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瑪蒂達‧普維斯根本分不清時間是白天還是晚上。她沒有戴手錶,所以,她根本搞不清楚已經過了幾個鐘頭,或是已經過了幾天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個箱子裡多久了,那種感覺是最難受的。一個人孤零零的,滿懷恐懼,不知道自己心跳了多少次,呼吸了多少次。她試過一秒一秒的計算時間,然後又試著算算看過了幾分鐘,可是算到第五分鐘她就放棄了。根本沒有用。就算是為了要引開自己的注意力,避免讓自己陷在絕望的情緒裡,也沒什麼幫助。

  她已經搜索過整個箱子裡的每一個角落,卻根本找不到半個漏洞。沒有裂縫可以撐開,可以往前挖。她把毯子攤開,墊在下面。這比躺在硬木板上舒服多了。而且,她也學會了怎麼用那個塑膠盆,大小便才不會濺出來。就算被困在這個箱子裡,生活還是一樣的生活。吃喝拉撒睡。事實上,真的有助於她計算時間的,是食物消耗的數量。巧克力棒吃了幾根?還剩下幾根?

  袋子裡還有十二根。

  她塞了一小塊巧克力到嘴裡,不過並沒有把它咬碎,而是含在舌頭上慢慢融解,慢慢品嚐那種香味。她一直都很喜歡巧克力,每次經過糖果店,她都會用一種崇拜的眼光,看著櫥窗裡那一顆顆有如黑寶石般的、紙箔包著的巧克力。她想像可可粉那種苦苦甜甜的滋味,想像櫻桃餡和糖漿流到下巴──那不是眼前這種巧克力棒能夠比擬的。不過,巧克力畢竟是巧克力,她還懂得珍惜眼前所擁有的。

  可是,巧克力總會有吃完的一天。

  她低頭一看,看到箱子裡丟了滿地的揉爛的包裝紙,忽然感到一陣驚慌,沒想到食物消耗得這麼快。要是有一天吃光了,接下來要怎麼辦?其實,一定還會再送來的。綁架她的人既然給她食物和水,目的應該不是為了等幾天之後再讓她餓死吧?

  不是,當然不是,我會活下去的,我不會死。

  她抬起頭,把臉湊近那個通風孔,深深吸了幾口氣。我一定要活下去。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為什麼?

  她往後一仰,靠在牆上,腦海中一直迴盪著那句話。為什麼?她想得到的唯一的答案是:綁架勒贖。噢,這個綁架她的傢伙是個笨蛋。你被杜恩營造出來的假象蒙蔽了。BMW,瑞士「百年靈」名錶,時尚領帶。在路上開這種車,是一種身分地位的象徵。想到這句話,她忽然歇斯底里的狂笑起來。這些名牌門面,都是用借來的錢買的,而她竟然因此被綁架了。杜恩根本付不起贖金。

  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想像他回到家裡,發現她不見了。然後,他會看到她的車在車庫裡,看到那張椅子倒在地上,心裡覺得很奇怪。然後,他會看到一張勒贖的字條,看到上面要求的金額。你會付錢的,對不對?

  對不對?

  這時候,手電筒的光束忽然變暗了。她把手電筒抓起來,用手敲了一下。手電筒又亮起來了,但只亮了一下,很快又變暗了。噢,老天,電池沒電了,妳這個白癡,妳怎麼會讓手電筒開這麼久呢?她把手伸進袋子裡,摸了半天,摸出一包新的電池,然後撕開塑膠紙。電池忽然散開,掉了滿地。

  這時候,手電筒熄滅了。

  箱子裡陷入一片漆黑,只聽得到她自己濃濁的呼吸聲。她越來越驚慌,不由得開始啜泣起來。好了,瑪蒂達,不要緊張。明明就還有電池,有什麼好怕的?把電池塞進手電筒裡,正極負極方向不要搞錯就好了。

  她在地上摸了半天,把散落的電池撿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開手電筒的蓋子,然後小心翼翼把蓋子放在弓著的膝蓋上。她讓舊電池滑出來,擺在旁邊,在一片漆黑中執行每一個動作。萬一有哪個關鍵的零件搞丟了,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可能再也找不到了。所以,慢慢來,瑪蒂達。從前妳也換過手電筒的電池,所以,正極在前面,把電池放進去就對了。一個,兩個。好了,把蓋子蓋起來……

  手電筒突然又亮了,好亮,好漂亮。她吁了一口氣,往後一仰靠在牆上,忽然感到筋疲力盡,彷彿剛剛才跑完馬拉松。好了,終於又有亮光了,省著點用吧。千萬別又把手電筒用到沒電了。於是,她關掉手電筒,靜靜坐在黑暗中。這一次,她的呼吸很平穩,很和緩。不需要驚慌,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不過,手指頭擺在開關上,隨時可以打開。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

  不過,在一片漆黑中,唯一控制不了的,是心頭的恐懼。她心裡想,此刻,杜恩一定已經知道我被綁架了。他一定看到字條了,或是已經接到電話了。要錢還是要老婆。他很有錢的,他一定會付錢的。她想像得到,他一定驚慌失措,向電話裡那個來路身分不明的人求情。千萬不要傷害地,求求你,千萬不要傷害她!她想像得到,他一定坐在餐桌旁邊啜泣著,心裡覺得對不起她,很對不起她,為什麼要對她說那些惡毒的話。他說過太多的話,而那些話總是會令她感覺自己很渺小,很微不足道。現在,他一定很希望把那些話收回去,希望有機會告訴她,她對他有多麼重要……

  瑪蒂達,別做夢了。

  她忽然感到很痛苦,用力閉上眼睛。那是很深的痛苦,彷彿一隻無形的手刺進她的胸口,抓住她的心臟。

  妳明知道他根本就不愛妳。已經好幾個月了,妳一直都知道。

  她雙手抱住肚子,那種感覺就像抱住自己,也抱住自己的孩子。她整個人蜷曲到一個角落裡。她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了。她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她洗完澡走出浴室的時候,他看著她的肚子,忽然露出一種嫌惡的眼神。她也記得,有幾天晚上,她走到他後面想親親他的脖子,可是他卻揮揮手叫她走開。兩個月前,在亞佛列德家的派對上,他忽然失去了蹤影。她找了半天,最後在後院的露台上找到他了。當時他正在跟珍‧哈克梅斯特打情罵俏。已經有跡象了,已經有太多跡象了,但她卻故意視若無睹,因為她相信真愛。有一年的生日派對,有人介紹她認識杜恩‧普維斯。從那一天起,她就深信人間有真愛。當時她已經聽說過他在外頭有風風雨雨,早就該提高警覺了,但她還是立刻就認定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她還記得,每次他們約會,他總是要求各付各的,從來不肯幫她付錢。她也記得,每次經過鏡子前面,他一定會下意識地撥撥頭髮,沒有一次例外。諸如此類的小事不勝枚舉,但她總認為這一切到頭來都不會有影響,因為他們之間有愛,只要有愛,他們就永遠不會分開。她總是這麼安慰自己。她曾經在別人身上看到過,美麗的謊言始終都是浪漫愛情的一部分。只可惜,那種浪漫愛情大概是她在電影裡看到的,並不屬於她。在她的真實人生中,沒有那種愛情。

  而此刻,她被困在一個箱子裡。這才是她的真實人生。她必須等她的丈夫付贖金才回得了家,但他卻根本就不想救她回家。

  此刻,她開始想像真實的杜恩,而不是那個幻想中的杜恩。此刻,杜恩很可能坐在廚房的餐桌床邊,看那張勒贖的字條。你太太在我們手裡,馬上準備一百萬,否則……

  不對,那個金額太龐大了。除非那個綁匪發神經,否則他不可能要求那麼多贖金。以這幾年的標準,綁架別人的太太,通常會要求多少贖金呢?十萬塊似乎合理多了。然而,就算綁匪只要十萬,杜恩還是會猶豫。他會先評估自己有多少財產。BMW,房子。老婆值得他付出多少?

  如果你愛我,如果你曾經愛過我,你會付錢的。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求求你給他錢。

  她躺下來,雙手環抱,整個人縮成一團,心裡感到一陣絕望。其實,她自己心裡也有一口箱子,而那才是最黑暗、最深不見底的監牢。她把自己囚禁在裡面。

  「小姐。小姐。」

  她在啜泣,一聽到那個聲音,整個人僵住了。可是,真的是有人在講話嗎?她已經開始產生幻覺了,開始聽到那種不存在的聲音了。她大概快要瘋了。

  「小姐,妳聽到了嗎?」

  她立刻打開手電筒,對準頭頂上方。聲音就是從那邊來的──通風口。

  「妳聽到了嗎?」那是男人的聲音。很低沉,很溫和。

  「你是誰?」她問。

  「妳有看到那些食物嗎?」

  「你是誰?」

  「妳要省著點吃。妳只能靠那些食物撐下去。」

  「我先生會付錢給你的。我知道他一定會。求求你,放我出去!」

  「妳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你說什麼?」

  「妳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放我出去就對了!放我出去!」

  「時候到了就會放妳出去。」

  「你還要把我關在這裡關多久?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要放我出去?」

  「再過一陣子。」

  「那是什麼意思?」

  對方沒有吭聲。

  「喂?先生,你還在嗎?跟我丈夫說,我還活著。叫他付錢給你!」

  這時候,她聽到腳步聲慢慢遠去。

  「不要走!」她大喊起來。「放我出去!」她伸手猛敲上面的木板,大聲尖叫:「馬上放我出去!」

  腳步聲不見了。她盯著那個通風孔。她心裡想:他剛剛說過,他會回來的。明天他就會回來了,杜恩付錢給他之後,他就會放我出去了。

  想到杜恩,她猛然意識到,剛剛通風口那個聲音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她的丈夫。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