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頓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就醒了。盧克把他送到床上,打開了電視機。克萊頓安靜了大約二十分鐘,就開始提要求了。
「爸爸,牛奶!」
盧克嘆了口氣:「應該說‘請給我牛奶’。」娜塔莉堅持這一點:孩子們該懂得禮貌。他想他應該維持她的標準。
「請給我牛奶。」克萊頓含混不清地說,眼睛裡滿是懇求。面對一個大眼睛佔了臉一半的三歲小孩,盧克怎麼能說不呢?
盧克第三次到廚房去,樓上的兩間房依然房門緊閉。馬上到十一點了,盧克想,今天他究竟應該讓他們浪費多少時間在屋裡呢,或許是一整天?這主意聽起來不錯。
盧克拖著腳步走下樓梯。透過欄杆看去,一樣藍色的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彷彿有個硬塊滾進了盧克的喉嚨裡。他把手伸進晨衣外套的口袋,手指摸到了昨晚在木地板上撿到的信。它還在那裡。那張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是他過去十二小時的安慰。一封信就夠了,他這麼想道,直到他看見那個新的藍色方塊。它夾雜在每日送來的郵件中,和一堆賬單及慰問卡混在一起。現在他只想要更多來自娜塔莉的安慰。娜塔莉的……盧克這麼想,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滿足。
他快速走下樓梯,最後兩級是跳著下去的。光腳踩在木地板上啪啪作響。陽光映著外面粉塵一樣的雪花,透過門上細長的窗戶灑進屋裡。盧克擦擦眼睛,把其他信件掃到一旁,一手抓起娜塔莉的信。
他的名字被草草地寫在信封上。這一次信封上還寫著他們的地址,貼了郵票,上面沒有返還地址,郵戳上寫著:法明頓山,MI 7。盧克把信反過來,背面用黑體字母寫著「第二天」。顧不得會把信封弄壞,他將手指伸進信封將它草草撕開,透過信封粗糙不平的開口往裡看去,裡面又有一張摺好的筆記本紙。它的邊緣微微翹起,好像在引誘他看自己似的。盧克急不可待地打開了信。
這張紙的正面和背面的一半都寫滿了字。盧克跌坐在倒數第二個階梯上,並挪動身體讓自己在狹窄的位置上坐得舒服。沒時間細細品味這封信了,在克萊頓發現自己不見了,或者威爾和梅出來之前,他要趕緊讀完。
娜塔莉是對的,現在把信的事告訴孩子們還為時過早。即使對盧克而言,他也沒有準備好面對。不知為何,他還不想把信給任何人看。或許是因為他和娜塔莉最好的時光是他們二人獨處的時候。他們在一起聊天,談論孩子們,談論其他生活上的事。他不知道獨自一人該如何應付。盧克開始讀信,手指把信紙都弄皺了。
第二天
親愛的盧克:
好吧,化療真的是糟透了,所以今天我寫不了多少字。那種感覺,就像得了腸胃炎的同時被車撞了,還服用了過多的安眠藥。
除非我遭遇了這三件事自己還不知道,否則那就是化療的效果。這挺正常的,因為化療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毒藥。桑德斯醫生一直說它是一種「好毒藥」。我現在知道了,這是一種矛盾修辭法。
我該睡覺了。但是我希望你及時拿到這封信,在今天採取一些行動。我知道我已經死了,不過這並不能阻止我指揮你幹這幹那,只是我不能再在你完成前嘮叨你了。
你能給孩子們做點薄煎餅嗎?我知道你不擅長做早餐。不過相信我,在某些早晨(特別是你媽媽葬禮後的第二天早晨),沒有什麼比親人做的熱騰騰的薄煎餅吃起來更香的了。不過,不要做那種紙盒包裝的。你要用我的特殊配方做薄煎餅。我會把配方寫在背面,因為它還在我的腦子裡。哦!別忘了,梅的薄煎餅上要放一個巧克力片做的笑臉,不然她不會吃的。
我有個「瘋狂」的主意——也許你也可以嘗一個。
替我親親孩子們。我愛你,想你。
愛你的,
娜塔莉
盧克把紙翻過來,希望背面還有其他信息。然而背面只有一個食譜,看上去很簡單。過去的幾個星期,一直有人來家裡給孩子們做飯,或者給他們帶裝在保鮮盒裡的飯菜,但盧克卻根本吃不下那些。即使在最後的三個月,他們都知道娜塔莉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盧克也只吃盒裝芹菜、奶酪意麵以及大量的香蕉和胡蘿蔔棒,以此讓娜塔莉知道他正努力維持健康飲食。現在,保證孩子們一日三餐至少差不多「健康營養」的重任都在他身上了。
「爸爸!牛奶!」克萊頓在他的房間裡嚷嚷,聲音在樓梯口迴盪。禮貌早被他忘到腦後去了。樓上的一扇門打開了。
「爸,克萊頓在大喊大叫。我正想睡覺呢。」威爾的聲音慢吞吞的。盧克想,不知他十四歲的兒子昨晚幾點睡覺的。
「我現在給他拿喝的,然後做早餐。薄煎餅聽上去怎麼樣?」盧克說著把信折起來,放回信封裡,然後把信封塞進口袋,和昨晚的信封放在一起。
威爾靠在欄杆上。因為剛從床上起來,他的棕發還一撮一撮很有型地支稜著。他長得很像他的母親,甚至他勞累或者注意力不集中時說話吐字不清這一點也像她。在威爾小時候,盧克還因為兒子長得不像他而有些小忌妒。現在他很欣慰,他希望所有的孩子都長得像娜塔莉。看著她生命的一部分還在孩子們身上延續,能減少一些對她的思念。
「爸爸……」威爾猶豫了,「你不會做薄煎餅。」
「我可以試試嘛。」威爾走上樓梯,把一隻手放在兒子肩上,「我是個工程師。如果信用卡大小的手機我都能造出來,那跟著食譜做個薄煎餅當然沒問題。」
等盧克把娜塔莉食譜上的材料找齊,已經快到中午了。威爾在十一點半左右放棄了期待薄煎餅,吃了一碗麥片,就回自己房間了。梅倒是信心十足,她一聽見廚房的動靜,就宣佈自己看見薄煎餅前絕不吃別的東西。盧克為此很感動,但是也有點擔心他可憐的女兒會在一片能入口的薄煎餅放在她盤子裡之前就餓死了。
他對著一堆疙裡疙瘩的牛奶、白醋、溶化的黃油以及雞蛋的混合物皺眉。根據娜塔莉的指示,他應該把它們倒進乾的食材裡,然後攪拌,直到新的混合物也變稀。他聞了聞味道,覺得像是玻璃清潔劑和雞蛋混在了一起似的。他肯定做錯了。盧克正要把半凝結的淡黃色不明液體倒進麵粉裡,通往車庫的門打開了,然後「啪」的一聲關上了。
「你好呀,理查森家。有人在嗎?」安妮喊道,「我已經等了一會兒啦!」
在過去的三個月裡,安妮每天早上八點半都會來。有一段時間,她說她只是晨跑經過這裡。在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下起了大雪,她開著她的旅行車來了,娜塔莉和盧克假裝沒有注意到。當娜塔莉再也不能下床開門以後,他們把車庫的密碼給了安妮。很明顯,即使娜塔莉已經不在了,安妮也沒有停止她每天早晨的拜訪。
她穿著齊腳踝長的冬裝外套,肩上沾著雪花,走了進來:「我的天,外面太冷了。」
她也太會挑時候了。盧克趕緊看了看他的晨衣是不是把屁股開了洞的運動褲遮好了,這條褲子曾經嚇到娜塔莉的媽媽。威爾和梅也沒有穿戴整齊。盧克後悔他沒有早點讓他們穿好衣服,至少應該叫他們把頭髮梳一梳。克萊頓倒是躺在沙發上,即將進入甜甜的夢鄉,因為盧克滿足了他的一切要求來讓他保持安靜。他的睡衣上印著小飛機,領子上還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小水滴。
「安妮!」梅從電視機前跳起來衝向她,差點撞上隔開廚房和客廳的矮牆。梅還穿著米黃色的法蘭絨睡袍,一頭捲髮像蒲公英一樣四處飄揚。孩子們現在感覺糟透了。如果有誰能理解這種心情,那一定是安妮。
「嗨,小姑娘!」安妮喊道,「早上感覺如何呀?」梅跳起來用瘦瘦的胳膊抱住她的脖子。
「還好。」梅說道,「爸爸在試著做薄煎餅呢。」安妮把她放回地上。
「重點是‘試著’。」盧克嘟囔道。
「哎呀,你很幸運呢,有個願意做薄煎餅的爸爸。雖然……」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午飯吃早點也挺好玩的。我能幫忙嗎?」
安妮脫下貝雷帽,露出一頭金色短髮。她把帽子放在流理臺上。她的紫色大衣下面穿著長袖運動衫和瑜伽褲。難道她還想堅持那個「跑步經過順便來看看」的說法不成?如果娜塔莉在,肯定會就此開個玩笑,把大家都逗樂——這個想法讓盧克笑了,即使他不清楚娜塔莉究竟會說什麼。但是隨即他感到喉嚨哽住了。盧克默默地忍住哭泣,注意力回到他正在攪拌的那一堆凝結物上。
「你知道該怎麼做嗎?」他想起那氣味,嘴脣緊緊地抿在一起。
「我的老天,這是娜塔莉的祕密配方?」安妮拿起那碗玩意兒,「我求她要這個祕方求了好幾年了。她真留給你了?」
「是啊,就在這裡。」盧克指指流理臺上的信。他怕麵粉和汁液把它弄髒了,所以放在一邊。
「我能看一看嗎?」她一邊問,一邊拿起食譜讀了起來,一雙淡淡的眉毛緊緊地皺著。盧克看見了她雙眼裡聚集的淚水。
他沒有想過這對安妮而言有多難受——哀悼一個死去的摯友。如果死去的是你的妻子,至少大家都會理解你的痛苦。安妮像愛著自己的姐妹一樣愛著娜塔莉,但是人們會覺得她應該盡快回到自己的生活裡,就像娜塔莉只是一個她見過的超市售貨員似的。
即使她們像姐妹一樣親密,她們的外表卻沒有一絲相似的地方。娜塔莉有著深色頭髮,她喜歡享受甜點,經常偷懶不去做運動,還一點也不在意牛仔褲的尺碼。她說她不喜歡那些很難脫掉的超小號褲子。盧克不在意這些。他覺得她的曲線,還有她那種自信的人格十分性感。比起一個身材2號8但是隻敢躲在黑暗中做愛的辣妹,他情願要一個願意在開著燈的房間裡做愛的身材10號的女人。
安妮正相反。她身材姣好,肌肉發達,還比娜特高一個頭。她喜歡晨跑和健康飲料,八成是因為她的工作需要成天坐在書桌旁邊謄寫醫療文件。當盧克和娜特與安妮和她的丈夫布萊恩在一起時,他總感到不舒服, ;因為布萊恩的眼神老是跟著安妮打轉。盧克暗暗地忌妒他那種自然流露的自信。每當這時,娜塔莉就翻翻眼睛,然後盧克就學會無視這些了。
然而外表上的差別並不重要。從兩個女人相遇時起,她們便一見如故。那是在一場家長教師聯誼會9上,威爾還在上幼兒園,而安妮的兒子在上五年級。安妮讀完了手寫食譜,她的臉上滿是淚痕。
「她可真是個討厭鬼。」安妮抽著鼻子,用手背抹了抹。盧克想撕張廚房用紙給她,結果紙粘在了紙筒上,只撕下來一部分。安妮還是接過去了,「謝謝。」她擦擦眼睛,清了清喉嚨,淚汪汪地笑了,「你知道這個食譜就是從那個‘食譜搜尋網’上抄下來的嗎?一字不漏。她還老讓我以為她加了什麼神祕配方呢。」
盧克也笑了,帶著心酸:「所以這碗噁心的東西就該是這樣嘍?」
「沒錯。」安妮瞥了一眼,「如果你是按照步驟做的,你已經做出黃油牛奶了。祝賀你。」
「什麼?你的意思是我其實可以去商店買這個?」他把液體撲通一聲倒進麵粉混合物裡。
「對,就在日用品那一欄。」安妮大笑,手裡拿著那張紙走向冰箱,「如果你已經不需要了,我把這個壓在這裡。」她拿起把手上的冰箱貼,突然僵住了,「我的上帝,盧克,你看到這個了嗎?背面上的?」
盧克的手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忘了信的事,那可是私人的。不知不覺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深藍色晨衣上,在胸口位置留下了一道道米黃色的痕跡。
「是啊。」這是他唯一想起來的回答。他想把信拿回來,藏起來,然後讓安妮忘記這件事。然而已經太晚了,安妮開始讀那封信。
「你是從哪裡拿到這個的?」安妮把信舉起來,從她的聲音到她拿信的手都在發抖。
盧克聳聳肩,假裝這不是什麼大事:「跟每日郵件一起送來的。」
「但是上面寫著‘第二天’!」安妮說,聲音又尖又細,「‘第一天’又在哪裡?」她的雙眉緊皺,呼吸急促。
盧克看見安妮脖子上的脈動越來越快,但是此刻他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作為一個時刻保持理智的工程師,他會避免回答那些隨之而來的疑問。是誰?為什麼?怎麼樣?現在他只希望那封信回到他的口袋裡。
「第一封信在我這裡。」盧克一邊說,一邊走近安妮,「不過那是私人內容。安妮,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和娜塔莉什麼事都會分享,不過我希望這事只在我和她之間。」他伸出正在顫抖的手,「這是我僅有的了。」
離安妮這麼近,他可以看到她紅紅的眼眶下有濃重的陰影。他確信她幾天沒有睡覺了。娜塔莉一直說她最好的朋友最擅長的就是假裝自己狀態很好,盧克到今天才理解了她的意思。這些信也可以安慰她的心,然而他甚至沒有猶豫一下。此事免談——即使這樣有些自私。娜塔莉的信是給他的,只給他一個人。
「對不起,你是對的。」安妮一邊把信遞給他,一邊顫抖著深呼吸。她點了點頭,雙眼滿是淚水。但是她沒有真的哭起來,這讓盧克鬆了口氣。他已經不知道如何再去安慰別人了。天哪,他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安慰不好。安妮都看見了。
他本想拍拍安妮的肩膀,突然發現他們站得太近了,前額都要挨在一起了。安妮的呼吸吹拂著他耳畔的頭髮。他後退了幾步,回到已婚人士與異性之間的安全距離,小心地折起信,放回晨衣口袋裡。
「我……我很抱歉。」盧克小心地選擇字句,「只是……」
安妮淡淡地笑了一下,擦去眼角的淚水。
「別擔心。」她做了一次深呼吸,用廚房用紙擦了擦鼻子,環視了一下廚房,「來把餅烤了吧,好嗎?」
盧克提起來的心放回肚裡:「好,來吧。」
安妮背過身去找合適的煎鍋時,盧克把兩封信往口袋深處推了推。別弄壞了,他這麼想,內心卻只是想再摸摸它們。好像只要信在他的手裡,他就能忘記她已經永遠不在了的事實。
幾分鐘之內,他們已經做好了一摞接近娜塔莉水平的薄煎餅。帶斑點的藍色淺盤裡裝滿了金黃色的圓餅,安妮把紙盤和塑料餐具擺到桌上。
「梅,你能不能去把威爾叫下來?」盧克問。梅站起來的時候緊緊按著自己的肚子。
「對不起爸爸,我肚子有點疼。我餓死了。」
「坐下吧,我去叫你哥哥。」可憐的孩子真餓著了。
「沒關係。」安妮幫梅爬上離廚房最近的長凳,「我來叫他。你把薄煎餅放到盤子裡切好,省得把孩子餓暈過去。」她把梅的椅子往裡推推,從金色花崗岩製成的流理臺上拿起手機。盧克看著她打了幾行字,還幾次停下來更改。安妮笑了:「威爾說他馬上就來。」
「等等,你給他發短信,他就來了?」盧克把梅的薄煎餅翻過來,那上面有巧克力片做成的笑臉。他想讓威爾做的事得說好幾遍他才會去做,連娜塔莉都是這樣。「我得看見他來才信……」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
安妮揚起眉毛得意地笑了笑:「我可不信,一個以設計手機為生的人竟然還在用翻蓋手機,還不會發短信。」
「工程師還設計飛機呢,你也不指望他們人手一架是不是?」他戳了戳薄煎餅,為自己還能開玩笑感到一絲愧疚。他現在該縮成一團躲在床上才是。
「不過你看這多方便哪。」安妮指指威爾。後者穿著寬鬆的牛仔褲和盧克的舊金屬樂團T恤,拖著腳步走進了廚房。
「所以飯做好啦?還是我已經餓得產生幻覺啦?」
「你可真是幽默,不是嗎?」安妮在威爾坐下以後揉了揉他的頭髮,他竟然允許她這麼做了。安妮對付青少年可有一手了。她唯一的兒子——馬特,在華盛頓的喬治城大學讀大一。他在新生歡迎會後只回來過一次,很明顯她很想念他。布萊恩有一次透露,他曾經想說服馬特去密歇根大學,這樣他就能在週末回家,洗洗衣服,看看他媽媽。但是馬特想要鑽研政治學,喬治城更適合他。
洗衣服……盧克低頭看了看他的晨衣和破破爛爛的拖鞋。要是安妮不來,他一天都會穿著這些。有非家庭成員在家這一事實很能鼓舞他們把自己收拾乾淨,而且這鼓舞力並不只存在於穿著打扮方面。他在微波爐表面看到了自己的臉——頭髮一團糟——左一茬右一茬地豎著,還像比薩斜塔一樣倒向一側。他關上爐火,把最後幾張薄煎餅放到餅堆頂上。
「我想去換件體面的衣服,你介意在這裡看著孩子們開吃嗎?」他把一瓶糖漿放到桌上。
「完全沒問題。」安妮一邊說一邊把塑料餐具放到每個紙盤子旁邊。
「謝謝你,我很快回來。」盧克把裝著餅的托盤給她,「有笑臉的是梅的。」
「知道啦。」安妮揮揮手趕他走開,「把托盤放到桌上,然後去把克萊頓從電視機前抱起來。」盧克得趕緊乖乖照做,不然克萊頓就得一直陷在沙發裡了。
盧克走上樓梯的時候,聽見廚房裡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他十分享受這一刻。每天下班回家時,他總是會偷偷聽會兒屋裡的談話,直到有誰發覺他已經回來了。今天,他聽不出廚房裡的話題是什麼,不過氛圍比娜塔莉的媽媽在的時候好多了——既平靜,又愉快。泰麗在時總是把話題引向焦慮,偶爾還會響起抑制不住的哭聲。
如果娜塔莉的父親在,事情就不一樣了。他總是擅長活躍氣氛,處理人際關係。他死於五年前的一次心臟病發,娜塔莉曾擔心泰麗一個人撐不下去。為什麼精神強大的人反而要先離開呢?
正當盧克的腳踩上二樓褪了色的地毯時,一聲驚叫打破了平靜。那是梅像見了鬼一樣的大叫。腎上腺素衝擊著盧克的血管,他毫不猶豫地衝下樓,跳下最後兩級臺階,直接衝進廚房。他喘著粗氣,擔心得要命。
「梅!」他穿著拖鞋的腳在光滑的地面上打滑。威爾坐在他的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嚼著薄煎餅,一邊吃一邊從碗裡蘸糖漿。克萊頓正把切成小塊的薄煎餅塞進嘴裡。梅和安妮不見了。盧克聽見衛生間的門猛地關上了。
「她不在那裡。」梅在門廳裡大叫,「可能她在樓上。來,安妮,我們把她找出來!」
盧克在樓梯上和梅撞了個正著:「梅,為什麼大喊大嚷的?你還好嗎?」
「還好,爸爸。我大喊是因為我太高興啦!」她像個要去見男子天團的少女粉絲一樣拼命擺動雙手。
「你差點把我嚇出心臟病來。」盧克蹲下來,凝視著梅深藍色的眼睛,「是什麼讓你這麼高興呀?」
梅輪流用她的光腳站在地上,手指上繞著一縷溼溼的頭髮。她俯身過來,低聲說:「她回來了。」
盧克望著安妮,後者的臉像石頭一樣僵硬,難以捉摸,「誰回來了,寶貝?」
「媽媽。」
盧克把一隻手放到嘴上,胡楂兒硌著他的掌心,淚水漸漸聚集在他的眼眶裡。「媽媽死了,寶貝。她不會回來了。」他把梅那縷溼溼的頭髮別回她的耳後,手指撫過她臉上的輪廓。
「那我帶笑臉的薄煎餅是從哪裡來的?」她後退一步,撞上了安妮的長腿,「只有媽媽才會做那樣的煎餅。我知道那是她,我就是知道。」
「那是我做的,甜心,媽媽告訴我你喜歡那樣。我以為這樣做能讓你開心呢,真對不起。」盧克把梅抱進懷裡,輕柔地撫摸她的面頰,想讓她遠離一切傷害,就像她學走路時撞了腦袋,或者她學騎自行車時跌破了膝蓋那時候一樣。然而梅已經不是兩歲的小孩了,失去母親的傷口也不是什麼皮肉傷。她推開他,使勁搖搖頭。
「不,不對,這就是她。她不會離開我的,她愛我,她說她還會再見到我的。」
「她的意思是在天堂,梅。」威爾疲倦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她說會在天堂見到你。」他手上抱著渾身——就連金色捲髮上都沾滿糖漿的黏糊糊的克萊頓,走進了前廳,「爸爸不相信有天堂,所以你只是在浪費時間罷了。」
「你覺得她已經永遠不在啦?」梅瞪著她的父親,「不,爸爸。你怎麼能這麼想?」她的眼神就像剛剛發現爸爸是個殺人犯似的,接著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轉身跑上樓,留下了還跪在地上、一臉震驚的盧克。
「我會和她談談。」安妮擦了擦自己的臉,上樓追梅去了。也許她知道該說什麼。盧克把手伸進口袋摩挲那兩封信。
「別擔心。」威爾也步伐沉重地走了,「我來幫克萊頓換掉這黏黏的衣服。」
威爾上樓的時候,盧克想他應該接過給克萊頓換衣服的活兒,順便給威爾來自父親的教導,告訴他家庭和睦並振作起來的重要性。失去母親已經夠痛苦的了,但是也不能疏遠自己的親人。至少他該對兒子說些什麼吧?然而他沒有。
盧克坐在最下一層樓梯上,雙手抱著自己的頭。他怎麼能認為他能獨自一人面對呢?要是時光能夠倒流回一年之前,一切重新來過,他一定要找到法子拯救娜塔莉的生命。事情不該變成現在這樣。
安妮默默地走下樓,坐到他身邊。
「她要去洗個澡。我和她說有什麼事就告訴我。」
盧克沒有抬頭。他希望安妮把他的沉默當成一種許可,回去告訴梅,但是她沒有走。她的手輕撫著盧克後背肩胛之間的位置,無聲無息地畫著圓,讓這充滿友善的沉默像一張毯子一樣包裹著他們二人。
盧克的肌肉放鬆了。安妮的撫慰終於引出了他強忍一天的淚水,一聲嗚咽擠出他的指縫。眼淚來得那麼快卻又那麼艱難,幾乎讓他的靈魂發痛。他試著深呼吸,然而抑制不住的哀聲堵住了他的喉嚨,令他發出一串斷斷續續的喘息。這太痛苦了——他還以為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早在幾個月前他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他應該百毒不侵了才是。
然後他想起來了——那些信。長方形的藍色信封,裝滿了她的話語、她的聲音。想到這一點,他覺得他又能呼吸了,他可以獨自活下去了。
眼淚止住了,被他收進了心裡的角落,他用肩上的晨衣擦乾自己的臉。安妮感受到他心緒的變化,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你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吧。」她低聲說,「我來照顧梅,收拾廚房。」
他迴避著她的目光,知道她臉上肯定也是哭得又紅又腫。他盯著木地板上一個褪色了的凹陷處,盤算著要不要婉拒她的幫助,自己去收拾廚房,表現一下他有多堅強。但是他並不堅強,一頓早餐的工夫,他就讓自己的家庭分崩離析了。如果誰能幫助他,那一定是安妮。
「好的,謝謝。」他嘟囔道。她拉了他一把,然後上樓去了。盧克聽見梅的房間門打開又關上。他強迫自己站起來。衝個澡,換身新衣服,對他會很有幫助。但是他此刻只想坐下,重新讀那些信,留在娜塔莉存在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