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大多數人都至少蹲過一次監獄,盧克想。他的手腕還因為手銬的束縛而刺痛著。這裡既可怕,又讓他感到難堪。要是他膽敢違法犯罪,這兒的氣氛就會嚇得他放棄。按照他自己的感覺,他在裡面待了幾個小時。他們把他帶進來,走各種程序——印指紋,照面部照片,給他做了一次(極具羞辱性的)徹底搜身,還給他做了藥檢和體檢。經過四小時越來越可怕的流程,盧克終於被帶到了一間牢房裡。明早他將被傳訊,他的罪名是……他還不確定——非法持有及企圖散佈違禁藥品?

盧克本來一直堅持否認自己見過那些藥。後來他學聰明瞭,閉上了嘴巴。沒人相信他,他需要一名律師。他還想知道傑西的狀況,並且讓其他人知道他沒事。這意味著他要打電話給泰麗。

尋求泰麗的幫助是一件痛苦的事。他試著解釋一些自己知道的細節,請她找個律師,無論花費多少。他們可以用娜塔莉的健康保險做證,甚至可以用這筆錢保釋他出去,他至今還沒花過這裡面的一分錢。泰麗明顯不相信盧克的話,但她是唯一能夠幫助他的人。他希望她能找到律師——儘快。

唯一的好消息是傑西撐到了醫院,現在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泰麗只說了兩分鐘,他們就切斷了電話。盧克聽到的只有幾件事——就像醫療人員說的那樣,傑西出現了腎衰竭。過去的一個月裡她一週做三次透析,身體越來越差。梅明天去醫院看她。孩子們一定不能再為了他被捕而擔驚受怕,所以他和泰麗決定瞞著他們,越久越好。現在他的藉口是「有緊急公務」,但是這肯定不能長期瞞過威爾。

電話掛斷了,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官把盧克送回了單人牢房。牢房幸好是空的,一條長凳釘在牆上,角落裡有個便器。門上裝著冰冷的鐵條,漆成了米黃色。他不知道為什麼要給鐵條上漆——那層漆早已剝落得差不多了。他又累又惱火。

他只能通過牢房牆上那小小的方形窗戶辨認時間。外面已經黑了,停車場昏黃的路燈在牢房裡投下各種怪誕的影子。沒有手錶也沒有手機,他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但是一定已經接近午夜了。他應該睡一會兒,但是這牢房絕不是為了放鬆而準備的地方。他只能躺在那條綠色長凳上,不然就得躺在地上。他想過脫鞋讓腳透透氣,但是他放棄了——誰知道地上有什麼東西。

盧克躺在長凳上,望著天花板上鐵條的影子。他把它們想象成各種形狀,就像他同威爾和梅一起看雲彩時那樣。然而天花板上既沒有愉快的小兔子,也沒有傻乎乎的聖誕老人。那些影子的形態非常陰暗。影子聚集在一處水印上,形狀就像一個老女人的頭,正扭過頭來看著他。牢門附近的黑影讓他想起一攤血跡。

他用胳膊擋住眼睛,想驅散心裡的恐慌感。他該怎麼做?一定有什麼證明自己的方法,不然他將會失去一切——他的工作、房子,以及孩子們。

到目前為止,他發現坐牢總算有一個好處——在集中注意力的情況下,他突然明白了什麼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他曾以為發現尼爾博士和傑西之間的關係是他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如今他躺在牢房裡,按摩著被手銬硌痛的手腕,望著天花板上可怕的黑影……他覺得以前對尼爾博士和那些來信念念不忘的自己就像個傻瓜。

尼爾和娜塔莉之間聯繫密切是不是因為他幫著送養了盧克和娜塔莉的孩子?尼爾把他的女兒安插到盧克家是不是為了竊取情報?盧克已經不在乎了。娜塔莉已死,他還活著。他要為了孩子們活下去,而不是為了一個死去的女人而活。即使他覺得這個女人是唯一一個無條件愛過他的人……比起沉湎於傷痛之中,更為重要的是孩子們。

娜塔莉生命中的最後一晚,盧克把客廳中的那張高檔白色沙發挪到了她的病床邊上。過去的幾個晚上他都是在一張椅子上睡的,這讓娜塔莉感到很愧疚。他在一塵不染的沙發上坐下,娜塔莉伸出一隻手。

「今晚能握著我的手嗎?」她問。盧克握著她虛弱的手,數著她手背上突出的骨頭。「啊,這樣很好。」她嘆了口氣。一滴淚從她失去睫毛的眼睛裡流了出來,沿著她臉上一條新出現的皺紋向下滑——她已經失去了皮下那層保護性質的脂肪。盧克喜歡親吻那些皺紋,假裝他們已經一同變老了。

「你離我太遠了,靠近一些。」她拉了拉他的手臂。盧克小心地爬到她的床上,她虛弱地朝另一側靠了靠,只動了一下就不得不停下來,因為喘不上氣。

「我來幫你。」盧克在她耳畔低語。他一邊親著她的面頰,一邊幫她挪到一旁去。

「謝謝你。」她低低地說。她總是感激盧克為她做的事。別謝我,他想大喊,但是他不想對娜塔莉發脾氣——他的憤怒只是因為她在受苦,而且她很快就會離開了。

「我愛你,娜特。」盧克說。他用鼻尖蹭著她的脖頸,一隻手攬著她的身子。

「我知道,我知道的。」她輕拍著他的背,像在安撫一個孩子一樣——他哭了。那段時間裡他經常哭,即使他自己想忍住也無濟於事。他想讓娜塔莉在最後的時刻留下高興的回憶,留給孩子們一個愉快的告別。但是那個晚上,他不想假裝自己很開心。盧克有時候想,是不是他的第六感告訴他,他的妻子就要死了?

「現在這樣讓我想到小的時候,要是有汽水和扭扭糖就更好了。」她艱難地吸了口氣。盧克拿回自己的手臂。

「弄疼你了嗎?」

「沒有。」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腹部。「我想要感受你。我想念你的觸摸,我想念你的親吻,我想念……所有的事。」她親了親他的額頭,「我想回到過去,把所有的事情再經歷一遍。我們能從頭開始嗎?可以嗎?」

盧克試圖把啜泣變為一聲大笑,但他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哽住了似的。「你想要從頭再來?要是現實是電子遊戲,我就能把存檔都刪掉,我們從頭開始。」他緊緊地摟著娜塔莉,想要同時觸摸她身上的每一個部分。「但是那樣的話,我們的過去就沒有了。我們通過了那麼多關卡,贏了那麼多遊戲幣。但是我願意從頭再來,你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盧克以為她睡著了。每晚她都很難受,要吃安眠藥才能睡著。盧克以為藥效發作了。

「不。」她忽然說道,「如果要放棄我們共同的回憶,我不會從頭再來。」她的胸口隨著呼吸起伏著,盧克望著她上下起伏的鎖骨。「你只剩下這個了,關於我的回憶。」

盧克說不出話來。她還活著,還在他的懷裡,但他已經感到如此痛苦。等她被埋在六尺黃土之下時,他該怎麼活下去呢?「我們不會忘記你。」他終於說出一句話,「我不會忘記……」

「我希望……」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堅定了起來,「你對死亡的看法是錯誤的。我想要你告訴我,我們還會再見。我們在一起的時光並沒有白費。」她用下巴推開盧克的頭。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她藍色的雙眼依然深邃。癌症、化療和逼近的死亡都沒能改變這雙眼睛。他不相信有天堂,很多年以前他就不信了,但是他看見她眼裡閃耀著光芒……他還是個孩子時,每天都會注意到那種神采。每當梅想吃薄煎餅,或是克萊頓看電視咯咯直笑的時候,她的眼神就和現在一樣。他不忍心把事實告訴娜塔莉,他太愛她了,寧願對她說謊。

「我還會再見到你,我保證……」他親吻著她軟軟的手,親吻著她的指尖,「我保證。」

「嗯,謝謝你,盧克。」她閉上眼睛,逐漸陷入沉睡,「我會再見到你的,很快……」她呼出一口氣,陷入了藥物和精力耗盡導致的睡眠。他等待著,直到她完全睡著了以後,才翻身下床,把她最愛的羊毛毯蓋到她的肩膀處,躺回沙發上。他幾周以來第一次睡了個完整的覺。第二天早晨他醒了過來,陽光從窗簾後透進屋裡。娜塔莉已經死了,他睡著的時候,她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喂!你有訪客,起來!」一個響亮的聲音打斷了盧克的回憶。他擦了擦眼睛,不想任何人知道他哭了。他眯眼朝昏暗的房間看去,不知道是誰在半夜來牢房裡看他。好像是一個警官,穿著制服,站在門口。盧克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他的樣子,那是布萊恩·葛瑞拉。

「盧克,你還好嗎?」布萊恩拿著一個食物托盤,裡面有一個紙包著的三明治、一個蘋果,還有一盒果汁一樣的東西,「我給你帶了晚飯,自己做的。」

雖然早餐後就沒吃過東西,但是盧克並不餓。然而他還是走過牢房,從布萊恩手上接過托盤。

「謝了。」他把托盤放到長凳上,沒有多看一眼。他現在只想出去,回到家人身邊。他走回門邊,布萊恩仔細地望著他。

「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布萊恩問。他的拇指插在腰上的皮帶裡,平時臉上那種戲謔的神情蕩然無存。他現在就是個警察,正在審訊他的犯人。

「我不知道,真的。我的車尾燈碎了,然後被警察截停了。在那之後……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盧克用手抓住鐵條,「他們是怎麼跟你說的?」

布萊恩向後退了一步,好像盧克靠得太近,想傷害他似的。「我不能和你說罪名的事。我聽說你的律師已經在路上了,我想私下和你談談。」

「不,不,別這樣,我沒什麼遮遮掩掩的。」盧克把臉壓在鐵條上,「求你了,他們怎麼說?」

「好吧。」布萊恩用手撫平制服上的壓痕說,「他們說,你的車裡藏有違禁藥品。你還把它們裝袋了,準備散佈出去。」

「我從來沒見過那些藥,該死的!」盧克怒吼道。他握緊鐵條,好像能把它們折斷似的。

「我得告訴你,盧克,他們是這麼說的。」布萊恩搖了搖頭,好像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來沒有犯人在牢房裡對我說‘沒錯,我販賣禁藥’。所以你看,我很難相信你。」

「很難相信我?你在開玩笑吧,我們做了十年朋友。我酒都很少喝,別說吃禁藥了。求你做點什麼把我放出去吧。」被陌生人安上罪名是一回事,被布萊恩——這個嗑藥、打老婆的男人指責又是另一回事了。

「讓我想想。」布萊恩朝鐵條走近一步。隔著鐵條,他們的臉幾乎碰在一起。「你想要別人為你說好話——一個認識你,和你做了很長時間朋友的人?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霎時間,盧克的心裡出現了一個黑洞,一下子吸走了他所有的希望。布萊恩知道他打電話給博爾曼了。他鬆開鐵條,後退了一步。這就是安妮所指的意思嗎?如果他幫助自己,布萊恩就會報復他……那些藥根本不是娜塔莉的,是布萊恩放進他車裡的。

「這不是很難弄明白的事。我在你家找到了安妮,她肯定和你說了各種各樣的故事,你相信她了。」布萊恩的雙手在鐵條內側交握著,「一個星期之後,我飛到華盛頓去,他們跟我說我的就職培訓取消了,他們把這份工作給了別人。我可能當不上什麼工程師,但是我也能想到這個。你坑了我的老婆,你還坑了我。」

「我簡直不信你竟然幹得出這種事。我想幫你來著。我推薦了你,但是……」盧克抓住自己的頭髮,不去看布萊恩,「你打她。」

「不,不,太荒唐了。」布萊恩踢了門一腳,「她狀態不穩定,你一定得明白這個。」

「狀態不穩定?你才是我認識的最不穩定的人!」

「我二十年來的警察履歷可不是這麼寫的。」布萊恩說。他的冷靜讓人氣得發狂。「這裡沒人會相信你。你覺得為什麼安妮和你說那些事,而不是去找警察呢?」

「是你做的。」盧克在黑暗中瞪著布萊恩。後者靠在鐵條上,一副揚揚自得的樣子。比起被盧克激怒,他好像很享受盧克的怒火。「是你打碎我的尾燈,把藥放進我車裡的,然後匿名報警,讓他們逮捕我。」

盧克抓起那個托盤,把它從門上的開口扔了出去,差點打中布萊恩,「我不餓!」布萊恩站到一旁去,金屬託盤掉在了地上。他靜靜地望著地上滾動的蘋果,直到它撞上了水泥牆。

布萊恩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他站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能說出這麼沒有根據的謊言,你臉皮真厚。看來你很絕望吧。」

「你怎麼能這麼做?」盧克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怒氣,渾身發顫,「我可能會失去一切!」

「你早該想到這個了。」布萊恩說道。他的語氣就像電視劇裡那些嚇唬做壞事的小孩子的警官。他撿起地上的食物,打開三明治的包裝紙,咬了一口。「嗯……」他嘟噥道,「真不錯。」

「你這個該死的渾蛋!」盧克怒吼,拼命地從鐵條中間伸出手去。布萊恩嘖嘖嘴,搖了搖頭。

「你想吃的話,為什麼不說一聲呢?」他包好三明治,把它扔進牢房裡,就像在逗弄一隻狗。「你好像很喜歡我吃剩的東西嘛。」他撣了撣制服上的碎屑,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嘴角一抹,另一隻手還拿著托盤,「祝你待得愉快。」

「不!」盧克大叫,「回來!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他聽見布萊恩嗤笑了一聲,牢房外門關上的聲音在房間裡迴響。他跪坐在地上,向後倒去。明天他就要完了,他的餘生將一塌糊塗,而且他將失去所有他珍惜的東西。娜塔莉之死他還可以歸咎於癌症,但是這一次,都是他自找的。

盧克一遍遍地拍打著冰冷的水泥地,直到他的手掌、手指和手腕陣陣發痛。已經逃不出這個圈套了。他一生都在避免走上父親的老路,但是他的結局還是和父親一樣——坐牢。他一直拍打著地面,希望自己的手再痛一些,但是他的手已經麻木了。

太好了,盧克想。明天,無論他的被捕造成了什麼樣的連鎖反應,他都得保持麻木才行。他把毫無知覺的手放在胸前,感受地上滲入肌膚的涼意。他靜靜地躺在黑暗裡,憤怒和絕望佔領了他的靈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清晰的人影——他的媽媽、妹妹,以及娜塔莉。每當痛苦的風暴開始肆虐,他就猛拍地板,一遍又一遍,直到疼痛化為麻木,化為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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