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瑞卓利一路開著車,從下午開到灰色的薄暮,看著前方的馬路籠罩在一片湧動的濃霧中。她剛剛買的禮物還堆在後座,外加幾捲包裝紙和銀箔繫帶,但她的心思已經不在聖誕節上頭了。她一心想著一個年輕女孩,赤足走過雪地。這個女孩想感受凍傷的疼痛,只為了掩蓋她更深的痛苦。但什麼都比不上這個女孩的祕密煎熬。再多的禱告或自我鞭笞,都無法平息她心中痛苦的尖叫。

  等到她終於駛過那對花崗岩墩柱,來到卡蜜兒父母家的車道上,已經快五點了,她的肩膀也因為長時間開車而僵硬。她下了車,吸了一大口刺骨的海風。然後走上台階,按了門鈴。

  那個深色頭髮的管家瑪麗亞來應門。「對不起,警探。但是麥基尼斯太太不在家。她跟你有約嗎?」

  「沒有。她幾點會回來?」

  「她和兩位少爺出去購物了。應該會回來吃晚餐。我想再一個小時吧。」

  「那我就進去等她。」

  「我不確定──」

  「我就進去陪一下麥基尼斯先生。如果可以的話。」

  瑪麗亞不情願地讓她進屋。這個女人已經長期習慣服從他人了,不太可能會對著一個執法人員關上門。

  瑞卓利不需要瑪麗亞帶路:她穿過同樣光亮的地板,經過同樣的那幾幅海景畫作,走進海景室。窗外南塔吉特灣的景色感覺很不祥,狂風攪動的海水裡散佈著白色的浪頭。蘭道‧麥基尼斯往右側躺在病床上,臉轉向窗子,於是他就能看到逐漸成形的風暴。等於坐在第一排位置,看著這場大自然的騷動。

  那位雇來的護士坐在他旁邊,看到訪客來了,隨即站起來。「哈囉?」

  「我是瑞卓利警探,波士頓市警局的。我只是要等麥基尼斯太太回來。不過我也想探望一下麥基尼斯先生,看他最近的狀況。」

  「他大概還是老樣子。」

  「他中風之後的進展怎麼樣?」

  「到現在已經做了幾個月的物理治療了。不過他的損害相當嚴重。」

  「是永久性的嗎?」

  那護士看了一眼病人,然後比了個手勢,示意瑞卓利跟著她走出房間。

  來到外頭走廊上,那護士說:「我不喜歡在他面前提。我知道他會聽到,他都聽得懂的。」

  「你怎麼曉得?」

  「從他看我的那個樣子。從他對事情的反應。即使他沒辦法說話,但他腦子還是很清楚。我今天下午放了一張他最喜歡的歌劇CD──《波西米亞人》。我看到他眼裡有淚水。」

  「說不定不是音樂的緣故,而是因為挫敗感。」

  「他絕對有權利感到挫敗,中風八個月了,他幾乎一點都沒有好轉。這樣的預後很不樂觀,幾乎可以確定,他再也不能走路了。他有一半的身體會永遠癱瘓。至於講話,唔──」她悲傷地搖了一下頭。「他的中風很嚴重。」

  瑞卓利轉向海景房。「如果你想休息一下,我很樂意陪他坐一會兒。」

  「你不介意?」

  「除非他需要什麼特別照護。」

  「不,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跟他講講話就好。他會很感激的。」

  「好,我會的。」

  瑞卓利回到海景室,拉了張椅子到床邊。她在可以看到蘭道‧麥基尼斯眼睛的地方坐下來,讓他沒有辦法迴避,非得看著她不可。

  「嗨,蘭道,」她說,「還記得我嗎?瑞卓利警探,我是調查你女兒謀殺案的警察。你知道卡蜜兒死了,對吧?」

  她看到他灰色眼珠裡閃過一絲哀傷,表示他明白,表示他在哀悼。

  「她很美,你的女兒卡蜜兒。但是你知道這點,對吧?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在這個屋子裡的每一天,你都看著她,你看到她長大,變成一個年輕女人。」她暫停。「然後你看著她崩潰。」

  那雙眼睛還是盯著她,還是聽著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所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上她的,蘭道?」

  窗外,陣陣狂風吹過南塔吉特灣。即使在褪淡的天光中,白色的浪頭仍發出微光,在深色的洶湧海水中形成一個個明亮的小點。

  蘭道‧麥基尼斯再也不看她了,他的目光轉而往下,拚命想躲開她的眼睛。

  「她母親害死自己的時候,她才八歲。忽然間,卡蜜兒就沒有其他任何人可以仰靠,只剩爹地了。她需要你。她信任你,結果你做了什麼?」瑞卓利厭惡地搖搖頭。「你明知道她有多麼脆弱。你明知道為什麼她赤腳走過雪地,為什麼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為什麼她要離家去修道院。她是為了要逃離你。」

  瑞卓利湊得離他更近,近得足以聞到他成人紙尿布透出來的尿味。

  「她唯一回家拜訪的那一次,大概以為你不會再碰她了。以為就這麼一回,你不會打擾她。你家裡有一屋子親戚來參加葬禮。但結果還是阻止不了你,對吧?」

  蘭道的雙眼還是迴避著她的,還是往下看。瑞卓利在床邊低下身子湊近,近得無論他往哪裡看,都只能看到眼前的她。

  「她生的小孩是你的,蘭道,」她說,「我們根本不需要你的DNA採樣,就可以證明了。嬰兒的DNA跟母親太符合了。證據就寫在那裡,在嬰兒的DNA裡。一個亂倫的孩子。你知道你害她懷孕了嗎?你知道你毀掉自己的女兒嗎?」

  她就坐在那張椅子上好一會兒,瞪著他。在沉默中,她可以聽到他呼吸加快,那喘氣聲表明這個男人拚命想溜掉,但是沒辦法。

  「你知道,蘭道,我不太相信有上帝的存在。不過你讓我思考,或許我搞錯了。因為看看你現在這樣。三月時,你上了自己的女兒。到了四月,你就中風了。你再也沒辦法動,連講話都沒辦法。你只剩一個腦子困在一個死掉的身體裡,蘭道。如果這不是神的正義,那我就不曉得還有什麼才是了。」

  他現在在抽泣,努力想讓無用的四肢動起來。

  她湊上前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你聞得到自己爛掉的氣味嗎?正當你躺在這裡,尿在你的紙尿布裡,你認為你老婆蘿倫在做什麼?大概正在享受美好時光,大概找到另外一個人作伴,想一想吧。你雖然活著,但也等於是在地獄裡了。」

  然後她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站了起來。「祝你有美好的一生,蘭道。」她說,然後走出房間。

  她走向前門時,聽到瑪麗亞喊她:「你要走了嗎,警探?」

  「是啊,我決定不要等麥基尼斯太太了。」

  「那我要怎麼跟她說?」

  「就說我來過一趟。」瑞卓利回頭朝海景室看了一眼。「喔,另外告訴她這件事。」

  「什麼?」

  「我想蘭道想念卡蜜兒。你們不妨把她的照片放在他看得到的地方,讓他隨時都看得到。」她微笑著打開前門。「他會很感謝的。」

  ❖

  聖誕燈在她的客廳裡閃爍。

  車庫門往上緩緩掀起,莫拉看到維克多租來的車停在裡面,佔據了車庫的右邊,彷彿就屬於那裡。彷彿這棟房子現在也是他的。她開進去停在旁邊,氣呼呼把鑰匙轉了一下,關掉引擎。趁車庫門再度關上時,她在車上等了一會兒,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以面對接下來的事情。

  她抓了公事包下車。

  進了屋裡,她慢條斯理地掛好大衣,放下皮包。然後手裡還提著公事包,走向廚房。

  維克多在調酒杯裡面放了冰塊,朝她微笑。「嘿。我正要幫你調你最喜歡的雞尾酒。晚餐已經放在烤箱裡了。我要向你證明有個男人在屋裡是有用處的。」

  她看著他搖晃著調酒杯裡的冰塊,把調好的酒倒進一個馬丁尼杯,然後遞給她。

  「獻給這個屋裡努力工作的女人。」他說,然後吻了一下她的唇。

  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他緩緩後退,雙眼搜尋著她的臉。「怎麼了?」

  她放下杯子。「現在該是你對我誠實的時候了。」

  「你認為我之前都不誠實?」

  「我不曉得。」

  「如果你要談的是三年前──我所犯的那個錯──」

  「不是當時發生的事情,而是現在。有關你現在對我是不是誠實。」

  他不知所措地笑了一聲。「這回我做錯了什麼?我該為什麼道歉?因為如果你希望我道歉,我很樂意。要命,我甚至願意為我沒做過的事情道歉。」

  「我要的不是道歉,維克多。」她伸手到公事包裡,拿出嘉柏瑞‧狄恩借給她的那份檔案,朝他遞過去。「我只希望你告訴我有關這個的事情。」

  「這是什麼?」

  「是警方檔案,國際刑警組織轉過來的。有關去年在印度發生的一場大屠殺。在海德拉巴市外頭的一個小村。」

  他打開檔案,看到第一張照片,皺起臉。他一言不發翻到下一張,再下一張。

  「維克多?」

  他闔上檔案看著她。「有關這個,我該說些什麼?」

  「你知道這場大屠殺的事,對不對?」

  「我當然知道。他們攻擊的是『一個地球』的診所。我們在那裡失去了兩位義工。就是那兩位護士。以我的職責,當然一定會知道這件事。」

  「你都沒告訴過我。」

  「那是一年前發生的事情,我為什麼應該告訴你?」

  「因為這跟我們的調查有關。在灰岩修道院遭到攻擊的其中一名修女,就曾在『一個地球』的同一家診所服務過。這件事你早知道了,對吧?」

  「你認為『一個地球』的義工有多少?我們有好幾千個醫療人員,分佈在超過八十個國家。」

  「告訴我就是了,維克多。你知道娥蘇拉修女曾經在『一個地球』服務嗎?」

  他轉身走向水槽。然後站在那裡瞪著窗外,儘管窗外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一片黑暗。

  「真有趣,」她說,「在我們離婚之後,我從來沒有你的消息。一個字都沒有。」

  「我需要指出你也從來沒聯絡過我嗎?」

  「沒寫過信,沒打過一通電話,如果我想知道你最近的狀況,就只能從《人物》雜誌上看到。維克多‧班克斯,人道慈善活動的聖人。」

  「聖人可不是我自己封的,莫拉。你不能拿這個來攻擊我。」

  「然後忽然間,沒頭沒腦地,你出現在波士頓這裡,急著要找我。就在我開始協助這樁兇殺案偵辦的時候。」

  他轉身看著她。「你不認為我會想見你?」

  「你等了三年。」

  「沒錯。等太久了。」

  「為什麼是現在?」

  他搜尋著她的臉,彷彿想看到某種理解的痕跡。「我一直很想念你,莫拉。真的。」

  「但那不是你一開始來找我的理由,對吧?」

  他停頓了許久。「對,的確沒錯。」

  她忽然筋疲力竭,在一張餐桌旁的椅子坐下來,低頭看著那個檔案夾。「那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當時我正在我的旅館房間穿衣服,電視開著。我聽到新聞播報著修道院的那樁攻擊案。我看到你在裡頭,在攝影機裡。就在犯罪現場。」

  「就是你第一次留話給我祕書的那天。同一個下午。」

  他點頭。「老天,你在電視上太漂亮了。穿著那件黑大衣,包得緊緊的。我都忘了你有多美。」

  「但那不是你打電話找我的原因,不是嗎?你有興趣的是那樁謀殺案。你打電話來,是因為我是負責這個案子的法醫。」

  他沒回答。

  「你知道被害人之一曾在『一個地球』工作。你想查出警方知道些什麼,我知道些什麼。」

  他還是沒回答。

  「你為什麼不直接問我就好?為什麼你想隱瞞?」

  他直起身子,目光忽然挑戰著她的。「你知道我們每年救了多少人命嗎?」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們預防接種的兒童有多少?在我們診所裡接受她們唯一產前檢查的懷孕婦女有多少?他們仰賴我們,因為他們沒有其他人可以仰賴。而『一個地球』之所以能倖存下去,只因為那些捐助人的善意。我們的聲譽必須完美無瑕。隨便一個壞媒體的閒話,我們所能得到的捐款就會像這樣。」他彈了一下手指。

  「那些跟這個案子的調查有什麼關係?」

  「我過去二十年從零開始,把『一個地球』建立起來,但重點從來不在於我,而是在於他們──沒有其他人關心的那些人。他們才是真正重要的。那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讓任何事情危害到我們的資金。」

  錢,她心想。一切都是為了錢。

  她瞪著他。「你的企業捐助者。」

  「什麼?」

  「你跟我說過。你去年收到一大筆捐款,是來自一家大公司。」

  「我們有很多捐款來源──」

  「是八角形化學公司嗎?」

  他臉上的震驚表情回答了她的問題,她聽到他猛吸一口氣,好像準備要否認,然後又把氣吐出來,半個字都沒說。他沉默下來,知道爭辯也是徒勞。

  「要確認並不困難。」莫拉說,「為什麼你不老實告訴我就是了?」

  他低頭,疲倦地點了個頭。「八角形公司是我們的主要捐助者之一。」

  「他們希望你們怎麼樣?為了回報那筆錢,『一個地球』必須做些什麼?」

  「你為什麼認為我們必須做什麼?我們的工作自然證明了一切,你以為為什麼有那麼多國家歡迎我們?因為人們相信我們。我們不歸附任何宗教,我們也不會涉入當地政治。我們只是到那裡幫助他們。這才是真正重要的,不是嗎?去拯救人命。」

  「那娥蘇拉修女的命呢?對你來說也重要嗎?」

  「當然重要!」

  「現在她完全只靠生命維持系統了,再做一次腦電波圖,他們大概就要拔掉那個系統了,誰希望她死,維克多?」

  「我怎麼會知道?」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卻從來沒有告訴我,你知道其中一個被害人幫你做過事。」

  「我不認為那是有關的。」

  「這點你應該讓我來判斷。」

  「你說過你們的焦點是在另一個修女身上,年輕的那個,你唯一談過的被害人就是她。我以為這樁攻擊案和娥蘇拉完全無關。」

  「你隱瞞了資訊。」

  「現在你講話像個該死的警察。所以你打算向我亮出警徽,接下來是手銬了?」

  「我正在設法不要讓警方介入。我在設法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何必那麼費事呢?你已經做出判決了。」

  「而你已經表現得像是有罪了。」

  他站在那邊一動也不動,目光轉開,一手緊抓著花崗岩料理台面。幾秒鐘沉默地過去了。她忽然注意到那個木頭菜刀架,就在他伸手可及之處。八把德國Wusthof的主廚刀具,她向來磨得很利、隨時可以使用。她以前從來沒有怕過維克多。但是現在站在那些廚刀旁邊的那個男人,她完全不了解,甚至不認得了。

  她低聲說:「我想你應該離開了。」

  他轉身面對她。「你打算怎麼做?」

  「你離開就是了,維克多。」

  有好一會兒,他還是站在那裡沒動。她瞪著他,心臟猛跳,每根肌肉都繃緊了。她看著他的手,等著他的下一個動作,從頭到尾都想著:不,他不會傷害我的。我不相信他會傷害我。

  然後,同時又驚恐地意識到他雙手的力氣。她很好奇那雙手是否也曾拿起一把槌子,敲碎一個女人的頭骨。

  「我愛你,莫拉,」他說,「但有些事情比你我更重要,在你做任何事之前,請先想想你可能摧毀什麼,想想你可能會傷害到多少人──無辜的人。」

  他走向她時,她瑟縮了一下,但是他沒停下來,而是經過她旁邊一路走出去,他聽到他的腳步沿著走廊往前,然後前門甩上了。

  她立刻起身,進入客廳。隔著窗子,她看著他的車倒出車道。她來到前門,把門鎖上。然後又去通往車庫的門,把維克多鎖在外頭。

  她回到廚房,把後門也鎖上,一路手抖得好厲害。她轉身看著這個房間,感覺上變得好陌生,空氣中依然迴盪著威脅的餘音。維克多剛剛倒給她的雞尾酒還放在料理台面上。她拿起那杯再也不冰的酒,倒進水槽,彷彿那酒也遭到了污染。

  她現在覺得自己也遭到污染了。被他的碰觸,被他的做愛。

  她直奔浴室,脫掉衣服,進入淋浴間。她站在熱水的蒸氣下,企圖把自己皮膚上有關他的一切痕跡完全洗掉,但她無法清除回憶。她閉上眼睛,依然看到他的臉,依然記得他的碰觸。

  她回到臥室,拆掉床單,他的氣味從床單上揚起。又是另一個令人痛苦的提醒。她用乾淨的床單鋪好床,上面不會有他們做愛的氣味了。她把浴室裡他用過的毛巾都換掉。回到廚房,她把他留在烤箱裡保溫的外帶食物都丟掉──那是焗烤千層茄子。

  那天晚上她沒吃晚餐,而是倒了一杯金芬黛紅葡萄酒,拿到客廳。她點燃了瓦斯壁爐,坐在那裡瞪著聖誕樹。

  聖誕快樂,她心想。我可以劃開一個人的胸部,露出軀幹裡的內臟。我可以切下一小片肺葉,透過顯微鏡診斷出是癌症、結核病或肺氣腫,但藏在人類心裡的祕密,不是我的解剖刀可以觸及的。

  這杯葡萄酒是麻醉劑,緩和了她的痛苦。她喝完之後,就去睡覺了。

  夜裡,她猛然驚醒,聽到了屋子在風中的嘎吱響聲。她的呼吸沉重,心臟狂跳,等著最後一絲夢魘逐漸褪去。焚燒的屍體像黑色樹枝般堆在一個火葬柴堆上。火焰的亮光照著周圍一圈站立的人。而她,設法躲在陰影中,設法躲開火光。即使在我的夢中,她心想,我還是逃離不了那些影像。我腦袋裡自有一個但丁的地獄。

  她伸手摸著旁邊冰涼的床單,維克多之前曾睡在那裡,然後她想念起他來,他不在了。她忽然覺得好痛苦,於是雙臂交叉放在肚子上,好平息裡頭的空虛。

  要是她搞錯了呢?要是他跟她講的是實話呢?

  破曉時,她終於爬下床,覺得昏昏沉沉又焦慮不安。於是她到廚房去弄咖啡,然後坐在餐桌前,在昏暗的晨光中從她的馬克杯裡喝著。她的目光落在那個收著照片的檔案夾,依然放在餐桌上。

  她打開來,看到啟發她昨夜夢魘的源頭。焚燒的屍體,焦黑的小屋遺跡。這麼多死人,她心想,在一夜突然發作的暴力之後被殺光了。會是什麼樣可怕的憤怒,逼得攻擊者大開殺戒,連動物都不放過?她望著那些死去的山羊和人類,混合成一大團屍首。

  山羊。為什麼要殺掉山羊?

  她反覆思索,想搞懂會是什麼原因,激發出這種無意義的毀滅行動。

  死去的動物。

  她又轉而看下一張照片。裡頭是「一個地球」診所4煤渣磚牆被火燒得焦黑,成堆焚燒過的屍體放在門前。但此時她目光的焦點不是那些屍體,而是診所的屋頂,是鍍錫浪板做的,依然完整,她之前沒認真看過那個屋頂。現在她審視著上頭看起來像是落葉的東西。深色的污漬散佈在金屬浪板上,污漬太小了,她看不出任何細節。

  她拿著照片進入工作間,打開燈,從書桌裡找到一把放大鏡。在明亮的檯燈下,她審視著那張照片,放大鏡對著鍍錫屋頂,看到了那些落葉的每個細節。那些深色污漬突然有了一種可怕的新形狀。一陣寒意沿著她的脊椎往上竄。她扔下放大鏡,驚呆地坐在那裡。

  鳥。那些污漬是死掉的鳥。

  她走進廚房,拿起電話,撥了瑞卓利的呼叫器。幾分鐘後,她的電話響了,她跳起來去接。

  「有件事情我得告訴你。」莫拉說。

  「在清晨六點三十分?」

  「我昨天就該告訴狄恩探員的,在他離開波士頓之前。但是我當時什麼都不想說,我想先跟維克多談過。」

  「維克多?就是你前夫?」

  「是的。」

  「他到底跟什麼事扯上關係?」

  「我想他知道印度發生的事情,在那個村子。」

  「他告訴你了?」

  「還沒有。所以你們得把他帶去局裡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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