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西離開後,廚房裡的每個人都開始大嚼安妮特製的肉醬意大利麵。吃完晚飯,克萊頓坐在沙發上看了一套電視節目,梅去洗了個澡,因為她把許多肉醬沾到了自己的臉和衣服上。
盧克捲起襯衫袖子,準備清洗碗碟。他打開水龍頭,讓水槽充滿和地下室裡的暖氣一樣高溫的熱水。他想讓自己的雙手燙著,讓疼痛提醒他今天發生的事情。他剛想把手放進冒泡的熱水裡,威爾從身後叫了他一聲。
「爸!你提到的那本小冊子,放到哪裡去了?在你提包裡嗎?」盧克清理桌子的時候簡單地給威爾介紹了一下瑪拉娜莎的情況。當然,他的故事是高度精簡過的版本,但是盧克希望它至少能滿足一下威爾的好奇心。他聽見威爾在拉他的提包拉鍊,突然想起來娜塔莉的信也放在小冊子那裡。威爾要是看見那個,肯定會更加困惑的。
「等等!我來給你找。」盧克大喊,扔下碗碟向威爾跑去,正好攔住了他——威爾在朝黑色電腦包裡看呢。
「我找給你。」
盧克抓住威爾的手。
「好吧……」威爾縮回手,盧克抓住自己的提包。他坐在第二級階梯上,幾秒鐘內就在一堆郵件裡找到了他塞進去的小冊子,以及那封娜塔莉的信。信是前一天來的,盧克還沒有讀過。
盧克把信拿了出來,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撞上威爾。他急中生智,把那個黑色封面的小冊子塞進了兒子手裡。
「我只拿到了這個,抱歉。」他說。
威爾好像並不在意。他搶過小冊子,打開第一頁飢渴地讀了起來,好像那上面寫著長生不老的方法似的。
「沒關係,這就很好了。謝謝你跑一趟,老爸。」
有那麼一剎那,盧克以為威爾又要過來擁抱他了——一個月內和大兒子擁抱兩次,創下了最高紀錄。但他只是勉強對盧克笑了一下,就坐到前廳裡的一把椅子上去了。
盧克拿著娜塔莉的信坐到臺階上。發生了那麼多事,他不想讀那封信了。他想把它藏起來,或者乾脆塞進公司的碎紙機裡,讓它成為一大堆無法閱讀的紙屑……然而信封已經在他手上了。他的手指感覺到了信的厚度,裡面大概有兩張紙。
盧克撕開信封,兩張信紙像往常一樣滑落出來。娜塔莉的筆記依然難以辨認。讀到的第一行文字就讓他心裡一緊:「親愛的盧克,今天我會讓你非常生氣的。」
盧克迅速地折起信紙,害怕自己將要讀到的內容。他的手不停地發抖。今天發生的事太多了——卡拉馬祖之旅,安迪和娜塔莉的合照。照片上的他們朝著盧克微笑,好像他們知道什麼盧克不知道的祕密。以及威爾的問題……現在又來了這封信。盧克又看了看信,娜塔莉的筆跡一直延伸到薄薄的信紙的背面。
還能糟糕到哪裡去?盧克想。他心中有無數疑問,就算娜塔莉只能回答一個,也比沒有迴應來得好。
第一〇三天
親愛的盧克:
我今天會讓你非常生氣的。首先,我要提醒你,我最近可是非常聽話的,幾個禮拜都沒有指使你幹這幹那了。想到這些,你大概會非常非常想念我的嘮叨。我知道你會的。
這就來了。我們昨晚長談了一次,內容是你最討厭的——討論我要是沒撐過來該怎麼辦。我只剩下兩輪化療要做,這之後就要看天意了。我體內這些癌細胞,像泥土裡的種子,在經過一輪蟄伏期後,說不定又會死灰復燃。
像往常一樣,你不想談論那種可能性——六月底的複查結果可能會不好。我不能怪你,如果真是那樣,我肯定也會和你一樣的反應。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寫這封信。我可以和你說一些現實中的我不會說的事……即使我明白,看見這些你會生氣。這麼做有些懦弱,但是我想,比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留下好。你說呢?
我一直在看你睡覺。這麼說聽起來有點像偷窺狂,但我喜歡這麼做,在擔心得睡不著覺的時候。通常我會在腦海中想象一些可怕的事,導致有時無法入眠。但是昨天晚上不一樣,昨晚我失眠是因為你睡著前說的一些話。
我蜷縮在你身旁,小心地調整好胸口化療輸液港43的位置。你親了親我的額頭,說:「你別離開我,我太愛你了。」
「我知道,我也是。」我說。我又向你那兒挪了挪,將我的嘴脣貼在你長滿胡楂兒的脖子上,呼吸著你皮膚上熟悉的風味牌香皂的味道。「遺憾的是,癌症並不會被愛嚇走。」
「嗯,我想也是。」你的眼睛閉上了。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談話的內容。「但是我們之間的愛不一樣。我們的愛是一生一世的愛,我再也不能像愛你一樣愛旁人了。」
我抬起頭,想看一眼你的眼睛。你沒有察覺,已經快睡著了。「你錯了。你可以的,你必須這麼做,你一定要這麼做。」我在等你回答,告訴我我錯了,告訴我為什麼你不會再婚,但是你沒有。我哭了,因為我不想你孤獨一人。
你是一個好人,但你也是個過於安靜的人。我有點害怕,你一個人該怎麼生活呢?除了高中和大學那幾年,我們一直在一起。你除了孩子們和我再沒有別的親人了,你的交際圈裡只有布萊恩和幾個人格像量角器一樣無趣的工程師。而且我們都知道,我媽媽不是特別喜歡和你待在一起(關於這一點,對不起)。
算算日子,你收到這封信時,距離你送我入土那天應該只過了幾個月。我很理解,對你來說現在就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也太快了。你不用現在就開始,但我希望你打開你的心靈,準備接受一位新對象。
你應該得到幸福。我知道,一段新的感情不一定馬上會帶來快樂——我還沒那麼天真——但是我希望你至少去嘗試一下。這是給你的預習任務:你有兩個月的時間準備一場約會。我制訂了幾個可以幫助你成功的計劃,雖然我不能到現場去。
希望你不要太生我的氣,至少我不用看見你的表情了。你知道,我是拒絕不了你那張滿是牢騷的臉的。親親孩子們,替我傳達對他們的愛。睜大眼睛,未來總是充滿變數的。
愛你的,
娜塔莉
盧克勉強讀到結尾,信在他手上被揉成了一團。四個月的治療——娜塔莉那時候知道什麼呢?化療就讓她受夠了。她接受複查的時候,肩胛上還留著手術的痕跡,已經經歷了五個星期的放療。她不會知道,那時寫下的信說中了未來——她會死,把他和孩子們扔在世上。想到信裡她那種漫不經心、喋喋不休的語氣,盧克只想把手裡的紙團扔到牆上。
盧克使勁用手捏那封信,直到信紙的邊緣嵌入了他的掌心。他有了新的想法——或許她說「找新的對象」是因為她自己曾經有個新對象。或許她知道,同時愛著自己的家庭和另一個情人是可以做到的。比如,像安迪那樣的情人。
盧克把紙團放進褲子口袋,以便他能在孩子們睡覺時把它處理掉。扔掉娜塔莉的信以前會讓他感覺很奇怪,然而現在他心情很好。盧克沒有精力去想瑪拉娜莎之家和那張合照的事了。他搖搖頭,終於想起廚房裡那一池子裝滿了碗碟的熱水。他扯了扯雙手的袖子,走向廚房。他把手伸進熱水前,威爾突然叫住了他。
「爸!等等!」威爾衝他揮了揮手上的小冊子,「我發現了點東西。」
盧克看了熱水一眼,向他的兒子走去。他從威爾手裡接過小冊子。
「你發現什麼了?」盧克打開小冊子,突然後悔在自己讀它之前把它交給十四歲的兒子看。
威爾把眼前的頭髮撩開,指了指小冊子角落裡一張拇指大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照片,拍的是一個微笑著的年輕人。看上去是張老照片,但是盧克眯著眼看去,發現自己認識那張臉。
「這人是不是安迪叔叔?」威爾退後一步,抱著雙臂,觀察父親的反應。
「呃,我不是很確定。確實有點像他,不是嗎?」盧克不敢說出合照的事。牆上那張照片裡,安迪和娜塔莉穿著情侶T恤,手臂攬著對方,像一對情人一樣微笑。
「是啊,而且他在這張照片裡那麼瘦,你和媽媽相遇的時候他是不是就是這副樣子?」
盧克點點頭,慢慢地合上小冊子,把它遞給威爾。後者一把搶過來打開,又開始仔細研究那張照片。
「有點像是真的,但是我告訴過你了,那個地方不肯提供任何信息。」盧克說。
「這是條很好的線索。你可以給他打電話,說不定安迪叔叔和媽媽認識那裡的人,說不定他們高中時一起去那個地方做社區服務了,說不定安迪才是我的……」威爾的聲音越來越低。盧克的喉嚨裡堵了一個硬塊。他整天都在想這件事,即使和威爾的想法略有不同,但是很接近了。盧克咳了一聲。
「好吧,我這幾天給他打個電話。」盧克這麼說,只想迅速結束這段對話。打電話給安迪·加納是他在這世界上最不想做的事。盧克把袖子捲到上臂位置。「首先,讓我把碟子洗了。」
威爾猶豫了一會兒,失望地垂下肩膀:「或者我們可以等知道更多信息時再說。」
盧克點點頭,把手伸進水裡。威爾把小冊子塞進連帽衫的口袋裡,拿出一副白色耳機。他把耳機的一邊塞進右耳,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我們是該等等,還不確定照片裡的人是不是安迪叔叔呢。」沒等盧克回答,威爾戴上另一邊耳機,腳步重重地上樓去了。
盧克拔掉水槽的塞子,感到十分生氣——他氣那一池水已經變冷了,也氣兒子不斷地向他提出問題。最氣的是,他知道照片裡的那個人就是安迪·加納。
小冊子上的照片被裁過了,只露出了安迪的臉和肩膀。他照這張照片的時候不是單獨一人,他的左肩上搭著一隻手,手上戴著一枚戒指——娜塔莉的訂婚戒指。
水槽裡的水很快被放空了,盧克打開水龍頭。當水槽再次裝滿熱水時,盧克把手浸入水裡,感受高溫帶來的灼燒感,但是高溫也不能驅散他腦內的思緒。只要去做一次親子鑑定,他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威爾的疑問。他可以拿鑑定結果給威爾看,說,看吧,我就是你的親生父親!但是這不能解決他自己心裡的疑問,不能平息那個讓他食不知味、看見克萊頓吃得滿臉醬汁也笑不出來的可怕想法——安迪確實是某個孩子的父親,而那孩子的母親是娜塔莉。
五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