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喝杯咖啡的名目進了房間。
這房間還是一樣時髦,我心想。剛踏進以地燈和間接照明打亮的房間,精油的芳香瞬間撲鼻。壁紙以黑白為基調,沒有任何卡通角色飾品,桌上擺了約十公分大的迷你樂器和筆電、單眼相機——不過都是紙模型——等小物。連這種東西都能變成室內裝飾,是因為這個房間原本就有種無機質的印象吧。
忽然間,大提琴的琴聲流瀉而出。是舒曼的《夢幻曲》,確實是非常適合夜晚演奏的選曲。我望向琴聲的方向,不知道什麼時候換衣服的,初音身上隻著穿了一件薄衫,蜷曲上身,從後方摟抱著大提琴。我嚇了一跳,確定她的位置,幸好是在窗戶邊,從外面看不見,這才松了一口氣。可是現在的她即使被人看見,或許也不會被發現。
這原本是舒曼寫的鋼琴組曲第七號,初音非常喜歡這首曲子,經常就會拉奏它。每個演奏家都有自己情有獨鍾的曲子,隻要演奏那首曲子,就可以得到一種精神安定劑的效果。現在的初音一定是需要這首曲子吧。
曲子本身隻是重複四小節的旋律八次,技術上沒有困難之處。可是這首曲子有舒曼獨特的複雜構造,不能照一般方式去表現和詮釋。
從中音域開始,主和弦一面漸強一面向上,以高音帶著憧憬吟唱出主題。緊接著這個片段重複兩次,但都隱藏在和弦背後似地低回著。這是舒曼獨特的對位法。
初音的運弓優美至極,就像在撫慰琴弦似地,將琴弓大大地往正旁拉去。她的動作沒有任何多餘,左指溫柔地撫摸G線,像要聆聽提琴內在的聲音。音從腳棒傳至地闆,在整個房間低而廣地綿延開來。大提琴的音域與人聲最為接近,就宛如母親的聲音,將我誘入夢鄉,撫慰著我半夢半醒的神經。感覺就好像在母親的胎內漂蕩著。到了中間部,主題以極強重現,但就連那高響,也帶著柔風般的觸感響徹耳腔。
最後的第三小節從強音開始,拍子漸次徐緩。主題的片斷在低音部顯現,然後如霧靄般擴散消失。
弓離開弦,初音輕嘆一口氣後,這才想起我的存在似地「啊啊」了一聲。
「抱歉,掉進另一個世界了。」
「不用介意,我也去了同一個世界。就算妳忘掉我,就這樣繼續演奏下去也行。因為這對我來說也是最好的安定劑。」
「安定劑啊。」她微微噘起嘴唇。
「的確,跟岬老師的毒品相比,我的演奏頂多就隻是安定劑。」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妳好像完全把岬老師當成假想敵了。」
「現在他是假想敵,可是用不了多久,我絕對會變成他的勁敵。」
我覺得興奮劑這樣的形容真是十分貼切。夜愈來愈深,她的眼睛卻熠熠生輝。如果把她丟下不管,她肯定會一直拉奏大提琴直到天明。
「喏,」她的眼神一瞬間切換成不同的色彩。「要不要留下來過夜?」
拿開大提琴後,襯衫底下的左胸到心窩處有道隱約可見的痕跡。這種痕跡是大提琴手特有的,因為一年到頭都用這個部位支撐著樂器,無可避免會留下泛黑的痕跡。這個痕跡讓我想起了她的祖父。
「……不好意思,明天一早我還有課。我得走了。」
「……欸,我不埋怨我已經暗示過多少次了,不過難道……你是同志?」
「我是不折不扣的異性戀者。」
「那為什麼……?」
「對象的親人中有個偉大的音樂家,怎麼樣都會讓人裹足不前啊。勇於勾搭克拉拉‧舒曼的布拉姆斯實在教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