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時間使得一切事物不會同時發生。

──雷.卡明斯,美國科幻小說家

##巴瑞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六日

頭髮火紅的女子抓住巴瑞的手臂,拉他走過人行道,離開地下停車場的入口。

「在這裡不安全。」女子說:「到你停車的地方去吧。賓州車站,對嗎?」巴瑞掙開手臂,開始朝反方向走。

她在背後喊道:「站在你波特蘭老家的車道上,和父親一起看日全蝕。到新罕布夏州爺爺奶奶的農場過暑假,你會坐在蘋果園裡,自己編一些精采的故事。」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她繼續說著:「你母親去世的時候,你非常傷心但也覺得感恩,因為你知道她大限即將來臨,能好好地和她道別,讓她知道你愛她。和父親卻沒有這個機會,因為他在你十五歲那年猝死。現在你偶爾半夜醒來,還會納悶他知不知道你愛他。」

***

走到他的維多利亞皇冠車旁時,他已渾身發抖。海倫娜往潮濕路面跪下,雙手在車底四下摸索。

「妳在做什麼?」巴瑞問道。

「確認你的車沒有被裝追蹤器。」

他們上車避雨,他打開暖氣,等候引擎將風口吹進來的冰冷空氣供暖。

從五十街走過來的四十分鏡路程裡,她說了一個很瘋狂的故事,他並不完全相信。她說她在前一條時間軸裡,去了一個廢棄的鑽油平台,在那兒無意中造出了那張椅子。

「我還有好多話要告訴你。」海倫娜邊說邊繫上安全帶。

「可以去我住的地方。」

「那裡不安全。史萊德已經注意到你,知道你住在哪。如果將來的某個時間點,他察覺到我們倆聯手,他會利用你找到我。他可以利用椅子回到今晚,在這一刻找到我們。你必須停止線性思考。你想像不到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

巴特里隧道的燈光從頭頂上川流而過之際,海倫娜解釋著自己如何從史萊德的鑽油塔逃入過往記憶,然後逃到加拿大。

「我已準備好低調度過餘生,萬一被史萊德找到,我也準備好要自殺。我現在完全是孤身一人,我媽在二〇一一年過世,之後沒多久我爸也走了。到了二〇一六年,首次有報導指出有一種神祕的新疾病開始出現。」

「偽記憶症候群。」

「直到最近,民眾才充分意識到FMS的存在,但我馬上就知道是史萊德。前兩年我躲藏起來,他應該不記得我們一起待在鑽油塔的日子。在他心裡,智雲來找我為我提供工作機會後,我就失蹤了。可是一回到二〇〇九年,我利用椅子逃離的那個晚上,史萊德就全想起來了。當然,那些是失效的記憶,不過──這也是我誤判的地方──這些記憶中已有足夠的資訊,也終究讓他自行造出了椅子與所有零件。

「紐約似乎是FMS的原爆點,我猜想史萊德在這個城市建立了新的實驗室,並開始用人來做實驗,所以我來到紐約。可是我找不到他。我們快到了。」

進了雷德胡克區深處,巴瑞緩緩駛過水邊的一排倉庫。海倫娜指出她待的那棟,卻在隔著五條街外,要巴瑞開進一條暗巷,把車停在兩個幾乎要滿出來的垃圾箱中間的陰暗處。

雨已經停了。

外頭靜得令人心驚,空氣中瀰漫著濕濕的垃圾味和雨水積聚滯留的氣味。他腦海中一再浮現瞥見梅根的最後一眼:她倒臥在住處大門前骯髒的人行道上,一雙赤腳從濕布底下跑出來。

巴瑞強壓下悲傷,打開後車廂,拿出一把戰術霰彈槍和一盒子彈。

他們沿人行道的破碎路面走了四百公尺左右,巴瑞隨時提高警覺,留意接近的車輛與腳步聲,然而四下只聽見遠處直升機繞行市區上空的隆隆聲,以及東河上平底貨船的深沉號角聲。

水邊有一棟建築還留著原先的啤酒廠標誌,海倫娜帶他走到這棟建築側面,一道毫無特色的金屬門前。

她按了門上密碼,待兩人都進入後,打開電燈。倉庫裡散發出酒粕臭味,他們的腳步聲在偌大空間裡迴響,彷彿進到一座廢棄的大教堂。他們經過一排排不鏽鋼釀酒桶、一個鏽跡斑斑的糖槽,最後是殘留的裝瓶作業線。

他們爬上四層階梯,來到寬闊的頂樓,從大片落地窗可以俯瞰河景、總督島與微光閃閃的曼哈頓南端。

地板上滿是電纜線和一大堆拆解開來、錯綜複雜的電路板。舊磚牆邊有一整個櫃架的特製伺服器在低聲嗡鳴,還有一張看似仍在趕工中的椅子,原木框架,扶手與椅腳爬滿一束束裸露在外的電線。有個大致類似頭盔的東西固定在工作檯上,連接著各式各樣的電路線。

「妳自己在打造那張椅子?」巴瑞問。

「我把一些程式設計和工程作業外包出去,不過我已經做過兩次,所以有一些獨門捷徑,投資方面更是大有助益。從我在鑽油塔那時候到現在,電腦作業的進步讓成本降低了許多。你餓不餓?」

「不餓。」

「是嗎?我餓死了。」

伺服器背後有個簡單的廚房,廚房另一邊靠窗的地方,擺了一個梳妝台和一張床。在這裡,工作與生活空間沒有明顯分際,看起來就像是個沒日沒夜、可能有點瘋癲的科學家的實驗室。

巴瑞在浴室洗手台洗了把臉,出來時看見海倫娜站在爐子前,顧著兩只平底鍋。

他說:「我最愛墨西哥蛋餅了。」

「我知道。而且你真的很愛吃我做的,不過嚴格說起來,這是我媽媽的私房菜。坐吧。」

他在一張美耐板小桌旁坐下,她端了個盤子過來。

巴瑞並不餓,但他知道該吃點東西。他切開其中一個三分熟的荷包蛋,蛋黃流進豆子和綠莎莎醬。他吃了一口。她說得沒錯,這是他嘗過最美味的墨西哥蛋餅。

海倫娜說:「現在我得告訴你一些還沒發生的事。」

巴瑞凝視著坐在對面的她,覺得她眼神飄忽不定,似乎心中另有所思。

她開口道:「在大彎曲出現後,FMS狂躁症將會達到巔峰。令人驚訝的是,雖然有一小群理論派物理學家,開始提出迷你蟲洞的概念以及有人在進行時空試驗的可能性,它卻仍被視為一種病原不明的神祕傳染病。

「後天,你會帶著特警隊進入史萊德的旅館,他和他團隊的多數成員也都會在攻堅過程中死亡。報紙會報導說史萊德在散布一種神經病毒,會攻擊大腦儲存記憶的部位。這會成為熱門新聞一陣子,但一個月後,集體歐斯底里的情況便會逐漸緩和。表面看起來好像謎團解開了,社會重新恢復秩序,再也不會有新的FMS病例。」

海倫娜很快地又吃了幾口,這時巴瑞才驚覺坐在對面的女子正在向他講述未來。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竟開始相信她了。

海倫娜放下叉子。

接著又說:「可是我知道事情還沒結束。我想像了最糟的情形,就是在你們特警隊攻堅後,椅子落入另一人之手。因此距今一個月後,我會來找你。我會確確實實說出你在史萊德實驗室裡找到的東西,以證明我的話可信。」

「我相信妳了?」

「最後相信了。你告訴我在攻堅過程中,史萊德被殺之前曾試圖毀壞椅子與處理器,但有一部分被搶救出來。接著來了一群政府幹員,也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的,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我沒有辦法證明,但我猜他們並不知道那張椅子是怎麼回事,或是怎麼運作。椅子損毀了大半,但他們日以繼夜地進行逆向分析研究,你能想像萬一他們成功了會怎麼樣嗎?」

巴瑞走到冰箱前,拉開門拿出兩瓶冰涼的長頸瓶時,感覺到手微微顫慄。

他重新坐下。「所以說我突襲史萊德實驗室的行動造成了這個結果。」

「是的。那張椅子你親身體驗過,你知道它的威力。據我所知,史萊德只特別挑選了少數幾人,用椅子送他們回到過去記憶。天曉得是為什麼。但你看看這麼做引起了多大的驚慌恐懼。拿現實來胡搞瞎搞,很快就會天下大亂。我們必須阻止他。」

「用妳的椅子?」

「這張椅子還要等四個月才能運作。時間拖得愈久,就愈可能有人搶先我們一步找到史萊德的實驗室。你已經讓小關得知此事。民眾一旦知道椅子的存在,那麼不管時間軸改變多少次,他們對椅子的記憶總會再回來。就像茱莉亞和梅根會在昨晚記起梅根死於一場肇逃車禍一樣。」

「她們想起這件事的時間點,就是我在上一個時間軸使用椅子的時間。一定都會是這樣嗎?」

「對,因為那正是她們前一條時間軸的意識與記憶匯入這條時間軸的時刻。我把它當成是時間軸紀念時刻。」

「那麼妳認為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倆明天先去占領史萊德的實驗室,把椅子、軟體、所有基本設施、所有它存在過的痕跡,一律銷毀。我已經準備好一種病毒,我們一進去就上傳到他的獨立網路,一切資料就會重新格式化。」

巴瑞喝著啤酒,胃裡的緊繃感漸漸消解。

「未來的我同意這個計畫嗎?」

海倫娜微微一笑。「事實上,這是我們一起想出來的。」

「我認為我們有機會成功嗎?」

「老實說嗎?你不認為。」

「那麼妳怎麼想?」

海倫娜往椅背上一靠,滿臉疲憊。「我認為我們是這世界最後的機會。」

***

巴瑞站在海倫娜床鋪附近有窗的牆邊,眺望墨黑河水對岸的市區。他希望茱莉亞沒事,卻不太相信。剛剛打電話給她時,她在電話中痛哭起來,隨即掛斷,不肯再接他的電話。他猜想她心裡是有點責怪他的。

如今「大彎曲」高聳於天際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習慣的一天,也不知道在他與其他人眼中,它會不會永遠象徵著現實的不可靠。

海倫娜走到他身邊來。

「你還好嗎?」她問道。

「我腦海中一直出現梅根死在人行道上的模樣。他們在她身上蓋了布,我幾乎能從濕透的布看見她的臉。回到過去,重新過那十一年,結果卻是對我的家人毫無幫助。」

「我真的很遺憾,巴瑞。」他看著她。

吸氣、吐氣。

「妳用過槍嗎?」他問。

「有。」

「最近?」

「未來的你知道只有我和你要衝進史萊德的大樓,所以就開始帶我去靶場。」

「妳確定妳應付得來?」

「我打造那張椅子是因為我媽得了阿茲海默症,我想幫助她和其他跟她一樣的人。我以為只要能找出捕捉記憶的方法,就會知道如何阻止記憶完全消失。椅子搞出現在這些問題,並不是我的本意。它不只毀了我的人生,也毀了其他人的人生。有人失去了摯愛,有人整個人生都被抹去,有孩子被抹去。」

「妳也不想發生這種事。」

「但還是發生了,都怪我野心太大,才讓這個裝置落到史萊德手上,後來又落入其他人手中。」她看著巴瑞。「你會在這裡,是因為我。世人集體喪失心智,是因為我。外面多了那棟昨天還沒有的要命建築,也是因為我。所以,只要能摧毀那張椅子存在過的一切痕跡,我真的不在乎明天的我會怎樣。如果必須付出代價,我已準備好去赴死了。」

他直到這一刻才明白,她扛著多麼沉重的負擔。那種自我憎恨與懊悔。發明出一種能毀滅記憶與時間結構的東西,會是什麼感覺?為了壓抑那一切愧疚與厭恨與恐懼與焦慮的重擔,她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巴瑞說:「不管怎麼說,也是因為妳我才能看著女兒長大。」

「這話或許不中聽,但你本來就不能。假如不能倚賴記憶,人類就會分崩離析。而且已經開始出現徵兆了。」

海偷娜凝視著對岸的市區,巴瑞覺得她此刻的脆弱模樣給人一種莫大壓力。

「也許我們應該睡一覺。」她說:「你可以睡我的床。」

「我不會搶妳的床。」

「反正我多半也都睡沙發,需要靠電視的聲音催眠。」她說著轉身便要走開。

「海倫娜。」

「怎麼了?」

「我知道我對妳的認識不深,但我敢說妳的人生不只有那張椅子。」

「不。它界定了我這個人。我的前半生都在努力打造它,如今又要用剩餘的人生摧毀它。」

##海倫娜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七日

她面對電視躺著,螢幕的光在她閉合的眼皮上閃動,音量剛好足以轉移她躁動不已的心思。不知怎的,她突然間整個人清醒過來,猛然從沙發上坐起身。原來是巴瑞,他在房間另一頭輕聲哭泣。她很想爬上床去安慰他,但現在太快了,他們基本上還是陌生人。也許他現在需要一個人哀傷片刻。

她重新躺回靠枕上,把毯子拉高到頸肩,沙發的彈簧跟著吱嘎作響。記得未來的事有多麼奇怪,她並非毫無感覺。四個月後,她與巴瑞在這個房間裡的道別,依然讓她心痛。她漂浮在剝奪槽內,巴瑞俯身親吻她。他關上槽門時,眼中有淚。她也是。眼看他們的未來一片光明,卻被她扼殺了。

那個留在她身後的巴瑞已經知道她是否成功。當她在槽內死去的那一刻,他應該就已經知道,因為他的現實立即便轉移到她正在創造的這個新現實。

她忍住衝動,沒有叫醒現在的巴瑞,對他據實以告。這麼做無疑是架起一道情緒的障礙,只會讓明天闖入史萊德實驗室的行動更加困難。何況她要怎麼說呢?說他們之間起了火花?互相吸引?還是照計畫來吧。明天一切順利才是最重要的。她的心智對世人造成的傷害已是覆水難收,然而或許她能為人們療傷止血。

她曾經懷抱一個無比遠大的夢想:將破壞記憶的疾病徹底治癒。如今,爸媽都走了,也沒有知己能談心(除了在到不了的四個月後的未來,有那麼一個男人),她的夢想已經從改變世界重新設定成完完全全關乎自己。

她現在只想在夜裡平靜地、心無罣礙地躺下來。

她試著讓自己入睡,知道今晩恐怕是她這生中最需要睡眠的一晚。

因此當然就更睡不著了。

***

入夜後,他們從她住處的後門溜出去,先觀察附近街道片刻之後才大瞻現身。這一區大多是廢棄的工業建築,人車稀少自是不在話下,毫無可疑之處。

巴瑞開著車通過布魯克林高地時,越過中央置物箱瞄了海倫娜一眼。「昨晚妳讓我看椅子的時候,說妳打造過兩次。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她啜了一口隨身帶上車的咖啡──前一晚徹夜未眠的折磨,只能靠這劑特效藥來對抗了。

「在原始時間軸裡,我在舊金山一家名叫『離子』的公司,負責帶領研發圑隊。他們對於將我的椅子應用在醫療方面不感興趣,只著眼於它的娛樂價値以及它所創造的財源。

「我一直在原地踏步,身心交瘁卻毫無成果。眼看公司就要終止我的研究時,有一位受試者心臟病發,死在剝奪槽裡。我們所有人都體驗到輕微的現實轉移,卻沒人察覺是怎麼回事,唯一例外的就是我的助理馬可士.史萊德。實在不得不佩服他,他甚至比我還早發現我發明了什麼。」

「後來怎麼樣了?」

「幾天後,他約我在實驗室碰面,說有急事。我到了以後,他拿出槍來。我們事先已為他繪製了一段記憶,他逼我登入系統,為那段記憶載入再活化程式,完成之後他便殺了我。」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天前,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五日。不過這當然是隔了好幾條時間軸以前。」

巴瑞從布魯克林大橋的出口下交流道。

「我沒有批判妳的意思,」他說:「不過妳難道不能回到另一段記憶嗎?」

「比方說阻止我自己出生,好讓椅子根本就不會誕生?」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自己沒辦法回到過去,阻止自己出生。別人可以,那麼我就成了失效的記憶。可是椅子並沒有所謂的祖父悖論或任何時間悖論。凡是發生過的事,即便已經改變或解除,也會以失效記憶的形式持續。因果關係依然好端端地存在。」

「好,那麼如果回到鑽油塔的記憶呢?妳大可以把史萊德推下平台或什麼的。」

「鑽油塔上發生的一切都成了失效記憶,無法再回去。我們試過,結果很慘。但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應該把握機會殺死他的。」

他們已經到了橋中央,懸空桁架從頭頂上飛快掠過。可能是咖啡的緣故,也可能是接近市區了,她忽然完全清醒。

「什麼是失效的記憶?」巴瑞問。

「就是大家以為的假記憶,只不過那不是假的,而是發生在另一條時間軸的事,卻被某人終結了。舉個例子,你女兒出車禍的那條時間軸,現在便是失效記憶。當你被史萊德殺死在剝奪槽裡,就結束了那條時間軸,同時開啟了現在這條。」

他們駛入中城,沿著第三大道北行,接著左轉上東四十九街,最後快到史萊德大樓的門面入口時靠邊停車──那入口進去只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大廳,和一排哪也去不了的電梯。要真正進入裡面,只能從五十街的地下停車場。

他們下車時,外頭下著豆大的雨點。巴瑞從後車廂拖出一只黑色雜物袋後步上人行道,海倫娜尾隨著他走了一會兒,來到一間酒吧門口。他們在四個月後來過這裡一次,當時是為了査探史萊德大樓的地下入口,並商討當下這一刻要進行的計運。

出乎意外地,餿臭味瀰漫的「外交官」酒吧異常忙碌,而且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毫無人味。巴瑞的警徽吸引了矮個子酒保注意。她和巴瑞在四個月後的失效未來遇見的也是這個人,有拿破崙情結的一個混蛋,但是對警察懷有健全的敬畏,倒是一大助力。海倫娜站到巴瑞身旁,聽他自我介紹,接著介紹她是他的搭檔,並解釋昨天深夜接獲報案,說這裡的地下室發生性侵,所以需要下去看看。

有五秒鐘的時間,海倫娜認為此計行不通。酒保瞪著她的眼神似乎全然不相信她的警察身分。他可以要求看證件,也可以打電話給老闆,自己撒手不管。不料他開口高喊一個叫卡拉的人。

只見一名女侍放下擺滿空啤酒杯的托盤,閒步走了過來。

酒保說:「他們是警察,說要看地下室。」

卡拉聳聳肩,一言不發便掉頭沿著吧台走進冷藏室。她帶領他們穿過擺放得有如迷宮的銀製啤酒桶,來到冷藏室最內側角落的窄門。

她從牆上釘子取下一把鑰匙,打開門上的掛鎖。「提醒你們一聲,下面沒燈。」

巴瑞拉開雜物袋拉鍊,掏出一支手電筒。

她說:「長官是有備而來啊。那好吧,我就不奉陪了。」

巴瑞等她走後才打開地下室的門。

手電筒的光線照見一個幽閉的樓梯間,向下延伸入黑暗中,階梯是否完好無缺令人存疑。陳年潮味撲鼻而來,是一個久遭遺忘的地方的氣味。海倫娜深吸一口氣,以平息狂跳的脈搏。

「是這裡嗎?」巴瑞問道。

「是這裡。」

她跟著他走下吱吱嘎嘎響的階梯,階梯一級一級沒入地下室,裡面有一些崩壞的架子和一個鏽蝕嚴重的油桶,桶子裡裝滿燒過的垃圾。

到了地下室另一頭,巴瑞拉開另一扇門,那尖銳噪音讓人神經都快繃斷了。他們跨過門檻,進入一條拱廊,兩邊的磚牆看似隨時可能崩塌。

在市街的地底下感覺更冷,濕冷的空氣中帶有霉味,自來水滴滴答答的聲音聽得教人浮躁不安,還有遠處傳來抓提的聲音,看不見是什麼,她很怕是老鼠。

現在換海倫娜帶路。

他們的腳步濺起水花,引起嘩嘩的回聲。

每隔十五公尺,便會經過一道彷彿即將風化分解的門,通往其他建築物最不堪的樓層。

到了第二個交叉口,她轉進一條新的通道,走了將近三十公尺後停下來,向巴瑞指了指一扇門,看起來和其他門並無不同。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轉動了門把,然後用肩膀使勁頂門,好不容易在軋軋響聲中將門打開。

他們離開了地道,進入另一個地下室。巴瑞將雜物袋丟到石頭地上,拉開拉鍊,從中取出一把鐵橇、一包束線帶、一盒十二口徑的子彈、一支霰彈槍和四個克拉克手槍的備用彈匣。

他說:「盡量多拿一點子彈。」

海倫娜撕開盒子,動手將子彈塞進皮夾克的內口袋。巴瑞檢査一下已裝上手槍的彈匣,然後脫下風衣,將多餘的彈匣塞進口袋。接著他拿起鐵橇,走向另一邊一扇較新的門。門從另一側鎖上了。他使勁將鐵撬深深插入門的邊框,用盡力氣一讓鐵橇往後扭轉。

起初毫無動靜,只有他使力的聲音。不一會兒,傳出木頭深深裂開的聲音與金屬磨損的尖響。當門砰一聲打開,巴瑞從門縫伸手過去,扯下一個生鏽壞掉的掛鎖,然後小心地將門再打開一點,讓他們倆能夠擠得過去。

通過門後便是旅館的舊鍋爐室,看樣子已經棄置了至少半個世紀。在如迷宮般的老舊機器與計量器之間迂迴前進了大半晌,終於經過巨大的鍋爐本體,隨後再通過一個出入口,來到工作人員使用的樓梯底端,只見梯身向上盤旋,沒入黑暗中。

「史萊德住的高級套房在幾樓來著?」巴瑞小聲地問。

「二十四樓。實驗室在十七樓,伺服器在十六樓。準備好了嗎?」

「要是能搭電梯就好了。」

他們的計畫是直接去找史萊德,希望他人在房間裡。一旦他聽到槍聲或任何可疑動靜,都可能會跑去坐上椅子,回到過去,在他們根本還沒機會踏進他的大樓之前就先發制人。

巴瑞開始往上爬,手電筒對著腳下照。海倫娜緊跟在後,盡可能放輕腳步,只是老舊的木梯被他們壓得往下凹,還咿呀呻吟。

幾分鐘後,巴瑞停在一道門前,門邊牆上漆著數字「8」。他關掉了燈。

「怎麼了?」海倫娜低聲問。

「聽到有動靜。」

他們站在黑暗中豎耳傾聽,她的心怦怦跳,隨著分秒過去,霰彈槍愈來愈重。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有一個細細、低低的咻咻聲,好像開瓶時的氣音。

頭頂高處有一盞燈從樓梯井中央射下光來,燈光橫過格紋地板,斜斜地照向他們。

「走吧。」巴瑞小聲說,同時打開門,拉她走進走廊。

他們快速通過鋪著紅毯的旅館走廊,兩側房間的房號是由對面牆上的燈投射在門上。

走到半途,八二五號房間的門忽然往內打開,走出一名中年婦人。她穿著海藍色浴袍,翻領上有「記憶旅館」的壓紋字樣,手裡拿著一個銀製冰桶。

巴瑞瞅了海倫娜一眼,她點點頭。

這時候,旅館客人離他們有三米遠,還沒看見他們。

巴瑞喊了一聲:「這位女士。」

當她朝他們看去,他拿起槍對著她。

冰桶瞬間落地。

巴瑞舉起食指放在唇上,一面和海倫娜快速向婦人靠近。

「別出聲。」他說。他們將她推回門內,並隨後進入房間。

海倫娜鎖上門鎖,又栓上門鍊。「我有一些現金,還有信用卡……」

「我們不是為了那個來的。坐到地上,別說話。」巴瑞說。

婦人想必剛剛洗完澡,黑色頭髮還濕濕的,臉上完全素顏。海倫娜避開了她的目光。

巴瑞將雜物袋放到地上,拉開拉鍊拿出束線帶。

「求求你們,」她哀求道:「我不想死。」

「沒有人會傷害妳。」海倫娜說。

「是我先生叫你們來的嗎?」

「不是。」巴瑞回答完,看著海倫娜說:「拿幾個枕頭去放在浴缸裡。」

海倫娜從頹廢風的四柱床上抓起三顆枕頭,放到貴妃浴缸裡。浴紅擺在一個小平台上,可以看到暮色降臨紐約,建築物也開始一一亮起燈。

當她走出浴室回到臥室,巴瑞已讓婦人趴在地上,正在綁她的手腕和腳踝。最後他將她扛上肩,帶進浴室,再輕輕放進浴缸。

「妳為什麼來這裡?」他問道。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知道。」

她落下淚來。「十五年前我犯了大錯。」

「什麼錯?」海倫娜問。

「我應該離開我丈夫的,但我沒有,結果白白浪費了自己的黃金歲月。」

「待會兒會有人來放妳走。」巴瑞說著撕下一塊大力膠帶貼到她嘴上。

他們隨手關上浴室的門。瓦斯壁爐發出舒適的暖意,矮桌上有一瓶香檳,顯然是婦人準備要喝的,旁邊還有一只酒杯和一本翻開的日記,兩頁上面寫得密密麻麻。

海倫娜忍不住覷了一眼娟秀的字跡,發覺是一段記憶的敘述,也許是浴缸裡的婦人要返回的那段。

一開始寫道:「他第一次打我是在晚上十點,我站在廚房裡問他上哪去了。我還記得他滿臉通紅,氣息裡有波本的味道,眼睛濕濕的……」

海倫娜闔上日記,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

淺淡的光線幽幽灑了進來。

望向八樓下方的東四十九街,可以看到巴瑞的車就在過去一點的地方。

紐約濕而淒涼。

婦人在浴室裡哭泣。

巴瑞走過來說道:「不知道我們是不是被發現了。無論如何,現在就應該馬上去找史萊德。我們賭賭運氣搭電梯,如何?」

「你有刀子嗎?」

「有。」

「可以讓我看看嗎?」

巴瑞從口袋拿出一把折疊刀,海倫娜則脫下皮夾克,捲起灰色襯衫的袖子。她從他手上取過刀子,坐到一張單人沙發上,打開刀刃。

「妳在做什麼?」他問道。

「建立一個保存點。」

「一個什麼?」

她將刀尖刺入左臂內側的手肘上方,隨後劃出一道傷口。

感到疼痛的同時,血也開始流出……

##巴瑞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七日

「妳在搞什麼鬼?」巴瑞問。

海倫娜閉著雙眼,嘴巴微開,全身動也不動。

巴瑞小心地取過她手裡的刀。過了好一會兒,一點動靜都沒有。接著,她那亮綠色的眼睛倏然張開。

眼神似乎變得有些不同,散發出一種原先沒有的懼怕與激動。

「妳沒事吧?」巴瑞問。

海倫娜打量了房間一番,瞄一眼手錶,然後張開雙臂抱住巴瑞,力道猛烈得驚人。

「你沒死。」

「我當然沒死。妳是怎麼回事?」

她帶他定到床邊,兩人坐下後,海倫娜脫除一個枕頭套,撕下一塊布條,開始給自己刺傷的地方包紮止血。

「我剛剛用椅子回到這一刻。」她說:「我又開始一條新的時間軸了。」

「用妳的椅子?」

「不是,是十七樓那張。史萊德的椅子。」

「我不懂。」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我已經經歷過了。剛才割傷自己的疼痛感是為我帶路的麵包屑,好讓我回到這一刻。它讓我有一個鮮明的短期記憶可以返回。」

「這麼說妳知道再來會發生什麼事囉?」

「如果去頂樓套房的話,我知道。史萊德知道我們要來,他在等著我們。我們都還沒走出電梯,你的眼睛就被子彈射穿了,流了好多血,於是我也開槍射擊。史萊德一定是中槍了,所以忽然趴到客廳地上爬行。

「我搭著電梯到十七樓,找到實驗室後,用槍射開了門,那時智雲正要爬進水槽。他看見我便朝我走過來,說他知道我絕不會傷害他,畢竟他為我做了那麼多,但他萬萬想不到這是他此生所犯的最大錯誤。

「我用一些後門憑證登入了電腦終端機,然後繪製一段記憶、爬進水槽,回到我在這個房間割傷自己的記憶。」

「妳不需要為了我回來的。」

「老實說,我本來也不會。可是我不知道謝爾蓋上哪去了,又沒有足夠時間摧毀所有的設備。不過真的很高興你還活著。」她又看看手錶。「大約再過十二分鐘,你就會想起這一切可怕的記憶,其他所有在這棟樓裡的人也一樣,這會是個問題。」

巴瑞從床沿站起來,伸手拉海倫娜起身。

她拿起霰彈槍。

他說:「所以史萊德在頂樓套房,以為我們會先上去找他,而我們第一次也的確先去了那裡。」

「沒錯。」

「智雲已經出發前往放椅子的十七樓,很可能正等著聽取報告,一旦確定沒有安全漏洞,他就可以跳進剝奪槽,替換這條時間軸。而謝爾蓋……」

「不知所蹤。我建議直接去實驗室,先對付智雲。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進水槽。」他們離開房間進入走廊。巴瑞按捺不住,不停地摸著口袋裡多餘的彈匣。

到了電梯間,他按下電梯按鈕,聽著齒輪在門的另一邊轉動,手握著他的克拉克手槍。海倫娜說:「這部分我們經歷過了。沒有人下來。」電梯上方的燈亮起,叮一聲鈴響。

巴瑞舉起手槍,食指擱在扳機上。

門開了。

空無一人。

他們跨進小小的電梯車廂,海倫娜按了十七樓。這部電梯內壁陳舊,鏡面留有煙垢,照著鏡子會產生一種遞迴的錯覺──無數個巴瑞與海倫娜在電梯車廂的空間裡,不斷彎折轉向。

電梯開始爬升後,巴瑞說:「我們還是靠著牆邊站。門打開時,盡量不要形成太明顯的射擊目標。史萊德用什麼武器?」

「手槍。是銀製的。」

「智雲呢?」

「終端機旁邊有一把槍,比較像你這把。」

他們每經過一樓,樓層按鍵便會亮起。

九樓。

十樓。

他忽然噁心欲嘔,是緊張的緣故。由於腎上腺素大量注入血液中,他嘴裡湧出恐懼的味道。

十一樓。

十二樓。

十三樓。

海倫娜看起來不像他感覺那麼害怕,他不由得暗暗讚嘆。不過話說回來,從她的角度看,這場混仗她已經打過一回了。

「謝謝妳為了我回來。」他說。

十四樓。

「說真的,這次盡量不要死掉。」

十五樓。

十六樓。

「到了。」她說。

電梯來到十七樓戛然而止。

巴瑞舉起手槍。

海倫娜將霰彈槍放到肩上。

門滑開後,只見空空的走廊貫穿大樓,稍遠處則岔出了其他廊道。

巴瑞小心翼翼跨出電梯。

耳邊只聽到頭上電燈發出細微的嗡嗡聲。

海倫娜來到他身旁,當她抬手撥開掉在臉上的頭髮,巴瑞忽然感覺一股強烈的保護慾襲上心頭,勢不可擋,讓他既驚恐又困惑。他認識她都還不到二十四小時。

他們往前推進。

實驗室是個潔白光亮的地方,裝設了許多崁燈和玻璃。他們經過一扇窗前,看見裡面放了十幾部MEG顯微鏡,有個年輕科學家正在焊接一塊電路板。她沒看到他們溜過去。

來到第一個交叉口時,附近有一扇門關上。巴瑞停下來,聆聽腳步聲,但還是只聽見電燈嗡鳴。

海倫娜帶路轉進另一條走道,盡頭處有一長排窗戶,可以俯瞰在這個濕冷傍晚顯得陰鬱的藍色曼哈頓,四周建物的燈光散射在朦朧暮色中。

「實驗室就在前面。」海倫娜悄聲說。

巴瑞雙手冒汗,便往褲子兩側擦擦手心,以便將手搶握牢。

他們來到一扇裝有按鍵鎖的門前停下。

「他可能已經在裡面。」她低聲說。

「妳不知道密碼嗎?」

她搖搖頭,舉起霰彈槍。「不過上一次這個奏效了。」

巴瑞留意到走廊盡頭的角落有人影閃出。

他往海倫娜身前一擋,只聽到海倫娜高喊:「智雲,不要!」

槍聲劃破寂靜,瞄準巴瑞的搶口爆出火花,巴瑞也在一陣狂亂噪音中射光了手槍子彈。

智雲消失不見。

一切都在五秒之間發生。

巴瑞卸下空彈匣,啪一聲讓新彈匣上膛,迅速彈開滑套卡榫。

他看著海倫娜。「妳還好嗎?」

「我沒事,因為你擋到我前面……天哪,你中搶了。」

巴瑞往後一個踉蹌,鮮血從腹部湧出,從褲子內側流下大腿,接著流過鞋面,在地板上留下一條長長的酒紅色汙痕。痛感慢慢出現,但腎上腺素作用太強大,他沒有意識到真正的傷勢,只覺得腹部中間偏右的地方愈來愈緊繃。

「我們得離開這條走廊。」他呻吟著吼道,一面心想:我的肝臓裡有一顆子彈。

海倫娜拖著他往後繞過轉角。

巴瑞不支倒地。

此時血大量湧出,幾乎是黑色的。

他抬頭看海倫娜,說道:「確認一下……他沒來。」

她往轉角另一邊探看。

巴瑞原本沒發現槍已滑落在地上,這時連忙拾起槍來。

「他們可能已經在實驗室裡。」他說。

「我會阻止他們。」

「我恐怕不行了。」

左手邊有動靜,他試圖舉起手槍,不料海倫娜搶先一步,霰彈槍發出震耳欲聲的轟然聲響,迫使一個他沒見過的男子退回走廊。

「走,」巴瑞說:「快點。」

世界慢慢變暗,他聽到耳鳴,緊接著他臉貼地躺著,生命快速流逝。

他又聽到更多槍聲。

海倫娜大喊:「謝爾蓋,別逼我。你是知道我的!」

接著霰彈槍發出兩聲轟天巨響。

隨後是尖叫聲。

他斜斜望去,看見幾個人穿過走廊交叉口,往回跑向電梯──住宿的客人與其他工作人員正急著逃離混亂現場。

他試著想起身,但全身幾乎只有手能動,身體好像黏在地上似的。

眼看一切就要結束。

他只是用手肘撐起上身,卻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困雠的一件事。他想方設法地爬行,拖著身子爬過轉角,回到那條通往實驗室,有一整排窗的走廊。

他又聽見幾聲槍響。

視線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被射破的窗玻璃掉落在地,劃破他的手臂,一陣寒雨飄進大樓。牆上布滿彈孔,空氣中煙霧瀰漫,他喉嚨深處彷彿嘗到金屬與硫磺的味道。

巴瑞的點四〇口徑彈殼散落一地,他從中爬過,試著呼喚海倫娜的名字,但聲音一出口卻只成嗚咽。

他拖行完剩下的距離來到門口,花了點時間讓視線聚焦。海倫娜站在終端機旁,手指在一系列的鍵盤與觸控螢幕間飛快游移。他召喚著自己的聲音,希望靠意志力喊出她的名字。

她回頭瞄他一眼。「我知道你很痛,我已經盡我最快的速度了。」

「妳在做什麼?。」巴瑞問道,每一口氣都讓他更加痛苦,送到大腦的氧氣也愈來愈少。

「我要回到我在旅館房間割傷自己的記憶。」

「智雲和謝爾蓋跑了。」他咳出血來。「妳就……馬上毀掉一切吧。」

「史萊德還在。」海倫娜說:「他要是逃走,就能再造一張椅子。我需要你幫我看著門。我知道你很痛,但你能做到嗎?他要是來了,告訴我一聲。」她走離終端機,爬進曲線造型的記憶椅座。

「我盡量。」巴瑞說。

他把頭靠在冰涼地板上。

「下一次不會再出錯了。」海倫娜說著舉起手,謹慎地將MEG顯微鏡拉下來。

她繫緊下顎固定帶時,巴瑞奮力地盯著走廊看,但心裡知道若是史萊德來了,他根本無力攔阻。他甚至沒有力氣拿起武器。

他在上一條時間軸死亡的失效記憶,終於片片斷斷浮現。

面向史萊德頂樓套房入口的電梯門打開來。

史萊德站在他一塵不染、四面窗戶的客廳裡,拿著左輪手搶對準電梯車廂。

巴瑞暗罵,「媽的,他知道了。」

一道閃光,沒有聲音。

緊接著,一片虛空。

透過死亡的迷霧,巴瑞掙扎著再往實驗室瞄上最後一眼,只見海倫娜扯下身上的襯衫,讓牛仔褲往下滑落,然後爬進剝奪槽。

***

巴瑞衝過一條走道,鼻子流著血,頭一陣陣抽痛。在前一條時間軸中槍的痛已經消失,這條新時間軸的記憶正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他和海倫娜從八二五號房上樓。

跨出電梯來到十七樓,走另一條路線前往實驗室,打算將剛下電梯的智雲與史萊德逮個正著。

不料卻遇上謝爾蓋,被他纏住,浪費了太多時間。

現在他們正趕往實驗室。

巴瑞抹去鼻血,眨著被汗水刺痛的雙眼。

他們轉過轉角,到達實驗室門口,海倫娜用霰彈槍把門轟開。巴瑞率先衝入,忽然爆出兩記雷鳴般的槍聲,險些打中他的頭,相差不到三十公分。令他驚訝的是開搶的人他見過,就在十一年前,他被送回過往記憶的那個晚上。

史萊德站在六米外,終端機旁,身穿白色坦克背心和灰色短褲,彷彿剛從健身房回來,往後梳的深色鬈髮因汗水而閃閃發亮。

他手裡握著一把不鏽鋼亮面左輪手槍,用毫不陌生的眼神注視著巴瑞。

巴瑞開了一槍,射中他的右肩,史萊德往後踉蹌撞到一排控制板,接著滑倒在地,槍也跟著掉落。

海倫娜匆匆跑向剝奪槽,拉下緊急釋放桿。

當巴瑞趕到水槽邊,她已經打開槽門,只見智雲仰漂在鹽水中,拚命地想拔掉左前臂的靜脈注射座。

巴瑞將手槍插入槍套,伸手進溫水中把智雲拖出來,甩到房間另一頭去。

智雲摔到地板後,爬起身子趴跪著,抬頭看著巴瑞和海倫娜,水不斷從他赤裸的身體滴落地磚。他望向史萊德的槍,就在兩米半外,他撲身過去,巴瑞察覺了立刻開搶,海倫娜也同時開槍,全威力的大型子彈把智雲轟到牆邊,胸口開了個大洞,他的精力隨著鮮血快速流失。

巴瑞小心地朝他走去,槍口始終對準他已毀壞的身軀中央,不過到了智雲身邊才發現他已經走了,眼中蒙上了那最後的空洞虛無。

##海倫娜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七日

她終於將史萊德降伏於霰彈槍管底下,這是她零碎片段的人生中最値得感恩的時刻之一。她從口袋掏出一個隨身碟。「我要把每一行程式碼都抹去,然後把椅子拆掉,把顯微鏡……」

「海倫娜……」

「現在是我在說話!還有刺激器,還有這棟大樓裡所有的硬體與軟體。讓這張椅子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史萊德斜靠在終端機底部,眼中流露出痛苦。「有好一陣子了吧?」

「對我來說,十三年了。」她說:「你呢?」

他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這時候巴瑞走向他,將左輪手槍踢到另一頭去。

「誰知道呢?」他終於開口。「自從妳像幽靈一樣從我的鑽油平台消失不見──順帶說一聲,幹得漂亮,我一直就沒想通妳是怎麼辦到的──從那之後,我花了好多年重建椅子。但從那時起,我度過了無數的人生,多到妳無法想像。」

「做些什麼呢?」她問。

「大部分都只是靜靜地探索我是什麼樣的人、我能成為什麼樣的人,在不同的地點,面對不同的人。有些時候則是……比較高調。但是在最後這條時間軸,我發現我已經無法產生足夠的突觸數來繪製我自己的記憶。我的旅行太過頻繁,使得大腦充塞了太多生命,太多經歷,它已經開始碎裂。有大段大段的人生,我從來就不記得,我只是活在片段的瞬間。這間旅館不是我做的第一件事,而是最後一件。我開設旅館是為了讓其他人來體驗這張椅子的威力,而它依然是,也永遠都是妳的創作。」

他費力地吸了口氣,目光轉向巴瑞,海倫娜暗想他那雙眼睛雖然明顯露出痛苦,卻仍蘊含一種深沉冷靜,像個活了很久很久的人。

「你是這樣感謝把女兒還給你的人,還真夠有良心啊。」史萊德說。

「現在她又死了,你這個王八蛋。想起自己的死亡過程已經受到太大驚嚇,昨天又出現那棟建築,終於讓她承受不了。」

「真的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

「你在用椅子毀滅這個世界。」

「沒錯。」史萊德說:「一開始確實是毀滅性的,所有的進步都是如此。就像工業時代引發了兩次世界大戰,就像智人取代了尼安德塔人。但你會因為隨後而來的結果就讓時光倒轉嗎?你能嗎?進步是無可避免的,而且那是善的力量。」

史萊德瞄一眼肩膀的穿入傷口,摸一摸,皸了一下臉,隨後又再次看著巴瑞。「你想談毀滅?那麼人類受到靈長動物感官的侷限,不得不封閉在這小小魚缸裡,封閉在這個可笑的生命中,你又怎麼說?人生是受苦的過程,但是並不一定非如此不可。你既然能改變女兒死亡的事實,又何必強迫自己接受?為什麼一個垂死之人不能帶著豐富的智慧與知識回到年輕時代,而非得苟延殘喘度過最後時光?既然你能回到過去阻止悲劇發生,又為什麼要讓它上演?你在捍衛的不是現實,而是一座監獄、一個謊言。」史萊德轉而看著海倫娜。「這個妳是知道的。妳非得明白不可。妳為人類引進了一個新時代,讓我們再也無須經歷痛苦與死亡,讓我們能有無數的體驗。相信我,當妳活過數不盡的人生之後,妳的觀點也會改變。妳讓我們得以逃脫感官的限制,妳拯救了所有的人。那張椅子是妳留給後世的大禮。」

「我知道你在舊金山對我做了什麼。」海倫娜說:「我是說在原始時間軸裡。」史萊德定定看著她,眼睛眨都沒眨。「當你告訴我你如何意外發現椅子的功能時,卻沒提你殺了我。」

「但妳還在這裡啊。死亡再也支配不了我們。這是妳一生的成就,海倫娜,妳就欣然接受吧。」

她說:「你總不至於認為可以把記憶椅放心地交給人類吧。」

「想想它能做多少好事。我知道妳想利用這項技術幫助人,幫助妳母親。妳可以在她去世前,在她的心智逐漸敗壞前,回到她身邊。妳可以救回她的記憶。我們可以解除智雲與謝爾蓋遭殺害的事實。就好像一切從未發生過。」他的笑容充滿痛苦。「妳難道看不出那會是個多美妙的世界?」

她朝他靠前一步。「你說得也許沒錯,也許在某個世界裡,這張椅子能讓所有人過得更好。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可能是錯的。重要的是,我們不知道一般人會怎麼利用這項知識。我們只知道一旦有夠多人得知椅子的事,或是得知如何打造它,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椅子成為眾所周知的事將會不斷循環,我們永遠逃脫不了。接下來的每條時間軸裡,它都會繼續存在。從今往後,我們將會讓人類萬劫不復。我寧可錯失創造豐功偉業的機會,也不想冒險孤注一擲。」

史萊德又露出那副「妳想不到我知道些什麼」的微笑,不禁讓她回想起與他在鑽油平台上共度的年月。

他說:「妳還是受到各種限制所蒙蔽,仍然看不清全貌。或許妳永遠也看不清吧,除非能像我這樣穿梭……」

「什麼意思?」

他搖搖頭。

「你在說什麼,馬可士?『像我這樣穿梭』是什麼意思?」

史萊德只是瞪著她沒說話,血繼續流著,這時量子處理器的隆隆聲逐漸停息,室內頓時安靜下來。

電腦螢幕一一變喑,正當巴瑞以狐疑的眼神望著海倫娜,所有的燈光突然閃了幾下後全滅了。

##巴瑞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七日

他看到海倫娜、史萊德和椅子的殘影。隨後便什麼也看不見。

實驗室一片漆黑。

除了他心怦怦跳的聲音外,四下俱寂。

在正前方,幾秒鐘前史萊德坐的地方,巴瑞聽見有人爬過地板的聲響。

霰彈槍一記爆破,在震耳欲聾的瞬間照亮了室內,雖然轉瞬即逝,已足以讓巴瑞看見史萊德消失在門外。

巴瑞猶豫地往前一步,剛才海倫娜開槍時的槍口閃焰讓他還有點眼花,黑暗中微微帶著橘色。周遭建築物的光線悄悄從走廊窗戶流洩進來,門口終於具體成形。

槍響造成的耳鳴稍稍恢復後,巴瑞便聽見倉促的腳步聲奔過走廊。方才在黑暗中只有幾秒鐘時間,他不認為史萊德來得及去撿手槍,但又不敢確定。史萊德應該是拚了命衝向其中一道樓梯間,這個可能性比較大。

門口響起海倫娜的聲音,小小聲地說:「看見他了嗎?」

「沒有,妳先別動,我去看看情況。」

他從窗邊跑過去,窗外是曼哈頓的雨夜。同一層樓,不知從哪傳來嗒—嗒—嗒的聲音,像有人在打小鼓。

他轉過下一個轉角後,伸手不見五指,快到主廊時,腳下不知踢到什麼東西。

他彎下身,摸到史萊德身上沾滿血的背心。他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卻聽得出破了洞、無法完全充飽氣的肺發出尖細的咻咻聲,還有個更微弱的聲音,是史萊德淹溺在自己血液中,喉嚨發出的汩汩聲。

他頓時感到不寒而慄,隨即手扶著牆面,來到走廊交叉口。

有一會兒,他只聽見史萊德在身後奄奄一息。

忽然間,有個東西颼地掠過他的鼻尖,重重一聲打進他背後的牆壁。

滅音槍響與槍口火花讓他發現電梯間有六、七名警員,全部戴著戰術頭盔、身穿防彈衣,攻擊性武器荷在肩上。

巴瑞縮身退回轉角,高喊道:「我是紐約市警局薩頓警探!第二十四分局!」

「巴瑞?」

他認得那個聲音。

「小關?」

「你在搞什麼,巴瑞?」並隨即對四周的人說:「我認識他,我認識他!」

「妳怎麼會在這裡?」巴瑞問。

「我們接獲通報,說這裡發生槍擊案。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小關,把妳的人弄出去,讓我……」

「他們不是我的人。」

「那是誰的?」

走廊另一頭傳來低沉的男性聲音。「我們的無人機偵測到你背後某個房間裡有熱訊號。」

「那不會造成威脅。」巴瑞說。

「巴瑞,你得讓這些人做他們該做的事。」小關說。

「他們是誰?」巴瑞問。

「能不能請你站出來和我們談談?我會自我介紹。你這樣搞得所有人都很緊張。」他希望海倫娜察覺到情況不對,已經逃跑了。他得為她多爭取一點時間。只要她能回到雷德胡克區的實驗室,四個月後,就能將椅子打造完成,然後回到今天來導正這一切。

「妳沒聽懂我的意思,小關。帶著所有人回到地下停車場,然後離開。」巴瑞回頭衝著走廊另一端實驗室的方向大喊:「海倫娜,快跑!」

走廊那頭開始響起裝備摩擦碰撞的聲音,他們正朝著他移動。

巴瑞從轉角伸出槍,朝天花板開了一槍。

對方立即報以反應過度的回擊,他四周的走廊範圍陷入一陣槍林彈雨。

小關高喊:「你不想活了嗎?」

「海倫娜,快走!離開這棟大樓!」

這時候有樣東西滾過走廊,約在距離巴瑞一米外停住。他都還來不及思索,閃光彈便爆裂開來,一道細長的眩目火光射出,煙霧瀰漫,他眼前亮晃晃的一片白,尖銳的耳鳴導致聽覺暫時失靈,阻隔了外界所有雜音。

被第一顆子彈打中時,他絲毫不覺得痛,只感受到撞擊力。

接著第二顆、第三顆相繼而來,撕裂他的腹側、大腿、手臂,開始覺得痛的時候,他忽然想到這次不會有海倫娜來救他了。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