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印度,安得拉邦

  載他的司機不肯再往前開了。

  之前的一哩路,也就是剛過了那座「八角形化學公司」的廢棄工廠後,柏油路面轉為植物蔓生的泥土路。現在司機抱怨起他的車子被林下灌木叢刮到,而且由於最近剛下過幾場雨,害他們的輪胎有可能陷入一些爛泥坑。這裡離海德拉巴市有一百五十公里,要是真被困在這裡該怎麼辦?霍華‧瑞菲德聽著一連串喋喋不休的抗議,心知那些都只是託辭,並非司機不肯前進的真正原因。沒有男人會輕易承認自己害怕的。

  瑞菲德也沒有別的辦法;從這裡開始,他得靠自己步行了。

  他身體前傾要跟司機說話,聞到對方身上一股明顯的汗味。然後他看了一眼照後鏡(上頭掛著一條嘩啦響的珠串),發現司機的深色眼珠正盯著他看。「你會在這裡等我,對吧?」瑞菲德問,「就待在這裡,在路上。」

  「要等多久?」

  「或許一個小時吧。要看狀況。」

  「我告訴你,那裡沒有什麼好看的。現在都沒人了。」

  「反正你就在這裡等,好嗎?回到城裡之後,我會付你雙倍車資的。」

  瑞菲德抓起背包,從冷氣十足的車子下來,立刻覺得像是泅泳在一片濕熱之海中。自從大學時代去歐洲當窮遊背包客之後,他就再也沒用過背包了,這會兒在五十一歲之際,又把背包揹在肥胖的肩膀上,感覺有點像是裝年輕。但是在這個活像蒸氣屋的國家裡,他走到哪裡都不能沒有這個背包。裡頭有一瓶乾淨的飲水、有防蚊液,還有防曬油和止瀉藥品。另外還有他的相機;也是非隨身帶著不可。

  他站在傍晚的熱氣中流著汗,抬頭望著天空,心想:很好,太陽快下山了,黃昏時所有的蚊子都出來了。晚餐來嘍,你們這些小混帳。

  他開始沿著泥土路往前走。長草掩蓋了小徑,他腳下一絆,踩進一條車轍,健走鞋沉入腳踝高的泥巴裡。這條路顯然好幾個月都沒有車子經過了,大自然很快就收復失土。他暫停一下,喘著氣拍打蚊蟲,然後回頭看一眼,這才發現已經看不到那輛汽車了,心中因而覺得很不安。那輛車會等他回來嗎?那位司機一直很不情願載他到這麼深入的地方,而且當車子沿著愈來愈顛簸的小路往前行駛時,司機就愈來愈緊張。那裡以前有很多不好的人,司機說,而且這一帶以前發生過很可怕的事情。要是他們兩個失蹤了,誰會費事來找他們?

  瑞菲德繼續往前走。

  潮濕的空氣似乎把他包圍得愈來愈緊。他聽到背包裡面水瓶發出的晃動聲,儘管覺得口渴,他卻沒停下來喝水。白晝大概只剩一個小時了,他得繼續往前走。草叢中的昆蟲嗡響著,他還聽到了周圍樹蔭裡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覺得一定是鳥類,但那一點也不像他以前聽過的任何鳥叫聲。這個國家的一切都讓人覺得陌生而超現實,他在一種如夢的恍惚狀態中跋涉,汗水淌下胸部,呼吸節奏隨著每一步而加速。根據地圖,這段路應該只有二點四公里,但好像永遠走不完,而且雖然他又補噴了一次防蚊液,但仍無法阻止蚊子的進攻。他的耳邊充滿了蚊蟲的嗡嗡聲,臉被叮得到處都在癢。

  他又絆到了一條深車轍,雙膝落地跪入長草中。他蹲伏在那裡,吐出滿嘴的雜草,喘著氣,沮喪又筋疲力盡。他決定到此為止,該回頭了,夾著尾巴搭飛機回辛辛那提。雖然很懦弱,但畢竟要安全得多,也不必這麼折騰自己。

  他嘆了口氣,一手捧地正要站起來,又忽然停住不動,往下瞪著草地。那些綠色的草葉間,有個什麼發出金屬的微光。結果只不過是一顆廉價的錫鈕釦,但在那一刻,卻讓他覺得是個徵兆,是個護身符。他把釦子放進口袋,站起來,然後繼續往前走。

  才往前走了兩三百碼,小徑豁然開朗,來到一大片林間空地,周圍環繞著高高的樹。一棟建築物孤立在遠端的邊緣,那是一棟低矮的煤渣磚房子,鍍錫屋頂生鏽了。在微風中,樹枝發出撞擊的嘩啦聲,青草搖曳著。

  就是這個地方,他心想。這裡就是那件事發生的地方。

  忽然間,他的呼吸聲似乎太響了。他心臟怦怦跳,把背包卸下肩頭,打開拉鍊,拿出相機。記錄下一切,他心想。八角形化學公司會說你撒謊。他們會不擇手段質疑你的可信度,所以你必須準備好為自己辯護。

  他進入那塊空地,走向一堆燒黑的樹枝。他用鞋子推開那些小枝,翻攪起一陣木炭的臭味。他後退,忽然覺得一股寒意沿著脊椎往上竄。

  這是火葬柴堆的殘餘痕跡。

  他冒汗的雙手拿下鏡頭蓋,開始拍照。他一眼緊貼著相機的觀景窗,拍了一張又一張。一間焚毀棚屋的遺跡。一隻小孩的涼鞋躺在草地上。一塊紗麗服上扯下來的鮮豔破布。目光所及之處,他都看到了死神。

  他轉向右邊,看到觀景窗裡掠過一片繽紛的綠,正要按快門時,手指在快門鍵上僵住了。

  一個人影急奔過畫面邊緣。

  他放下照相機,直起身子,瞪著那些樹。現在他沒看到任何動靜,只有搖晃的樹枝。

  那裡──在他的視野邊緣,有什麼東西在移動嗎?他只看到樹木間有個黑暗的、晃動的東西掠過。是猴子?

  他得繼續拍照。天光消失得很快。

  他經過一口石砌水井,朝那棟鍍錫屋頂的房子走去,他的長褲嗖嗖拂過青草,邊走邊左右張望。那些樹彷彿生了眼睛,正在觀察他。接近那棟房子時,他看到牆壁都被火烤黑了。門前有一堆灰燼和焚黑的樹枝。又是個火葬柴堆。

  他繞過那火葬柴堆,望向門內。

  一開始,昏暗的室內看不出什麼。白晝的天光急速消褪,屋內還更暗,他只看到一片由黑色和灰色構成的畫面。他暫停一會兒,等著雙眼適應。然後愈來愈困惑,因為他看到了一個陶罐裡清水的閃光,還有香料的氣味。這是怎麼回事?

  在他身後,一根小樹枝被踩斷了。

  他猛然轉身。

  一個人影站在空地上。他們四周的樹木靜止不動,就連鳥叫聲都停止了。那人影走向他,抽動的步伐很怪異,一直到離他只剩幾呎之處。

  瑞菲德雙手一鬆,照相機落下。他後退,驚駭地瞪著。

  那是個女人。她沒有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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