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颳了起來。蕭邦站在風裏,突然伸出手,與蘇振海一握,斂容說道:「感謝蘇老船長和林女士對蕭邦的款待,更感謝蘇老船長爲蕭邦上了生動的一課。但我突然決定今夜就走。」
蘇振海微微一怔,說道:「天氣這麼晚,你還要到哪裏去?」
「回大港。」蕭邦說,「如果我的感覺沒錯,那邊有突發事件正在發生。」
蘇振海吃了一驚,說:「蕭兄弟爲何如此肯定?」
蕭邦看了一下夜光錶,時針正指向凌晨一點。他沒有直接回答蘇振海的問題,只是說:「我也說不清楚,只是憑直覺。請蘇老船長和林女士休息吧,蕭邦告辭!他日再來拜謝。」
說罷,轉身穿過門廊,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
蘇振海在風中一動不動,站在他身後的林海若也一動不動。
良久,蘇振海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對林海若說:「這個蕭邦,果然是個人物。」
「這麼晚了,他怎麼回得了大港?」林海若有些不解,「難道他會飛麼?」
蘇振海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對着樹叢說:「你剛纔爲何不攔阻他?」
樹叢後面人影一閃,那名錶情冷漠的司機出現在蘇振海的面前,垂手道:「我沒有把握攔得住他。」
「你剛纔不是明明將他打敗了麼?」蘇振海的聲音帶着一種關愛。
「他是詐敗。」那司機說,「在他倒地之前,他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將我打傷。」
蘇振海沉默了。
良久,他才緩緩地說:「既然如此,啓動第二套方案。」
蕭邦坐在出租車裏,掏出手機撥通了青島市流亭機場的電話,詢問了航班情況。那邊的回答非常清楚:青島至大港的航班,最早是8:20,最晚是22:30,今晚已無航班。
蕭邦看看錶,已是夜裏1:25分,差不多還有7個小時。如果租一輛車到大港,得繞過整個長長的海灣,恐怕到明天上午也不一定能順利到達。
蕭邦決定乘飛機回大港,現在心急也沒用。不過,這漫漫長夜,如何打發?
他突然想起蘇振海曾提到張連勤的父親就住在附近的新海景小區,何不趁此機會去看看,或許會有意外收穫。想到這裏,他馬上對出租車司機說:「您知道新海景小區嗎?」
「誰不知道?」那司機嘟囔了一聲,「那都是貪官富商才住得起的地方。」
「那我們就去那裏。」隨即,他哈哈大笑起來,「你的意思是說,青島的貪官富商很多嘍?」
「您錯了。」那司機調了頭,接着說,「這個新海景小區,90%的住戶都不是本地人,內地的多。他們在這裏買房,是爲了度假用,當然也有人在這裏包養小老婆什麼的。唉,聽說內地還很窮,但這裏的房子一平方米就上萬,那都是人民的血汗錢啊!」
蕭邦對這個青島漢子有了些好感,便說:「這種情況,的確不同程度地存在。但我堅信,如果一個人總是違法亂紀斂財,早晚必遭嚴懲。」
「但願如此吧。」那司機長嘆了一口氣。
新海景小區的門樓很大,像部隊大院的正門。已是深夜,但門崗還亮着燈,四個保安正在打牌。
蕭邦敲了敲值班室的門。一個高個保安伸出頭來,大聲問:「有什麼事嗎?」
蕭邦面帶寒霜,冷冷地說:「叫你們隊長來見我。」
「你是誰?」高個保安撂下牌,沒好氣地問。
蕭邦從衣服兜裏掏出一個證件迅速地晃了一下,冷冷地說:「分局的。快去叫你們隊長來。」
四個保安一聽是分局的,全都緊張起來。高個保安爲難地說:「今天是週末,我們隊長回家了,這會兒……恐怕早睡了。」
「那你們都給我出來。」蕭邦把手一招,四個保安全都出了屋,在蕭邦面前站得筆直。蕭邦又招了一下手,四個保安像被皮筋牽着一樣向前湊了湊。
「今晚我要在這裏查一個案子。」蕭邦在他們耳朵邊上說,「你們誰要是走漏了風聲,明天就滾蛋!」
四名保安不停地點頭。蕭邦滿意地擠出一絲笑容,說道:「這裏頭住着一個下半身癱瘓的張大爺,誰知道在幾門幾號?」
高個保安趕緊跑到屋裏去抱出一個登記簿,迅速藉着燈光翻了起來。
「你們對業務這樣不熟悉,怎麼配合公安機關工作?」蕭邦又寒起了臉。
高個保安連忙說:「找到了,是不是3號樓2門201的那家?好像只有兩個人住。除了張大爺,還有一個女保姆。」
「看來這裏頭,你最聰明!」蕭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跟我來吧。」
高個保安便將登記簿給了另外一名保安,屁顛屁顛地跟在蕭邦的後面,向3號樓走去。
蕭邦邊走邊低聲說:「這是一個祕密的案子,需要張大爺的口供。他年紀大,又有病,我得對他客氣一點。你的任務呢,就是把那個小保姆引開,讓我們好私下談,懂嗎?」
保安拼命點頭。
上了三樓,保安按了一下門鈴,半天沒人開。保安又按,這時,裏面傳出一個有些含混的聲音:「來了來了。」
一個揉着眼睛的女人打開了門,吃驚地看着蕭邦和保安。這女人約摸三十三四歲,穿着一件純棉睡衣,可能由於匆忙,釦子都扣歪了。
「我是保衛部的。」保安說,「遠方來了個客人,要看張大爺。」
「是大港那邊來的嗎?」那女人打着哈欠,漫不經心地問。
「我是從大港來的。」蕭邦說,「張書記派我來向大爺帶個話。」
那女人便沒再問,把蕭邦讓進屋裏。屋裏陳設簡單,保姆領着蕭邦徑直向一間黑沉沉的屋子走去。輕輕推開門後,保姆開了燈。
蕭邦見靠窗的一張單人牀上,躺着一位鬚髮斑白的老人,大半截身子被被子蓋住。燈亮時,老人睜開了眼睛,問小保姆:「誰啊?」
「是張書記派來的。」小保姆說。說完走過去,將老人上半截身子扶了起來,疊起兩個枕頭,將他靠在上面。老頭子滿臉皺紋,鬍子像亂草一般,但眼睛居然很有神。他劇烈地咳嗽了一聲,示意蕭邦坐下。
小保姆知趣地出去了,並將門輕輕碰上。
「大爺好。」蕭邦坐在牀前,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
「你是連勤什麼人啊?」老人帶着濃重的山東口音,但似乎對兒子那邊的人很熱情。
「我是公安局的。」蕭邦照例將一個證件的封皮晃了一下。然而老人根本沒看,他眼裏閃過一絲警惕,小聲問:「俺家連勤,犯錯誤了?」
蕭邦沉吟了一下,低聲說道:「大爺,張書記現在有點麻煩,不過沒多大的事。我來,就是給您報個信。」
「到底是啥事嘛?」老人又咳嗽起來。
「大爺,您知道兩年前發生的‘12.21’海難吧?」蕭邦問。
「聽說過。」老人說,「難不成,俺家連勤與這事有啥關係?」
「是有些關係。」蕭邦說,「不過,我要是告訴您,您千萬彆着急。現在,你們家電話都被公安機關監聽了,您只要打電話給張書記,就會一字不漏地被記錄下來。所以,這段時間,您最好別給他打電話。」
老人眼神裏閃過一絲恐懼,半晌才顫巍巍地說:「難道,比‘文化大革命’還可怕麼?連勤他會不會坐牢?」
「我這不是來找您了嘛!」蕭邦輕輕地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小聲說道,「實話告訴您,我受過張書記的恩,想報答他。因此我才連夜趕來報信,看能不能找到救他的辦法。」
「你貴姓?」老人突然問。
「我姓陳。」蕭邦說,「我是專案組的人,專門坐晚上的飛機來的。要不是張書記說過你住在這個小區,我還真找不着。」
「陳同志的意思是說,俺家連勤已經被抓起來了?」老人的眼裏充滿焦慮。
「也不能說是抓起來,但要接受調查。」蕭邦說,「這次,很多領導同志都被調查了,因爲‘12.21’海難牽涉的人太多了。」
「俺知道這個海難。但當時連勤在雲臺工作,沒管這事兒啊。」老人表現出一種困惑。
「是的,」蕭邦說,「當時張書記還在雲臺當副市長。但由於他主管經貿,親自批示辦了‘雲臺輪渡公司’。這個公司辦成後不久,船就沉了,死了260號人。有人舉報,說張書記在公司成立時拿了好處,又在船上做了手腳,船纔在大港海域沉沒。當然,我並不相信,所以纔來找您,看看您能不能證明張書記是清白的。」
「這簡直是血口噴人啊!」老人喘了口氣,有些憤怒地說,「連勤從小命苦,8歲就死了娘,沒讀過幾天書。俺那時候是村支部書記,從小就教育他要好好爲新中國奮鬥,聽黨的話。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陳同志啊,你可能不知道,連勤這娃,平時省吃儉用,把省下來的錢,捐給了貧困山區。像他這樣的幹部,怎麼會做出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再說,幹了這樣的壞事,他又怎麼會得到提升?這樣對他有啥好處嘛!」
「大爺說得是。」蕭邦附和道,「我在大港工作以來,也經常聽到羣衆反映張書記的爲人。不過,現在國家抓得嚴啊,一旦有人舉報,不管有沒有錯誤,都得查。請大爺放心,我們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陳同志這樣說,俺就放心了。」老人眼裏露出了一絲光亮,「俺敢打保票,連勤是真心爲人民服務的。他當過兵,在部隊受過教育;後來,又跟着蘇船長幹過海員,上過大學,從港務局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一步一步幹到今天,根本沒有背景,他是非常珍惜的。當然,連勤年紀也不小了,工作上的事,俺老頭子從來都不過問。俺幹了37年的支書,只懂農村的事兒,對城裏的事情不懂。但我相信俺家連勤是個好乾部。」
「我聽說,蘇船長對張書記一直很好。我想問問大爺,這個蘇船長,爲人怎麼樣?」蕭邦問。
「陳同志是說蘇振海船長?」老人眼裏的光很亮了,「蘇船長可是個大好人哪!對俺家來講,蘇船長是大恩人。如果沒有蘇船長的幫助,俺家連勤,最多隻能當個村支書,哪有今天啊?就連這套房子,也是蘇船長幫助張羅的。連勤哪來的錢啊?還不是蘇船長借給他的,現在都沒還清。可以說,蘇船長比親人還親啊!」
蕭邦點點頭,接着說:「我聽說前段時間,蘇船長到這裏來看您,對嗎?」
老人的眼裏閃過一絲警惕,想了想,說:「是有這事。但蘇船長說來,並沒有來啊。」
「實話告訴你,蘇船長出事了。」蕭邦緊盯着他。
「啥事?」老人一怔。
「蘇船長在來這裏的路上,被車撞了。」蕭邦說道。
「啥?」老人一驚,想坐起身子,但無奈下半身不能動彈,只是頭部向上昂了一下,「不要緊吧?」
「很要緊。」蕭邦說,「蘇船長雙腿被撞斷,差點就不在了。」
「謝謝老天爺!」老人又喘了口氣,「這是誰造的孽啊!」
「根據調查,正是張書記安排人乾的。」蕭邦突然說道。
「你說啥?」老人一下被打懵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那名撞蘇船長的司機被公安機關審查,他承認是張書記指使他乾的,其目的就是想把蘇船長撞死在來你們家的路上。」蕭邦冷冷地說。
「天哪!這怎麼可能?」老人的眼神黯淡下去,「是不是有人故意想害俺家連勤啊?」
「我也不太相信,」蕭邦說,「但有公安機關的口供記錄在案,誰也沒辦法啊。」
老人的嘴脣開始顫抖。半晌,他流出了渾濁的眼淚,啞着嗓子說:「這個畜牲,竟然忘恩負義!對誰使壞也不能對蘇船長啊,他是大恩人哪!」
蕭邦平靜地看着老人流淚,沒有說話。
「蘇船長知道了嗎?」老人突然問。
「自然知道。」蕭邦說,「不過蘇船長並沒有提關於張書記的一個字。」
「真是了不起啊!」老人嘆道,「蘇船長雖然年紀比俺小,但俺總覺得再活幾輩子,也沒有他那種胸懷。可是,俺還是搞不明白,連勤一直都很尊重蘇船長,怎麼會突然想害他?」
「因爲‘12.21’海難。」蕭邦說,「蘇船長的大兒子,就在這場海難中失了蹤。兩年來,蘇船長一心想爲兒子報仇,暗地裏查找證據,可能已經懷疑到張書記,便要到大港去會見市領導。很可能,張書記怕他說出什麼對自己不利的話,便提前設了埋伏,製造了車禍。」
「真是造孽啊!」老人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又咳嗽了一聲,才說:「陳同志,如果連勤這畜牲真的做了這等忘恩負義的事,俺不會包庇他。你們該怎麼查就怎麼查,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就當俺沒有這個兒子!」
這兩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蕭邦感到,這個老村支書是個恩怨分明、能以大局爲重的人。
「所以我便私下裏來找大爺,看看有沒有法子幫助張書記。」蕭邦放低了聲音,「這次調查非常祕密,而且牽涉的人很多,省裏也來人了。因此,我來這裏,一來向大爺報個信,二來想了解一些真實情況,對幫助張書記有利。」
老人認真地看着蕭邦,沉聲說:「陳同志,感謝你的好意。但俺並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不錯,連勤是俺的兒子,但俺心頭裝的是國法,是黨紀,其次纔是親情!你不用擔心俺會包庇連勤,作爲老黨員,俺有義務向組織交代俺所知道的一切。你有什麼問題,請問吧。」
蕭邦似乎被老人這種大義凜然所感動,略顯遲疑地說:「大爺是否認識一個叫郭鳳潮的人?」
「郭鳳潮?」老人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憶。半晌,他才道:「我想起來了,郭鳳潮是連勤的大學同學,好幾次到俺家去看俺。那時俺還住在鄉下。這個人不錯,後來好像是當了大港的領導。」
「是大港市副市長。」蕭邦說,「有人在舉報材料中說,張書記在當雲臺市副市長的時候,一直很想當大港市的副市長,接替他這位老同學的位置。可是郭鳳潮官聲不錯,成績也比較突出,上面似乎也有人,輕易動不了。所以,張書記一直想給他找點麻煩,讓郭鳳潮不得不下臺,從而爲自己創造機會。」
老人似乎沒聽明白。等蕭邦說完,他才說:「這個俺不清楚。在俺的印象裏,郭鳳潮一直同俺家連勤很要好,怎麼會想奪他的權?俺老頭子雖然只當過村幹部,但也知道這是新社會,不可能像古代做官那樣,想咋幹就咋幹,總得講個程序吧?」
「沒想到大爺很懂官場的事啊。」蕭邦微微一笑,「當然,我也只是聽說。據說,張書記曾找到上層的領導,提出郭鳳潮在管理中有些問題,如果讓他來幹,會幹得更好。上面的人告訴他,郭鳳潮的工作總體還可以,而且上頭也有靠山,不好辦,除非他犯了誰也保不了的錯誤,這件事纔好操作。於是,海難就發生了,正好郭鳳潮主管交通,被撤了職,張書記便從雲臺調過來,當了一段時間的副市長,在換屆時又當選爲政法委書記。」
老人渾身一震,有些惶然地說:「這事,俺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俺以黨齡擔保,連勤是半點口風都沒露。」
蕭邦說:「大爺您別擔心,現在一切都是傳言,還沒有真憑實據。我之所以對您講,就是想讓您心裏有個準備。」
老人點點頭,沉沉地嘆了口氣:「沒想到俺快入土了,俺家卻要遭此大變。唉,都怪俺教育無方,白讀了幾年私塾,白當了半輩子支書!陳同志,你說實話,俺家連勤是不是沒希望了?」
「這個不好說。」蕭邦說,「但無論是誰,觸犯了法律,都要受到制裁。」
老人默默地點了點頭,顯得很累的樣子。
蕭邦看了看錶,便又安慰老人幾句,起身爲他掖好被子,準備告辭。
「今晚我來的事,您誰也別說。」臨走,蕭邦叮囑,「我回大港後,會盡力幫張書記說話。但我人微言輕,只能盡力了。」
老人露出了感激的眼神。蕭邦沒再多說什麼,輕輕地關上門,出了那間屋子。
今晚的暗訪,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
他迅速下樓,朝寒風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