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
前方百米處是個平緩的彎道。一輛逆向車道上的大型卡車在過彎時沒有轉向,而是直接越過了道路中心線,並且沒有絲毫減速,眼看就要以原有的速度開進這邊的車道。寺田聰立刻狠狠地踩下了剎車。前方的小轎車反應不及,與大卡車正面相撞,這一幕有如慢動作特寫,刻印在聰的眼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碰撞聲在耳邊響起,眨眼之間,兩輛車都不再動彈了。
伴隨着剎車的悲鳴,聰的車子停在了小轎車旁邊。背後陸續傳來剎車聲。聰解掉安全帶,奔下車,向小轎車跑去。
小轎車的前部完全插進了大卡車車底,駕駛座的安全氣囊已經彈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雙眼緊閉,毫無生氣地斜靠在座位上。再看大卡車那邊,透過車窗能看見司機正遲緩地解着安全帶。大卡車還真不是蓋的,經過這麼猛烈的撞擊,司機居然沒怎麼受傷。
聰取出手機,撥打了119。說明完情況後,他試着去開小轎車駕駛室的門。幸運的是,門還能開。他試探着男子右腕的脈搏,雖然已經十分微弱了,但還在鼓動。
就在那時。
男子突然睜開了眼,斷斷續續地說道。
「這是……對我罪行的懲罰……」
「我已經叫了救護車來。在到達醫院之前請別開口說話。會消耗體力的。」
「不,我沒救了。有些話一定要說……」
「你想說什麼?」
「二十五年前的九月,我犯了罪……交換殺人……」
「——交換殺人?」
聰愕然無語。這到底是在說什麼呢?
「我和共犯都有想殺的人……但是動機太明顯……殺了的話肯定會暴露……所以我和共犯就交換了下手對象……先是我殺了那個叫…………的男人……一週後……共犯幫我把……給殺了……」
最關鍵的部分聽不清楚,聲音太嘶啞了。只能依稀分辨出比起他自己動手殺掉的對象,共犯殺死的受害者的名字要短得多,但聽不出具體叫什麼。
「死者叫什麼?哪裏人?」
「住在東京……叫…………的男人。」
太嘶啞了,還是聽不清。
「請再說一遍。」
聰急切地問道,已經完全把之前他自己說的「到達醫院之前請別開口說話」拋諸腦後了。
「叫…………的男人。」
果然還是聽不清。聰氣得牙癢癢。
「……警察雖然……懷疑我和共犯……但是殺害對象死亡的時段,我們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所以也拿我們沒辦法……」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行將消逝。
「不止如此,我還……」
話音未落,男人的身體一陣抽搐。他的眼睛突然望向了天空。瞳仁失去了光彩,眼皮慢慢地合上。不難看出,生命的力量已在他體內消耗殆盡。
聰連忙再去試探男人的脈搏。脈動已經停止了。他就這麼做了一番不清不楚的自白之後,離開了這個世界。
束手無策,聰迷茫地環視四周。這裏是檜原街道,靠近山梨縣縣境。道路彷彿是在濃密的綠色山林中開出了一條縫隙般向前伸展。周圍盡是鬱郁蒼蒼的樹木,幾乎沒有人家。道路護欄的旁邊插着一塊牌子,寫着「太陽能發電廠建設準備用地」,違和感十足。西邊的天空開始被紅色浸染,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副安寧美好的週日暮景。可是剛剛聽到的那番自白與安寧美好一點都不沾邊,難道只是自己的幻聽嗎?
不,不是幻聽。那個男人確確實實地坦白了他的交換殺人。
大卡車司機下了車,見到了車底小轎車的慘狀,抱着頭,一屁股坐在了馬路上。
「連着跑了很多活,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等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司機小聲嘟囔着。
五分鐘後,救護車到了。可因爲男子已經死亡,救護車只好直接返回消防局。
接着,兩輛五日市警署交通警備課的警車趕到了現場。車上下來了六名搜查員。聰走向他們,告知自己就是目擊者,並報上了身份。交通警備課的搜查員們在得知聰是同行之後,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出放鬆的表情,可能是覺得收集目擊證詞的難度會降低許多吧。其中最年長的一位目測三十歲過半,他自稱近藤巡查部長,向聰發問道:「請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三鷹的犯罪資料館。」
近藤巡查部長投來了混有好奇、憐憫和優越感的複雜眼神。對於這種反應,聰已經習以爲常。
「今天是有任務嗎?」
「不是,今天休息。本來想放鬆一下出來兜兜風的,結果前面的車被疲勞駕駛的卡車給撞了。」
聰說出了自己的見聞。聽完了男子的自白之後,近藤的臉上寫滿了困惑。
「二十五年前的交換殺人嗎……有可能是在事故中頭部遭到衝擊,陷入譫妄狀態了吧。」
「如果是在譫妄狀態下做出的自白,那內容未免也太具體了。我覺得他說的應該是真話。」
「不過就算是真的,時效也已經成立了。」
二零零五年的刑事訴訟法改革將殺人罪的公訴時效從十五年延長到了二十五年,二零一零年的刑事訴訟法改正草案更是直接廢止了殺人罪的公訴時效。可是對於發生在二十五年前的一九八八年的殺人案來說,時效的成立時間是二零零三年,所以改正草案並不適用。
交通警備課的搜查員們開始了現場檢證。聰挪到了一個不會打擾他們工作的地方,在旁觀摩學習。交通警備課與刑事課有着諸多不同,現場的搜查員們非常活躍,一個個都是生龍活虎的樣子。聰心中那壓抑已久的羨慕又蠢蠢欲動了起來。
搜查員先是卸除了小轎車的安全氣囊。接着解開死亡男子的身上的安全帶。然後把屍體移到馬路中間鋪好的布上。其他搜查員則拍照記錄下了這一流程。
「安全氣囊都打開了,可人還是死了呢。」
聰說道。近藤點了點頭。
「撞車時速度的變化過於劇烈,衝擊力極強,這種情況下即使安全氣囊打開了也經常無力迴天。衝擊是會導致大動脈損傷的。」
男子左胸的口袋裏有一部手機,可是液晶屏已經在衝擊中碎裂了。左右手的手腕上都沒有手錶,可能他是用手機看時間的吧。
牛仔褲左側的屁股口袋裏放着錢包,裏面有駕照和酒店的房卡。拿着駕照的年輕搜查員念出了上面的信息。
「駕照上的名字叫友部義男。昭和二十五年七月八日生人,現年六十三歲。住所是奄美大島。嚯,真稀奇啊。」
「怎麼了?」近藤問道。
「取得駕照的日期是平成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說他是去年才考到的駕照。六十多歲了纔去考駕照,不是挺稀奇的嗎。」
這個消息讓聰有些意外。車禍發生前,聰都一直跟在他的車後面。他的車開得很穩,怎麼看也不像是新手的駕駛水平。如果真的是一年前才考到駕照的話,說明這個男人相當具有駕駛天賦。
近藤開口了。
「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嘛,估計也是有苦衷的吧。比起那些,這車的車牌號是東京的啊。而且還是平假名‘わ’開頭的,說明是租來的車。看看錢包裏有沒有租賃單?」
「有的。上面寫着西風租車公司。」
「門卡是哪家酒店的?」
「新宿的派翠西亞酒店,1105號房。」
「打個電話問問。」
年輕的搜查員用手機撥打了派翠西亞酒店的電話,開始瞭解情況。通話結束之後,他向近藤報告道。
「問了一下酒店前臺,住在1105室的是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友部義男和真紀子,昨日入住,訂了一週的房。入住登記信息上丈夫的年齡是六十三歲,住所在奄美大島,應該就是這個友部義男無疑了。所幸夫人現在還在酒店裏,我讓她接了電話,告知了事故情況。她說丈夫出門散步一直沒回來,非常擔心。我告訴她警察馬上會去接她,叫她不要離開酒店。」
近藤對聰說。
「那我們馬上就去派翠西亞酒店,然後把死者的夫人帶到死者遺體將被送去的醫院。因爲要說明詳細情況,你能作爲目擊者和我們一起去嗎?」
「沒問題。不過,關於友部義男口中二十五年前的交換殺人,我想問問夫人有沒有符合描述的案件,可以嗎?」
如果交換殺人的自白都是事實,那麼二十五年前,一九八八年的九月,友部義男身邊應該發生了某件殺人案。他應該是那起殺人案的受益者,而且在案發時段還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近藤看上去有些爲難。年輕的搜查員皺着眉頭說。
「夫人的情緒似乎很不穩定,現在提起這個話題的話……」
「我不會提到關於交換殺人的自白的。只是想問問二十五年前友部義男身邊是不是真的發生了殺人案,僅此而已。」
「——行吧。可以。不過務必要問得輕描淡寫一點哦。」
來到新宿派翠西亞酒店的近藤巡查部長與聰,請前臺把友部義男的妻子叫出來。
沒過多久,大廳的電梯門打開了,從中走出一位六十歲上下的女性。她邁着沉重的步伐徑直走向了前臺。
「請問您是友部義男先生的夫人嗎?」
近藤開口詢問。女人輕輕地點了點頭,答道:「我是友部真紀子。」她端莊的容貌給人一種剛毅堅強之感,不過如今也已經臉色煞白。身材在女性中算是健碩的,或許年輕的時候是個運動員,才練就了這麼一副結實的體魄。
「請您節哀。我是五日市警署交通警備課的近藤。想請您去醫院確認一下您丈夫的遺體,可以嗎?」
「——好。」
三人上了警車,前往停放遺體的秋留野市立醫院。近藤負責駕駛,聰和真紀子坐在後座。聰告訴真紀子自己是休假中的警察,然後把目擊到的事故狀況描述了一遍。真紀子低垂着眼,一動也不動地聽着。
來到醫院後,三人被帶到了太平間。面對遺體的真紀子說了一句「是我丈夫」之後,眼淚徹底決堤。
回到醫院大廳,等真紀子的哭泣止住之後,近藤問她。
「請問您丈夫是從事什麼工作的?」
「直到兩年前爲止還在東京的板橋區經營一家賣健康器械的公司。可是業績一直不好,後來就關張了……」
「看了一下您丈夫的駕照,上面的住所寫的是奄美大島呢。」
「是的。公司關門之後,我們倆就搬去了那裏。」
「這次來東京是爲了什麼呢?」
「是來觀光的。住在東京的時候附近有不少知名景點,可是一次都沒去過,於是就和丈夫商量說想來東京到處看看,說好從昨天開始,在東京玩一週的。」
「您丈夫今天是幾點出門的?」
「下午兩點左右。說是想去散散步,就出了酒店,可是一直也沒回來,我很擔心……正要打丈夫的手機的時候,就接到了你們的電話。」
「我們查到您丈夫於下午兩點二十五分在一家叫做西風租車公司的新宿租車店租了輛車。說是要散步卻去租了車,應該是有個明確的目的地吧。請問您有什麼頭緒嗎?」
真紀子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接着擔心地問。
「那個,請問我丈夫的事故里,是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
「不不,沒什麼可疑的地方啦。無論是這位寺田巡查部長的目擊證言還是現場檢證的結果,都能說明這只是一次純粹的交通事故,沒有人爲因素的徵兆。」
「這樣啊……」
聰悄悄向近藤使了個眼色。該是裝作不經意地問起那件事的時候了。近藤似乎領會了聰的意圖,有些爲難地點了點頭。
「還有一個問題要麻煩您,請問二十五年前的一九八八年,您丈夫的身邊是不是有誰去世了呢?」
真紀子睜大了眼睛望着聰。眼中有一種近乎恐懼的神情。
「——有的。九月十九日,丈夫的伯父被強盜殺死了。爲什麼您連這件事都……」
「那位先生有子嗣嗎?」
「沒有。他是我丈夫的父親的兄弟,終身未娶。」
「那時您丈夫的父親還健在嗎?」
「不在了,他因爲患病很早就離世了。」
「原來如此。你丈夫的父親還有其他兄弟嗎?」
「沒有。就是兩兄弟。」
「冒昧地問一句,那位先生是不是很富裕。」
「是的。」
「當時,您丈夫身在何處?」
「我們那時在美國旅行。」
「美國哪裏?」
「紐約。」
至此,真紀子開始對聰怒目而視了。
「你到底什麼意思,是想說我丈夫爲了繼承遺產殺了伯父嗎?」
「沒沒,我沒那個意思。您丈夫當時在美國旅行,所以是有不在場證明的。」
「這種時候還拿二十五年的事情出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話說回來,你是怎麼知道二十五年前的事的?」
「其實,在您丈夫嚥氣之前,留下了一句‘二十五年前……’。僅此而已。」
關於那番自白目前就只能說這麼多了,再說下去會很糟糕。如果日後要進行深入調查的話,應該還會來詢問真紀子的。聰如此判斷。
不過,其實已經有了不少收穫。二十五年前,友部義男的身邊真的有殺人案發生。被害者是他有錢的伯父,而且那時義男的父親已經亡故,絕大部分財產應該都是由義男來繼承,動機很充分。加之那時他正在美國旅行,不在場證明十分完美。有動機,有不在場證明——完全滿足交換殺人的條件。
另外,聰還注意到了一點。之前那番交換殺人的自白中,交給共犯殺害的對象的名字,比起自己殺死的人的名字要短很多。因爲實在太短,所以那可能不是名字,而是「伯父」。他當時說的應該是「共犯幫我把伯父給殺了」纔對。
第二天,週一。聰照常來到位於三鷹市的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上班。
敲了敲館長室的門,裏面一個毫無感情的聲音迴應道「請進」。打開門,一襲白衣的雪女正面向書桌讀着書。
那是緋色冴子警視。身段苗條,膚白勝雪。妖豔的黑髮與肩平齊。年齡不詳,精緻的面龐異常冰冷,簡直就像個人偶。細長的睫毛妝點着雙眼皮的大眼睛。如果現實中真的有雪女存在的話,應該就是她這副樣子了吧。雖然是精英派出身,但是在犯罪資料館館長這個閒職上一干就是八年,事實上已經完全被精英階層排除在外了。
聰向她道了早安。緋色冴子眼睛都沒擡一下,一言不發地繼續看書。聰對此已經習以爲常了,毫不惱怒。聰知道她並不是輕視自己,只是從根本上就缺乏與他人交流的意願罷了。
對着默默讀着文件的館長,聰報告了昨天經歷的事故以及那番瀕死之際的自白。
「——交換殺人?」
她終於擡起了頭。雖然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是那雙大眼睛稍微眯起了一些。看來是挑起她的興趣了。
「是的。詢問了友部義男的妻子,恰巧就在二十五年前,一九八八年的九月十九日,她丈夫的伯父被強盜殺害了。伯父是個有錢的企業家,友部義男能繼承一筆相當豐厚的遺產,當時他們夫婦正在美國旅行,所以友部義男有着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不過如果是拜託共犯殺死伯父的話,不在場證明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這樣一來,如果一週前的九月十二日,發生了看似毫無關係的殺人案,而案發時友部義男又沒有不在場證明的話,應該就能確定是友部義男自白中的那起交換殺人了。所以想請您用CRSS查查看,九月十二日到底有沒有發生殺人案……」
「明白了。我查一下。」
所謂CCRS,是Criminal Case Retrieval System——刑事案件檢索系統的縮寫,戰後,警視廳爲了統一登錄轄區內所有刑事案件信息而建立了這個數據庫。轄區內各警署和研究機關都設有能夠檢索其中信息的終端。
緋色冴子的電腦屏幕上出現了CCRS的界面。聰站在她的身後,盯着屏幕。
CCRS只登錄了被認定是刑事案件的事件,事故死亡和自殺之類的事件並未收羅其中。不過沒關係。根據昨天那番交換殺人的自白來看,警察似乎對友部義男的共犯有所懷疑,所以應該是件比較明顯的殺人案,沒有被僞裝成事故死亡或者自殺。
「雖然友部真紀子說伯父被強盜殺死的日子是九月十九號,不過考慮到她有記錯日期的可能性,還是查一下九月的所有案件吧。」
緋色冴子說着,在案件發生年月日的檢索框中輸入了「一九八八年九月」。屏幕上顯示出六條搜索結果。可以看到案件名、案發日期、案發地點、受害者姓名、作案方法以及犯人姓名這些基本信息。案件名沿用了搜查本部設立時對案件的稱呼。
九月十二日,調布市肇事逃逸醫生殺害案。案發地點是調布市杜鵑丘。受害者滝井弘(Takii Hiroshi),三十四歲。被撞身亡,肇事車輛逃逸。犯人不明。
九月十二日,赤羽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案發地點是北區赤羽。受害者杉山早雄(Sugiyama Hayao),三十五歲。被小刀刺殺。犯人不明。
九月十五日,櫻上水OL上吊殺害案。案發地點是世田谷區櫻上水。受害者小山靜江(Koyama Shizue),二十六歲。僞裝成上吊的絞殺。犯人是前男友。
九月十九日,國分寺市企業家殺害案。案發地點是國分寺市富士本。受害者友部政義(Tomobe Masayoshi),六十七歲。被鈍器毆打致死。犯人不明。
九月二十二日,西蒲田商店老闆溺殺案。案發地點是大田區西蒲田。受害者三上晉平(Mikami Shinpei),五十歲。在澡堂中被溺死。犯人是同一商店街的老闆。
九月二十六日,品川站主婦殺害案。案發地點是JR品川站京濱東北線月臺。受害者齊藤千秋(Saitou Chiaki),三十四歲。被推下月臺遭電車碾壓而死。犯人不明。
「九月十九日的企業家殺害案,應該就是友部義男的伯父遇害的案件吧。看來友部真紀子的記憶力沒問題。」
「按照友部義男自白中的說法,先是他去殺了人,一週後共犯再行動。伯父友部政義遇害的日子是九月十九號,所以友部義男自己動手殺人的日子是在一週前——九月十二號。」
那一天正好發生了殺人案。而且還是兩件。調布市肇事逃逸醫生殺害案和赤羽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兩起案件的受害者都是男性,這一點也和自白一致。如此看來昨天的自白應該不是謊言。
問題是,這兩起案件中,哪一起纔是友部義男犯下的呢?
「館長認爲友部義男犯下的是這兩起案子中的哪一起呢?」
「還不知道。有進行再搜查的必要。」
再搜查——這個詞語從緋色冴子口中飛了出來。
聰自今年一月被調任到犯罪資料館至今,已經目睹了兩次她通過再搜查順利解決案件的英姿。分別是一九九八年發生的迷霧重重的懸案——中島麵包公司恐嚇暨社長殺害案以及一九九三年發生的,以嫌疑人死亡收場的八王子市女大學生及大學教授殺害案。緋色冴子兩次都是以「赤色博物館」中保存的證物爲基礎,做出了極其大膽的推理。那時,代替交流能力欠缺所以不擅長問訊的緋色冴子忙前跑後進行再搜查的人,正是寺田聰。
「瞭解。」
「友部義男的自白裏,有個地方我很在意。他在說到‘不止如此,我還……’之後就斷氣身亡了,對吧。到底是想說我還怎樣了呢?」
「抱歉,當時我實在是聽不清楚……話說回來,我覺得有必要把友部義男的自白報告給搜查一課知道,您覺得呢……」
「爲什麼?如果真的進行了交換殺人,那麼案件的時效肯定也就成立了。搜查一課是不會插手時效成立的案件的。因爲即使找到了時效成立的案件的犯人,也沒法對其進行刑法上的問責,對搜查一課而言毫無意義。」
緋色冴子似乎是無論如何都要在不告知搜查一課的情況下進行再搜查了。
「確實,事到如今就算告訴他們交換殺人的事,搜查一課也不會採取行動。但我覺得不能因此就把這麼重要的信息隱瞞不報。一切情報都要共享,這是警察組織的鐵則。」
可是緋色冴子的腦子裏根本就沒有「與他人共享情報」這個概念。
「那就等再搜查完畢之後告訴他們結果不就好了。」
「我覺得這樣會得罪搜查一課的……」
「爲什麼?是搜查一課自己不去再搜查的啊,有什麼得罪不得罪的。」
在自己的職責領域,被別人用自己不知道的信息搶了風頭,肯定會很沒面子的啊——聰想這樣向緋色冴子解釋,但最終也沒能說出口。因爲緋色冴子的詞典里根本就沒有領域啊、風頭啊、面子啊這些詞。
「另外,館長您就不擔心我有聽錯了友部義男的自白,或者是無意中篡改了記憶之類的可能性嗎?」
「你覺得自己聽錯了或者篡改了記憶嗎?」
「我覺得沒有。」
「你覺得沒有,我就相信沒有。至少我對你的觀察力和記憶力還是相當信賴的。」
犯罪資料館中保存的不止是證物,還有案件的搜查資料。聰從搜查資料保管室中調取了國分寺市企業家殺害案、調布市肇事逃逸醫生殺害案和赤羽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這三起案件的搜查資料。
這次一定要比緋色冴子先發現真相,聰暗暗發誓。雖然她是毫無搜查經驗的精英派出身,可是從能力上看,完全可以說是天才搜查官,這一點聰也承認。不過,自己七個月前也是堂堂搜查一課的成員,而且還是在區區三十歲的時候就進入了這個刑警圈人人嚮往的頂尖部門。必須要讓她見識見識自己的氣魄。
更何況,自己還是那個親耳聽見了友部義男的臨終遺言,從而挖掘出這一塵封二十五年的交換殺人事件的人。親手解決這個案件,自己責無旁貸。
此前的兩起案件中,緋色冴子都是在閱讀搜查資料的時候就已經掌握了案件的真相,派聰去進行問訊只不過是爲了驗證她的想法。那麼這次的案件,她也完全有可能光是看看搜查資料就抓住真相。想要和她對抗的話,自己也必須做好僅憑搜查資料就找出真相的覺悟。
聰和緋色冴子互相傳閱着三份搜查資料。和雪女共處一室,默默地讀着搜查資料,宛如身處零度之下的雪山。
首先是國分寺市企業家殺害案。
受害者友部政義案發當時六十七歲。單身。靠股票交易積累了相當可觀的財富。九月二十日中午十點多,在他國分寺市富士本的自宅,女傭發現了他的屍體。友部政義似乎是在前往金庫的時候遭到毆打,氣絕身亡。死亡推定時間是前一天十九日的中午十點到十二點之間。左後腦處有毆打的痕跡,兇器高爾夫球杆就倒在屍體旁邊。高爾夫球杆是友部政義自己的東西,擦球杆的布也掉在了一旁。金庫的門開着,裏面空空如也。
勘察了現場狀況之後,警方認爲案件經過應該是友部政義在擦球杆時被闖入的強盜脅迫,讓他打開金庫,友部政義找準時機想要逃跑,卻被強盜拿起球杆從背後擊倒。由於傷口在左後腦部,所以可以判斷犯人的慣用手是左手。
當時,友部義男正在爲自己的健康器材公司的資金週轉而煩惱。於是就理所應當地成爲了警方了懷疑對象。然而案發時他和妻子正在美國旅行,不在場證明堪稱完美。而且犯人是左利手,友部卻是右利手。警方也考慮到犯人爲了洗脫嫌疑有可能故意僞裝慣用手,可是詢問了友部從前的友人後得知,友部一直都是實實在在的右利手。
接下來,是調布市肇事逃逸醫生殺害案。
受害者滝井弘在醫院的職務是內科醫生,案發時三十四歲。九月十二日晚上十點左右,他在回家途中於調布市杜鵑丘遭到肇事逃逸,當場身亡。很快,最大嫌疑人浮出了水面——東京自來水管理局的員工君原信。君原有個比他年輕十歲的妹妹,名叫史子,在滝井弘工作的醫院當護士。她原本是滝井弘的戀人,可是滝井爲了向醫院理事長的女兒提親把她給甩了。而且就在不久前滝井還以現在結婚太早爲由騙她打掉了肚子裏的孩子。史子的精神狀態變得非常不穩定,最後以大量服用強效醫用安眠藥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君原一直很疼愛這個比他小很多的妹妹,在她自殺後,便燃起了對滝井的極度怨恨。可是君原有不在場證明。從十二日下午六點到翌日凌晨三點,他在自來水管理局值夜班。有好幾個同事都作證說一直在和他一起工作。
最後,赤羽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
杉山早雄是杉山不動產公司的社長,案發當時三十五歲。十二日晚上九點多,他剛剛離開位於北區赤羽的公司,便被人用小刀刺殺,當場身亡。警方很快鎖定了最大嫌疑人。是比他年輕三歲的弟弟慶介。慶介是同一公司的專務,經營方針卻總是和哥哥起衝突。可是慶介有不在場證明。他下班後乘JR琦京線到池袋下車散步,恰巧遇上了高中時代的友人,晚上九點他們正在池袋站前的居酒屋喝酒。居酒屋的店員還能回憶起慶介的臉。
整整一天,兩人都在讀着這三份搜查資料。只有吃午飯的時候中斷了一下。清潔工中川美貴子中午在館長室露了個面,看到兩人默默翻閱着搜查資料的樣子,吃驚地搖了搖頭,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聰讀完最後一份赤羽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的搜查資料的時候,時針已經指向了晚上八點。眼睛因過度使用而疼痛不已。平常只要一到下午五點半,聰就立刻收拾東西下班回家,從來沒有留下來加班過,而這次因爲憋着一股勁要在緋色冴子之前解決案件,甚至忘卻了時間的流逝。
聰朝緋色冴子看去,她似乎也讀完了搜查資料。她把調布市肇事逃逸醫生殺害案的搜查資料放在桌面上,若有所思的樣子。
「肇事逃逸醫生殺害案的君原信,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的弟弟慶介,兩人都是相當有力的嫌疑人呢。可是他倆都被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保護着。雖然有動機,但不在場證明卻很完美——也就是說,君原信和杉山慶介都滿足交換殺人的條件。這兩起案件中的兩個嫌疑人都有可能是交換殺人的共犯啊。」
館長點了點頭。
「您覺得是哪個呢?」
對聰的詢問,緋色冴子給出了「還不知道」的答覆。看來即使聰明如她,也沒法和之前一樣,光靠讀讀搜查資料就看破真相了。
「我覺得共犯應該滿足三個條件。第一,在友部政義遇害的九月十九日沒有不在場證明;第二,考慮到友部政義的受傷部位,應該是左利手;第三,應該和友部義男有某種交集。」
「和友部義男有某種交集?」
「推理小說中描寫的交換殺人,無外乎偶然認識了陌生的同伴,聊天后發現彼此都有想要殺死的對象,便約定好進行交換殺人——雖然一般都是這種套路,但是其中有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那就是很難想象彼此陌生的兩人能把話題推進到殺人的程度。比較合理的情形應該是原本就認識卻很久沒有聯繫的兩人再會時,聊着聊着就談到了殺人的話題。也就是說,友部義男與君原信和杉山慶介兩者中的一人本來就認識。」
「的確有道理。可是光從搜查資料裏的信息來看,友部義男和這兩人都沒有什麼共同點。讀的學校不一樣。職業不一樣。興趣愛好不一樣。也沒有共同的熟人。沒有證據能證明友部義男和君原信或者杉山慶介之前就認識。」
「那是因爲沒有以他們之間有交集爲前提進行搜查。所以才忽視了可能的交集。如果以有交集爲前提進行搜查的話,一定會有所收穫的。」
「總之,要進行再搜查的話,我想先去見見友部真紀子,聽聽她的說法。然後再找機會與君原信和杉山慶介會面。」
次日早上九點,聰撥通了友部真紀子的手機,得知她還在新宿的派翠西亞酒店。於是聰去了離犯罪資料館最近的JR三鷹站,搭乘中央線前往新宿。
真紀子說,她昨天從中央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領回了屍體,並進行了火化。
「葬禮安排在後天,回奄美大島舉辦。我們夫妻倆對於東京都沒有什麼美好的回憶,所以不想在這裏舉行葬禮。正如前天說過的,我丈夫經營的公司兩年前因爲業績不好倒閉了,那段日子我們真是吃盡了苦頭……」
「不難想象……」
「不說那些了。今天又是有何貴幹?」
「還是關於前天提到的,您丈夫臨終前留下的遺言的事。前天我說您丈夫只留下了‘二十五年前……’這一句話就去世了,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其實,您丈夫做了一番非常驚人的自白。」
「驚人的自白?我丈夫嗎?」
聰挑明瞭自白的內容。真紀子臉色大變。
「真的不是你聽錯了嗎?」
「沒有。你丈夫確實是這麼說的,千真萬確。事實上,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二日真的發生了兩起與他自白內容吻合的殺人案。」
聰介紹了調布市肇事逃逸殺害醫師案和赤羽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的基本情況,真紀子的臉上浮現出驚愕之色。
「可是,我丈夫和伯父的關係非常好。殺人這種恐怖的事情,他肯定做不到的。」
「您丈夫經營的公司,當時好像在資金週轉上遇到了一些麻煩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是說我丈夫有對伯父下手的動機嗎?」
「很抱歉,就是這個意思。您還記得您丈夫九月十二日做了些什麼嗎?」
「二十五年前的事情怎麼可能還記得呢?」
此話不假。伯父遇害的九月十九號發生的事情,因爲在之後的搜查中肯定會被無數次地問及,所以在美國旅行的記憶會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腦子裏。而那天之外的日子,確實沒有什麼能夠留下記憶的理由。這也正是再搜查的最大障礙所在。
「伯父遇害之後,您丈夫的狀態如何?」
「那還用說,他傷心得不行。我們是二十號的晚上從美國回來的,剛剛到家就接到了警察的電話,告訴我們伯父去世了……我丈夫當時就像孩子一樣地哭了起來,那一幕我記憶猶新。他被哀思壓垮了,第二天就因爲盲腸的問題進了醫院,要住院一週,也沒法擔任葬禮的喪主了,都是由我代勞的。之後很久他都沒能打起精神來,一直非常消沉。」
妻子會不會知道丈夫的計劃呢。丈夫會不會把計劃向妻子坦白呢。聰心生疑竇。 不,應該不會坦白的。如果丈夫把一切都告訴了妻子,讓妻子知道自己打算殺人,而妻子也接受了這一點的話,友部義男就應該會想辦法讓妻子來做他的共犯。一邊是已經結成命運共同體的妻子,一邊是隨時有可能背叛自己的交換殺人的拍檔,哪邊更值得信賴自然不言而喻。反過來說,友部義男沒有選擇讓妻子成爲共犯,應該可以說明他沒有向妻子坦白自己的計劃。
聰察覺到友部義男和真紀子之間的夫妻關係似乎有些冷淡,她雖然因友部義男之死而大受衝擊,可是卻沒有那種濃厚的悲傷。她在得知丈夫的自白時的那種大驚失色,彷彿也不是出於對丈夫的愛,而是擔心丈夫是殺人犯這一事實會給自己抹黑。
「野口小區」是東村山市野口町的一座五層公寓樓。據說建成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相當古舊。
按響304號室的門鈴,一個五官端正的白髮男子打開了門。他應該只有五十多歲,但一頭白髮讓他顯得蒼老了許多。那種無情的白色,不禁讓人想象眼前的這個男子究竟經受了命運何等殘酷的折磨。
您是君原信先生嗎,聰問道。男子默默點了點頭。
「我是給您打過電話的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寺田聰。非常感謝您給我這個見面的機會。」
在調布市肇事逃逸醫生殺害案的搜查資料中,記錄了最大嫌疑人君原信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因爲是二十五年前的公寓地址,聰覺得即使君原已經搬家了也很正常。可是撥打電話後,那邊的聲音竟回覆道「我是君原」。經過確認,正是君原信本人。聰說自己是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人,如今正在構建案件數據庫,可是滝井弘殺害案的記錄中有些形式性的內容遺失了,希望能向您重新確認下。以此爲由,約好和君原信見面。
「請進吧。」
君原說完,聰便走進了一體式廚房。雖然打掃得很乾淨,但是基本上沒有什麼傢俱,總覺得有些淒涼。聰取出名片,遞給君原。君原伸出右手接了下來,興趣缺缺地掃了一眼就放在了餐桌上。
看來君原是右利手。這一點與友部政義殺害案的犯人有出入。不過也有可能是知道了警方認定那起案件的犯人是左撇子,所以在其後二十五年的歲月裏刻意改變了用手習慣。有二十五年這麼充裕的時間,一定可以練得和天生右利手的人別無二致。
「遺失的形式性內容是什麼?」
君原問道。聰一邊回想着搜查資料的內容,一邊挑選出合適的細節詢問君原。君原如流水賬般一一作答。從他的聲音中聽不出絲毫的積極性。君原很疼愛他的妹妹。恐怕在二十五年前他妹妹去世的那一天,他的時間也就隨之停止了吧。
問了許久之後,聰施了一禮,說:「非常感謝,這樣一來就沒有遺漏了。」
聰被牆壁上貼着的照片吸引了目光。照片中,年輕的君原和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在一起,兩人無憂無慮地笑着。
「……是我妹妹。」
似乎是注意到了聰的視線,君原小聲地說。
「明明已經察覺到了她有些煩惱,但卻沒能好好地問她究竟在煩惱些什麼。如果我能更上點心的話,或許她就不會自殺了吧……」
聰感到非常難以開口,最後還是狠下心,問了出來。
「得知滝井被殺的時候,您的心情如何?」
「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我想對他道謝。同時也很懊悔沒有親手幹掉那傢伙。」
居然在警察面前說出如此大膽的話。
「滝井被殺一週後的九月十九日您在做什麼,還記得嗎?」
「——九月十九日?爲什麼要問九月十九日的事?」
「其實,殺害滝井弘的犯人出現了。」
君原信缺乏生機的臉上有了些變化。
「殺害滝井的犯人出現了?」
「是的。」
「那,又和九月十九日有什麼關係?我沒弄懂你想說什麼……」
「犯人說他進行了交換殺人。作爲殺害滝井的代價,有個人在九月十九日幫他殺掉了他的伯父。」
君原又回到了之前面無表情的狀態。沒有表露出得知交換殺人的共犯將自己出賣後應有的那種狼狽與焦急。
「原來如此,你是在懷疑我參與了那什麼交換殺人是吧。那個人在交代共犯的時候說出了我的名字嗎?」
「沒有,他沒提到你的名字。只是說他在交換殺人中殺掉了滝井弘而已。」
「如果是我的話,可不會交換殺人的哦。我恨不得把滝井食之而後快。真要殺他的話,我一定會自己下手的。交給別人動手完全沒法平息我的憤怒,你明白吧?」
杉山不動產公司的總部位於北區赤羽,是一幢六層高的嶄新建築。好像是在二十五年前案發時的公司大樓的基礎上改建的。大環境如此不景氣,還能改建大樓,看來公司的業績相當不錯。
聰被帶往六樓的社長室,一位六十歲上下,大腹便便卻精力充沛的男子從書桌後起身,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要與聰握手。手勁大得驚人。這個男子就是二十五年前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的最大嫌疑人,現任社長杉山慶介。
聰一邊說「我是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寺田聰」一邊遞上了名片。慶介用左手接過。他多半是左利手。
「犯罪資料館?是負責什麼的呢?」
聰簡明扼要地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業務範圍。
「二十五年前您哥哥遇害的案件中,有一些形式性的內容遺漏了,所以想向您確認一下。」
和與君原信見面時一樣,聰一邊回憶着搜查資料的內容,一邊挑出合適的細節問題詢問杉山慶介。
杉山似乎是在回想當時的情形,閉上了眼。
「那一天啊,我和高中時的朋友喝完酒就回家了,然後洗了個澡,上牀睡覺。警察半夜打來電話,說是發現哥哥在公司附近被殺了……我嚇得心臟都要停跳了。如果有人向警察煽風點火說是我殺了哥哥,讓警察懷疑到我頭上的話,我就怎麼都洗不清了。沒錯,在公司經營方針的問題上我的確是和哥哥有分歧,但我們可是從吃奶的時候就一起長大的兄弟啊,只要不在公司,我們的感情還是很好。萬幸和朋友在池袋喝酒的不在場證明成立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案發之後,要舉行哥哥的葬禮,還得接手公司裏各種各樣的事務,那段時間您肯定很繁忙吧。」
「那可不,應接不暇了都。」
「請問您還記得案發一週後,也就是九月十九日那天,您在忙些什麼嗎?」
「九月十九日?怎麼問起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來了。根本就不可能記得的吧。大概是在處理公司的各種事務,至於具體做了什麼就想不起來了。」
這反應也是意料之中。
「九月十九日怎麼了嗎?」
「其實,殺害您哥哥的犯人出現了。」
杉山慶介瞪圓了眼睛。
「——殺了哥哥的人?是哪個混蛋?」
「抱歉,現階段還不能告訴您更多信息。」
「爲什麼啊,我可是哥哥唯一的弟弟。就連知道是誰殺了我哥哥的權利都沒有嗎?」
「不好意思,現在還不行。我們還在調查那個人的證言是否屬實。」
杉山又抱怨了幾句,突然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不是,我沒搞懂啊,殺害哥哥的犯人出現了,爲什麼要問我九月十九日做了什麼?有什麼關係嗎?」
「那個人說自己進行了交換殺人。作爲十二日殺死您哥哥的代價,有人在十九日幫那個人殺了欲除之而後快的伯父。」
怒意涌上杉山慶介的面龐。
「——好啊,原來如此,你們是懷疑我殺了那個男人的伯父是吧?」
「您怎麼知道那是個男人的?」
「少跟我摳字眼,稍微動動腦子不就懂了嗎。女人沒有理由要殺死我哥哥吧?肯定是男人。那個男人說我是他交換殺人的共犯是嗎?到底是誰啊,這該死的騙子!」
「他沒說您是交換殺人的共犯。只說了作爲交換殺人的一部分,他殺死了您哥哥。」
不能告訴他那個人已經死了。要讓他去猜測那個人還會吐露多少真相,從而給他造成壓力。
「請讓我見見那個騙子,我要當面把他的厚臉皮給扯下來。」
看起來,杉山只是單純地在發怒。並沒有表露出得知交換殺人的共犯出賣了自己後應有的那種狼狽與焦急。但這或許只是他在拼了命地虛張聲勢。也有可能是他已經從新聞中得知友部義男車禍身亡,所以清楚警察絕對不可能讓他和犯人當面對質。
「很抱歉,暫時還不能安排你們見面。我們還在調查他是不是真的殺了您哥哥。」
「剛纔不是都說過了嗎,只要離開公司,我和哥哥就還是好兄弟。你們警察居然事到如今還在懷疑我,給我適可而止一點!」
「我們不是在懷疑您,只是爲了將您排除在嫌疑名單之外,纔要問您一些問題。話說回來,九月十九日那天您做了什麼,還是想不起來嗎?」
「廢話,怎麼可能記得起來!」
到頭來,還是沒能調查清楚九月十九日那天君原信和杉山慶介的行蹤。分別告訴了他們兩人交換殺人的共犯已經坦白了真相,但是他們倆都沒有表現出事實即將敗露的狼狽與焦急。雖然君原信看起來是右利手,不過有二十五年的充裕時間,改變用手習慣也絕非什麼困難的事。
真兇絕對就在這兩人之中,但是卻沒有決定性的證據能加以佐證。
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被選爲交換殺人的共犯呢?在回程的JR京崎線電車中,聰思索着這個問題。交換殺人的共犯,其實是一對基於對彼此的信任而結成的命運共同體,從這個層面來說,和夫妻有些相似。不,這種羈絆的牢固程度應該更勝夫妻。夫妻之間如果不信任彼此了,還可以離婚,可是交換殺人的共犯卻沒法離開對方。離開,就意味着背叛,也就意味着罪行敗露。直到死亡將兩人分開——這句用在結婚典禮上的誓詞,比起夫妻,其實更適合交換殺人的共犯纔對。
不過,與夫妻不同的是,交換殺人的共犯幾乎沒有多少接觸彼此的機會。犯案之前自不必說,犯案之後共犯間極力避免接觸也是交換殺人的鐵則。一旦不小心接觸了的話。很有可能就會就會被警方察覺共犯的存在,交換殺人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了。無論如何,都必須裝作陌生人。
交換殺人的共犯之間,不僅要締結比夫妻更加堅固的羈絆,還得像一年只能相會一次的牛郎織女那樣,嚴守不能接觸的禁令。
不,也不能完全斷絕聯絡。兩人之間應該時常會涌現被對方背叛的不安。爲了緩解這種不安,不惹人耳目的聯絡還是相當有必要的。
如果是用電話聯繫的話,那麼查查友部義男的手機和固話通話記錄,說不定能找出那個共犯。
然而,再多想想就會發現這行不通。友部義男的智能手機已經在事故中壞掉了,沒法查找通話記錄。如果要調查通訊公司保存的通話記錄的話,就得去申請搜查令,可是這個案子的時效已經成立了,法院不會批搜查令下來。緋色冴子和聰現在在做的事情,說破天也只能算是研究活動,根本算不上搜查。
共犯間的聯絡,還會留下別的什麼記錄嗎?聰絞盡腦汁琢磨着。
就在這時,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有沒有聯絡的記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進行了聯絡這一事實。
君原信和杉山慶介之中誰纔是那個共犯,聰已經有了分曉。
聰返回犯罪資料館,來到館長室,報告了與友部真紀子、君原信和杉山慶介的對話內容。
「辛苦了。」
「您有什麼想法了嗎?」
「倒還真有一個正在考慮的事情,是關於慣用手的……」
慣用手?慣用手有什麼可疑之處嗎?一目瞭然,君原信是右利手,杉山慶介是左利手。在聰的推理中,慣用手並非重要環節,這讓聰不安了起來。他強壓心中的不安,開口道。
「其實,從問話結果來看,我好像已經知道君原信和杉山慶介之中誰纔是友部義男的共犯了……」
「說說看。」
「友部義男和他的共犯,在實行完交換殺人之後,會怎麼樣呢?我認爲他們應該是在畏懼着警方的視線,不敢直接接觸的同時,一直保持着某種祕密聯絡的。因爲共犯之間必然會產生擔心對方背叛自己的不安,爲了緩解這種不安,他們必須保持聯絡。
「友部義男經營的健康器材公司在兩年前因爲業績不佳而倒閉了。而杉山慶介的公司則在原址上改建了六層高的新辦公樓,說明業績應該不錯。如果共犯是杉山慶介的話,友部看着志得意滿的杉山會作何感想呢?自己把殺人得來的資金全部用於公司經營,結局相當慘淡,而杉山通過殺人接手的公司卻順風順水……
「在交換殺人的共犯雙方犯罪的動機都是金錢的情況下,如果雙方都能賺到錢,那自然皆大歡喜。可如果有一方反而失去了金錢,那他應該就會滋生出不滿——憑什麼我還是虧損,你卻那麼順利?要是一方爲了錢,另一方爲了復仇,由於動機不同,自然也就不會產生上述那種不滿,但要是雙方都爲了錢,那種不滿就無可避免。而且,失去金錢的那一方,甚至有可能會去威脅賺錢的那一方,向他要錢。共犯雙方犯下的殺人罪是相同的,所以獲益少的一方完全可以以要揭露罪行爲由,脅迫獲益多的一方。
「同理,友部的公司業績不振,他完全有可能脅迫杉山,向他索要資金支持。因爲杉山的公司一直都業績喜人。可是結果如何呢,友部的公司還是倒閉了。這就說明,他的共犯不是杉山,而是君原。君原很窮困,而且友部根本就不會去脅迫他,因爲他殺人的動機從一開始就是復仇,和友部南轅北轍。持續虧損中的友部是不會對君原產生‘憑什麼你卻那麼順利’的不滿的。」
「如果共犯是杉山慶介的話,友部義男一定會去脅迫杉山的——你是這麼主張的對吧?可是友部義男或許根本就不是那種會去脅迫別人的惡人呢,你想過嗎。」
「很抱歉,我不這麼認爲。他爲了繼承遺產害死了自己的伯父,從這就可以看出他是個能對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痛下殺手的狠角色,我不覺得這樣的人會有很強的道德感。在自己持續虧損而杉山賺個盆滿鉢滿的情況下,我想友部是一定會去脅迫杉山的。退一步說吧,就算友部不是那種會去脅迫別人的惡人,可是站在杉山的立場上,看到共犯的公司陷入窘境即將崩潰,應該也是會感到不安的。他會害怕友部自暴自棄,讓警方抓到空子,從而揭露整個交換殺人的真相。所以他應該會主動向友部的公司伸出援手。即使是從這個角度來考慮的話,結果還是一樣的——只要共犯是杉山,友部的公司就不會倒閉。
「也就是說,君原信纔是共犯。他雖然看似右利手,但有可能本來是左利手。有可能是他預料到了警方已經得知交換殺人的情況並懷疑是他殺死了友部政義,纔在我面前裝成右利手。也有可能是他在殺害友部政義後看到新聞裏說兇手是左利手,於是在此後的二十五年裏特意改變了自己的用手習慣。二十五年的時間,完全可以練得和天生右利手的人別無二致——還有就是,從不在場證明中,也能確定杉山不是共犯。」
「不在場證明?」
「杉山的不在場證明是,在他哥哥遇害的時刻,他正在池袋站前的居酒屋和高中時代的友人喝酒,而那位友人是他下班後在池袋散步時偶然遇見的。如果犯人是杉山,那麼他在共犯犯下罪行的時刻,一定以及預先給自己準備好了不在場證明。他是不可能依賴偶然在街上碰到朋友這種不在場證明的。反過來說,因爲杉山的不在場證明是出於偶然的,所以他不可能是犯人。」
「那可未必。杉山有可能已經在池袋準備好了不在場證明,只是在用上它之前正好碰到了朋友,他覺得這種情況反而更加自然,於是就臨機應變,改變了策略。」
「這樣一說確實也不是不可能……那,館長是認爲杉山慶介纔是犯人嘍?」
「不,我可沒這麼說。」
聰被緋色冴子弄糊塗了。共犯一定在君原信和杉山慶介兩個人之中,這點不會有錯。她到底認爲是哪一個呢?
「其實,在你出去調查的這段時間,我注意到了一個關於友部義男慣用手的矛盾。」
「——關於慣用手的矛盾?」
「搜查資料記載,友部義男是右利手。轉身逃跑的友部政義的致命傷在左後腦處,因此推測犯人應該是左利手,而友部義男則是右利手,再加上他還有不在場證明,所以才洗脫了嫌疑,對吧。
「可是根據你的報告來看,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的友部義男,他的錢包卻是放在牛仔褲左側的屁股口袋裏。這證明了他其實是左利手。因爲對於左利手而言,左邊的口袋要方便得多。也就是說,二十五年前,友部義男明明是右利手,可是前天他死亡的時候,卻變成了左利手。這該怎麼解釋呢?」
聰啞口無言。
「最先想到的答案是,在這二十五年的時間裏,他改變了自己的用手習慣。之所以這麼做,應該是因爲出於某種理由,使用右手會有諸多不便。如果是從左利手改爲右利手的話還可以理解,因爲在社會生活中的確是右利手更加便利,但他是從右利手改爲左利手,這樣只會帶來更多的不便。所以這種解釋行不通,那就應該是他的右手本身出了什麼問題。
「然而,他卻能駕輕就熟地開着租來的車,就表示他的右手並沒有什麼問題。畢竟右手有問題的話,就連操作方向盤這種事都會非常困難。也就是說,他沒有非要從右利手改爲左利手的理由。因此,‘他改變了用手習慣’這個答案就失去了價值。
「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了。之所以慣用手不同,是因爲二十五年前的友部義男,和昨天死在交通事故中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不是……同一個人?」
聰十分茫然。
「沒錯,不是同一個人。有另一個人變成了友部義男。」
「等等,怎麼可能呢?他的妻子真紀子可是去醫院親眼確認了遺體哦。」
「沒準是友部義男的妻子別有用心,故意說謊騙你們的呢。」
「什麼時候替換身份的?爲什麼要替換?僞裝成友部義男的到底是誰?真正的友部義男又到哪去了?」
「這些問題一會再討論。總而言之,我們先把僞裝成友部義男的人稱作X吧。首先應該弄清楚的是,X臨死前說的話。那些話究竟是以友部義男的身份說的,還是作爲X自己說的呢?
「不妨先假設他是以友部義男的身份說的好了。這種情況下,X爲何要做交換殺人的自白呢?如果是義男本人,或許是臨死之前良心發現,在贖罪意識的驅使下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但X不是義男,不可能存在這種贖罪意識。那麼,他是想要揭露義男的罪行嗎?可如果是這樣的話,當時他就沒有繼續假扮友部義男的必要了,以自己原本的身份來告發義男要方便得多。這樣一想,我們應該把那番話看作是X的自白才更加妥當。」
「確實如此。而且那時X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死到臨頭,也沒什麼說謊的必要了。」
「因此,我們有必要以完全不同的視角來重新解讀一遍X的臨終自白。」
——二十五年前的九月,我犯了罪……交換殺人……
——先是我殺了那個叫…………的男人……一週後……共犯幫我把……給殺了……
聰的腦海中,清晰地閃回出那個在自己面前死去的男人進行臨終告白時的場景。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二日,滝井弘和杉山早雄遇害,一週後的十九日,友部政義被殺身亡。從那番臨終自白中,可以得知先是友部義男殺死了共犯的目標滝井弘或者杉山早雄,一週後再由共犯殺死友部義男的目標友部政義——我們之前一直都是這麼認爲的。
「但是,做出自白的人並非友部義男,而是X。X說了‘我和共犯都有想殺的人’和‘但是動機太明顯,殺了的話肯定會暴露’這兩句話。在友部政義遇害的案件中,有繼承遺產這個一目瞭然的動機。所以X的這番話,說明了友部政義是因爲有人圖謀他的財產才被殺害的。
「可X不是友部政義的外甥友部義男,和友部政義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也就不可能繼承他的遺產。換言之,X沒有要殺死友部政義的理由。
「這就意味着,友部政義不是X的目標——X拜託共犯殺死的人,根本就不是友部政義。那麼,如果共犯並沒有在九月十九日殺死友部政義的話,X也就不可能在一週前的十二日殺死滝井弘或者杉山早雄。」
「X殺死的人既不是滝井弘也不是杉山早雄……?」
那麼,自己至今爲止豈不是一直在完全脫靶的地方搜索着交換殺人的受害者?
「那,X殺死的到底是誰?他的共犯犯下的又是哪一起案件?」
「X的案子和共犯的案子之間有一週的間隔。一九八八年九月,東京發生了六起殺人案,其中符合相隔一週這個條件的,除了滝井弘及杉山早雄遇害案與友部政義遇害案之外,還有兩種組合。」
「還有兩組?」
緋色冴子在電腦屏幕上呼出了顯示有一九八八年九月案件信息的CCRS界面。
九月十二日,調布市肇事逃逸醫生殺害案。案發地點是調布市杜鵑丘。受害者滝井弘(Takii Hiroshi),三十四歲。被撞身亡,肇事車輛逃逸。犯人不明。
九月十二日,赤羽不動產公司社長殺害案。案發地點是北區赤羽。受害者杉山早雄(Sugiyama Hayao),三十五歲。被小刀刺殺。犯人不明。
九月十五日,櫻上水OL上吊殺害案。案發地點是世田谷區櫻上水。受害者小山靜江(Koyama Shizue),二十六歲。僞裝成上吊的絞殺。犯人是前男友。
九月十九日,國分寺市企業家殺害案。案發地點是國分寺市富士本。受害者友部政義(Tomobe Masayoshi),六十七歲。被鈍器毆打致死。犯人不明。
九月二十二日,西蒲田商店老闆溺殺案。案發地點是大田區西蒲田。受害者三上晉平(Mikami Shinpei),五十歲。在澡堂中被溺死。犯人是同一商店街的老闆。
九月二十六日,品川站主婦殺害案。案發地點是JR品川站京濱東北線月臺。受害者齊藤千秋(Saitou Chiaki),三十四歲。被推下月臺遭電車碾壓而死。犯人不明。
「……第一種組合,是十五日的櫻上水OL上吊殺害案和二十二日的西蒲田商店老闆溺殺案。第二種組合是十九日的友部政義遇害案和二十六日的品川站主婦殺害案。」
「沒錯。那麼,究竟哪一組纔是X與共犯犯下的案子呢?根據X的自白來看,先動手殺人的是X,而且對象是個男人。也就是說,先遇害的受害人是女性的第一組是不滿足條件的。換言之,第二組——十九日的友部政義遇害案和二十六日的品川站主婦殺害案纔是X與共犯進行的交換殺人。X殺死了友部政義,然後共犯殺死了主婦齊藤千秋。」
——先是我殺了那個叫…………的男人……一週後……共犯幫我把……給殺了……
再次回憶起X的臨終自白。聰原先一直以爲友部政義是由共犯殺死的,其實是X自己動的手。
「對了,殺死友部政義的犯人被推定是左利手,而X就是左利手啊,條件合上了。」
「正是如此。那麼,X到底是誰呢?他說了‘我和共犯都有想殺的人’和‘但是動機太明顯,殺了的話肯定會暴露’這兩句話,說明那個既有殺死齊藤千秋的明確動機,又在案發時恰好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就是X。」
「我這就去取品川站主婦遇害案的搜查資料!」
聰剛站起身,緋色冴子就說道:「已經準備好了。」然後從抽屜裏拿出了一份文件。
「這起案件中,確實存在一個儘管有着殺害齊藤千秋的有力動機,卻因爲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得以洗脫罪名的嫌疑人。那就是千秋的丈夫。他與妻子不和,要求離婚,而千秋卻頑固地拒絕了。她遇害的時候,丈夫正在常去的理髮店理髮,擁有無法動搖的不在場證明。案發當時丈夫三十七歲,二十五年後的現在則是六十二歲。你遇見的那個做臨終自白的男人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丈夫的名字叫齊藤明彥。他應該就是X。」
X——齊藤明彥在臨終自白時,說的不是「共犯幫我把伯父給殺了」,而是「共犯幫我把妻子給殺了」。
「那,共犯又是誰呢?要說有明確動機殺害友部政義的人,也就只有他的外甥友部義男了吧,果然還是他嗎?」
「不,義男沒法殺死齊藤千秋。真紀子說過,他們九月二十日從美國回來,第二天起義男就因爲盲腸炎住院一週。千秋被殺的九月二十六日義男還沒出院,他是沒法殺人的。」
「那還能是誰……」
「能因友部政義之死獲益的人,在他遇害時刻擁有完美不在場證明的人,明明就還有一個。」
「是誰?」
「真紀子啊。」
「啊啊,是這樣嗎……」
「友部政義一死,丈夫就會繼承他的遺產,真紀子當然也有好處。而且友部政義遇害之時,友部義男因爲和妻子在美國旅行而獲得了不在場證明,別忘了與此同時,真紀子也獲得了不在場證明哦。應該是她爲了實行交換殺人,才提出去美國旅行的吧。」
「齊藤明彥殺死了真紀子丈夫的伯父友部政義,然後真紀子殺死了明彥的妻子千秋嗎……」
「如果目標是千秋的話,即使是真紀子,在體力上也是有充分的犯案可能的。」
聰想起了真紀子的身姿。她在女性之中算是高大的,或許年輕的時候是運動員,才練就了這樣的體魄吧。確實如果是她的話,是有犯案可能的。
「那就是說,她在醫院明明看到的是明彥的遺體,卻還作證說是自己的丈夫,不是因爲看錯了,而是刻意要欺騙我們嘍?」
「是的。現在回到你之前提出的四個問題吧。其中僞裝友部義男的人是誰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剩下三個問題是,齊藤明彥與友部義男是何時替換身份的,爲什麼要替換,真正的友部義男又去了哪裏。
「真紀子三天前和丈夫一起來到東京。此時的丈夫到底是真貨還是齊藤明彥呢?
「兩年前,友部義男和真紀子搬去了奄美大島。這個舉動很是唐突。於是我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義男和明彥會不會是在此時交換身份的呢? 不過再仔細想想,與其說是搬去奄美大島後交換了身份,不如說是因爲交換了身份,擔心被別人發現,才搬去了遠離東京又沒有熟人的奄美大島,這種可能性要更高一些。
「那麼,這兩年的時間裏,齊藤明彥一直扮演着真紀子丈夫的身份,應該是想要掩蓋友部義男已死的事實吧。
「我不知道義男是怎麼死的。有可能是病死,有可能是自殺,當然也有可能是知道了伯父之死的真相,然後被妻子滅口了。但如果是病死或者自殺,真紀子大可不必隱瞞友部義男之死,所以他應該是被滅口了。
「苦於善後處理的真紀子最終選擇了聯繫她交換殺人的共犯齊藤明彥。交換殺人的共犯之間,犯案之前自不必說,犯案之後必須要極力避免相互接觸,這是交換殺人的鐵則。因爲如果讓警察注意到了共犯的存在,交換殺人的意義就蕩然無存了。
「然而這條鐵則的保質期,僅限於搜查進行期間。案件的時效一旦成立,警方的搜查便宣告結束,對嫌疑人的監控隨即解除,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保守祕密了。此時,共犯間就可以隨意取得聯絡。雖然還是要謹慎對待大衆的目光,但是已經沒有來自警方的威脅了,基本可以算是重獲自由之身。
「真紀子聯繫了明彥,請他幫忙處理屍體,之後再僞裝成自己的丈夫。這樣一來,明彥就會從他自己的生活環境中消失,不過既然時效已經成立,就不會有搜查員再盯着明彥了,就算明彥失蹤,也不會招來警方的懷疑。」
「看來,明彥最後的那句‘不止如此,我還……’是想說‘不止如此,我還扮成了友部義男’啊。」
「恐怕就是這樣的。如果替換身份的事情被以前的熟人撞破就糟糕了,於是兩人就搬去了遠離東京的奄美大島。而且兩人還繼續裝成夫妻。這是因爲此舉對雙方都有好處。真紀子和明彥應該都很擔心對方會背叛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話,還能起到互相監視的效果。
「明彥在搬去奄美大島之後,以友部義男的身份考取了駕照。他拿到駕照的時間是去年八月二十九日,明明才過了一年,在你前方開車時表現出的駕駛技巧卻十分嫺熟,完全不像新手,這大概是因爲明彥本人其實是個老司機了吧。」
一年前才考到駕照就能如此駕輕就熟地開車,這也是能夠說明那個「友部義男」其實是冒牌貨的證據啊。
「三天前,友部真紀子和齊藤明彥來到東京。雖然真紀子嘴上說是來觀光的,但是僅爲觀光這種理由就跑來熟人很多,明彥僞裝成友部義男的事實隨時有可能敗露的東京明顯不現實。他們兩人上京一定別有目的。
「明彥租了車,在檜原街道發生了車禍。附近的山林中好像有一片太陽能發電廠建設準備用地,對吧。恐怕友部義男的屍體就埋在那片山林裏吧。隨着太陽能發電廠建造進程的推進,周圍的山林會被開發,埋在那裏的屍體會有暴露的風險。所以兩人才決定提前把友部義男的屍體移往別處。
「原計劃是讓明彥先獨自租車過去看看附近山林的情況。但他在途中遭遇了車禍,身負重傷,瀕臨死亡。那一刻,明彥不再僞裝友部義男,他以自己的身份坦白了二十五年前的罪行。但是他的自白卻被誤認爲是出自友部義男之口,事件被複雜化了。
「得知齊藤明彥的死訊時,友部真紀子面無血色,大受衝擊,那不是因爲失去丈夫而感到悲痛,而是因爲共犯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死亡,他並非真正的友部義男的事實可能會敗露而感到恐慌。她還很不安地詢問了丈夫的意外死亡中是不是有什麼疑點,也是出於相同的理由。
「真紀子還說不想在東京舉行丈夫的葬禮對吧,那其實是因爲不想讓你們看見友部義男的遺照。如果真在東京舉行葬禮,你們於情於理一定會去參加。要是讓見過齊藤明彥的你們看見真正的友部義男的遺照,你們一定會立刻發現遭遇車禍的那個‘友部義男’是個冒牌貨。可要是在葬禮上擺出齊藤明彥的遺照的話,又會被友部義男的熟人拆穿。所以說,不舉行葬禮纔是最好的選擇。」
友部真紀子因兩年前殺害友部義男以及遺棄屍體罪被逮捕。
齊藤明彥在二十三歲時有過傷害罪的前科,被警察採取了指紋,保存在警視廳的指紋數據庫中。另外,雖然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的「友部義男」已經被火化,但酒店的門卡和租車公司的租賃單上都留有他的指紋。把兩份指紋進行比對,結果確定是來自同一人物。在這個鐵證面前,真紀子大爲動搖,最終供述了兩年前殺死丈夫以及二十五年前進行交換殺人的全部經過。根據她的證詞,在檜原街道附近的山林中發現了已經白骨化的友部義男的屍體。頭部有被鈍器擊打的痕跡。
她和齊藤明彥是小學同學。兩人在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召開的同學聚會中重逢。雖然當時兩人只是寒暄了幾句便分開了,不過以此爲契機,之後不久又再次單獨出來見面。可他們之間萌生的並不是愛情,而是向對方尋求對各自當前境遇的逃避。真紀子害怕丈夫的公司可能會因爲資金週轉問題而倒閉,明彥則苦於和妻子的關係惡化。
因爲害怕讓各自的伴侶察覺端倪,兩人私會時都格外注意防人耳目。他們在你來我往地抱怨彼此的境遇時,同時萌生了交換殺人的念頭。交換殺人的共犯必須要讓人找不到聯繫,作爲小學同學,警方不會懷疑他們是共犯,而且兩人私會時的小心謹慎,在此時也派上了用場。
他們共同擬定了交換殺人的大致計劃,並約好以後不再見面,只用電話聯繫。
實行交換殺人之後,兩人不再見面,只是定期用電話取得聯絡。就這麼熬過了十五年,等到了時效成立。警方結束了搜查,他們已經不用再擔心警察的視線了,即使如此兩人依舊沒有再見面。他們已經習慣了通過聲音確認對方的存在。
兩年前,友部義男經營的健康器材公司最終還是因爲經營不善倒閉了。樹倒猢猻散,昔日的友人紛紛離他而去。義男悶悶不樂,把自己閉塞在家中。與其說是悠然避世,不如說是失去了再次面對世界的勇氣。他在家中成天纏着妻子,某日,他發現了一九八八年九月伯父遇害的真相。被他咄咄逼問的真紀子,衝動中抄起手邊的熨斗將丈夫殺死。她不知該如何善後處理,便聯繫了齊藤明彥。兩人一起把屍體埋在了檜原街道附近的山林裏,明彥還應了真紀子的要求,僞裝成她丈夫。
交換殺人的搭檔會形成命運共同體,在某種意義上,是比伴侶這一人生路上的搭檔更爲重要的存在。這對交換殺人的搭檔,雖然只是僞裝,但最後也成爲了共度人生的搭檔——直到死亡將兩人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