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相聲修業與貧困生活

在大阪,有南北兩個繁華區域。我在小森學長夫人的建議下去看的花月,是坐落於南區的難波花月;而我工作的梅田花月,則位於北區。
當上梅田花月的舞台道具後,我結交的第一個好朋友是間寬平。
現在,聞名於全日本的茶室、被大家親切地稱為“小寬平“的他,當時還是在新喜劇中跑龍套的新人。
他飾演的角色大多會在開幕後馬上登場,說一聲“老闆,我去送貨了“,便從舞台上消失,然後一直與我一起待在舞台側面。因此,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一般的家長都會反對孩子當藝人,寬平的父母也不例外,所以他感覺回家也沒什麼意思。於是,有一次我邀請他:
“要不住我家裡?”
結果,他開始每兩天就來住一次。
最後他甚至有了家裡的鑰匙。本應是我和阿律甜美的二人世界,不知不覺中,成了和寬平的三人共同生活。
有一天,我和寬平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地回到家。做了一天事,兩個年輕人都餓了,於是馬上打開冰箱,但裡面只有沙拉醬和番茄醬。
做舞台道具時,我還多少有點收入。後來就以學相聲為主,失去了收入來源,只能靠阿律的四萬月薪生活。
因此,我們總是由於沒錢而餓肚子。(如果和師父在一起,當然可以白吃白喝,但總不能老跟著師父。而且,當時我們年輕,即便一頓飯吃得很飽,很快肚子又餓了。)
“只有沙拉醬和番茄醬了。”
我正對著空蕩蕩的冰箱發呆,寬平突然咬住沙拉醬的軟管,啾啾地吸了起來。
“味道很不錯。”
聽寬平這樣說,肚子癟癟的我也來了精神:
“讓我也吸一口。”
正當兩個人啾啾地吸沙拉醬的時候,阿律下班回家了。
“你們在幹什麼啊?”
“哎呀,肚子餓了……”
“是嗎?可是,我還沒到發工資的時候。”
三個人肚子空空地冥思苦想。
這時,我想如果在阿嬤家裡,河裡會漂來蔬菜……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我和寬平馬上去了附近的蔬菜店。我們指著裝有高麗菜、大白菜的老菜幫和碎菜葉的箱子說:
“這些……這些我想餵兔子,能拿走嗎?”
以前,阿嬤家裡養雞,經常去找人要這樣的碎菜葉。當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時,那些碎菜葉自然就進了我們的肚子。
蔬菜店大叔似乎心知肚明。他用大阪人特有的幽默口氣說:
“可以……不過,你們才是真正的兔子吧?”
我和寬平不愧是藝人的苗子,馬上把手放到腦袋兩側扮出兔子耳朵的樣子,還一蹦一跳地說:
“是啊,我們是兔子。”
“別傻了。把這個也拿去吧。”
大叔大笑著,從一棵很大的白菜上切下一半遞給我們。
家裡沒有桌子,只好在紙箱上鋪上阿律從布匹批發店裡要來的布頭來代替。只要灑落上一點湯汁,紙箱就會凹陷下去,必須經常更換。那種紙箱也是從蔬菜店裡要來的,因此,那位大叔對我們家的生活狀況有大緻的瞭解。
把帶回去的白菜放到鍋裡煮熟,然後趁熱拌上沙拉醬,真的很好吃。
附近還有一家麵包房也經常關照我們。
每天早上,這家店都會把做三明治切下來的麵包邊塞入塑膠袋,擺放在店裡,如果有人想要,可以先到先得。阿律總是早起,給我們提回滿滿一大塑膠袋麵包邊。
雖說是麵包邊,但因為新鮮出爐,特別柔軟好吃。
我們的生活狀況如此窘迫,來花月的觀眾遺留在座位上的點心及便當,就成了我們重要的食物來源。
當然,別人吃剩的東西不敢吃,因為不知道裡面會有什麼。但是,沒有開封的點心,我們當然會毫不猶豫地塞進嘴裡。
沒開封的便當就有些讓人頭痛了。
日本真不愧是“飽食國家“,有時會剩下還沒有動過的盒裝壽司。
但是,負責打掃的大媽會嚴厲地說:
“中午的壽司會變質,不能吃。”
在花月,中午和晚上各有一次公演。劇場內溫度高,中午剩下的飯會變餿,不能吃。
但是,當時我和寬平總是肚子餓得咕咕叫,實在捨不得扔掉還沒有動的壽司。
最後,我們想出了一個簡單的辦法,狠狠心把上面的生魚片扔掉,在茶房裡用壽司的米飯煮粥。
因為無法把芥末清除乾淨,煮好的粥呈淡綠色,倒也獨具特色,往略帶芥末味的粥裡滴上醬油,味道還算過得去。
如果把年糕片切碎放進去,會增添一股香味,太絕妙了,真是偉大的發現。
有一天,正當我和寬平在後台呼嚕呼嚕地喝著粥時,大家熟悉的“深眼窩的阿八“岡八朗先生來了。
“在吃什麼?看起來不錯呀。”
岡先生用力盯著我們茶碗裡的淡綠色米粥。
“綠油油的,看起來很好吃,給我一點。”
只不過覺得扔掉可惜才拿來充饑,實際上並不好吃。
這可不是能讓岡先生這樣的人物吃的東西,我們慌忙拒絕:
“不行,這可不行。”
但是,人就是這樣,越是吃不到,越是想吃。
“沒事,給我一點。”
“啊,不行。”
岡先生一把奪過我手上的茶碗,哧溜喝了一口。
“哇!這是什麼呀,真難吃。你們傻呀,竟然吃這種東西。”
不出所料,我們挨了一頓數落。
劇場裡還經常會有麵包剩下。
當時的食品並不像現在這樣印有保質期,我們只要發現麵包,就拿給打掃的大媽看。
“大媽,大媽,你看這個能吃嗎?”
大媽是劇場裡撿東西的專家,她用鼻子用力聞聞,就能為我們作出判斷,如:
“嗯……沒壞,可以吃。”
“不行,不行,會把肚子吃壞的,不能吃。”
有一次,我在劇場撿到了別人遺落的一千元錢,正當我和寬平高興得手舞足蹈時,打掃的大媽一把搶了過去。
“這當然是我的了。負責打掃的人有這個特權。”
“啊?”
見我們一副快哭的樣子,大媽慌忙笑著說:
“騙你們的,騙你們的。不過,要分我一半。”
不多不少,被分去了一半……
阿嬤也是清潔工,我十分清楚,把別人弄髒的地方清掃乾淨很不容易。
我想,對於每天辛苦工作的大媽來說,偶爾撿到的零錢就是老天爺賞賜的小費。如果撿到錢包,當然會登記上交。如果是小額的現金,反正也不知道是誰的,希望大家不要批判她的這種做法。
就在我和寬平淨做傻事的時候,不知不覺間,我和阿律的愛巢變成了年輕藝人們聚會的場所。
年輕藝人所擁有的,只有夢想。
只要我們聚在一起,就會不停地談論夢想。
“等我走紅了,我想做這樣的節目。”
“走紅后,想在壽司店飽飽吃一頓。”
“我要紅了,就建一所豪宅。”
還有人說:
“等我走紅了,會拉你一把。”
夜深人靜後,談話中還會加入對師父的抱怨、對某某人才藝的評價等,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天已濛濛亮。
看到這裡,或許有人會想像成推杯換盞的場面,但是,在貧窮的年輕藝人家裡,不可能有那麼多酒能一直喝到天亮。
不過,聚集在一起的不愧都是藝人,我們一邊互相敬水,一邊演戲般地說:
“快點,再多喝點。”
“啊,啊,倒這麼多,我可喝不完。”
“行了,別這樣說。”
“喝不過你呀,我要醉了。”
而且,還會一邊嚼著年糕或乾魷魚,一邊說:
“哇,這種鮪魚真好吃。”
“喂,要不要分你一半螃蟹?”
“不用,我昨天剛吃了螃蟹。”
說著說著,似乎感覺真的在享用美酒佳餚。
年輕的相聲演員逼真地擺出喝酒的姿勢。學魔術的用剛記住的技巧從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變出了手帕,嘴裡卻說:
“哇,變出了大蛋糕,大蛋糕!”
其他人也跟著起鬨:
“嘿,真的!雖說世界廣大遼闊,但能變出真蛋糕的,只有他一個人。”
這種嬉鬧會持續到凌晨,然後我們會一邊喝著自來水一邊說:
“哇,真好喝。早晨還是鳳梨汁最可口。”
鄰居大媽甚至羨慕地說:
“你們真是吃了不少好東西呀。”
就連我們這群人,也會有老實的夜晚。
有那麼一天。
大家聚齊後,阿律像往常一樣給我們端上了茶水。
但是,只有茶水,沒有年糕,連麵包邊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了。”
大家心裡都明白,但沒有一個人吱聲。
大家都知道是怎樣的狀況,因此,沒有一個人說“肚子餓了“。
但是,由於肚子太餓了,我們已沒有氣力像往常一樣談論夢想。
“睡覺吧。”
大家早早地就擠在一起睡了。
半夜裡被餓醒時,聽見不知誰的肚子在咕咕叫。
當大家擠在只有四疊半榻榻米大的破房子裡睡覺時,如果聽到別人的肚子發出叫聲,感覺連夢想都乾枯了。
阿律真是太適合做藝人的妻子了。即便我們每晚都鬧到深夜,她不僅不生氣,還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而且,即便鬧到半夜兩三點,第二天早上一到七點,她都會準時去上班。不僅如此,就算把食物推到她面前,她也總是說:
“不用。我不餓。”
阿律很少吃東西,文雅而嫻靜。
我就不用說了,就連其他的年輕藝人也經常沖阿律撒嬌,在她發工資的日子,會提前埋伏在她上班的大樓前。
我和寬平,再加上後來的島田紳助,我們經常在樓前等著阿律下班。
仔細想來,幾個大男人聚在一起做這事,真是丟臉。但阿律並不生氣,只是無奈地笑笑,帶著我們去拉麵館。
但是,如果我們得意忘形地非要吃叉燒肉麵,就會遭到她嚴厲的批評:
“不行!太奢侈了!”
我們依然死皮賴臉地糾纏,結果聽到一句:
“真是拗不過你們。”
但是,說這句話的並不是阿律,而是拉麵館的大叔。他有時會堅持不住,給我們免費加上叉燒肉。
儘管總是填不飽肚子,但能擁有一群和我懷著同樣夢想的朋友,以及為我支撐夢想的阿律,我的青春時光十分幸福。
不論什麼時候回想起來,我都覺得阿律像天使一樣,因為她總是吃得很少,把食物都留給我們。但是,最近我仔細一問,結果她說:
“公司裡訂了外賣的便當,每天中午都吃得飽飽的。而且,總會有人出差帶回當地的特產,點心零食隨便吃。另外,上司還會經常請吃壽司……”
原來如此。在我哧溜哧溜喝綠色米粥時,阿律竟然在吃壽司嗎?
當然,即便聽說了這些事,我依然覺得阿律已經做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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