根本就捨不得走了。隨時有可能會挖出一顆鈕釦,或是一顆子彈,或是一顆牙齒。當年在史丹福大學念書的時候,有一年夏天,她跑到墨西哥邦加半島的一處考古遺跡,參加挖掘工作。雖然當時的氣溫飆升到攝氏三十二度以上,而她身上只有一頂寬邊帽能夠遮太陽,她卻還是挖得十分起勁,渾然忘我。那種狂熱就像挖寶藏一樣,彷彿寶物已經近在眼前了,再挖個幾英寸就挖到了。此刻,儘管她跪在雜亂的樹叢裡,忍受小黑蠅的無情攻擊,她感受到的正是這種狂熱。就是這股狂熱驅使她挖個不停,從下午一直挖到黃昏,一直到那團暴風雨的烏雲逐漸逼近,遠處已經開始傳來低沉的雷聲,她還不肯停手。
另外,除了那股狂熱,只要理察‧巴拉德一靠近她,她也會感受到一種莫名的興奮。
有時候,她會用手捧著泥沙篩選,有時候,她會把根藤扯掉。然而,即使她再怎麼專注的在做這些工作,她還是不自覺地會去留意他。只要一聽到他的聲音,或是他一靠近,她就會感覺到他的存在。拿一瓶水給她喝的人是他,拿三明治來給她吃的人也是他。有時候,他會走到旁邊,手搭在她肩上問候她一聲。法醫部門的同事很少有人會這樣碰觸她的身體。或許那是因為她看起來總是一副冷漠高傲的模樣,也或許是因為她總是有意無意之間傳達出一種訊息:她不喜歡別人碰她的身體。然而,巴拉德總是會不自覺的去扶她的手臂,或是把手搭在她背後。
只要他一碰到她,她就會臉紅。
後來,鑑識科的人開始收拾工具準備休息。這時她才赫然發現已經是晚上七點,天色都已經暗了。她嚇了一跳。這時候,她才開始感覺到全身肌肉痠痛,衣服髒兮兮的。她站起來,兩腿抖個不停,感覺肌肉痠軟。她看著達吉特用膠帶把那兩箱骨頭封起來,然後他們兩個一人抬一箱,穿越整片空地,把箱子抬到車上。
「達吉特,今天忙成這樣,你恐怕得請我吃晚飯,補償我一下。」她說。
「沒問題,下回去波士頓的時候,我請妳吃『茱莉安餐廳』。」
「就等你來,我會好好打打牙祭。」
他把箱子丟到車上,關上車門,然後兩個人握握手。兩個人手都很髒。然後,他開車走了,她朝他的車揮揮手。支援搜索的義工多半都已經走了,只剩下幾輛車還在現場。
其中一輛就是巴拉德的Explorer。
夜色越來越深濃。她站在那裡看著那片空地,遲疑了一下。她看到他站在樹林旁邊,背對著她。他正在跟柯索警官講話。她在原地徘徊了好一會兒,心裡暗暗希望他會注意到她快要走了。
可是,然後呢?她問自己,妳到底在想什麼?妳希望兩人之間會怎麼樣嗎?
趁妳還沒有做出什麼儍事之前,趕快走吧。
於是,她立刻轉身朝車子那邊走過去,然後坐上車子,發動引擎。她倒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輪胎打滑了好幾下。
回到小屋之後,她脫掉身上沾滿泥巴的髒衣服,然後好好洗了個澡,洗了很久,在身上狠狠地抹肥皂,把黏黏的防蚊液搓得一乾二淨。後來,她洗好澡走出浴室的時候,這才想到自己沒有乾淨的衣服可以換。她原本只打算在法克斯港住一晚而已。
她打開衣櫃,盯著安娜那些衣服。她們穿的衣服,尺寸都一樣。而此刻,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她拿出一件夏季洋裝。質料是白棉布,以她的品味,款式稍嫌年輕了點。不過,天氣這麼熱,晚上濕氣又這麼重,看來看去好像就是這件洋裝最適合。她把洋裝從頭頂上套進去,感覺那純棉的布料碰觸在皮膚上的感覺,那一剎那,她忽然想到,不知道上次穿這件衣服是什麼時候的事?她想像那件洋裝的布料緊貼著安娜的臀部,那條飾帶的腰上。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飾帶上的皺褶還在,看得出來那是安娜上次打結的痕跡。她心裡想:不管我看到什麼,碰到什麼,上面始終都有安娜的痕跡。
這時候,電話鈴聲忽然響了,她立刻轉身看著床頭櫃。不曉得為什麼,她都還沒有拿起話筒就知道一定是巴拉德打來的。
「我沒有注意到妳是什麼時候走的。」他說。
「我回來洗個澡。全身髒兮兮的。」
他笑了起來。「我也覺得自己很髒。」
「你什麼時候要開車回波士頓?」
「今天已經太晚了。我想再多留一晚好了。妳呢?」
「我也不太想今天晚上開車回去。」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
「你有找到飯店住嗎?」她問。
「我有帶帳篷和睡袋來。這條路上有一個露營區,我打算去那裡睡覺。」
她花了五秒鐘的時間做了一個決定。那五秒鐘裡,她腦海中閃過很多可能性,還有各種結果。
「我這裡還多一個房間。」她說。「你可以過來睡。」
「我不好意思去麻煩妳。」
「理察,床已經鋪好了。」
兩個人忽然又沉默了一下子。「那太好了。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晚飯要讓我請。曼因街這邊有一家餐廳可以外帶,沒什麼了不起的菜,不過,我們倒是可以點幾隻水煮龍蝦。」
「理察,我不知道你對了不起這三個字的定義是什麼,不過,對我來說,龍蝦已經夠了不起了。」
「妳要喝紅酒還是啤酒?」
「今天晚上忽然想喝啤酒。」
「再過一個鐘頭我就會到妳那裡了。先別亂吃,留點胃口。」
她掛斷電話之後,這才發覺自己已經餓昏了。沒多久之前,她本來還覺得很懶得開車到鎮上去,本來想算了,晚餐就省了,早點上床睡覺好了。而現在,她竟然餓了。而且,她並非只想吃,她還渴望能夠有個伴。
她在屋子裡不停地踱來踱去,腦海中纏繞著很多慾望,但那些慾望卻又互相矛盾。就在幾天前的晚上,她才和丹尼爾‧布洛菲一起吃了一頓晚飯。只不過,丹尼爾已經把自己獻身給教會了,她永遠沒機會了。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或許會很令人著迷,但卻很難帶給你快樂。
她聽到遠處傳來低沉的隆隆雷聲,於是就走到紗門前面。門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雖然看不到雷光閃閃,不過,空氣中彷彿飄散著某種電力。那是某種可能的想像所散發出來的電力。這時候,雨滴開始打在屋頂上了。一開始只是零零星星的滴了幾下,沒多久,天空彷彿突然破了一個大洞,成千上萬的雨滴傾盆而下。暴風雨的威力令她感到有點興奮。她站在門廊上,看著大雨滂沱而下,感覺涼風陣陣吹來,衣服和頭髮隨風飄揚。
過了一會兒,兩道車燈劃破了白茫茫的雨霧。
她站在門廊上,一動也不動。車子停到門口那一剎那,她的心臟像雨水一樣劈哩啪啦狂跳起來。巴拉德鑽出車子,手上抱著一個大袋子和一袋六罐裝的啤酒。他在傾盆大雨中彎腰往門廊這邊衝過來,衝上階梯。
「沒想到竟然要游泳才能見到妳。」他說。
她笑了起來。「來吧,我拿條毛巾給你。」
「我可以先借用一下妳的浴室嗎?我一直還沒有機會好好把自己洗乾淨。」
「請便。」她從他手上接過那個袋子。「浴室就在走廊那邊。櫃子裡有乾淨的毛巾。」
「我車子的後行李廂裡有盥洗用具,我去拿。」
她把吃的東西拿到廚房去,把啤酒塞進冰箱裡。接著,她聽到他跑進來,紗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又過一會兒,她聽到浴室裡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她走到餐桌旁邊,坐下來,吁了一大口氣。她暗暗告訴自己,只不過是吃頓晚飯,如此而已。兩個人共處一室,也不過就是一個晚上。接著,她又想到幾天前的晚上,她幫丹尼爾煮了一頓飯,而那天晚上,從一開始感覺就截然不同。當她看著丹尼爾,她看到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人。然而,當我看著理察,我看到的又是什麼?也許我不應該奢望太多。
後來,浴室裡的水聲停了。她坐著一動也不動,豎起耳朵仔細聽,全身的每一條神經突然變得好敏銳,感覺得到一陣風輕輕拂過她的皮膚。接著,一陣腳步聲逐漸靠近。他突然走到她旁邊了,身上散發出肥皂的香味,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乾淨的襯衫。
「我吃飯的時候,恐怕必須打著赤腳,希望妳不要介意。」他說。「我的鞋子沾滿了泥巴,太髒了,不好意思踩進屋子裡。」
她笑了起來。「那我也打赤腳好了。感覺上比較像野餐。」她踢掉腳上的涼鞋,走到冰箱前面。「想喝啤酒了嗎?」
「我已經想了好幾個鐘頭了。」
她拉開兩罐啤酒的拉環,拿了一瓶給他。她啜了一口啤酒,看著他,看到他仰頭喝了一大口。她心裡想:我絕對不會有機會看到丹尼爾在我面前表現出這種樣子。無拘無束,還打赤腳,而且剛洗完澡,頭髮還是濕的。
接著,她轉身走到那個袋子旁邊,打開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對了,我們晚餐要吃什麼?」
「我拿給妳看。」說著,他也走到流理台前面,站在她旁邊,手伸進袋子裡,拿出好幾個大大小小的錫箔紙包。「烤馬鈴薯、液態奶油、整條玉米,當然,還有主菜。」說著,他拿出一個很大的泡泡塑膠袋,把袋子掀開,露出裡頭兩隻紅通通的大龍蝦。龍蝦還冒著蒸氣。
「可是,我們要怎麼撬開龍蝦?」
「難道妳連剝龍蝦都不懂?」
「我全指望你了。」
「小Case。」說著,他從袋子裡掏出兩把胡桃鉗。「怎麼樣,醫生,準備好要開刀了嗎?」
「別嚇我。」
「只是一點小訣竅。不過,還是要先做好防護措施。」
「你說什麼?」
他又把手伸進袋子裡,拿出兩件塑膠圍裙。
「你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妳以為餐廳賣龍蝦的目的是為了要整客人嗎?」
「沒錯。」
「好啦,放輕鬆一點,享受一下吧。穿上這個就不會把衣服弄髒了。」說著,他繞到她後面,把圍裙圍在她胸口。他把圍裙的帶子繞到她脖子後面打結的時候,她感覺得到他的鼻息噴在她的頭髮上。他的手在她脖子後面輕輕地摩挲著,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好了,輪到你了。」她輕聲細語地說。
「輪到我?」
「穿上這玩意兒,看起來跟白癡一樣,我才不要一個人當白癡。」
他嘆了口氣,一副投降了的樣子,然後自己也套上圍裙,把帶子綁在脖子後面。然後,他們彼此對望了一眼,看到對方胸口那個龍蝦的卡通圖案,兩個人突然大笑起來。他們坐下的時候還在笑。她心裡想:現在肚子空空的,再多喝幾口啤酒,我就要忘了自己是誰了。不過,這種感覺真好。
他拿起一把胡桃鉗。「好了,艾爾思醫師,準備好要開刀了嗎?」
她伸手拿起另一把,那種姿勢活像外科醫師拿起手術刀,準備割下第一刀。「準備好了。」
他們拔掉龍蝦腳,把外殼敲碎,挖出香甜的龍蝦肉,這時候,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屋頂上,那種規律的聲音彷彿在幫他們伴奏。他們連叉子都懶得用了,乾脆用手抓著吃。他們用沾滿了奶油的手,拉開啤酒罐上的易開罐拉環,然後剝開烤馬鈴薯,露出裡面熱騰騰香噴噴的馬鈴薯泥。今夜,所有的社交禮儀都被他們拋到腦後了。他們就像在野餐,打著赤腳坐在桌子前面,把手指頭放到嘴巴裡舔,然後偶爾會偷瞄對方一眼。
「這樣吃比用刀叉好玩多了。」她說。
「妳從前都沒有用手抓過龍蝦吃嗎?」
「信不信由你,這還是我第一次碰到帶殼的龍蝦。」說著,她伸手拿了一張餐巾紙,擦掉手上的奶油。「知道嗎,我不是在新英格蘭土生土長的。我是兩年前才搬到這裡來的,從舊金山。」
「這我倒看不出來。」
「為什麼?」
「因為妳看起來很像那種典型的『北方佬』。」
「怎麼說?」
「獨立自主,含蓄內斂。」
「我盡量想辦法讓自己達到這種境界。」
「妳是說,那不是妳的本性?」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在扮演某種角色。在工作上,我必須表現出該有的樣子。我必須表現得像是艾爾思醫師。」
「那麼,跟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妳又是什麼樣子呢?」
她啜了一口啤酒,然後把啤酒罐輕輕的放下來。「在波士頓那邊,我沒什麼朋友。或者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如果妳是外地人,交朋友恐怕急不來。」
外地人。沒錯。在波士頓,每一天每一夜,她一直都覺得自己像個外人。她發現那些警察沒事就勾肩,聽到他們老是在聊什麼烤肉,什麼壘球賽,而他們卻從來沒有邀請她參與,因為她跟他們不是同一國的。她不是警察。每當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後面一定會加上「醫生」這個頭銜,而這頭銜就像一道牆,把那些警察擋在門外。至於法醫部門那些醫生同事呢?他們都已經結婚了,所以,他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離了婚的漂亮女人是很麻煩的,令人很不自在。在他們眼裡,她可能是一種潛在的威脅,也有可能是一種誘惑,所以,沒有人願意招惹麻煩。
「那麼,妳怎麼會跑到波士頓來的?」他問。
「也許是因為,我覺得有必要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
「所謂的生涯規劃嗎?」
「不是,跟那個沒關係。我在醫學院過得很愉快。我在大學的醫院裡擔任病理研究人員,我的工作夥伴不是年輕聰明的住院醫師,就是醫學院的學生,愉快得很。」
「所以,如果不是工作上的問題,那一定是跟妳的感情生活有關係。」
她低頭看看桌上那些沒吃完的東西。「你猜對了。」
「我猜,談到這個問題,妳大概會叫我不要多管閒事。」
「我離婚了,沒什麼大不了。」
「妳想聊聊嗎?」
她聳聳肩。「有什麼好說的?維克多是個很棒的男人,非常有魅力──」
「哇,我已經開始嫉妒他了。」
「問題是,跟這樣的人結婚,關係維持不了多久。壓力太大了。那種熱情很快就燃燒殆盡,非常快,快到你很快就精疲力盡了。而且他……」說到一半,她忽然沒聲音了。
「怎麼樣?」
她伸手去拿啤酒,一口一口慢慢喝,喝了好一會兒,然後又放回去。「他對我不夠老實。」她說。「就這樣,沒什麼。」
她知道他想多知道一點,不過,她也知道,他應該已經聽懂她最後那句話的意思了。到此為止,我不想再談了。他站起來,走到冰箱那邊再拿了兩罐啤酒回來,拉開易開罐拉環,然後拿了一罐給她。
「如果我們要繼續討論前夫前妻的問題。」他說。「我想,我們可能需要多喝點啤酒了。」
「既然談了徒傷感情,那就乾脆別談了。」
「或許正是因為妳從來不去談,所以才會痛苦。」
「沒有人有興趣聽我談離婚的事。」
他坐下來,隔著桌子凝視著她的眼睛。「我有興趣。」
她心裡想,她從來沒有被男人這麼專注地看過,而此刻,她發現自己沒辦法不看他的眼睛。她深深吸了幾口氣,感覺空氣中飄散著雨水潮濕的氣味和一種充滿誘惑的奶油香味。此刻,她忽然發現,他臉上的某些小地方是她先前一直沒有留意到的。比如說,他的頭髮上有一些金黃色的斑紋。比如說,他的下巴有一道疤痕。比如說,他嘴唇下方有一條淡淡的白線。比如說,他門牙上有小缺口。她忽然想到,她跟眼前這個男人認識才沒多久,可是她卻覺得彷彿已經跟他認識一輩子了。這時候,她隱隱約約聽到房間裡的手機在響,不過,她忽然不想去接電話。她打算讓它繼續響,過一會兒對方就會自動掛斷了。平常她不會不接電話,可是今天晚上,所有的感覺都不一樣了。她覺得自己不一樣了,變得不顧一切。她竟然不接電話,而且用手抓東西吃。
她有可能會跟一個認識不深的男人上床。
這時候,手機又響了。
這次,她終於注意到了,打電話的人似乎有什麼急事。她不能不管了。於是,她很不情願站起來。「我該去接一下電話了。」
她都還沒走進房間,電話鈴聲又停了。她撥號聽留言,結果發現有兩通留言,都是瑞卓利來的。
「醫生,有話要告訴妳,請回電。」
第二通留言,口氣聽起來好像有點不高興了。「還是我。妳怎麼不回電?」
莫拉坐到床上,愣愣地看著床墊,忽然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張床應該夠大,應該夠兩個人吧。接著,她拚命揮開腦海中的胡思亂想,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按了瑞卓利的號碼。
「妳在哪裡?」瑞卓利劈頭就質問她。
「我還在法克斯港。不好意思,剛剛才跑過來,來不及接。」
「妳有看到巴拉德嗎?」
「看到了,我們剛剛一起吃過晚飯。對了,妳怎麼會知道他在這裡?」
「因為他昨天打電話給我,問妳去了什麼地方。聽他的口氣,他好像打算到那裡去找妳。」
「他在另一個房間。妳要我去找他過來嗎?」
「不用了,我想找的人是妳。」瑞卓利遲疑了一下。「我今天去找泰‧范‧蓋斯。」
瑞卓利突然換了話題,莫拉愣了一下,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她有點茫然。
「范‧蓋斯。妳告訴過我,他是律師,負責──」
「對了,我想起來了。他跟妳說了什麼?」
「很有意思的事。跟領養有關的。」
「他真的告訴妳了?」
「是啊,真沒想到,有些人一看到妳亮出警徽,就什麼都招了。真不可思議。他告訴我,幾個月前,妳妹妹也去找過他。就像妳一樣,她也想查出自己親生母親的背景。不過,他也是跟她繞圈子,打太極拳,就像對付妳一樣。他說,資料已經被封存了,而妳們的媽媽希望自己的身分絕對保密,等等等等。所以,後來她又帶了一個朋友去找他,而那位朋友告訴范‧蓋斯,為了他自己好,最好把那位母親的名字說出來。范‧蓋斯被他說服了。」
「那麼,他說了嗎?」
「是的,他說了。」
莫拉不由得抓緊電話,話筒緊貼在耳朵上,話筒裡甚至聽得到自己的脈搏在跳動。她囁囁嚅嚅地問:「所以,妳知道我母親是誰了嗎?」
「知道。不過還有別的──」
「珍,她叫什麼名字,趕快告訴我。」
瑞卓利遲疑了一下。「蘭克。她的名字叫做艾曼爾提亞‧蘭克。」
艾曼爾提亞。我媽媽的名字叫做艾曼爾提亞。
莫拉嘆了一大口氣,聲音充滿了感激。「謝謝妳!老天,真不敢相信,我終於找到──」
「等一下,我還沒說完。」
瑞卓利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有一種警告的意味。一定有什麼不對勁。很可能是莫拉不想聽到的事。
「怎麼了?」
「安娜那個朋友,也就是威脅范‧蓋斯的那個警察,妳知道他是誰嗎?」
「是誰?」
「理察‧巴拉德。」
莫拉愣住了,一動也不動。她聽到廚房裡傳來杯盤碰撞的叮噹聲,還有水龍頭的水流聲。她心裡想:這一整天我都跟他在一起,可是,現在我才突然發現,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醫生?」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妳還是去問他吧。接下來的事情,就讓他來告訴妳吧。」
◆
她回到廚房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把桌子清乾淨了,龍蝦殼都已經丟到垃圾桶裡了。此刻,他站在水槽前面洗手,沒有注意到她站在門口看著他。
「你知道艾曼爾提亞‧蘭克這個人嗎?」莫拉問。
他忽然全身僵住了,沒有轉過來看她。他們陷入一陣冗長的沉默。過了好久,他終於伸手去拿抹布,慢慢把手擦乾。她知道,他在拖延時間,考慮該怎麼說。只不過,要是他想找一些藉口來搪塞她,恐怕沒那麼容易。不管他說什麼,恐怕都沒有辦法改變此刻她對他的不信任。
後來,他終於轉過來看著她。「我本來希望妳永遠不會發現。莫拉,妳一定會希望這輩子永遠沒聽說過艾曼爾提亞‧蘭克這個人。」
「她是我媽媽嗎?真該死,你還隱瞞了什麼?趕快說。」
他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是的,她是妳媽媽。」
這就對了,他親口說出來了。他確認了。有好一會兒,她真的不敢相信,他竟然對她隱瞞了這麼重要的訊息。這時候,他一直用一種很關切的眼神看著她。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莫拉,我是為妳好。這樣對妳最好──」
「難道知道真相對我不好?」
「以目前情況看來,不好,確實不好。」
「你真該死,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對妳妹妹,我做錯了一件事──很嚴重的錯誤。她拚命想找到自己的媽媽,所以我就想,也許我可以幫她一個忙。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結果會變成這樣。」他朝她跨近了一步。「莫拉,我只想保護妳。我看到安娜的下場了。我不希望同樣的事也發生在妳身上。」
「我不是安娜。」
「可是妳就像她一樣。妳們兩個實在太像了,像得令人害怕。不光是妳們的長相,還有妳們的思考方式。」
她冷笑了一聲。「這麼說來,你甚至還能夠看穿我的心思,對不對?」
「不是看穿妳的心思,而是太了解妳的個性。安娜很頑固。如果她想搞清楚一件事,她不達目的絕不終止。而且,妳會一直挖一直挖,一直到妳找到答案為止。我看到今天妳在那裡挖東西的模樣。那並不是妳的工作,而且那裡也不是妳的轄區。妳根本就沒有理由到那裡去,所以,那純粹是出於好奇,還有頑固。妳想要把那些骨頭找出來,所以妳就動手了。安娜就是那樣。」他嘆了口氣。「沒錯,她終於挖到她想要的東西了,但結果卻令人遺憾。」
「理察,我媽媽究竟是誰?」
「妳不會想去見她的。」
過了好一會兒,莫拉才意識到剛剛他說的那句話有點蹊蹺。想去見?「我媽媽還活著,是不是?」
他很不情願地點點頭。
「而且,你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他沒有回答。
「該死,理察!」她火氣來了。「有話就說行不行?」
他走到桌子旁邊,坐下來,彷彿突然累了,不想再跟她爭了。「如果妳知道真相,一定會很痛苦的。尤其是,妳的身分,妳的工作,會令妳更痛苦。」
「我的工作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妳是執法人員。妳將那些殺人兇手繩之以法。」
「我並沒有將誰繩之以法。我只是在法庭上陳述事實。而且,有時候我所陳述的事實,你們警察也不見得喜歡聽。」
「不過,至少妳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錯了,我站在被害人那邊。」
「好吧,被害人那邊。反正,那也就是為什麼,如果我把她的事情都告訴妳,妳一定會很痛苦。」
「到目前為止,你什麼都還沒有告訴我。」
他嘆了口氣。「好吧,也許我應該先告訴妳,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說吧。」
「艾曼爾提亞‧蘭克──也就是那個把妳丟給別人領養的人──目前囚禁在麻州的佛明漢監獄。」
莫拉忽然兩腿一軟,跌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手臂靠在桌面上。剛剛有一些奶油灑在桌面上,已經凝固了,感覺黏黏的。那令她聯想到,不到一個鐘頭之前,他們還共享了一頓愉快的晚餐。但此刻,她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了。
「你是說,我媽媽在牢裡?」
「是的。」
莫拉瞪大眼睛看著他,忽然沒有勇氣繼續追問下一個問題。很明顯的問題。因為她很怕聽到那個答案。不過,她已經跨出了第一步,踏上了這條不歸路,因此,儘管她不知道最後結果會怎麼樣,現在她已經不能回頭了。
「她做了什麼?」莫拉問。「她為什麼會坐牢?」
「她被判終身監禁。」他說。「因為她殺了兩個人。」
「這就是我不想讓妳知道的。」巴拉德說。「不久之前,安娜終於知道她媽媽犯了什麼罪,知道自己身上流著什麼樣的血,當時,我親眼看到她的反應。沒有人會希望自己有這樣的家世背景──家裡有殺人兇手。結果,她當然不肯相信。她認定整件事一定是一場誤會。說不定她媽媽是被冤枉的。而且,自從她見過她之後──」
「等一下,你剛剛說,安娜見過我們的媽媽?」
「是的。我們一起開車去的,到麻州佛明漢監獄。那是女子監獄。可是,後來我發覺,我又做錯了另一件事,因為,見過媽媽之後,她反而更困惑,不確定媽媽究竟有沒有犯罪。她就是無法面對事實,不肯相信媽媽是一個禽──」說到一半,他忽然沒聲音了。
一個禽獸。我媽媽是一個禽獸。
雨已經變小了,屋頂上只剩下微弱的滴答聲。儘管大雷雨已經過去了,轉移到海上去了,但她依然聽得到遠遠的雷聲。然而,此刻廚房裡卻是一片死寂。他們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理察默默看著她,用一種充滿關懷的眼神看著她,彷彿怕她會崩潰。她心裡想:他並不了解我,我不是安娜。我不會崩潰的,他媽的,我不需要人保護。
「接下來呢?繼續說。」她問。
「接下來?」
「你剛剛說,艾曼爾提亞‧蘭克殺了兩個人,而且被判刑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五年前吧。」
「被害人是誰?」
「實在很難以啟齒,而且,妳很可能會承受不了。」
「你剛剛已經告訴過我,我媽媽是殺人兇手。我想,我的反應應該還算平靜。」
「是比安娜好一點。」他承認。
「既然如此,那就告訴我,被害人到底是誰,還有,千萬別再有任何隱瞞了。理察,這輩子我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有人想隱瞞我,不讓我知道真相。之前我嫁給一個男人,結果那男人有太多祕密,一直在隱瞞我。我們的婚姻就是這樣完蛋的。我不會再忍受同樣的事了,不管是誰。」
「好吧。」他彎身湊向前,盯著她的眼睛。「既然妳想知道所有的細節,那我就老老實實告訴妳,不過,先警告妳,那是很殘酷的,因為所有的細節都是血淋淋的。被害人是一對姊妹,泰瑞莎和妮琪,年齡分別是三十五歲和二十八歲,麻州費茲堡人。當時是十一月底,有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她們的車子爆胎了,兩個人被困在路邊。後來,正好有一輛車經過,讓她們搭便車,當時,她們一定覺得自己運氣真好。沒想到兩天後,有人在三十英里外一間燒毀的小屋裡發現她們的屍體。又過了一個禮拜之後,在維吉尼亞州,艾曼爾提亞‧蘭克開車違規,被警察攔下來。警察發現她的車牌是偷來的,而且還發現後保險桿上有血跡。警察搜索那輛車,結果在後行李廂發現被害人的錢包,還有一根拆輪胎用的鐵撬,上面有艾曼爾提亞的指紋。經過檢驗後,發現鐵撬上有血跡反應。那是妮琪和泰瑞莎的血。最後一項證物是麻州一座加油站的錄影帶。在那支錄影帶上,可以看到艾曼爾提亞‧蘭克買了一塑膠桶的汽油,而她就是用那些汽油焚燒被害人的屍體。」他凝視著她。「好了,夠殘酷了吧,這就是妳想聽的嗎?」
「死因是什麼?」她問。她的口氣冷靜得異乎尋常,甚至令人有點不寒而慄。「你說屍體被焚燒了,可是,那兩個女人是怎麼死的?」
他凝視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彷彿不太能理解她怎麼有辦法這麼冷靜。「警方用X光掃描被焚毀的遺骸,發現那兩個女人的頭骨都破裂了,很像就是用那根鐵撬打的。尤其是,那個妹妹妮琪被打得最嚴重,臉骨都凹陷了,整張臉看起來就像一個窟窿。這種犯罪真是殘暴到極點。」
她想像他剛剛描述的整個過程,想像暴風雪的天氣,兩個姊妹被困在路邊,然後有個女人開車經過,幫了她們一個忙,而她們當然也就百分之百信任這位好心的人,尤其,這位好心的人年紀比她們還大,灰頭髮更多。女人總是幫助女人。
她看著巴拉德。「你說安娜認為她是冤枉的。」
「我剛剛跟妳說的,只是法庭審理過程中所呈現的證據。鐵橇、加油站的錄影帶、錢包。光是看到這些證物,哪個陪審團的人會認為她是冤枉的呢?」
「這件事是五年前發生的。那麼,當時艾曼爾提亞是幾歲?」
「我想不起來了,應該是六十幾歲吧。」
「那她竟然有辦法制伏兩個比她年輕的女人,而且還殺了她們?」
「老天,妳的反應跟安娜一模一樣。妳們都會質疑那種看起來最明顯的現象。」
「因為最明顯的現象不一定是真的。有行為能力的人一定會反抗的,要不然至少也會逃。那麼,泰瑞莎和妮琪為什麼都沒有這樣做呢?」
「一定是因為太突然了,措手不及。」
「可是她們不是兩個人嗎?一個人出事了,為什麼另一個沒有逃?」
「因為其中一個並不能算是有行為能力。」
「什麼意思?」
「那個妹妹妮琪,她懷有九個月的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