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離開之後,晶仰望公寓。這棟建築物在夜色之中依然雅緻,甚至透露出租屋者的社經地位。地下也有寬敞完善的停車場,初音的迷你面包車現在也沉睡在那裡。這裡距離大學隻有兩站,但畢竟還得搬運一個約孩童大小的大提琴,考慮碰到尖峰時段、上下樓梯的麻煩,開車對樂器來說安全多了。而初音能夠專攻大提琴,也是因為她的經濟基礎讓她能夠光是為了搬運樂器就購買汽車。像我這種窮音大生,就隻能靠雙腳和電車移動。
隻有一點——真的隻有一點點,嫉妒心盤踞在胸口。世上再也沒有比羨慕別人的錢包更窩囊的事了,但錢包的厚薄總是與現實形影不離。想要出名,成就一番事業。我有許多夢想,但阻止夢想實現的,總是金錢這樣的現實。
嫉妒的根源不隻有錢包的厚薄而已。昨晚令初音嘆息的音樂才華的落差,也完全可以套用在我和她身上。即使聽了那場演奏,我也不感到驚愕,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和那樣的表演相比較的念頭。這不是什麼實力的差距,那與我是不同次元的資質。音樂之神絕對不是公平的,對於該微笑的人,她會微笑,但對於除此之外的人,她甚至不屑一顧。而受到音樂之神眷顧的人,能夠將語言變換成音符、將聲音變換成旋律提供給聽眾,並理所當然地得到報酬。岬老師不必說,初音隻要努力,一定也能度過那樣的人生。
可是那是隻有一小撮的人。這個世上有多少人想要靠音樂來揚名立萬?有我這種讀音大的人、沒讀音人的人、沒辦法讀音大的人,不斷地寄送試聽帶給唱片公司的人、在路邊撥弄吉他弦的人、到職業音樂家教室上課的人、每天上KTV練歌喉的人……。然而被允許在人前展現才藝的,卻隻有當中的幾百分之一。不隻是這樣。比方說,在流行音樂界,每年出道的新人似乎隨便就超過四百組,可是一、兩年之後,這些人當中還存活的,甚至不超過五根手指頭。
每個人都會在現實中做一次美夢。有些人在運動領域、有些人在文學領域、有些人像我一樣在音樂領域做著這樣的美夢。一次又一次的練習、一次又一次的試煉。漸漸地,我們會認清自己的斤兩,瞭解到自己的手構得到多高。然後絕大多數的人會死了心,踏上其他的路。可是剩下來的人隻能繼續掙紮,眼睜睜看著自己與目標漸行漸遠。心中滿懷夢想,就這樣腐爛化膿,腐蝕掉本人的靈魂。
我無精打采地踏上來時的路,從榮區搭地下鐵前往名古屋車站。據說這個區間是全日本第三擁擠的區間,但第三擁擠就已經讓我動彈不得了,我想像這要是日本第一擁擠的區間,住在那裡的音大生要怎麼應付呢?音大生總是隨身攜帶樂器盒,如果不坐下來或是放到行李架上,就無法在尖峰時刻保護樂器。
從名古屋站換搭名鐵後,返家尖峰人潮依然持續著。送風口從頭頂吹來暖風,召來睡魔。坦白說,我好想就這樣在電車裡呼呼大睡,但也不能這樣做。
不久後,車內廣播告知抵達西枇杷島,車門慢慢地打開。
西枇杷島是位在莊內川河畔的老住宅區。由於靠近市內,有地利之便,因此雖是老鎮,但也有新的住戶遷入。這裡有古老的長屋型房子,也有時髦的新落成公寓,新舊渾然一體,而我並不討厭這種雜亂的氛圍。
我住的地方是經過商店街後的一角,屋齡約十年左右的公寓,格局隻有一房一廳一衛,有點小,但牆壁很厚,遮音性相當不錯。老實說我會租下這裡,全是看上它的隔音和房租。
看看集合信箱,有兩本征才雜誌。我從來沒有向他們要過資料,他們怎麼會知道我這個人,還有我的地址呢?我可以猜想應該有什麼個資業者在暗中活躍,感覺就好像我的困境被人看透,感覺怪不舒服的。我粗魯地抓出雜誌,裡面掉出一封信。是我讀的音大寄來的,內容大概可以猜到,但我還是拆了封。
學號二〇〇六三四七五號
演奏家系四年級城戶晶同學
學費催繳通知單(第二次)
敬啓者
日前已寄發通知,請台端繳齊不足之學費,但截至目前仍未收到款項,導緻學務處理作業困難。請台端收到本通知後,盡速繳齊學費,或聯絡學生課為荷。
特此通知。
上學期學費二,二二〇,〇〇〇圓
入學金九五〇,〇〇〇圓
不足金額一,二七〇,〇〇〇圓
以上不足金額,請於六月底前繳清。
敬頌春安
愛知音樂大學學生課
我輕嘆了一口氣,把催繳單塞進口袋裡。對於一個沒錢的人,有什麼敬頌春安可言?
我進房一看,小提琴完好地靠放在桌旁的老位置上。小提琴在那裡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看到它安然無恙,我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如果說是因為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把它帶在身邊,它就如同我的身體一部分,是不是可以理解那種感覺?雖說是有事要去到人群之中,但是整整和它分離了半天之久,還是教人坐立難安。
從琴盒中取出小提琴,漆的芳香滿溢而出。我喜歡這個味道。說是漆,也不是工業用漆那種刺鼻的臭味,而是調和了各種染料和香料,因此聞起來就像香水。事實上漆的質量會影響音色,因此全世界的小提琴師傅都對漆的調和付出萬全的注意。
握住琴頸提起來,腮托部分天衣無縫地貼在左顎上。姆指按上弓桿,自然與中指形成一個環,然後再把無名指扶上去,支撐琴弓。
這把小提琴被冠上奇奇里亞帝的名字。它是意大利的年輕名匠亞曆山德拉‧奇奇里亞帝將失傳已久的費拉拉派傳統在現代重現的逸品。共鳴箱全部使用熟成二十年以上的木材,能夠拉奏出極為個性獨具的音色。
我是在五年前從母親手中獲贈這把小提琴的,記得標價是兩百萬日幣。小提琴稱為分數樂器,依身材大小,以幾分之幾來標示尺寸,換句話說,琴手隨著成長,必須換購更大一號的小提琴,所以比其他樂器更來得花錢。這奇奇里亞帝是我的第四把小提琴,也是母親買給我的最後一把小提琴。「這是最後一把了。」這麼說的時候,母親顯得有些落寞,一定是因為她已經察覺自己來日無多了。
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母親的身邊就有著古典樂。廣播、CD、電視,沒有一天聽不到音樂,而以這些為搖籃曲成長的我會拿起小提琴,可以說是自然的發展,曾是一名小提琴家的母親也這麼認為。
而這樣的母親,也在我進大學的那一年撒手人寰了。
我提起琴弓。材質是巴西紅木與黑檀。弓弦上個月才剛換過,光澤鮮豔。
我無意識地拉奏起來,曲子是帕格尼尼的《B小調第二號小提琴協奏曲》第三樂章《鍾》。因為母親喜歡這首曲子,所以它成了我的個人曲目。如果初音的精神安定劑是《夢幻曲》,那麼我的精神安定劑或許就是《鍾》。
流水一般,卻又保持著銳利——
然而彈到第三小節的時候,我的弓一下子停了。
手指跟不上把位移動。
音完全跑掉,聽起來就像小提琴在哭泣。
不想被你這種人拉奏——聽起來也像是遭到如此的拒絕。
我一點都不意外。理由我再清楚不過了。是練習不足。最近打工回家後,我幾乎都是累得倒頭就睡,最近甚至有些日子完全沒有摸到弓。生活逐漸侵蝕了夢想。雖說這是窮音大生的宿命,但練習的基本是重複與鑽研。連任何一邊都不夠充分,如果兩邊都懈怠了,遑論進步,會日漸退步是自明之理。
同時襲上心頭的悔恨與羞慚,讓我慢吞吞地放下了琴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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