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奇普斯後來繼續留在布魯克菲爾德學校任教。在校期間,他盡量不和羅斯頓打交道。1911年,羅斯頓離開了布魯克菲爾德,去一所更大的公立學校做校長去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往高處走」。接任羅斯頓的是一個34歲的,名叫查特里斯的年輕人,他比羅斯頓剛來任職的時候還要年輕。奇普斯很欣賞他的——他應該很聰明,並且總的來說思想很前衛(獲得過自然科學榮譽學位)。他待人友好,善解人意。他與羅斯頓不同的是,當了解到奇普斯是布魯克菲爾德學校的老教師後,他很明智地決定彬彬有禮地接受奇普斯的現實情況。
  1913年,奇普斯因患了支氣管炎,幾乎整個冬季學期都沒上班。正是這種病讓他決定在那年夏天辭職,那時他剛好65歲,畢竟他上了年紀。其實羅爾斯頓之前直言不諱的一番話也確實在某些方面起了作用。奇普斯開始覺得,如果自己不能很好地工作,卻仍然占著位置不走,這對其他老師不公平。不過他也不是要完全和學校脫離關係,他要把學校對麵威克特夫人的一間房子租下來;威克特夫人從前是學校被褥保管室的工人,為人極好。如此一來,他隨時都可以去學校看看,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仍然沒有離開學校。
  這一年7月的期末晚宴上,奇普斯收到邀請,並做了自己的告別演講。他的演講本不長,但因為說了太多俏皮話,大家笑聲不斷——似乎大家的陣陣笑聲拖延了演講的進程,這讓他的演講時間變得長了許多。演講裡有幾句出自拉丁語經典文學,還提到了學校的董事會會長。奇普斯說,在談及自己在布魯克菲爾德學校所做過的一切時,恐怕董事會會長有點誇張之嫌。然後他這麼說道:「不過這倒也難怪,呃……因為他家裡人都愛誇誇其談。我記得我還為此罰過他父親呢。(笑聲一片)有次我給了他拉丁語翻譯打了1分,呃……而他卻把1分誇張地說成了7分!呃……呃。」大家哄堂大笑,還伴著一陣陣的呼聲。大家都在想,這種話只有奇普斯才講得出來。
  隨後他說自己已經在布魯克菲爾德學校待了42年,而且這42年過得很愉快。他簡單概括說,「學校生活是我生命的全部」。「O mihi praeteritos referat si Jupiter annos…… [1]嗯,這句話我就不翻譯了,大家都懂的……」台下笑聲一片。「我記得在布魯克菲爾德學校發生的很多變化,我記得,呃……第一輛自行車的出現,我記得從前我們學校還沒有汽油燈或者電燈的時候,學校雇了一個人做燈童,他只負責清潔燈臺、點燈、修剪燈芯。我還記得有次冬季學期下了凍霜,持續了整整七週,體育比賽都沒辦法進行,全校學生只好學著在結冰的沼澤地上溜冰,那是一八八幾年的事情了。我記得有一回,學校裡三分之二的學生都感染了風疹,病人太多了,使得大禮堂都變成了醫院病房。我記得慶祝駐馬弗京軍隊[2]獲救的那個夜晚,學校舉行了篝火晚會。當時舉行地點離帳篷太近了,帳篷著火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請消防隊來滅火。而當時的消防隊正在舉行自己的篝火晚會呢,而且他們多半人也都是小酒微醺,狀態不佳。(又是一片笑聲。)我記得布魯爾女士——她的照片至今仍掛在學校糖果店裡呢——直到她繼承了她澳大利亞的叔叔留下的一大筆遺產,才離開了學校。事實上,事實上,我記得的事情多得可以寫本書了。書名叫什麼好呢?《教棍教鞭回憶錄》怎麼樣?(笑聲和歡呼聲,這真是個好笑話,大家想,這是奇普斯最好的笑話之一。)也許有一天,我會寫的。但與其寫出來,我更想要親自講給你們聽。我記得……記得……但其中最重要的是,我記得你們的面孔,而且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的記憶裡有成千上萬張面孔——全是學生們的面孔。假如以後你們來看我——我真的希望你們都會來看我——那時你們都長大一些了,我會試著記住你們改變後的樣子,但我有可能記不住;如果有一天你們在哪碰到我,而我卻沒認出你們的時候,你們一定會想:『這老傢伙居然把我給忘了。』(一片笑聲)但我會一直記得你們現在的樣子,這才是關鍵。因為在我的回憶裡,你們永永遠遠都長不大。好比有時人們提到我們總督長官,我自己就默默想:『是啊,這就是那個頭髮老愛往上翹的開心果。他對拉丁語的動名詞和動詞狀形容詞真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好了好了,我不能再繼續往下說啦——呃,不說了。我肯定會想你們的,所以你們偶爾也要這樣想想我。(哄堂大笑)Haec olim meminisse juvabit……[3]仍然不需要我翻譯吧。」大家笑得更開心了,喝采聲、掌聲經久不息。
  1913年8月,奇普斯去威斯巴登[4]療養,住在布魯克菲爾德學校的一位德國老師家裡。那老師名叫斯特弗爾,小他30歲,但兩人相處得十分融洽。到了9月份開學時,奇普斯回到學校,繼續住在威客特太太家裡。他感覺自己比以前好多了,身體更硬朗了,所以他有點後悔,要是自己當初沒退休就好了。然而,他倒是自己找了不少事做——請所有新生來家裡喝茶;凡在布魯克菲爾德操場上舉行的所有重要比賽,他都一場不落。還有,某個學期,他和校長一起吃了頓飯,還有一次是和老師們一起。再比如,他準備編一本布魯克菲爾德校友名錄。他還作為老年俱樂部的會長,應邀去倫敦參加了晚宴。偶爾他會為布魯克校刊撰稿,文章裡滿是俏皮話,還引用了不少拉丁文。而閱讀方面,每天早晨,他都要仔仔細細地看一遍《泰晤士報》,而且自福爾摩斯小說流行開始,他便對偵探小說產生了興趣。沒錯,他忙得團團轉,並樂在其中。一年之後,也就是1914年,他再一次參加了學校的期末晚宴。席間談了很多有關打仗的問題:在阿爾斯特的內戰[5],奧地利和塞爾維亞之間的紛爭[6]。斯特弗爾在回德國的前一天告訴奇普斯,他認為巴爾幹半島問題[7]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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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釋:
  [1]譯文:朱庇特若能還我那已逝的年華該多好!
  [2]駐馬弗京軍隊:1900年,在南非戰爭期間,英國駐守南非馬弗京的部隊得救,舉國上下欣喜若狂。
  [3]譯文:說不定哪天這能幫助你回憶。
  [4]威斯巴登:德國中西部城市,黑森州首府。早在古羅馬時代即以礦泉著稱,為著名溫泉療養勝地。
  [5]阿爾斯特內戰:在1912年,聯合派在愛德華·卡森的領導下簽署了阿爾斯特同盟條約,認為如有必要需用武力反抗權力下放。為此他們成立了準軍事組織阿爾斯特誌願軍並從德國進口武器。民族主義者還組建了愛爾蘭誌願軍。
  [6]奧地利和塞爾維亞:20世紀,擺脫了土耳其人統治的塞爾維亞在巴爾幹地區日趨強大起來,已成為南部斯拉夫人反對外國統治、爭取民族統一的核心。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兩地的南斯拉夫人,強烈要求擺脫奧匈帝國的統治,與塞爾維亞合併,建立統一的南斯拉夫國家。
  [7]巴爾幹半島問題:巴爾幹地處歐亞非三洲會合點,控制著黑海和地中海的門戶,以及通往印度洋的航路,在戰略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此時,巴爾幹的民族主義意識開始覺醒,民族精英提出了建立民族國家的要求。由於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歐洲列強為爭奪這一戰略要地,從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到二十世紀初形成了爭奪巴爾幹的複雜局面,在這其中尤以俄、英、德、奧匈最為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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