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五歲。

我的身邊,圍繞着我最喜愛的人們。溫柔的媽媽和帥氣的爸爸。幾個月後即將降生的弟弟或者妹妹。經常送我禮物陪我玩耍的小姨。直爽的幼兒園老師。要好的朋友們。

我的身邊,還圍繞着我最喜愛的東西。大大的布偶熊。媽媽親手織的刺繡。種在院子裏的鬱金香。

可是這一切,就在那一天,全部都消失了。都從我的身邊被奪走,再也回不來了。

七月的那個早晨,剛過八點四十分,我像往常一樣牽着媽媽的手,走在去幼兒園的路上。

那天是幼兒園集體外宿的日子,包括我在內的高年級全員都要乘坐巴士前往一所海邊的療養設施,度過一個沒有家人陪伴的夜晚。

我的心中混雜着不得不離開父母過夜的不安,還有想要以姐姐的身份克服這個困難的迫切心情。

姐姐……是的,沒有錯,很快我就要當姐姐了。那時媽媽已經懷孕三個月,來年二月,我的弟弟或者妹妹應該就會來到這個世界。

媽媽會在晚上洗澡時讓我輕撫她的肚子,微笑着說:「寶寶在裏面喲」。媽媽還沒怎麼變化的肚子裏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存在,以後會慢慢地變大、隆起。多麼奇妙,多麼不可思議啊。

小寶寶會是男孩還是女孩呢?該起個怎樣的名字呢?洗澡時,我和媽媽總是在暢想着這些問題。

畫畫的時候也是如此,媽媽總是會握住我的手,引領我描繪着小寶寶的姿態。

那天,除了集體外宿之外,還發生了另一件讓我激動不已的事情——小姨來我家玩了,好像還要住一些日子。雖然當晚我因爲外宿沒法見到小姨,但等到第二天從幼兒園回來後,就可以和小姨盡情地做遊戲了。有美國留學的經驗,又聰明又開朗的小姨,我最喜歡了。

來到幼兒園後,我加入了正在院子裏嬉鬧的朋友們的行列中。

「小英美里,聽說你得了熱感冒?現在沒問題了呢,太好了。」

老師笑容滿面地說。

「因爲要集體外宿嘛,所以努力治好了喲。」我回答道。我身子很弱,一到夏天就經常發燒,總是讓媽媽擔心。這次也是,因爲熱感冒請了幾天假。如果今天也請假休息的話,可能我的命運就會大不相同了吧。

出發的時候到了,我們坐進巴士,向各自的父母揮手告別。媽媽也笑着朝我揮手。

這是媽媽留給我的最後的身姿。

第二天正午,高年級組乘坐巴士回到了幼兒園。

朋友們紛紛被父母接到,「好好努力了呢!」「真了不起啊!」之類的讚美聲此起彼伏,然後一邊興奮地誇耀着外宿時發生的種種趣事,一邊離開了幼兒園。

可是,媽媽卻一直沒有出現。

怎麼回事呢……心中的不安開始冒頭。

不久,我被單獨叫去了園長的辦公室。滿頭白髮的園長溫柔地對我說:「你爸爸和媽媽突然有點事要忙,暫時來不了了,小英美里可以先和老師一起玩一會嗎?」

「小姨呢?」我問道,「小姨來我家玩了,她也有事來不了嗎?」

嗯,對的。園長點了點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三個人都來不了呢……雖然感到很不可思議,但是和園長一起玩耍的時候,這個疑問慢慢消散了。能夠獨佔平時總是有很多孩子圍繞在身邊的園長,讓我非常開心。

在幼兒園吃了午飯,下午,來了兩個陌生的女人。她們笑着說:「你的爸爸媽媽今天有事來不了了,來阿姨這吧。阿姨這有很多小朋友和很多好玩的玩具哦。」

我非常不安,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那兩個女人和園長一邊安慰我,一邊帶我坐上了車。

她們是兒童福利院的員工。我就這樣住進了福利院。

每天我都會問員工們:「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那時,員工們總是溫柔地答覆我:「很快就會來的。」

我開始因爲爸爸媽媽和小姨不在身邊而哭泣,因爲心愛的布偶熊沒有陪伴在身邊而哭泣。媽媽他們究竟怎麼了?有事什麼的肯定是說謊,他們是不要我了嗎。因爲我犯了什麼錯誤,他們要拋棄我了嗎。

我向繪本里出現的神明祈禱,祈禱爸爸媽媽和小姨能儘快來接我。儘快帶我回家。

可是,神明沒有聽見我的祈禱。

漸漸的,我不再去問「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或許幼小心靈的某處,已經隱隱察覺到父母的離去了。

然後在我升到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福利院的員工以「因爲小英美里已經是個可靠的姐姐了,有些話要告訴你哦」爲引子,向我說明了發生在爸爸媽媽和小姨身上的事件的情況。

那段時間,小姨被曾經交往過的男性逼迫,要求複合,非常困擾,於是來找我媽媽求助。媽媽決定和爸爸一起與那個男人談談,就讓小姨帶那個男人過來。

於是在我離家去幼兒園參加集體外宿的下午,小姨的前男友造訪了我家。然而,話不投機,協商破裂了。小姨的前男友便在爸爸媽媽和小姨的紅茶裏投入了氰化鉀,毒害了他們。又灑上汽油,在家裏放了把火。

一切都被燒盡了。爸爸、媽媽、小姨、布偶熊、媽媽親手織的刺繡、種在院子裏的鬱金香,一切。

小姨的前男友至今身份不明。所以,犯人沒有落網。

聽完這番話,我失去了意識,昏迷不醒,開始發高燒。福利院的員工們拼了命地照顧我。

在灼人的高熱中,我做了一個夢。

那是我心心念唸的家。季節似乎是春天,和煦的陽光照射下來。客廳的落地窗開着,飄來陣陣笑聲。

夢中的我被笑聲吸引,走近落地窗,悄悄地朝裏窺探。

媽媽在裏面。爸爸也在。小姨也在。還有小小的我。四人一邊微笑着,一邊低頭望向嬰兒牀。裏面躺着個小寶寶,正積極地活動着手腳。

啊啊,媽媽平安地生下小寶寶了。是男孩還是女孩呢?該起個什麼名字呢?

爸爸、媽媽、小姨、我、小寶寶,大家都在。原來只是我做了一個又長又可怕的噩夢啊,真是太好了——

我從昏迷狀態中甦醒的瞬間,員工們開心地哭了出來。

頭腦昏昏沉沉,可我還想再看一次那片光景。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想再看一次那片光景。

成爲高中生之後,我得到了一臺二手的數碼相機。那個瞬間,我突然回憶起了曾經的夢——也許,通過相機的取景器,我能再次看見那片光景。

於是,我帶着相機來到街上,漫無目的地拍攝着一個又一個民家。看到我積攢下來的照片的員工讚揚了我,還問我要不要試着用福利院的電腦把照片發到網上去。

我上傳的照片在網上大獲好評。拜其所賜,高中畢業後,技術還很不成熟的我得以走上攝影師的道路。

看了我的照片的大家都給出了「雖然平凡卻讓人懷念」的評價。我想那一定是因爲我一直在取景器的對面尋找着夢中的那片光景。尋找着那個媽媽、爸爸、小姨、我和小寶寶都在的,平凡卻讓人懷念的家。

十月七日早上九點不到,寺田聰一如既往地來到位於三鷹市的犯罪資料館打卡上班。

敲了敲館長室的門。雖然沒有迴應,但他還是推開了門。

緋色冴子也一如既往地坐在書桌後面,翻閱着文件。

身形苗條,膚白勝雪。齊肩長的妖豔黑髮。看不出年齡的、人偶般冰冷精緻的面容。細長的睫毛妝點着雙眼皮的大眼睛。如果現實中真有雪女存在的話,大概就是這種感覺的吧。不過她戴着一副無框眼鏡,所以應該說是現代版的雪女。

她的警階是警視。雖然是所謂的精英派出身,卻在犯罪資料館館長這個閒職上一干就是八年,可以說是完全被精英階層排除在外了。

聰向她問好。仍然沒有迴應,便打算離開館長室。

「等等。有個東西想給你看看。」

真稀奇啊,緋色冴子居然開口說話了。

「什麼東西?」

聰回過頭,館長遞來一份複印件。

那篇文章出自一本叫做《誓言》的女性雜誌。題目是《取景器的對面》,作者署名本田英美里。很簡短的一篇文章。

「昨天我去了趟美容院,爲了打發時間就找了本女性雜誌看了看,無意間看到了這篇文章。」

休息日的雪女在美容院裏看女性雜誌?真是難以想象的場景。

「讀起來很快的,你就在這看吧。」

被這麼要求了,聰便拿起復印件看了起來,很快就吃了一驚。

「……這,這不是上週才貼了二維碼的案子嗎?」

「是啊。那起案件裏唯一倖免於難的孩子寫的。現在好像已經成了非常有名的攝影師了。是篇意味深長的文章啊。」

「意味深長?可能確實是挺意味深長的吧,不過有必要特意複印一份嗎?」

接着,緋色冴子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說道。

「我想對這起案件進行再搜查。再去讀一遍搜查資料吧。記得把這份複印件也算作搜查資料的一部分。」

聰被調任到這裏——位於三鷹市的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已經有九個月之久了。主要的工作是給保管中的證物貼上二維碼標籤。他們正在構築一個掃描二維碼就能在電腦上顯示證物基本信息的數據系統。

貼標籤的進程正按照案發時間的順序艱難地推進着,目前已經更新到了一九九二年發生的案件。

不過,除了貼標籤,聰還有別的任務。

自今年一月被調到犯罪資料館至今,緋色冴子已經通過進行再搜查,解決了三起陷入迷局亦或嫌犯身亡的疑案。說是再搜查,實際上負責搜查的並非交流能力幾乎爲零的緋色冴子,而是他原搜查一課成員寺田聰。不過話雖如此,其實聰也只是被極端祕密主義的緋色冴子呼來喝去地蒐集證詞而已,最後被她推理出的真相震驚到啞口無言也是家常便飯……

緋色冴子似乎又要進行再搜查了。這起案件的證物上週五才被貼上標籤,當時聰已經讀了一遍她歸納整理好的案件資料,現在還記得大致的情況。但爲了把握案件的細節,聰還是找出了存放在助理室裏的資料,重新讀了起來。

案件發生在距今二十一年前的一九九二年。

七月十一日週五下午四時許,東京都世田谷區千歲臺四丁目的本田章夫·本田朋子夫婦的住所發生火災,面積約一百二十五平米的木製二層建築燃燒殆盡。在一樓的餐廳發現了男性屍體一具和女性屍體兩具。三人都倒伏在餐桌旁邊。

男性屍體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兩具女性屍體都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其中一名女性懷孕三個月,且曾有生育經歷。另一名女性沒有生育經歷。

屍體燒傷非常嚴重,難以從長相判斷身份。不過由於沒法與房主夫婦——三十五歲的本田章夫,三十二歲的本田朋子——以及拜訪姐姐一家的二十五歲的遠藤晶子取得聯絡,所以推測受害者是這三個人的可能性很高。

本田夫婦有一個五歲的獨生女英美里,當天參加了幼兒園的集體外宿,才倖免於難。

章夫曾在附近的牙科診所就醫,找來了當時的病歷與男性屍體的齒形進行比對,確認了男性死者正是章夫。該牙醫與章夫是高爾夫球的球友,所以不可能是他人借章夫之名僞造病歷。

另外,將懷孕女性的胎兒與章夫進行DNA比對的結果,證明了胎兒是章夫的孩子,所以確認了懷孕女性是本田朋子。接下來,將懷孕女性與另一女性進行了DNA比對,證明她們是姐妹關係,所以另一女性也就確認是朋子的妹妹晶子。警察廳科學警察研究所於八十年代中下旬開始進行DNA鑑定的研究,案發的一九九二年,這項技術已經普遍運用於犯罪搜查之中了。

死因方面,最初推想死因應該是燒死或者吸入大量煙霧導致的一氧化碳中毒。然而經過司法解剖,在死者的胃裏檢測出了致死量的氰化鉀,於是最終確定是毒殺。三人的燒傷痕跡中都檢測不到活體反應,證明他們在被焚燒之前就已經死亡了。

餐廳被燒焦的餐桌上擺着紅茶杯。雖然內容物已被蒸發,但杯子內壁上還能檢測出殘留的氰化鉀。

現場檢證的結果證明餐廳被潑灑了汽油,之後才點的火。在餐廳裏還發現了疑似被燒化了的塑料桶和廉價打火機的外殼。

搜查班從自殺、他殺兩條路線慎重地進行搜查。可是自殺的可能性很快就被拋棄了。本田章夫是一家貿易公司的社長,工作順風順水。章夫和朋子的夫妻關係也很和睦,兩人非常疼愛女兒,還決定生二胎,稱得上是幸福美滿。晶子的工作也很順利。曾經兩次赴美留學的她利用極佳的英語水平,在同聲傳譯的領域大展拳腳。而且從友人處得知,她近期還有赴美深造的計劃。這三人根本沒有自殺的理由。也就是說,應該是有人殺害了他們。

另一個事實是,餐廳的餐桌上擺着的紅茶杯有四個。可見當時還有第四個人存在。或許正是這第四人在殺害了他們,並放了火。

考慮到屍體的燒傷中沒有檢測到活體反應,說明兇手是先往紅茶杯裏投入氰化鉀將三人殺死,之後再灑上汽油點的火。

以此爲大前提,成城警署設置了殺人案的特別搜查本部。

不久,在附近蒐集信息的搜查員便得到了有力的情報。兩、三天前,附近的主婦在聊天時曾聽朋子談起,妹妹的前男友希望複合,她想和妹妹的前男友談談,便打算把他叫來家裏。章夫的公司是一週雙休的,星期六休息,所以那天他也在家,會參與會談。

會談破裂,情緒激動的前男友殺害了本田夫婦和前女友晶子,爲了毀滅證據又縱火燒了現場——這個推想非常有力。從準備了氰化鉀這點來看,晶子的前男友似乎是已經做好了一旦談崩就動手殺人的打算。考慮到要搬運塑料桶,他應該是開車來的。本田家有兩個車位,只停了一輛的章夫的奔馳,完全有再停一輛車的空間。

不過,晶子的前男友究竟是誰呢?附近的主婦也沒能瞭解這麼細枝末節的信息。

經過搜查,鎖定了晶子一年前交往過的對象。篠原智之,男,二十八歲,同樣是同聲傳譯,與晶子在工作中慢慢親近了起來。

然而,篠原不承認在案發當天去過本田家。調查了他的不在場證明後發現,案發的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篠原確實一直在工作中。

也就是說,在案發當日造訪本田家的那個晶子的前男友並非篠原。

搜查班乾脆從晶子的學生時代開始調查交往過的對象,卻沒能找到篠原之外的人物。晶子開朗性格的背後有着祕密主義的一面,幾乎從來沒有和朋友談過交往對象的事情。

晶子十九歲時去了美國的緬因州立大學,二十二歲又去了赫伯特大學,各留學一年。有可能是在那時交的男友也說不定。但是特地派搜查員出國調查又不大現實。只好拜託當地的警察協助調查,從調查結果來看,似乎當時也並沒有和誰在交往。

不過,她在緬因州立大學留學的後半年,不僅基本沒怎麼去上課,甚至還搬出了公寓,行蹤不明。照會了入境管理局後得知她其間有幾次短期回國的記錄,除此之外應該都在美國。那段時間裏她到底在做什麼呢。找當地警察幫忙調查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這一點讓搜查班頗爲掛心。

儘管搜查班還在案發地點附近不停地問訊,卻一直沒有得到有力的目擊證言。本田家的住宅區非常閒靜,案發時又是下午三四點之間,路上根本就沒什麼人。也沒有可疑人物和車輛的目擊報告。

裝汽油的塑料桶和廉價打火機都是量產貨,難以追查購買者的信息。警方調看了附近幾個加油站的監視攝像頭的錄像,也沒能發現可疑人物。兇手應該是在很遠的地方買了汽油帶過來的。

無依無靠的英美里被送進了兒童福利院。因爲章夫和朋子均已過世,也沒有祖父母或者其他親戚能夠收養英美里。爲了幼小的她,搜查員們拼了命地繼續調查。可惜這份努力最終還是沒能奏效,案件陷入了迷局。

根據二〇一〇年的刑事訴訟法改正草案,現在,殺人案的公訴時效已被廢除。此前,二〇〇五年的刑事訴訟法改革則是將公訴時效從十五年延長到了二十五年。可是刑事訴訟法改革的作用對象僅限於改革之後發生的刑事案件,對於以前的殺人案而言,公訴時效依然是十五年。這起案件也不例外,在案發十五年後的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一日零時,公訴時效成立了。

聰依緋色冴子的指示,要去見見本田英美里。

據說她是個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可聰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想找緋色冴子問問她的具體信息,卻被沉默地無視了。聰只好自己上網調查。

按維基百科的記載,福利院出身的她在高二的時候把自己拍攝積累下來的照片傳到了網上。儘管每張照片的拍攝對象都是最爲普通平凡的民家,卻展現出了遠超業餘水平的技術,縈繞着淡淡的鄉愁,因而大受好評。以此爲契機,高中畢業後,她得以拜入知名攝影師蘆田志津子的門下。如今已經出版了兩部攝影集,並與數家企業簽約合作。

接着,聰在圖片搜索頁面中輸入了關鍵字「本田英美里」。

令聰感到訝異的是,不僅是她拍攝的照片——照片也屬於作品,作者之外的人擅自上傳照片到網上其實是違反著作權法的——她本人的照片居然也相當熱門。雜誌特輯裏的面部特寫或是在電視節目中作爲嘉賓出場的視頻之類的,比比皆是。

圓潤的鵝蛋臉,五官端正。大大的眼睛裏滿是堅強的神采。乾淨利落的短髮。案發的一九九二年她只有五歲,算起來現在應該二十六歲了。

因爲她是日本攝影師協會的會員,所以聰聯絡了協會,詢問她的住處和電話號碼。接着就給英美里打去了電話。

儘管電話那邊她的聲音聽起來心情正佳,不過聽到聰口中的「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時,英美里還是遲疑了好一陣子。就在聰以爲她會拒絕的時候,她低聲回答道:「好的,我知道了。」她現在正在銀座的一家畫廊開個展,兩人約好了在那裏見面。

個展的會場位於一棟商務樓的地下室。聰向接待報上了自己的名字,請她叫英美里出來。之所以只報上了姓名而沒有提到警察身份,是因爲不想吸引他人好奇的目光,給英美里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很快,英美里便從畫廊裏走了出來。現實中的她比照片裏更美。

「我稍微出去一下。」

英美里和接待打了個招呼,請聰一起前往一樓的咖啡廳。

「我是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寺田聰。」

落座之後,聰遞上了名片。然後向等候在側的侍者點了咖啡。

「我拜讀了您在《誓言》上發表的文章,真的非常感人。」

英美里睜圓了眼睛,有點驚訝。

「啊,連那篇拙作都已經看過了嗎。警察的情報收集能力還真是了不起呢。」

「嘛,算是吧……」

雪女只不過是出於偶然纔在美容院拿起那本雜誌的,卻被當成了警察優秀程度的一大力證。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犯罪資料館這個部門,請問你們是負責像現在這樣,專門對不了了之的案件進行再搜查的嗎?」

「不,並非如此。犯罪資料館純粹是負責保管案件的證物、遺留物和搜查資料的設施。今天來找你瞭解些信息也只是爲了對搜查資料做一些補充。」

雖然緋色冴子突發奇想般的再搜查確實解決了一些案件,但她的獨斷專行和祕密主義也難免讓搜查一課心生芥蒂。像緋色冴子這種沒有實際在搜查領域摸爬滾打過,甚至還被髮配去了閒職的精英派,居然敢隨便插手未解疑案瞎攪合一通,這一定是搜查一課所不能容忍的。到今年一月爲止還是搜查一課成員的寺田聰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如果犯罪資料館仍舊大張旗鼓地進行再搜查的消息傳入搜查一課的耳中,雙方的矛盾肯定會進一步激化。所以,聰無論如何也要隱瞞這一事實。

「請問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呢?」

「大忙人。爸爸是開貿易公司的,總是到晚上九點多,我都洗好澡上牀睡覺的時候纔回家。還經常爲了工作去海外出差,我還記得他帶回來過很多不同國家的特產。」

「你母親呢?」

「總的來說是個溫柔的人。幾乎沒怎麼見過她發脾氣。幼兒園的同學也經常羨慕地說‘小英美里的媽媽真溫柔啊,真好’呢。」

英美里露出了微笑,繼續說。

「媽媽經常和我一起討論肚子裏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我的一個好朋友有個弟弟,所以我說我也想要個弟弟,媽媽卻說希望我有一個妹妹,成爲像她和小姨那樣的姐妹,所以她說女孩更好。」

「你的母親和小姨關係很和睦啊。」

「是啊。雖然她倆的性格完全相反。」

「小姨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很外向,很直爽的人。經常送我些繪本、布偶熊之類的禮物,也經常陪我玩。即使是對當時年紀很小的我,生氣的時候也是會發脾氣的。不過她更喜歡笑,我最喜歡她了。她出國留學過兩次,英語很好。她也教了我很多英語,雖然只是些幼兒能懂的單詞,比如熊是bear,兔子是rabbit之類的……」

「好像你的小姨還有繼續出國留學的打算吧。」

「對。她說過‘得有段日子不能來陪小英美里玩了呢,抱歉哦。’」

「知道具體是要去哪留學嗎?」

「這就不清楚了……畢竟那時我才五歲,對國家的概念都還很模糊。」

「她有向你透露過什麼關於交往對象的信息嗎?」

「沒有,從來沒提過……那事過後的一兩年間,有數不清的警察來福利院裏問過我知不知道小姨男友的事情。當然了,他們沒直接用男友這個詞,而是旁敲側擊地問‘知不知道和你小姨要好的朋友都有誰呀?’。當時我還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很不理解他們爲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是時候提出緋色冴子想問的那個問題了。

「我還沒有孩子所以不是很清楚,好像幼兒園有一種制度,可以在平時的放學時間之後,繼續把孩子託管在那裏直到傍晚的吧。請問你的幼兒園可以這樣嗎?」

突然被問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英美里顯得很困惑。

「呃……應該是可以的。」

「暑假裏也可以嗎?」

「嗯,我記得是。低年級的時候,我有一次就在暑假裏被送去了幼兒園,好像是媽媽有什麼事情吧。」

「你的意思是,你曾有一次集體外宿結束,暑假開始,在七月裏被託管在幼兒園的經歷,對嗎?」

英美里閉上了眼睛,彷彿在探尋遙遠的過去。

「……如你所言,確實有過。我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小朋友,那次是我們的媽媽商量好,在七月的同一天把我們託管在了幼兒園。不過,這……又怎麼樣呢?」

「沒什麼,請別在意。」

實際上,就連聰自己也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

「想請教的問題就這麼多了。」

「辛苦你特地過來,要不要順便看看我拍的照片?」

英美里微笑着說。聰答道:「我很感興趣,非常感謝。」

離開咖啡廳,回到了地下室的畫廊。接待立刻迎上來對英美里說:「——女士想見您。」英美里對聰說了聲「請自便」,就朝着一位似乎是熟客的白髮女性走了過去。

並不很大的畫廊裏有五位客人,都熱忱地凝視着掛在牆壁上的展示作品。聰也悠閒地欣賞了起來。

所有展品的拍攝對象都是民家,沒有一張照片裏有人的存在。只有各式各樣的住房。十分古舊的小小的平房。新興小區裏排列得整齊劃一的居民樓。難以想象有多少房間的豪宅……

拍攝時間也各不相同,有護窗板緊緊閉合的清晨,有日光灑在晾出的衣物上的白天,有牆壁被夕陽染成紅色的傍晚,也有黑暗中,從窗簾的縫隙裏漏出點點燈光的深夜。

儘管有着許許多多的不同點,但不管哪張照片裏都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深深的懷念。無論是讓人懷疑已經沒法繼續居住的古舊平房,還是冷冰冰的整齊劃一的居民樓,它們必定都是某人的歸宿,是某人無可取代的,獨一無二的家。這感覺十分濃厚,簡直像是一種魔法。

——因爲我一直在取景器的對面尋找着夢中的那片光景。

英美里文章中的一段浮現在腦海之中,聰才發現自己的眼眶已經微微溼潤了,有些狼狽。

話說回來,爲什麼緋色冴子要特意叮囑把英美里的那篇文章也算作搜查資料之一呢?在返回三鷹市的中央線電車裏,聰一直在思索着這個問題。

或許文章裏暗藏了能夠解決案件的重大線索吧。可是聰把文章翻來覆去地讀了很多遍,也沒能讀出個所以然。

突然,聰的腦中浮現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難道說,真正的兇手就是時年五歲的英美里嗎?

弟弟或妹妹即將降生,身爲長女應該會產生強烈的嫉妒吧。會不會是英美里出於嫉妒,在熱水壺裏放了大量的氰化鉀呢。說不定英美里根本不知道氰化鉀是致命的毒物,只以爲是能讓人生病的藥物。如果媽媽生病的話,肚子裏的孩子應該也是會痛苦的吧,那樣就行了。然而結果卻是,本田夫婦和晶子喝了用含有氰化鉀的熱水泡的紅茶,之後毒發身亡。

可是,英美里在案發時有「參加幼兒園的集體外宿」這個不在場證明,也就不可能放火。恐怕是在本田夫婦和晶子死亡之後,晶子的前男友來到現場放的火吧。

受到殺人的罪惡感以及親人和家全部被付之一炬的巨大意外的雙重衝擊,英美里保護性地忘卻了自己投入了氰化鉀的這一事實。

如果這樣解釋的話,緋色冴子把英美里的文章算作搜查資料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就說得通了。兇手親自寫下的回憶,自然是重要的搜查資料。

不過這個假設中還是存在一些疑點的。比如說,一個五歲的孩子,是怎麼得到氰化鉀的呢?

對此,聰產生了一個更進一步的驚人設想。

應該是有某個大人騙英美里說「這是能讓人生病的藥哦」,並把氰化鉀交給了她吧。英美里天真地相信了這句話,才往水壺裏放了毒藥。大人藉助孩子之手完成了犯罪。

那麼,這個大人究竟是誰呢?首先,此人和英美里很親近,對她有一定的影響力。其次,此人有殺害本田夫婦和晶子的動機。

最符合第一個條件的自然是英美里的父母和小姨,但如果是他們要犯罪的話,不會選擇投毒這種極有可能波及到自己的危險手段。接下來的可疑人選就是幼兒園的老師了。老師說的話,英美里應該是不會懷疑的。

那麼,幼兒園的老師會不會有殺害本田夫婦和晶子的動機呢?

這時,聰想到了英美里文章中的一句話——「我像往常一樣牽着媽媽的手,走在去幼兒園的路上。」並非乘坐校車,也不是騎自行車接送,而是走着去幼兒園,說明幼兒園與本田家的距離很近。

聽說東京二十三區內的很多幼兒園都苦於面積狹窄,極力想要吞併周圍的土地。因爲一旦面積擴大,校車的停車的問題就能得到解決,招生範圍也就會隨之擴大。

說不定,兇手垂涎本田家的土地,向本田夫婦詢問出售意向。卻被本田夫婦乾脆地拒絕了。這是自然,如果是經濟困難的家庭還則罷了,本田章夫的公司業績非常喜人,完全沒有理由出售位於世田谷區最佳地段的自宅。

可是兇手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這塊土地。最後的殺手鐗,就是殺害本田夫婦。決定把晶子一併除掉是因爲在本田夫婦死後,她作爲土地繼承者英美里的監護人,可能會阻止英美里賣出土地。

於是犯人就把氰化鉀交給了年幼的英美里,告訴她,這是給成天把即將降生的寶寶掛在嘴邊的爸爸媽媽和小姨的一點小小懲罰,讓他們生生病。案發當日的早上,英美里在去幼兒園之前,把氰化鉀投入了水壺中。

兇手的計劃完美地得逞了,當天下午,本田夫婦和晶子均告死亡。意外的是,之後來到本田家的晶子的前男友放了把火,將現場燒了個乾淨。這對兇手而言無疑是錦上添花。本來犯人就是想要本田家的土地用於幼兒園的設施建設,有房子反而礙事。

那麼,兇手到底是哪一個老師呢。

對英美里有一定影響力這點,幼兒園的老師基本都符合要求,不過垂涎本田家土地的人,就一定是負責幼兒園的運營計劃的人物了——除了園長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聰又想起了英美里文章中的一句話。

——滿頭白髮的園長溫柔地對我說:「你爸爸和媽媽突然有點事要忙,暫時來不了了,小英美里可以先和老師一起玩一會嗎?」

園長那溫柔的面具背後,正在爲計劃的順利實施而喝彩。

作爲搜查一課的成員,居然提出了這種偏離實際搜查經驗、天馬行空的假設。可能是因爲這九個月來一直在緋色冴子的手下工作,受到她的思考方式影響了吧。



聰一回到赤色博物館,就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假設全都說了出來。

本以爲能收穫緋色冴子的贊同,誰想到她一句話就否定了一切。

「不可能。」

「不可能嗎?雖說確實是天馬行空了點啦……」

「聽好了。如果兇手打算殺害本田夫婦和晶子的話,應該力求同時殺掉他們三人。而三人會同時喝茶的時機,要麼是吃飯時,要麼是下午茶。除此以外的情況下,各人會去喝自己喜歡的東西,喜歡喝咖啡的喝咖啡,喜歡喝茶的喝茶。在你的假設中,園長讓是英美里在早上出發去幼兒園之前把氰化鉀放進水壺裏的。那時肯定已經吃過早飯了,可是離午飯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如果其間有人渴了,按自己的喜好去泡了茶或者咖啡然後喝了的話,應該當時就斃命了。那麼剩下的人肯定會立刻報警的,沒錯吧。指望三人到用餐時間之前都滴水不進肯定不現實。」

「那如果氰化鉀不是放在水壺裏,而是混在了紅茶葉裏呢。」

「氰化鉀是白色的粉末。放在紅茶葉裏的話不是一目瞭然嗎。如果把粉末放進白色茶包裏倒確實不容易被發現,但我不認爲五歲的英美里能完成這麼精細的手工活,除非是預先把已經動過手腳的茶包交給她,讓她調包。不過,五歲的孩子真的能承擔起這麼複雜的計劃嗎?說到底,借英美里之手來犯罪本身就非常危險。萬一她說漏嘴了,兇手立刻就會暴露的。如果兇手的動機真是出於想要本田家的土地這種非常現實的理由的話,應該不至於冒這樣的風險。」

「……說的也是。那麼,館長您怎麼看呢?」



「我覺得很奇妙的一點是,兇手選擇了毒殺。」

「什麼意思?」

「兇手隨身攜帶了氰化鉀,這點不假,但按理說他應該是很難確定在本田家有沒有適合投毒的時機和飲品的。如果是打定了主意一旦談判破裂就殺害對方的話,一般人會選擇帶上刀啊鈍器啊槍啊之類的東西當作兇器的吧。 投毒這種手段,大多是在被害者對兇手沒什麼防備的情況下才有機會使用的。所以兇手應該是個頗受被害者信賴的人。可是本田家人打從一開始就警惕着晶子的前男友吧?

「所以我認爲,兇手並非晶子的前男友。這樣一來,朋子對附近主婦說的什麼前男友糾纏晶子要求複合之類的話就很奇怪了。其實她心裏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麼前男友要來拜訪,只不過是想讓別人以爲有這麼一個人要來吧。所以我開始懷疑朋子。她這不是在說謊嗎?那麼,她爲什麼要說謊呢,是因爲她纔是兇手嗎?」

「……朋子是兇手?」

「仔細想想,其實朋子纔是最理想的投毒者。想要在喝茶的時候同時毒殺幾個人,就必須保證他們幾乎同時喝下含毒的茶。也就是說,可供投毒的只有從泡茶到喝茶的短短時間。可是想要在把茶端到大家面前的過程中投毒簡直難如登天。所以最合適的下毒時間就是在端來紅茶之前。能做到這一點的最佳人選就是負責泡茶、端茶的本田家主婦——朋子。」

「這麼說倒也有理……那,您認爲是朋子在紅茶裏放入氰化鉀,和妹妹丈夫一起服毒死亡的嘍?但這樣一來,潑灑汽油並放火的又是什麼人呢?」

「朋子沒有必要和妹妹與丈夫同時服毒。她只需要假裝喝了茶,等妹妹和丈夫相繼斃命後再潑油點火,之後再服毒就可以了。火焰包圍朋子的身體的時候她已經毒發身亡了,所以像妹妹和丈夫一樣,在燒傷中檢測不到活體反應。」

「可朋子爲什麼要殺害妹妹和丈夫再自殺呢?丈夫的公司業績很好,夫婦也很和睦,又很疼愛女兒,第二個孩子很快也要出生了……根本就沒有產生殺意的餘地吧?」

「沒錯,乍看之下本田家確實沒有孳生殺意的空間。不過,只要在某個問題上改變一下看法的話,就能理解產生殺意的緣由了。」

「……只要在某個問題上改變一下看法?」

「那個問題是,懷孕的人究竟是誰?」

聰有些發懵。

「上週,在爲了歸納案件信息而讀搜查資料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點。」

「奇怪的點?」

「朋子懷着英美里的時候,晶子正好在美國留學。朋子懷上二胎以後,晶子又要去美國留學了。」

「這不是偶然的巧合嗎?」

「當然有可能是巧合。可是你想想看,姐姐又懷孕了,孩子還在上幼兒園,這段時間裏肯定有很多需要幫助的地方。姐夫的公司工作繁忙,經常很晚纔回家,他是指望不上的。姐妹倆又沒有別的親戚可以依靠。如果按英美里所言,她們兩姐妹的關係真有那麼好的話,晶子應該會推遲個一兩年出國,留下來照顧姐姐纔對吧。再者說,這也不是晶子初次留學了,而是第三次,很難想象她會那麼義無反顧地出國。」

「是這樣嗎……那館長您是怎麼想的呢?」

「所謂出國留學,同時也是從日本消失的意思啊。考慮朋子的懷孕時間與晶子的留學時間出奇地一致,我有了一個假設。」

「怎麼說?」

「懷孕的人其實是晶子。至少最後那次留學計劃的是爲了隱瞞晶子懷孕的事實才制定的。以留學爲藉口消失,就不會有人發現她已經懷孕了。或許是在初次留學過程中,晶子懂得了只要人在外國,即使懷了孕也不會在日本的友人中暴露這個道理吧。」

聰似乎察覺到了緋色冴子的弦外之音。

「難道說,英美里是晶子在第一次留學時懷上的孩子?而且朋子那個所謂的二胎其實也是在晶子的肚子裏嗎?」

「正是如此。六年前,朋子理應懷上英美里的時間段,十九歲的晶子恰好在美國的緬因州立大學讀書。另一方面,章夫是貿易公司的社長,應該經常會去美國工作。可能就是那時,他去找了晶子,並且兩人發生了關係。結果就是,晶子懷上了英美里。

「晶子發現自己懷孕了,便告知了姐姐和姐夫。三人間緊急商量了一下,決定讓晶子生下孩子,孩子交由本田夫婦當作自己的孩子來撫養。

「朋子當即告知周圍自己懷孕了,領了母子健康手冊,假裝定期去婦產科檢查,隨着孕期推進還在衣服裏塞入填充物。

「至於晶子,則時不時悄悄短期回國,去婦產科接受健康診斷。當然,用的是以朋子的名義領取的母子健康手冊,檢查的結果也記錄在上面。母子健康手冊在生產之後的很多場合都用得上,所以有必要如此僞裝。

「晶子在緬因州立大學留學的後半年幾乎沒怎麼上課,連宿舍都退掉了,是因爲肚子越來越顯眼了。

「晶子臨產時,結束留學回到了日本。朋子也掐準時間謊稱住院,離開了家。晶子生產後,章夫和朋子去了她那,把孩子抱回了家。

「雖然章夫和晶子都向朋子辯解說,這是一時衝動犯下的錯誤,決不會有下一次,可實際上他們的關係卻越發親密。

「然後,六年後的一九九二年,晶子又一次懷上了章夫的孩子。章夫和晶子向朋子挑明後,朋子知道相同的劇情又要再次上演了。

「晶子開始向周圍的人宣稱自己很快又要出國留學了,這是爲了三個月後肚子藏不住時從衆人視線中消失而埋下的伏筆。

「可是這次有英美里的存在,朋子一定苦惱於如何騙過她的耳目。晶子懷上英美里的時候,朋子只需要在外面假裝懷孕就好了,但這次爲了欺騙英美里,她連在自己家裏的時候都要裝出懷孕的樣子。等到肚子開始變大的時候,恐怕連給英美里洗澡的工作都得交給章夫來完成了吧。」

「但是,朋子何苦要做到這個地步……」

「恐怕是因爲她是不能生育的體質吧,也許她一直爲此內疚不已。所以連章夫提出的把妹妹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來養的這個提議都只好贊成。

「然而默認丈夫和妹妹的關係,還爲他們撫養孩子,這對朋子來說無疑是種巨大的屈辱。長年以來,她都承受着這份屈辱。終於,在晶子懷上了第二個孩子,而自己還得繼續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來撫養的時候,朋子的忍耐到達了極限。

「如果朋子是歇斯底里的性格,能夠對妹妹和丈夫破口大罵的話,也許反而是一件好事。但她做不到,她沒法在嫉妒的驅使下大發雷霆。被逼上絕路的朋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殺死丈夫和妹妹。

「可是,如果妹妹懷有身孕的屍體被發現,把孩子的DNA和丈夫的一做比對,立刻就會暴露那其實是丈夫的孩子。這樣一來,犯罪動機明顯就是對懷上丈夫孩子的妹妹的嫉恨。對於心高氣傲的朋子來說,這是無論如何都沒法接受的。

「所以,她想——如果自己在放火焚燬房子之後服毒自殺,妹妹的屍體也會一起被火焰吞噬。這樣一來,死後,自己和妹妹的身份就會被混淆,能讓所有人認爲懷孕的其實是自己。被大火燒過之後,容貌上肯定是沒法分辨了,而屍體年齡的推斷也只能以十年爲單位,相差七歲的朋子朋子和晶子確實是有被混淆的可能。另外,知道這一切的丈夫,與妹妹同罪的丈夫,也必須一起付出代價。」

「朋子的屍體和晶子的屍體……搞混了?」

聰茫然地低語道。真的有這種可能嗎。聰開始回憶從大火的殘骸中確認三具屍體身份的過程。

首先,從齒形確認,男性的屍體是章夫。接下來,把懷孕的女性屍體腹中胎兒的DNA與章夫做比對,確認了胎兒和章夫是親子關係,所以確認該女性是朋子。最後再把兩具女性屍體的DNA做比對,確認是姐妹關係,所以確認沒有懷孕的女性是晶子。

然而,所有人都被刻意隱瞞的懷孕欺騙了。真正懷孕了的不是朋子,而是晶子。對懷孕的隱瞞,導致了兩人身份的混淆。

朋子讓周圍的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懷孕了,而晶子則隱瞞了自己懷孕的事實,兩人的謊言原封不動地體現在了身份的確認中。案發的一九九二年,DNA鑑定的技術已被廣泛運用於刑偵領域,經常能在報紙或者電視新聞中見到。朋子應該就是從中瞭解了一些關於DNA鑑定的知識吧。

緋色冴子繼續低聲說。

「朋子想讓這起案件看上去是針對本田家的犯罪。爲了掩蓋真正的動機,她必須捏造一個對章夫、自己和妹妹晶子都有殺人動機的兇手形象。於是她編了個妹妹與前男友的故事,爲了配合這個故事,還刻意在聊天時告訴附近的主婦要把妹妹和前男友叫到自己家來。大概章夫和附近的主婦們平時沒什麼交集,所以不用擔心這番話傳到章夫的耳朵裏去。

「晶子懷孕三個月後,肚子有了明顯的變化。想必她在那之前就爲了隱瞞自己的懷孕,以出國留學爲口實離開熟人們的視線了。於是朋子起了殺心。想要動手的話,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了。不過,必須得保證行兇時英美里不在現場。而滿足這個條件的日子,正是英美里去參加集體外宿的七月十一日。」

「……原來如此。我明白您你讓我問英美里的那個問題究竟是何用意了。她在文章裏提到自己體弱多病,參加集體外宿的前一天還因爲熱感冒而請了假。如果外宿那天英美里還沒痊癒的話,朋子就沒法實施犯罪了。但是這個計劃又不能拖延太久,無論如何也得在晶子遠行前,在七月裏動手。爲此她必須保證即使英美里沒去成集體外宿,也能在之後創造出讓她不在家的條件……所以您才問她有沒有在暑假裏被託管在幼兒園的經驗。如果真的有過的話,無疑又是爲朋子犯人說提供了旁證。」

緋色冴子的嘴脣歪了歪。真是難得一見啊,這是她的微笑。

「案發當日,朋子把晶子叫來自己家,在妹妹和丈夫的紅茶裏放了氰化鉀,毒殺了兩人。然後在餐桌上放了四個茶杯,僞裝出晶子的前男友登門拜訪的假象。她在餐廳灑了汽油,點了火之後,自己也立刻服下了毒藥。

「氰化鉀的毒是即時性的,所以朋子立刻就毒發身亡了。大火包圍她的身體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因而她的屍體與章夫及晶子一樣,檢測不到活體反應,不會讓人起疑。另外,也不會感受到被火焰焚燒的痛苦。這可能也是她選擇氰化鉀作爲兇器的原因之一吧。」

文章中,朋子在和英美里一起洗澡的時候,總是讓英美里撫摸自己的肚子,微笑着說:「寶寶在裏面喲。」聰微微揣測了一下朋子當時的心理活動,頓覺毛骨悚然。

讓火焰吞噬自己,從而使自己的屍體和妹妹的屍體被混淆——如此計劃着,實踐着的朋子,其實已經被對丈夫和妹妹的憎恨逼至幾近癲狂了吧。

沒有讓年幼的英美里殉葬,說明朋子對英美里還是有愛意的。這是此案唯一的救贖所在。

可是就在這時,陰暗的想象闖入了聰的思緒。

朋子之所以沒有帶着英美里一起上路,會不會是要留下她作爲證明自己確實懷孕了的證人呢?朋子在英美里的面前施展了各種演技,對於媽媽的肚子裏確實有個小寶寶這點,英美里深信不疑。讓她活下來的話,她一定會把這些都告訴搜查員們的,這樣一來,朋子的僞裝就又得到了補強。

爲此,朋子需要英美里活着。

果真如此的話,她的陰謀無疑是非常成功的。讀了文章就會知道,即使是在案發二十一年後的今天,英美里也一刻都不曾對母親的懷孕起過疑心。因此,她纔會夢見加入了小弟弟或小妹妹的那片幸福美滿的家庭光景。

這昭示了朋子僞裝的完美收關。緋色冴子說要把文章也當作搜查資料的一部分,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吧。這篇文章本身就是兇手成功地實施了計劃的證據。

「那個媽媽、爸爸、小姨、我和小寶寶都在的,平凡卻讓人懷念的家」——英美里一直在取景器的對面追尋着的那片光景。不過是她的母親一手編織出的海市蜃樓罷了。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