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天剛破曉,珍‧瑞卓利就醒了。她這棟公寓外頭的街道依然安靜;早晨的通勤人潮還沒出現。她往上看著一片昏暗,心裡想著:拜託,你得去做這件事。你不能一直把頭埋在沙子裡。

  她打開燈,坐在床緣,覺得反胃想吐。儘管房間裡很冷,但她卻在冒汗,身上的T恤黏在潮濕的腋下。

  該去面對現實了。

  她赤腳走進浴室。那個紙袋擱在洗手台旁的台面上,是她前一夜放的,好確保自己今天早上不會忘了使用。其實她根本不需要任何提醒。她打開袋子裡面的那個紙盒,拆掉錫箔紙小包,然後拿出驗孕棒。昨天夜裡她閱讀過好幾次說明,已經記住了。但現在她還是暫停下來又閱讀了一次,再拖延一下。

  最後她終於坐在馬桶上。手拿驗孕棒放在大腿之間,把小便尿在棒子尖端,用清晨的排尿浸濕棒頭。

  然後等兩分鐘,說明書上是這樣指示的。

  她把驗孕棒放在台面上,接著走進廚房。她倒了一杯柳橙汁,那隻手以往可以握住手槍,扣下扳機,一發接一發,擊中每一個目標,但現在握著那杯柳橙汁湊近嘴邊時,同樣的那隻手卻在發抖。她瞪著廚房裡的時鐘,看著秒針一格接一格移動,感覺自己的脈搏隨著兩分鐘倒數愈來愈快。她從來不懦弱,面對敵人從不畏縮,但眼前這種害怕是完全不同的,私密而折磨。她害怕自己會做錯決定,害怕自己的餘生會因而受苦。

  該死,珍。快點去看吧。

  她忽然好氣自己,很厭惡自己的懦弱,於是放下果汁,走回浴室。中間甚至沒在門邊停下來鼓起勇氣,而是直接走到洗手台,拿起那根驗孕棒。

  她不必閱讀說明書,就知道驗孕棒格子裡的那條紫線是什麼意思。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回臥室的。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坐在床緣,驗孕棒放在膝上。她從來不喜歡紫色:太女性化、太豔麗了。現在光是看到那條紫線,就讓她想吐。她本來以為自己完全準備好要面對結果,但其實她毫無準備。她的雙腿因為以同一個姿勢坐太久而發麻,但她好像沒辦法換個姿勢。就連她的腦袋也停擺,每個思緒都被震驚和猶豫不決給困住了。她想不出接下來該做什麼。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衝動非常幼稚,而且完全非理性。

  我要找我媽媽。

  她三十四歲,已經獨立了。她不時就得踢開一扇門,追捕謀殺犯。她殺過一個男人。而現在她卻這樣:忽然間,渴望著她母親的懷抱。

  電話響了。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電話,好像認不出那是什麼。響到第四聲時,才終於接起來。

  「嘿,你還在家裡嗎?」佛斯特說,「搜查小組全都到了。」

  她努力想集中注意力,搞懂他的話。搜查小組。池塘。她轉頭看著床頭的時鐘,很驚訝地發現已經八點十五分了。

  「瑞卓利?他們準備好要開始打撈了,你要我們先開始嗎?」

  「好的。我馬上趕過去。」她掛斷電話。聽筒砰地一聲放回聽筒架,像是催眠師的彈指聲。她坐直身子,催眠狀態打破了,再度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工作上。

  她把驗孕棒扔進垃圾桶。然後換衣服出門工作。

  ❖

  老鼠女。

  活了一輩子,到最後就被濃縮成這個稱號,莫拉心想,往下看著解剖台上躺著的屍體,種種恐怖狀況都蓋在一張床單下頭。無名,無臉,你的存在就被總結為三個字,只強調你生命結束時有多麼屈辱,成為老鼠的飼料。

  這個綽號是達倫‧克羅昨天夜裡取的,當時他們站在那棟廢屋裡,手電筒光線外環繞著奔忙的老鼠和蟑螂之類。他毫不在意地把這個綽號告訴運屍人員,到了第二天早上,莫拉走進她的辦公室,才發現法醫處的員工也稱呼那位被害人為「老鼠女」了。她知道這只是個方便的稱呼,否則也只能稱這個女人是無名氏,但莫拉聽到連史力普警探都這麼喊,還是不禁皺了下臉。這就是我們超越恐怖的方式,她心想。我們跟這些被害人保持距離。我們用綽號、生理特徵,或案件編號稱呼他們。然後他們就變得不太像人類,這樣他們的厄運就不會令我們心碎。

  她抬頭看著克羅和史力普走進來。史力普因為昨天夜裡的加班而一臉疲倦,解剖室刺眼的燈光更殘酷地強調了他的眼袋和鬆垮的下巴。站在他旁邊的克羅則像一頭年輕的獅子,古銅色的肌膚,身材精壯而充滿自信。克羅是那種你不想得罪的人:在他傲慢的外表之下,還潛藏著殘暴。他低頭看屍體,厭惡地撇著嘴。這回的驗屍不會愉快,就連克羅似乎也對即將發生的解剖帶著一些驚惶。

  「X光片掛在燈箱上了,」莫拉說,「我們先過去看一下吧。」

  她走到房間另外一頭的牆邊,按了開關。燈箱閃爍著亮起,照著肋骨、脊椎和骨盆所形成的鬼影。散佈在胸腔裡,像是一片銀河般灑在肺臟和心臟上的,是發亮的金屬斑點。

  「看起來像是霰彈。」史力普說。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莫拉說,「但是如果你看這裡,就在這根肋骨旁邊,看到這塊暗影了嗎?在肋骨的輪廓下幾乎看不見。」

  「金屬包覆彈?」克羅說。

  「我覺得是。」

  「所以這個不是霰彈槍的子彈。」

  「對。這個看起來像是格雷瑟子彈。從我在這裡看到的彈丸數量來判斷。最可能是藍色彈尖的子彈。黃銅包覆層,裡頭裝的是十二號的小鉛丸。」

  這種子彈的設計,是要造成遠超過傳統子彈的破壞性。對著目標發射一顆格雷瑟子彈,擊中後,子彈內的鋼珠就會形成一大堆碎片。她不必切開軀幹就知道,這麼一顆格雷瑟子彈會造成毀滅性的損害。

  她取下胸部X光片,夾上兩張新的片子。這兩張影像讓人更不安,而原因是出在裡頭所缺少的東西。這兩張是左右兩隻前臂的X光片。前臂的兩根長骨:橈骨和尺骨,通常是從手肘延伸往下,在手腕處接上卵石般密集排列的腕骨。但這兩隻手臂的骨頭,卻是突然中斷。

  「左手從這裡脫離了,就在橈骨莖突和舟狀骨之間的關節,」莫拉說,「兇手把所有腕骨、連同整隻手都切掉了。從別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刀子沿著橈骨莖突的邊緣,留下一些切割痕,他就從手臂骨和腕骨相接的地方,切下了整隻手。」她指著另外一張X光片。「現在看看右手。這裡,他就沒有切得那麼整齊了。刀子不是直切過腕關節,而且把手切除時,留下鉤骨沒切掉。你們可以看到刀子在這邊切過,看起來他找不到關節的確切位置,最後就盲目地到處亂鋸,直到他找到關節。」

  「所以這兩隻手不是隨便砍掉,比方說用斧頭之類的。」史力普說。

  「對。是用刀子切下的。他切下的方式,就像一般人切雞腿,你會把雞腿拉一拉,露出關節,然後切穿韌帶。這麼一來,你就不必鋸穿骨頭了。」

  史力普皺起臉。「我想我今天晚上不敢吃雞肉了。」

  「他用的是什麼樣的刀?」克羅問。

  「有可能是去骨刀,也有可能是手術刀。殘肢被老鼠咬得太嚴重,所以從傷口邊緣看不出來。我們得把骨頭燉煮過,讓軟組織脫離,然後用顯微鏡查看切割痕。」

  「我想我今天晚上也沒辦法喝濃湯了。」史力普說。

  克羅看了史力普的大肚腩一眼。「或許你該多來停屍間走走,可以減肥。」

  「你的意思是,不必跑健身房去浪費生命?」史力普狠狠反擊。

  莫拉看了他一眼,很驚訝他的回嘴。就連平常好脾氣的史力普,對他搭檔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

  克羅只是大笑,不在乎自己激怒了別人。「嘿,等到你準備要增加肌肉──我指的是腰部以上──歡迎跟我一起去健身房。」

  「我們還有一些X光片要看。」莫拉插嘴,動作俐落地拉下X光片。吉間遞給她下一套片子,她往上插入夾子裡。燈箱裡發亮的是老鼠女的頭部和頸部。昨天夜裡,莫拉看著屍體的臉部,只看到露出來的肉,還被飢餓的食腐動物糟蹋過。但在剝了皮的肉底下,顏面骨卻出奇地完整無損,只缺了鼻骨頂端,那是在兇手剝下臉皮時削掉的。

  「門牙不見了,」史力普說,「你想會是他也帶走了嗎?」

  「不是。這些看起來是因為牙齦萎縮而脫落的。就是這一點,讓我覺得很驚訝。」

  「為什麼?」

  「這類萎縮通常是發生在老年人,或是齒列不好的人身上,但這個女人其他部分看起來都還算年輕。」

  「你怎麼看得出來?她的臉已經不見了。」

  「她的脊椎X光片裡,沒有一般老年人常有的退化性病變,她沒有變白的毛髮,頭髮或陰毛裡面都沒有。另外她的眼睛也沒有角膜老年環。」

  「那你認為她幾歲?」

  「我想不會超過四十歲。」

  莫拉看著夾在燈箱上的X光片。「但是這些片子更符合老年人的特徵。我從來沒見過任何人有這麼嚴重的骨蝕,更別說是年輕女人了。她一定沒辦法戴假牙,更別說她花不起錢。顯然地,這個女人連基本的牙醫照護都沒有。」

  「所以不會有牙齒X光片讓我們比對。」

  「我想這個女人至少二十年沒看過牙醫了。」

  史力普嘆氣。「沒有指紋、沒有臉、沒有牙齒X光片。我們永遠也查不出她的身分。或許這就是兇手的目的。」

  「但是這無法解釋為什麼兇手砍掉了她的雙腳。」莫拉說,目光還是停留在燈箱上那個無名氏的頭骨上。「我想兇手這麼做,是有其他原因的。或許是權力,也或許是憤怒。你剝掉一個女人的臉皮,拿走的不光是一個紀念品而已。你還偷走了她這個人的精華。你取走了她的靈魂。」

  「是啊,唔,他弄走了這位死者的精華,」克羅說,「誰會想要一個沒牙齒、全身有瘡的女人啊?要是他想收集臉皮,不是應該會找個長相好一點的,好放在壁爐台上嗎?」

  「或許他才剛開始,」史力普輕聲說,「或許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莫拉轉向解剖台。「我們開始吧。」

  趁著史力普和克羅戴上口罩,莫拉揭開了罩住屍體的床單,聞到一陣強烈的腐臭。她昨天夜裡已經抽取了眼球玻璃體液以測量鉀濃度,結果得知死者大約死於被發現的三十六小時之前。屍僵還沒褪去,四肢還很僵硬。儘管命案現場的氣溫像個冷藏肉櫃,但分解已經開始了。細菌已逐步破壞蛋白質,釋出氣體。低溫只會減緩分解速度,無法予以停止。

  雖然她已經看過這張毀掉的臉,但是再看到一次,依然令她震驚。皮膚上的那些病變也還是令她駭然,在明亮的燈光下,那些深色的腫粒特別清楚,還穿插著老鼠的咬痕。而在這片被蹂躪的皮膚上頭,那個子彈孔就似乎很不起眼了──只不過是胸骨左邊一個小小的穿入傷。格雷瑟子彈的設計,是要把跳彈的危險降到最低,同時在子彈進入身體時造成最大傷害。子彈俐落穿入後,黃銅包覆層裡的小鉛丸就會爆開來。這麼小的傷口,完全看不出在胸部裡面造成的毀滅。

  「所以這個皮膚上的髒東西是什麼?」克羅問。

  莫拉把注意力放在沒有老鼠咬過的皮膚上。那種泛紫的腫粒分佈在軀體和四肢,有的上頭還結了痂皮。

  「我不曉得這是什麼,」莫拉說。「看起來是全身性的,可能是藥物過敏。可能是癌症的一種症狀。」她暫停。「也有可能是細菌造成的。」

  「你的意思是──會傳染的?」史力普說,朝後退開一步。

  「所以我才會建議你們戴口罩。」

  她戴著手套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撫過其中一個結了痂皮的皮膚病變,幾片白色鱗屑剝落。「我覺得其中某些有點像乾癬。但是分佈的狀況完全不對。乾癬通常主要是發生在手肘和膝蓋。」

  「嘿,乾癬不是有辦法治療嗎?」克羅說,「我在電視上常常看到廣告。惱人的乾癬。」

  「乾癬是一種發炎疾病,用類固醇藥膏治療的效果很好。紫外線燈治療也有幫助。但是看看她的牙齒吧,這個女人不會有錢買昂貴的藥膏或看醫生。如果這是乾癬,她大概很多年都沒去治療。」

  這樣的皮膚病一定是非常殘酷的折磨,莫拉心想,尤其是在夏天。即使在天氣最熱的時候,她也會想穿著長褲和長袖襯衫,以遮掩這種皮膚病變。

  「這個兇手不但挑了個沒有牙齒的被害人。」克羅說。「還割掉了一張有這種皮膚的臉。」

  「乾癬通常不會出現在臉上。」

  「你認為這有什麼意義嗎?或許兇手只割掉皮膚還好的部位。」

  「不曉得,」莫拉說,「我根本不懂為什麼有人會做這種事情。」

  她把注意力轉向右腕殘肢。白色的骨頭在裸露的肉裡發著光澤。飢餓老鼠的牙齒啃咬過那些開放的傷口,毀掉了刀子留下的切割痕,但是若用電子顯微鏡掃描那些骨頭的切割表面,或許可以看出刀子的特徵。她從解剖台上抬起那隻前臂,檢查傷口下方,一個黃色小點吸引了她的目光。

  「吉間,可以把鑷子遞給我嗎?」她說。

  「怎麼回事?」克羅問。

  「有某種纖維黏在傷口邊緣。」

  吉間的動作太安靜了,鑷子彷彿變魔術似的交到她手裡。她拿著放大鏡湊近手腕殘肢,然後用鑷子從凝血形成的痂皮和乾掉的肉裡夾出那根纖維,放在一個托盤裡。

  隔著放大鏡,她看到一條粗而捲曲的線,染成醒目的鮮黃色。

  「是來自她衣服上的嗎?」克羅問。

  「看起來很粗,不像是衣服的纖維。」

  「或許是地毯?」

  「黃色地毯?我無法想像。」她把那條線放進吉間打開來準備好的證物袋裡,然後問:「死亡現場有任何東西符合這條纖維的嗎?」

  「沒有任何黃色的東西。」克羅說。

  「黃色繩索呢?」莫拉說,「兇手可能用來綁住她的手腕。」

  「然後把剪斷的繩子也帶走?」史力普搖搖頭。「太怪了,這傢伙做事也太仔細了。」

  莫拉低頭看著屍體,小得像個兒童。「兇手根本不需要綁住她的手腕。她應該很容易控制的。」

  要取她的性命太簡單了。這麼瘦的胳臂,被攻擊者抓住也掙扎不了太久;這麼短的腿,也一定跑不過兇手。

  你已經被糟蹋得這麼慘了,莫拉心想。現在我的解剖刀又要在你身上留下新的痕跡了。

  她安靜而有效率地解剖,刀子劃過皮膚和肌肉。死因明顯得就像X光片燈箱上那些發亮的碎彈片。當軀幹終於打開來,她毫不意外地看到繃緊的心包囊,還有遍佈整個肺臟的小塊出血。

  格雷瑟子彈穿入胸部,然後爆開來,那些致命的碎片擊遍胸部各處。金屬割開了動脈和靜脈,穿入心臟和肺贜,於是血液大量流入心包囊,把心臟壓迫得無法擴張,無法跳動。這就是心包填塞。

  死亡一定發生得相當快。

  對講機響起。「艾爾思醫師?」

  莫拉轉向喇叭。「是的,露易絲?」

  「瑞卓利警探在一線。你有辦法接電話嗎?」

  莫拉脫下手套,走過去拿起電話。「瑞卓利?」她說。

  「嘿,醫師。看起來我們這裡需要你。」

  「怎麼回事?」

  「我們在池塘邊。花了好一陣子,才清掉池塘表面的浮冰。」

  「你們打撈完畢了嗎?」

  「對。我們有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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