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5個W


我終於回到工作中,不過時間已經到了9月,距離上次「部分迴歸」過去了一個月,距離我在工作中崩潰已經過去了7個月。我只記得,當人力資源部建議我慢慢開始,先從一星期上幾天班,一天上幾個小時開始過渡,我順從地答應了。可是,我卻迅速變回先前的狀態,彷彿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多年來,我像馬拉松選手一般追逐着自己的目標,穩步完成每項任務,跑進地鐵準時來上班,眼睛和耳朵隨時準備適應下一步的職業發展。現在,我有機會停下來喘口氣,重新評估自己的目標,可是,我心裏想要的,就只是繼續前進。

幸運的是,《紐約郵報》的安排讓我更容易一點點適應。正如保羅之前說的,我的辦公桌一直沒人碰過,我所有的書籍、文件,甚至一個紙杯,都還在原來的位置。

我的第一項任務,是兩篇相對瑣碎的短消息:一篇是關於一個被選爲紐約最火辣的酒吧女招待的女子,另一篇是關於一位剛剛寫完回憶錄的癮君子。我被安排到日常寫作和報道的工作中,但我並不介意。這比我7個月前那種懶散的業績要好多了,那時,我甚至連集中精力採訪約翰·沃什的能力都沒有。現在,不管我碰到什麼樣的文章,不管文章有多麼不重要,我都抱有充分的熱忱。

雖然同事們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都小心翼翼,我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太關注未來的事情了——關於我的下一篇署名文章、我的下一項任務——以至於我都沒能準確地判斷自己周圍發生的事情。因爲我的打字速度比過去慢了許多,多數採訪我都錄了音。現在回顧這些錄音,我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提問:她講話緩慢而單調,有時會發音不清,聽起來像喝醉了一樣。安吉拉作爲我的保鏢,會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盡力協助;保羅爲我做編輯的時候,會邀請我到他的辦公桌前,彷彿要重新教我新聞行業的「5個W」[1]。

我花了超過一個星期,才把這7個月裏沒有看過的信件和電子郵件看完。我不願去想,當那些受訪者發現自己的電子郵件被退了回來,或者一直沒有收到回覆的時候,會怎麼想。他們會覺得我改行了,或是換了新的職位?他們會在意嗎?在我看報紙或者翻書的時候,腦海裏都會彈出這樣的問題。

我相信自己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事實上,回去上班前的一個星期,去醫院的時候,我就把這些全部告訴了阿斯蘭醫生。那時候,我吃藥的劑量已經非常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就像我們之前每兩週的回訪一樣,父母和我圍坐在他的辦公桌前。

「我再問你一遍,從0到100,你對自己的評估是多少?」

我毫不猶豫地答道:「100。」我回答得很確定,但這一次,母親和父親也紛紛點頭。母親終於同意了我對自己的評估。

「嗯,那麼,我不得不說,我對你不再感興趣了。」阿斯蘭醫生笑着說道。就在這短短一句話之後,我就不用再來找他看病了。他建議我繼續再多服用一星期的抗焦慮和抗精神病藥物,然後就可以停藥。你不再需要它們了,他解釋道。對他來說,這意味着在向全世界宣告,我已經完全恢復健康。母親和父親都來擁抱我,接着,我們在附近的餐廳以雞蛋和咖啡小小地慶祝了一下。

雖然阿斯蘭醫生的評價讓我們興高采烈,但事實上,要回到過去的自己,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顯然,我現在依然處在非常模糊的康復期中,而達爾瑪醫生和其他專家也正在密切研究病人在這個階段的特徵。

「在家人、朋友和醫生的眼中,病人恢復了正常,但是,在病人自己眼中,情況卻並非如此。」在早先的一次電話問診中,達爾瑪醫生對我解釋道,「這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恢復期需要兩三年,甚至更長時間。」

患者可以回去工作,可以適應社會,甚至獨立生活,但是,他們會感到,自己做事情的時候會遇到比過去更多的困難,這使得他們距離生病前的那個自己還十分遙遠。





就在我回去上班以後不久,納賈爾醫生允許我去做一下美髮,因爲傷疤的存在,頭髮沒辦法正常生長,而經過艱苦的化療,我的病已經痊癒。現在到了該美髮的時候了。我來到荷蘭隧道出口附近SOHO(即Small Office,Home Office,家居辦公)區的阿羅橋髮廊,髮型師幫我把頭髮染成金色,然後剪了個跟眼睛齊平的劉海,並把它梳到右側,正好遮住那塊禿疤。她問我爲什麼會有這個疤,於是我把自己的部分經歷說給她聽。她當時聽完非常感動,特意又花了一個小時,幫我把毛糙的頭髮(因爲服用藥品而改變了髮質)燙成捲髮。

當我走下地鐵臺階準備回薩米特的時候,心裏美得像撿到了100萬美元。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我環顧四周,希望自己聽錯了,卻發現我的前男友就隔着幾級臺階站在我下面。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他講過話了。

「我聽說發生的事情了。」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很抱歉我沒給你打電話,但是我想你也不希望接到我的電話。」我沒有接話。寒暄了幾句之後,我們互相道別。剛剛從髮廊出來,這本應是邂逅前任的最佳時刻,我卻感到有些不自在。我能看出他爲我感到難過,沒有什麼比看見前任目光裏流露出憐憫更糟糕的事了。

在站臺上等車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反覆播放着剛纔邂逅的畫面。透過駛來列車的玻璃反光,我纔看到自己的捲髮看起來有多麼蓬亂,我的臉有多麼鬆垮,我的身材有多麼臃腫。我還會對自己的皮膚滿意嗎?或者,這種自我懷疑會永遠跟着我嗎?

我跟這個男人過去約會的那個自信的「前任」,已經有着天壤之別,我恨自己居然改變了這麼多。

[1] 5個W是指:who(誰)、when(何時)、where(何地)、what(何事)和why(爲何)。——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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