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1


  從黢黑窗子向外望去,對面那一大片燈光讓奈津入迷了,她不由地放下了正伸向牆上開關的手。

  那一大片耀眼的窗戶,是剛建成不久的高層公寓群。遠處,是跨越東京灣的巨大橋樑的一側,東京塔的塔頂像根蠟燭似地發著橙光。朝樓下的運河望去,幾條裝飾著紅燈籠的小船正盪漾其上。

  離家兩個來月了。雖然每天晚上都看著這片夜景,卻每次都會為之心醉。晚上回到這裡,她都會呆好一會兒才去開燈。

  她實在太喜歡這裡的夜景了,所以才想法子硬把這房間租了下來。既然好不容易離開農村來大城市裡生活,當然希望住在跟原來完全不同的環境裡。

  有時,運河對岸會有乘客稀少的單軌電車通行,連在一起的方車窗就像是一連串信號似地從眼前橫過。運河彎曲處的太古橋上,看得到黑乎乎的人影在移動。水面映射出搖曳的燈光,柔和地滲進奈津的眼中。

  大城市的夜晚,總是在發出人為的聲響。這裡沒有以前聽慣了的沙沙的樹葉聲和唧唧的蟲鳴,耳邊響著的是汽車的喇叭,消防車的警笛,還有樓上住戶搬東西的嘈音……

  剛住到這兒的時候神經很緊張,半夜裡會醒好幾次。以前因為工作住在酒店裡的時候從沒有這樣,可現在一想到自己一個單身女人獨立生活,哪怕再小的響動她都覺得很扎耳。但後來就漸漸習慣了,現在已經不會因為一點響動就驚醒了。

  奈津站在黑暗的廚房中,從冰箱裡取出水來喝了下去。

  高層公寓的那些窗戶像是一盞巨大的長明燈,把奈津廚房裡的地面照得若明若暗。又一列單軌電車駛過,閃爍而過的燈光把賞葉植物的影子投射到白色的牆壁上。遠處懸樑橋的弧形鋼纜上連著無數小小的綠燈,猶如雨後蛛網上的水滴,連成了一串美麗的項鍊。

  街燈越是密集的地方,就越讓人感到寂寞。奈津心想,那種寂寞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心境吧。

  無可奈何的寂寞,就像是清冷的細浪在沖刷著自己的腳尖,奈津已經很久無法從這種寂寞中擺脫出來了。



  那天,省吾是在奈津把最後一個包扔到後座上時走出來的。

  「幹什麼呀,你?」

  背後的喊聲讓奈津不禁哆嗦了一下。

  剛才天氣還那麼好,就在她準備行李的當口,雨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來了。省吾打著一把傘,奈津卻只穿著薄薄的搖粒絨衫,在越下越大的雨中,兩個人激烈地爭執起來。

  「不管怎麼說,我現在不想跟你呆在一起了,請你給我一段時間。」

  省吾很吃驚地脫口說道:

  「你其實就是想逃避這種傷腦筋的工作。」

  「——不是。」

  「改改你那種老想偷懶的毛病吧。」

  奈津不理睬他的話,徑自坐上駕駛座。就在她掉車頭的時候,省吾忽然不見了。奈津心想他大概是怒氣衝衝地回房子裡去了,可當她的車就要開過大門口的時候,省吾跑著追了上來,急急地敲了敲車窗。

  奈津停住車,提心吊膽地開了點兒窗,省吾從窗縫裡把一個鼓鼓的銀行信封塞了進來,信封被雨淋得有點溼了。

  「喂,拿去吧。」他口氣生硬地說道。「裡邊有三十萬,你大概除了信用卡,沒帶現金吧。」

  「——謝謝。」

  奈津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聲來。

  離開家,在國道上開了一會,接近高速公路入口的時候,她拐進一個加油站,先給岡島杏子撥了個電話。旁邊車子的副駕駛座上,有隻小狗正探起身子朝她看著。

  奈津正想對那隻不怯生地搖著尾巴的小狗笑一笑,「你不要緊吧?」接電話的杏子問道。聽到這問話,奈津忽然嗓子像被誰卡住似地一下子堵了,隨即就是一陣說不清為什麼的嗚咽抽泣。

  不僅僅是神經鬆弛下來了,一回想起剛才從後視鏡中看到的省吾——他當時佇立在雨中,一動不動的身影,眼淚就不停地流了出來。加油站的人正好拿著找錢走近窗前,她不好意思地把臉扭了開去。

  她把車停在加油站的角落,只對杏子說自己已經離開了家,其他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說完「不好意思打擾你了」的道歉話,電話那邊的杏子平靜地說道:

  「別客氣啦。——你幹得漂亮。我知道,省吾也有很多優點,這個我很清楚。可是,現在我要不客氣地問你,他遞給你的那三十萬,到底是誰掙的?這麼點事你就過意不去啦?那可不行啊。」

  奈津無言以對。杏子接著說道:

  「你是知道他有那麼多優點卻還是忍不下去的吧?那就說明你是忍無可忍了。打起精神來呀,別這麼哭哭啼啼的,出了交通事故怎麼辦?不要緊,自信點,你選的這條路是對的。」

  「我已經根本不知道什麼對不對了。」

  聽著奈津呻吟般的聲音,杏子厲聲喝道:

  「那就只有用你自己今後寫出來的東西證明給他看了!」

  上了高速公路以後,奈津儘量專心地開車,不去想其他的事情。煩惱到了晚上就會消失的,因為不管怎麼說,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不去胡思亂想了。

  志澤會怎麼說呢?會很吃驚嗎?他對自己終於有勇氣行動起來,多少會誇獎幾句的吧?

  她接了提前下班的杏子,把車子朝新宿開去,一起把行李和電腦、資料等等所有的東西全都搬進了臨時租下的酒店房間。

  「今天晚上咱們倆一起慶賀一下吧。」

  杏子朝她眨了眨眼,說道。「慶賀」這個詞只有杏子這種性格的人才敢說得出來。

  在一家很普通的意大利餐館裡,她們就點了比薩和土豆麵疙瘩,邊吃邊聊。奈津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杏子。連她自己都很奇怪,這次自己一點都沒想哭,這麼快就開始適應了。

  「你還是下決心了。」

  杏子說道。

  「說真的,我原來以為你雖然這個那個地說了那麼多,大概最後還是不會把丈夫甩掉的,覺得你今後還會像頭老黃牛似地一直馱著他走下去。」

  「是啊,我也以為一定會那樣的。」奈津說道。

  「竟然能從那個家的圈子裡跳出來,我自己也真是大吃一驚啊。對他說完‘那我就走了’以後,鑽進房間裡收拾東西的時候,說老實話,我猶豫得不得了。這樣的衝突以前也有過,要說今天是不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其實,要忍還是能忍下去的,因為以前我就一直是那麼忍過來的嘛。我知道呆會兒一個人把那臺大電腦和其他行李朝車上搬的時候,不可能不被他看見的,讓他看見的話,那肯定又是一場大吵。我問自己,真的有勇氣堅決頂住他嗎?真的能堅持到底嗎?」

  或許像以前那樣嚥下這口氣才是上策,因為省吾在大多數方面都是一個讓人稱道的「好丈夫」、「能幹的丈夫」,說他不好是要遭報應的。這一連串的煩惱充斥在奈津的腦袋裡……

  可是,每次想來想去舉棋不定的時候,她都很奇怪地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個不停。

  即使腦子似乎清醒了,身體也仍然在強烈地牴觸。要是這個時候再跳不出這個家的話,那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自己恐怕也還是無法甩掉他的吧。

  「告訴你,‘狗急跳牆’那句話說得真對。」奈津說道。「我本來以為根本搬不動那個又大又重的電腦,可居然一個人好歹給搬到車上去了。難怪直到現在我腰還在疼呢。」

  杏子聽得笑了起來。

  奈津心想,要是今天晚上必須自己一個人呆著的話會怎麼樣啊?也許會比現在更加消沉,會責怪自己,越來越低落。杏子這麼一邊刨根問底一邊不厭其煩地反覆安慰自己「不要緊」,實在是太好了。「你做的一點都沒錯,今後一切絕對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這種對未來沒多大把握、純屬安慰的話,也真是讓奈津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奈津又快哭出來了,但此時她的感情與在加油站時是不一樣的。

  「謝謝你。」

  聽到這句話,杏子歪了歪嘴,像是吃了什麼難吃的東西似的。

  「別謝啦。後來你跟省吾聯繫過嗎?」

  奈津點了點頭。

  「給他寫了封信。沒說我在哪兒,只告訴他我已經平安到達,住進酒店了,叫他不用擔心。還向他對不起,請他給我一段時間。另外,還把‘小鐲子’託給他了,因為它跟哈亞託不一樣,比較細弱。」

  「是啊。」杏子說道。

  「要是能早點把「小鐲子」接來就好了。不管怎麼說,如果你打算就這麼不再回去的話,總不能一直呆在酒店裡吧?你得快點找一個公寓啊。」

  那天等到杏子很晚回去了以後,奈津坐到剛接通的電腦前,給志澤發了一封很長的郵件。

  發出以後沒過多久,手機短信的鈴聲響了。奈津為之一振,趕緊打開一看,立刻愣得人都不會動了。

  後來我想了很多,過去,將來,也包括對自己的恨,很多很多……

  你還是應該按自己想的去生活。我覺得不該干擾你。不管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會接受。同時,還希望你原諒以前我對你的傷害。光想到這些,我已經夠痛苦的了……

  省吾突然說出這種話來,其實是在等著看我怎麼回答。

  一想到這裡,奈津的手又開始抖起來了。她緊緊把手攥成拳頭,想把它忍住。

  省吾現在真的是悔恨得那麼痛心疾首嗎?如此信誓旦旦的懺悔一定是真心話吧?但這件事不能那麼便宜他,不能再一聲不吭地讓他牽著鼻子走。

  這麼快地反省,反而說明他動輒發怒的出發點就是扭曲的。既然事情才過了幾個小時就能考慮「很多很多」,那以前幹嗎要那麼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啊!

  在心裡罵完以後——奈津一下子癱下來了。憤怒是很傷精神的。

  她默默地打開手機,又去繼續看起來。

  打開冰箱,把礦泉水瓶放了回去。忽然,黑暗房間裡的空氣動了起來,有溫暖的毛皮在摩擦著自己的小腿。

  蹲下去把這隻雜色貓抱起來,它就一下子抓住奈津襯衫的領口,額頭硬硬地朝著她下巴底下撞了上來。奈津抱著它像哄嬰兒似地搖來搖去。它嗲嗲的聲音叫得更響了。

  在埼玉縣的家裡,「小鐲子」是被禁止進入臥室的,而現在它跟奈津同睡一個被窩,用不著擔心會挨誰罵。

  雖然跟「小鐲子」說好了「會盡早來接你的」,可到時候如何保持跟省吾的距離,卻是要冒很大風險的。終於定下東京的住所,回去將「小鐲子」和其他行李一起取來,已經是離家整整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儘管省吾照顧得很周到,但「小鐲子」大概還是很寂寞吧。所以奈津第一天把它帶到這間屋子裡來時,它片刻不離地盯著奈津的臉不停地叫著,一直把嗓子都叫啞了。

  奈津出走給它帶來的後遺症還沒有痊癒,不管奈津上廁所還是去洗澡,它都會蹲在門口一直等到奈津出來,奈津出門不在家的時候,想必它也是一直等在門口的吧。

  它的眼睛是琥珀色與黑耀石色組成的,當被它那清澈無瑕的目光盯著的時候,奈津就會感到心臟像是被抓住一樣的疼痛。她覺得,自己可以為了「小鐲子」去死。雖然別人聽了會付之一笑,但在這個世界上,對奈津來說, 「小鐲子」是貓,也不是貓,它是自己在最艱難的時候住在一起的同伴,自己睡在埼玉縣家裡工作室沙發上的那幾個夜晚,它那溫暖的身體給了自己多大的力量啊。

  體重三公斤的夥伴用嘶啞的聲音叫起來了。

  奈津輕輕把它放到地上,打開電燈去為它開罐頭。窗外對面輝煌的夜景霎時間顯得暗淡了,取代那夜景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屋內的一切。

  「小鐲子」在腳邊津津有味地吃著白肉魚罐頭,奈津靠在廚房的桌子上,打開手機愣愣地看著屏面。

  明天我去東京。你在嗎?順便再給你帶些蔬菜和雞蛋去。你不在的話我就放在樓下的收件箱裡。別放在心上。

  字裡行間夾雜著不少彩色字,乍看上去,真會讓人以為是高中女生髮來的短信。

  把「小鐲子」接來以後又跟省吾碰到過三四次。算來大約是平均十天見面一次吧。

  基本上都是省吾先打電話來,每次他都說有其他的事要辦,只是順道來一次,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來時都留下些地裡摘的蔬菜和雞剛下的蛋,他說這麼重的東西,奈津可能拿不動。有時還會買來整箱的礦泉水或飲料,然後,他會進屋喝一杯奈津泡的紅茶或咖啡,邊喝邊輕鬆地談談自己的近況,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但他從不說不該說的廢話,彙報完自己的近況以後,就老老實實地回家去了。

  雖然省吾請她不要把自己當外人似地那麼客氣,而且他這麼來也確實幫了奈津不少的忙,但以兩人目前的這種關係,說實在的,奈津並沒有感到什麼高興,反而覺得厭煩。這種話當著省吾的面她無法說出來,只好把厭煩憋在心裡,等他走了以後才能把它釋放掉。

  真希望他能放過自己。奈津就是想不跟他呆在一起才離開了家,雖說他十天來一次,但奈津還是希望他不要這麼頻繁地來打擾自己。之所以沒對省吾說出這種狠話來,是因為她怕省吾說自己是兩眼朝天,把他當一條狗似地一腳踢開……那樣的話,可就難堪極了。

  啊,頭疼死了。

  思來想去,真是煩死了。

  其實,直覺告訴她,保持這種不死不活的關係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男人和女人之間一旦斷了緣分,是很少有破鏡重圓可能的。

  只是——有的男女雖然不能再做夫妻,也許還能保持其他形式的關係。

  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奈津確實沒有少哭過,但比哭更多的是歡笑。省吾高興的時候,跟他在一起,其實是很愉快的。

  儘管擺了他一大堆缺點和毛病,但他也為自己做了很多恐怕只有他才能做得出來的事情。自己把很多無法憋在心裡的他的惡劣行為告訴了杏子和志澤,而省吾另外表現出來的許多優點,也還是實實在在的。只有缺點沒有優點的人是沒有的。

  想到這些,奈津不覺茫然若失。丈夫的做法固然不妥,但他是以他認為正確的方式在任勞任怨地為自己奉獻,而自己如此無情地甩開他、傷害他、離他而去,自己要寫的劇本真的是那麼有價值的東西嗎?它真的重要到即使會深深地傷害到別人也必須去寫嗎?

  「只有自我感覺太好的傻瓜,才會說什麼自己討厭自己的話。」

  奈津記得自己曾經在哪個電視劇本里寫過這樣的臺詞。

  「無論是誰,都會討厭自己的某個方面,而故意把這一點說出來,卻反而等於招認自己其實非常欣賞它。這種人真不怎麼的。」

  然而奈津這一次真的是從心底裡覺得「自己討厭自己」。她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是個「真不怎麼的」的大笨蛋。

  與完美的表面正相反,自己身體的深處根深蒂固地存在著強烈的傲慢與自我意識。她對此鬱悶至極,厭惡至極,可那是無法扔掉的,因為她知道,那才是驅使自己寫劇本的原動力。

  對丈夫、或者說對與丈夫生活相處的依賴感變得如此淡薄,歸根到底還是因為自己得到了志澤一狼太的支持,除了志澤以外,自己眼睛裡已經沒有別的男人——除此以外別無解釋。想到這裡,她不禁感到自己很狡猾,感到自己對丈夫既不公平也不公正。如果把這種想法告訴志澤的話,他大概又會說:這是既公平又不公平的吧。

  ……不,也許他什麼也不會說。

  看到「小鐲子」已把罐頭魚肉吃完了,奈津合上了手機。

  那個人也許什麼也不會對我說的。

  洗碗盤子,把手擦乾,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2


  那以後跟志澤幽會了三次。

  第一次和第二次是在離開家的幾天以後,志澤到她住宿的旅店來。這兩次交媾,志澤都比以前更加溫柔、也更加肆無忌憚。

  第三次是又過了一個來月以後,他們在外面一起吃完飯,進了附近的一個情人旅館。志澤笑著說,這個地方你就是再大聲哭喊也沒人聽得見。結果也的確如他所說,要離開的時候,奈津的嗓子全啞了,以至於後來她聽到「小鐲子」的嘶啞聲時,就會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然而最近這一陣子,跟志澤的聯繫全斷了。都快有三個星期沒收到他的電話了,發郵件去他也很少回信,即使有回信來也極為冷淡。

  最直接的原因,奈津是知道的。三個星期前的那個中午,奈津第一次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志澤因為公演正呆在福岡。與奈津一貫的作風相比,這次電話打得似乎極為唐突。然而奈津知道他妻子不在身邊,也知道公演連排的時間安排,所以她覺得只打一次電話大概也沒什麼關係。

  志澤或許能分擔她的寂寞。如果志澤同意,奈津真想到福岡去與他幽會,哪怕只是一夜也行。如果一夜不行的話,就是隻有三十分鐘的時間,一塊喝杯咖啡也可以。只要能看到他,聽到他當面說話的聲音就行了。對於自己這種寧願為了區區三十分鐘去坐飛機的傻勁,她甚至覺得很可愛。

  但是,那時的志澤正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他在對故事中一個關鍵女配角的臺詞進行極為大膽的重新構思。

  志澤吼道:「都是你這個電話,我好容易才抓到的一點靈感一下子全沒了!」奈津道歉時差點沒哭出來。志澤接著又對她說了聲:「夠了。」

  電話掛斷以後,奈津寫了封道歉的郵件寄了出去,志澤的回信到達時,已經是深夜了。

  作為一個專業編劇,你明知公演很忙還要我抽時間和你見面?且不說其他的了,你先去按照常理想想吧。我現在根本不想跟人來往,能專注在戲裡就是最好的。

  總之,我不想跟你見面。現在我跟女人絕緣了。所以我妻子也沒帶來。對現在的我來說,不需要的,是女人。需要的,是時間。

  我知道你很鬱悶,但你也太沒有分寸了。說句老實話,一聽到你撒嬌的聲音、一看到你忘乎所以的郵件我就冒火。你要學會自立,要有自尊心。

  還有件事,特別是在男女上床的時候,你要克服那種孩子一樣的行為,那大概是你丈夫教出來的吧。那樣你會衰竭的。「想想自己多大了」這句話你肯定討厭,但我一定要說,你想想自己多大啦?只要你抑制那種孩子氣,你的人生、你的劇本都會大不一樣的。只有把你當小孩的傢伙才會喜歡你那種樣子。你一直被當成小孩,生活有人伺候,所以你身上有與你年齡不符的滯後部分。

  你現在是跟丈夫分開了吧。老實說,讀你寫的跟他那些蠢事,我都覺得累。你把結果告訴我就行了。你必須早點從那個魔咒裡逃出來。

  別哭哭啼啼的。你不能讓性虐狂不高興。

  從那以後,奈津再沒給志澤打過電話。

  雖然她後悔自己不該打那個惹他生氣的電話,但也很怨恨志澤。她在心裡痛罵志澤,一直罵得自己都喘不過氣來。

  他不是曾經跟自己那麼親密的嗎?他不是說「你可以祕密地只依賴我,可以無所顧忌地發嗲撒嬌」嗎?不是還說「就算會發生爭吵,只要不高興的話還是要打,要踢,要罵,但光是那樣兩個人是不會長久的」嗎?那他為什麼突然就這麼把我推開了呢?為了我的一次過失就這麼罰我,不是太過分了嗎?

  奈津從來沒有在戀愛的狂熱期被男人這麼推開過。當然,跟戀人分手是有的。而對奈津來說,以前的「分手」都是自己把對方甩掉,或是兩個人的感情逐漸開始走下坡路以後才分開的。對分手早已是心知肚明,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的。

  四月中旬兩個人第一次過夜的時候,奈津真的覺得有這一次已經足夠了。當時她陶醉般地想道:作為一個女人,能得到一直憧憬的志澤一狼太哪怕只是一個夜晚的撫愛,僅僅靠著那一夜的回憶,自己也能度過餘生了。

  自己雖然是女人,卻完全不瞭解女人,她仍然放任鬼魅棲息在自己的身體裡。

  以前自己一朝委身給了心儀的男人,接下來就跟他維繫了十幾年的夫妻生活。而跟志澤幽會以後連二十天都沒到,生理上牴觸,就比心理上的牴觸更快產生了,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完全不能接受那個徒有丈夫之名的男人了。儘管如此——

  把第一夜算進去,與志澤的幽會一共也只有四次。

  才幽會四次事情就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一想到這裡,奈津驟然感到,與其說自己想哭,還不如說忍不住想笑出來。

  以前被省吾語無遮攔地胡說自己性方面如何如何時,對自己的打擊確實很大,但志澤的打擊卻更甚於省吾,他把奈津徹底打趴下了。就是在跟他第一次幽會的時候,他還對自己說「你可以更有自信」,可現在被他這麼隨便扔在一邊,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身體還是有問題,至少是還不能讓志澤徹底滿足啊?

  奈津明白不是那種問題,她也清楚,憐憫自己或否定自己都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雖然她左思右想仍然不得其解,但她憑理性判斷,是不能把省吾和志澤混同起來的。

  奈津無計可施。她都快失去了女人的自信與自尊。不管是走在街上的時候還是見到同事的時候,她會莫名其妙地覺得無地自容,會不知不覺地低頭朝地上看。

  ——那天的電話實在抱歉。

  在給志澤的郵件裡,奈津這樣寫道。

  ——那之前與您在情人旅館裡的幽會非常高興,所以跟您分開以後我極為難受。想到福岡坐飛機馬上就能到, 而且您以前也在郵件裡對我說過,「別那麼敏感,對我發嗲用不著顧慮」,因此我才會覺得,即便我對您耍小性子,只要您在電話裡說不行,那我再打消去福岡的念頭也來得及。

  可是,捱了您的罵,我當然會有負擔,當然會鬱悶。我明明知道您是把工作視為高於一切的人,卻還來打擾您,那確實是我太忘乎所以,太缺乏常識了。惹您心煩,實在對不起……

  志澤沒有回信。

  ——可是,請允許我告訴您,就在不久以前,您還寫過這樣的話呢。

  「依賴有什麼關係?你祕密地依賴我好了。」

  「你做我的狗吧。由著性子來也行啊。戀愛就是那麼回事嘛。」

  「別忘了我在你的背後。只有我是永遠支持你的。」

  「你是個好姑娘,是個不甘寂寞、會寫戲的騷妞。我太喜歡你了!」……

  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您這樣對我說,我深信不疑地照單全收,但我好像沒想到自己會不會捱罵。……怎麼會沒想到呢?

  無論如何,對我來說,您不管是作為一個大導演,還是作為一個男人,現在都還是一個特殊的人,也許您有些方面還是我的偶像。正因為如此,我覺得您是唯一一個能夠統治我的人。我如此珍重您,卻像一個孩子似地煩擾您,現在再怎麼後悔也來不及了。

  志澤還是沒有回信。

  ——啊,對了。只有一點您好像誤解了。我是從不會對別人這樣任性撒嬌的。因為我個性就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啊。那是隻有面對您的時候,我才痴狂了,這一點我也要改掉。其實,我現在剛知道,只要我從心裡放鬆了對男人的自制力, 自己就會變成個瘋癲的女人。

  以前,我傻頭傻腦地給您添了許多麻煩,對不起。另外,還請原諒我現在仍然在囉囉嗦嗦地浪費您寶貴的時間。

  您能允許我經常給您寫再短一點的信嗎?

  演出都很順利嗎?希望您的「跟女人絕緣」早一點結束!

  這封信發出去以後,志則還是沒有回信。

  奈津明白,自己不應該再寫很長的信了。換一個角度來想的話,這是多麼讓人鬱悶的事啊,自己就好像是個甩不掉的幽靈似的。

  儘管心裡明白,可晚上一個人坐到電腦跟前,就會情不自禁地把所有心裡想的迫不及待地寫出來發過去。越是像這樣便利的通信方式,她就越是忍耐不住。

  ——對不起,我還是得問問您。如果因為我控制不了自己過分依賴您的話,我們本來或許能長期維持下去的關係會徹底毀滅嗎?或者說,在現在這個您必須比任何時候都更集中精力於工作的時期,我可以一邊幹好自己的工作,一邊等待重逢的機會嗎?

  以上問題能否請您指教?雖然用這種問題來打攪您的工作並非我的本意,但我不知道您突然不給我回信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所以每天我都處在煎熬之中。或許這些問題您會覺得微不足道,但對我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

  我這樣請求,好像是在強人所難,但我很鬱悶,請您原諒。

  這封郵件發出以後,我肯定會後悔得不得了——那種信要是不發就好了。但我還是發給您。跟您說實話,我的胃已經疼得快忍不住了。

奈津拜上

  一個人呆在四方形的小屋子裡,疼痛怎麼也停不下來。

  這樣來看,還是以前的生活讓人留戀,一出家門,就有狗,有雞,還有等待伺候的田地和園子。

  梅雨期潮溼晚風吹來,奈津騎車去了一個大一些的超市。等綠燈的時候,她感到背上的毛孔裡好像漏走了全身的力氣,能站著不倒下去已經很勉強了。她覺得要是不好好吃頓飯的話,別說工作,如果真倒下去的話,恐怕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那天打電話時志澤說的每一句話都像針似地紮在她心裡——

  「我的任務好像已經完成了吧。」

  「我隨時願意結束這關係」

  「別那麼鑽牛角尖問個沒完啊。不覺得丟臉嗎?」

  每次想起其中的任何一句,她都會覺得心肺像被絞起來一樣疼。如果是對岡島杏子的話,自己還完全能夠控制,可是一換成志澤,怎麼依賴心理就都露出來了呢?

  奈津覺得很難解釋明白。因為無論是喜歡志澤這個男人的心情,還是因為寂寞想有個寄託的心情,歸根到底,都是同一種「想見你」的心情。

  依賴心理最終是以缺乏自信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工作上的自信,可以通過寫出好評如潮的劇本來找回。但作為女人的自信呢……它只能靠一個男人的認可來確立。

  「求求您啦,說點高興的事吧。」

  那天電話快打完的時候奈津央求起來了。志澤卻好像很為難似地答道:

  「可我說不出來心裡沒想到的話啊。」

  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事後奈津回憶過志澤說的話中哪句自己最喜歡,沒想到那是一句簡單極了的話。

  「下回再見面啊。到時候咱們再緊緊地擁抱。」

  那是第四次幽會分手時志澤說的話。這個小小的約定不知他會不會記得,而當時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奈津記得自己是非常滿足的。

  她不希望志澤把自己希望聽到這種話的心情都說成是依賴心理,都說成是應該拋棄的東西。想到這裡,奈津不禁眼角發酸,急忙低頭裝出一副是在貨臺前挑土豆的樣子。

  手機的鈴聲突然響了。

  從口袋裡掏出來打開一看,是以前很熟悉的一個叫川本的製片人。

  幾年沒有聯繫了,奈津頗感奇怪地把手機貼到耳朵上。

  「喲,好久沒見啦。」

  一個洪鐘般的聲音說道。

  「怎麼回事啊,高遠?是啊,我聽說啦。說你把省吾那小子撂在家裡自己出來了。到底是怎麼啦?是不是脾氣合不來啊?」

  他邊說邊「啊哈哈」地笑,也不管奈津願不願聽,只顧自己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跟幾年前一點沒變。

  奈津苦笑著把話岔開,問他有什麼事。川本說道:

  「高遠,你對香港有沒有興趣啊?」

  「香港?什麼事啊?」

  「別問啦。你就回答我,有興趣還是沒興趣?」

  香港。

  奈津遲疑了。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她覺得莫名其妙。要說有興趣的話,確實有興趣;要說沒興趣的話,也真的沒興趣。可如果回答他自己沒有興趣,話也就沒法說下去了。

  最後還是好奇心佔了上風,她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朝不會打擾別的顧客的角落走去。

  「怎麼說呢,也不是沒興趣。」奈津極為謹慎地說道。「至少我想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噗……傳來一聲朝話筒吹氣的聲音。

  「其實啊,就是想請你當嚮導。」

  「嚮導?」

  「是BS電視臺的新聞專題節目的工作。因為八月初在香港有個很大的電影節。」

  「你等一等。」奈津不由地打斷了他的話。

  「什麼嚮導啊?是要我去給他們當現場報道人吧?」

  「倒沒說要你當,是讓我問問你願不願意當。」

  「是嗎……」

  真是沒想到的事。自己雖然在寫電視劇本,但幾乎從沒上過鏡頭,最多也就是在新電視劇的新聞發佈會上露露臉而已。

  她把提在手裡的購物筐放在腳邊,塑料袋裡的土豆一下子滾了出來。

  「這大概是你策劃的吧?」

  「不,不是我。是下邊的人來找我商量,我只是把你高遠的名字給了他們。」

  「你為什麼推薦我呢?能勝任的人不是很多嗎?」

  「那當然啦。我推薦的可不單單是你的大名啊。」川本坦然地把話挑明瞭。「你想想,電影節的現場報道人要是找個女演員來當,雖然順理成章,但那種老路俗套乏善可陳啊。所以我們就從幾個候選的文化人裡挑,大家覺得你的名聲很清新,最後就定下來要推薦你了。」

  他說「定下來」?那就是說,是策劃會議上決定的,要不就是電視臺或贊助商的意思了。

  奈津還沒問,川本就把其他幾個候選人的名字報了出來。有主持某電視臺音樂節目的小提琴家,有在奧運會上得過獎牌的體操選手,有在女性雜誌和電視臺經常露臉的烹飪專家,還有住在紐約的攝影家……

  奈津立刻覺察到他這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因為他們當中哪個人至少都比「高遠夏目」有名,而且全都是名副其實的美女。川本是想要挑起自己的自尊心,讓自己覺得「我是從她們當中選出來的」,好接下他這項工作。

  就在她猶豫是不是就這麼順水推舟接受這項工作的時候,川本又開口了。

  「怎麼樣,高遠?」川本像是在逗她似地說道。「我估計你也不會就這麼答應下來。答不答應再說,可你聽得倒是挺來勁的,對吧?來,你給我說句老實話吧。」

  奈津無言以對了。過了一會兒,她才又笑著說道:

  「真是說不過你呀,川本。」

  「那當然啦。薑還是老的辣嘛。」

  「你還沒到能說這話的年齡吧?」

  「那我可要太謝謝你啦。其實我早過五十了。」

  「哎?真的?」奈津忍不住脫口而出。

  「還能假的?」

  「不……我是覺得,不知不覺跟你認識這麼多年啦。」

  她不由地又嘆了一口氣。

  「咳,你有空也到我這兒來來呀。」川本說道。「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咱們離得近了嘛。」

  「是啊。那過幾天我來拜訪你。」

  「還是先說電影節吧。它從八月三日起舉行五天。你從這五天裡選兩天給我就可以了。要是願意的話,你也可以自己一個人留下來,在香港好好玩玩也不錯。」

  「等等啊。」奈津慌了。「我還沒說接下這個活呢。」

  「啊?難道你不想去?」

  「你怎麼……這事是突然冒出來的,可我還有其他的工作呢。」

  她要川本先給她一天時間考慮考慮。就在要掛斷電話的時候,川本好像還想說點什麼似的。

  「你說什麼?」

  「……不,沒什麼大事。」

  川本故意變了一種使壞的腔調繼續說道。

  「你怎麼對酬金什麼也沒問啊?」

  「啊?」奈津一愣。「噢,對呀。那順便問一下,我這個‘文化人’能拿多少錢啊?」

  話剛出口川本就大聲笑了起來。

  奈津卻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什麼好笑的。川本說道:

  「就是啊。我怎麼想都覺得挺滑稽的。」

  「什麼滑稽?」

  「就是什麼‘高遠夏目貪得無厭’啊。」

  「……你那是什麼意思啊?」

  「好啊,都談到這個份上了,我就告訴你吧。其實啊,咱們這行業裡頭在傳著個閒話。說是隻要一請高遠夏目幹什麼活,她必定會為錢的事跟你磨。反正高遠會跟你討價還價,你要是不答應她就不幹,所以跟她談的時候,先得壓得低一點。」

  「……」

  「哎喲,你聽不下去了?可他們說的是那個,是那個省吾啊。」

  「不,他……」奈津好容易才把話說出來。「他絕不是什麼貪得無厭的人,他是想讓我的工作得到儘量高的評價,所以才那麼硬跟人家討價還價的。」

  「哈哈,高遠,你那麼說不還是一樣嗎?一個人要是‘好’得過頭的話,一樣是討人厭的呀。」

  見奈津答不上話來,川本又像剛才那樣大笑起來。這次是他先說再見,掛斷了電話。

  奈津合上手機,把它塞進了牛仔褲的後袋裡。

  她提起腳邊的購物筐回到貨臺前,但做菜的慾望早就飛得不知蹤影了。

  (高遠夏目貪得無厭……嗎?)

  啊,不行,她呆呆地想道。最近她多了個習慣,腦子裡想什麼,就會自言自語地說出來。

  走過調味品和海帶湯汁的貨架時,她很艱難地嘆了一口氣。

  怎麼會這樣啊?自己跟省吾吵得離家出走,別人說出批評他的話,自己本應該感到解氣,可現在卻像條件反射似地想要護著他。真是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

  (——香港?)

  她想起來剛才電話裡川本說的事情。奈津已經告訴他,如果是八月初的話,從日程安排上來說是可行的。經過跟製片人的幾次溝通,那個兩小時的電視劇劇本已經接近完成,而實際拍攝聽說要到八月下半個月才會開始。八月頭上正是自己閒著的時候。

  但是,接受那樣的工作有什麼意義呢?要是去採訪,倒還說得過去,可要是讓自己去談一個從未有接觸過的陌生話題,去進行完全不熟悉的現場報道,那又有什麼價值呢?

  自己原來應該呆在幕後來支撐臺前,現在卻要輕率地跑到聚光燈下去了。她不願意讓別人戳著脊樑骨,說自己做事沒分寸。

  這種對事情斤斤計較的想法,是不是因為自我意識太強啊?其實世上有的是在主業領域以外大展身手的人。既然有人特意來請自己,只要抓住這個機會,抱著開眼界長見識的心態投入進去就行了嘛。

「那件事不是定了嗎?你到底還要猶豫什麼呀?」

  岡島杏子走到排風扇下,點著了香菸。

  「不是管吃管住嗎?只幹兩天現場報道還能掙錢。這種條件你還不去的話,可不就吃虧了嗎?不去太可惜了。」

  「說的也是啊。」

  「你要是說不去的話,我還巴不得代替你去呢。」

  「那你也代替我做現場報道?」

  「那我可不幹。」

  最近奈津每個星期都跟杏子見面。

  奈津知道,杏子不管是帶自己各處去跑,還是拐到屋子裡來聽自己說到深更半夜,都是因為她擔心自己那副因為志澤的事而萎靡不振的樣子。但奈津知道不必把謝字掛在嘴上,因為有時候一說謝字,反而會使大家變得生疏起來。

  「你要是真有點興趣的話,就什麼也別多想,去了就得了。既然你心動了,那去了肯定會有收穫的。我問你,想不想聽聽我的心裡話?」

  「什麼心裡話?」

  「我覺得你為了一點點小事猶豫不決,是不是受了你丈夫的影響啊?」

  「哎?」奈津轉過頭朝杏子望去,只見她正抬起下巴,衝著排風扇吐了一口煙。

  「你說什麼幹這種事有沒有價值,我覺得你用那種標準來衡量事物,是你自己無意識地沾染上了你丈夫的思維方式。」

  奈津覺得自己好像後腦勺捱了一下子似的。

  ——丈夫的……影響?

  那她說的就是省吾最喜歡掛在嘴上的「優先順序」,以及 「價值」。

  「那種活?你有空接下來嗎?得考慮優先順序啊。」

  「幹那種不起眼的工作,有什麼價值啊?」

  省吾就是經常這樣說的。

  「白乾還是沒白乾,可不是馬上就能說得出來的呀。」

  杏子說道。

  「譬如說,假設這次你去了香港,這經歷也許今後會對你寫戲有幫助,也許就永遠用不著。可是,根據什麼就能說它是用不著的?那也是說不清楚的。人生要是每件事都斤斤計較,那活得也太沒意思了吧。說不定就是在那麼多白忙活當中,才蘊藏著真正的大寶貝呢。」

  「嗯……說的是啊。」

  奈津的頭還是疼得厲害。她討厭根據得失來衡量事物,她覺得對人生本身如果吝嗇的話,反而會失去很多的東西。這雖然是她一貫的想法,但現在她離開了家,離開了省吾,對「價值」這個觀念,她發現早已根植在自己腦海中。這使她感到戰慄。

  也許,自己緊接著就會開始考慮「優先順序」,就會只搞本行的編劇工作,就會光選擇能有效揚名的活來幹了吧。而不久以後,自己大概還會對一切喪失好奇心,還會對新的冒險失去興趣的。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都僵硬了。

  「你知不知道蘇絲黃的……」

  杏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哎?什麼?蘇絲黃的什麼?」

  「《蘇絲黃的世界》,就是那個以香港為舞臺的電影,一九六〇年前後威廉·霍爾登演的那個。」

  「不知道,沒看過。」奈津說道。

  「我看的時候也沒當它是個寫實的作品。」杏子說道。「可我覺得你把它看一遍說不定有好處。它描寫的是一個美國畫家和香港妓女的故事,可以說是表現浪漫戀愛的吧。主要說的是用通常的辦法解決不了的問題。很奇怪,這個電影我印象挺深刻的。要是在網上找找看的話,說不定還能買到DVD,要不我來給你找找看吧。」

  「不用了,我自己找吧。」

  「別客氣啦。我馬上就會買到給你寄來的。願意看你就看看。對你來說,也許是有好處的……」

  說到這裡,她又特地加上了一句:

  「也許什麼好處也沒有。」

  說完以後,她對奈津擠了擠眼睛。





3


  空氣太乾燥了,連鼻子裡邊的水分也蒸發得乾乾淨淨,每次吸氣,嗓子都覺得火辣辣的。

  本來還睡得非常香甜,漸漸地好像聽到低沉的轟鳴聲一點點響了起來,睜開眼睛,正好與圍著圍裙的空姐四目相對。空姐把小推車朝後拉了一點,笑容可掬地對著自己彎下了腰。

「您醒啦?我給您把飯前的飲料拿來了。」

自己好像是在游泳池水底聽到似的,那聲音和其他響聲都好像是隔著一層膜。

  「給我杯礦泉水吧,不要帶氣的。」

  說完她嚥了口唾沫,耳朵裡邊咕地疼了一下,剛才隔著聲音的那層膜像是刷一下就被剝掉了。

  接過遞來的杯子,一口把冰水喝乾,嗓子裡的難受總算好了一點。

  看了看手錶,還有兩個半鐘頭。她從前排椅背的網袋裡抽出《香港導遊》,可還沒來得及翻看就又睡著了。這次走得太匆促了,以至於直到今天早晨才開始往行李箱裡塞衣物。

  奈津打電話說同意接受現場報道人的工作時,川本一點都沒有表示吃驚。他好像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只應了一聲「哦,是嗎?」隨後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了他想到的各項事宜:跟外景隊一起去香港行不行?返程機票是否先不確定航班?如果自己想多呆幾天的話,旅館費當然得自掏腰包等等。

  「其他的詳細事宜我讓執行導演再跟你聯繫,請多關照。」

  他一口氣把該說的話全部說完,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不與川本一塊去香港太好了。他不是壞人,奈津也不討厭他,只是跟他在一起,工作節奏會被他攪亂,搞得人相當疲憊。

  送飲料的空姐走了以後,裝著食物的小車子就推過來了。各張桌子上攤開了漿洗過的布餐巾,發完各式麵包,主菜又送上來了。

  一想到外景隊中只有自己享受這麼豪華的待遇,奈津就覺得渾身不舒服。這次安排坐商務艙的只有特邀嘉賓奈津一人,同行的三個壯碩的攝影師都擠在後面經濟艙的座位上,現在大概剛吃完那全放在一張托盤上的普通套餐。

  她對自己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寒酸相感到自慚,由於平時大多是跟劇組人員在一起吃飯的,所以覺得特別坐不住。

  拉開機窗遮板朝外望去,下面除了雲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她心裡不禁唸叨起來:下界悽風伴苦雨,雲外碧空迎驕陽。對了,這兩句大實話說不定能用作哪部青春劇的臺詞,她立刻在腦子裡將它儲存了下來。

  越是司空見慣的事物,越容易被人們接受。通俗的東西其實是最好的。這不是小看大眾。因為臺詞不是通過文字、而是以聲音的形式直接進入人耳的,所以刻意雕琢得高雅,反而難以被人接受。當一把鋒利的刀迎面而來的時候,人會本能地躲避。同樣,對於尖銳犀利的語言,許多人也會下意識地閃身避開。

  但是——

  與那些設法把多數不特定的觀眾吸引到自己頻道來的電視臺不同,觀眾自己嚮往渴求的戲,則或許是語言犀利、感覺新穎、能讓人盡情釋放情感的戲。這種戲大概不會有立竿見影的「價值」,就像省吾以前說過的那樣,不會一下子有很多人來看。但是,它能夠深入某些觀眾的內心,精準地洞穿他們心靈深處。

  好久沒有像這樣不去想省吾,不去想志澤,而是隻想自己的工作了。

  不可思議的是,剎那間——就好像海嘯似的——內心深處突然捲起了巨大的感情波瀾,奈津輕聲呻吟起來。那洶湧的令人眩暈的感情又按耐不住地捲土重來了。

  她放下刀叉,做著深呼吸。

  (……真想寫啊。)

  啊,真是想寫點什麼。

  沒人請自己寫也沒關係。那樣反而可以自由地發揮。要擠出時間寫一個首先得到自己認可的作品,一個完整的劇本……對了,寫完以後要先給那個人看看。

  「我想讓你寫描寫色情的戲。」

  那個人用這種話撩起一個人的好勝心,讓她心服口服,然後又突然把她像玩膩了的玩具似地丟棄了。這個戲寫完以後就是要先給他看看。

  能像現在這樣想起志澤卻不流眼淚,不是因為自己變得堅強了,而是經過了太多的反芻般的思索,自己的痛覺已經麻木了。

  奈津覺得自己被他捧得忘乎所以固然是個傻瓜,但他那種不負責任的態度也確實不可理喻。奈津不想要求他對勾上手的女人負責任。但還是希望他至少能對自己信中的話不要食言。

  奈津知道,正是這種要對志澤洩憤或復仇的心理在鞭策著自己,她對此感到厭惡,卻也燃起了鬥志。

  要讓那個不可一世的人歎服,要寫出他根本想象不到的驚人的作品,把那個作品砸到他那神氣活現的鼻子上去。

  可是,那真正的寶藏至今尚未發掘到,奈津為此焦急不堪。

  把膝蓋上的餐巾對折起來蓋住剩下一大半的食物,奈津躺倒在椅背上。空姐拿來的咖啡、紅茶她什麼也不要,只是愣愣地看著伸展在機翼下的茫茫白雲。

  她覺得那雲朵就像蠕動在一起的動物的腸子,鮮亮的粉紅色混雜在渾濁的白色之中,從有的角度看上去頗讓人生厭。

  (描寫色情……)

  不行。差一點又要自言自語地說出來了。

  一閉上眼睛,視神經的底部就像有一股麻痺般的燥熱,她把頭倒在了椅背的彈性靠枕上。

  一個來月前下狠心剪短了的頭髮不停地刺著脖子。無意中想起那天夜裡的事情,鼻子裡馬上就好像又聞到了那股難聞的香水味,她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她閉著眼睛皺起了眉頭。這次她討厭的是自己。在從埼玉的家出走之前,她根本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真的會去找應召牛郎。

  一個月後的今天,那個自稱演員的應召牛郎的長相和聲音已經模糊得記不起來了。跟剛認識的男人上床雖然不是第一次,但花錢買一個男人,卻應該算是一種衝擊性的體驗。然而,除了嗆鼻的香水味、煞有介事的燭光服務、還有那沒長大似的幼稚口吻以外,那人沒給自己留下什麼好印象。從這一點上來說,作為一個演員,他將來恐怕是前途渺茫的。

  奈津噗嗤一聲自嘲地笑了出來。她想起了志澤信中說過的那句話。

  「那樣的話你會衰竭的。」

  應召牛郎的事她笑不出來。但志澤指出的沒錯,奈津也相當清楚,自己是有在對喜歡的男人撒嬌時就會變得非常幼稚的習慣。她並不是故意做出那副樣子,而只是一種下意識的表露,所以才會在志澤告訴她以前一直都沒有意識到。看著一個已過而立之年的女人像幼兒般地撒嬌,別說是志澤,換了任何人也會興味索然的。那種女人就是所謂的「裝可愛」。

  奈津想跟志澤重新開始,但更想與他重溫那幾個共同度過的夜晚。她覺得那就像自己寫的電視劇稿子一樣,在初稿上修改完成以後再點擊「保存」,是何等快意的事啊。

  一共只幽會了四次。當兩個人如漆似膠般黏合在一起,當猛烈的愛撫使自己神魂顛倒、如痴如醉於快感與幸福之中,當快樂得連腦髓、眼珠和指甲都像完全溶化了的時候,志澤或許是在抑制著心裡的煩躁,忍受著一個像幼兒般口齒不清的愚蠢女人吧。他也許就是一邊極力不讓激情衰竭,一邊與自己翻雲覆雨的吧。

  一想到這裡,幽會時所有志澤說的話,所有關於幽會的回憶,她都覺得越來越虛無縹緲,就像是黑白棋遊戲中將夾住的棋子翻過來換了個顏色一樣。這些事不管是否棄之不顧,奈津都覺得很難堪。

  她好像又睡著了。

  乒砰——電子鈴聲將她喚醒了,提醒旅客繫好安全帶的信號燈不停地閃爍著。艙內傳來機長預告著陸的廣播,旅客們開始忙碌起來。

  終於到了。

  奈津心想,在遙遠的地方從事和平時完全不同的工作至少在這段時間裡,能把那些事忘掉嗎?



  到香港以後,又有一個當地的日本女人作為陪同加入到外景隊裡來。此刻,她正從最前排的位子上探身與司機用中國話交談。

  「中國話」這種叫法也許太籠統。他們現在說的到底是北京話?廣東話?或者是另外什麼話?對奈津來說,她是完全分不清的。

  與在英語國家旅遊時不同,現在街上行人說的話中幾乎沒有自己知道的單詞,乍一置身於這種環境中,奈津的確心裡不太踏實。第一次扮演的現場報道人角色,這三天好歹應付過去了,不管什麼人說了什麼話,在聽到日語翻譯之前,她只能愣愣地看著說話人的臉。

  反覆多次的短暫等待,使她心裡產生了一種慢性急躁症。一點一滴的急躁在不斷累積,使她不由覺得有點後悔接下了這項工作。為了打消這種念頭,她一直在努力重新振作起精神,這使她更加感到疲乏。

  這裡的人說話母音抑揚顯著,從而會話語調的起伏也讓人感到誇張。奈津一邊聽人們談話,一邊朝車窗外望去。眼睛沒有特定的目標,只是茫然眺望夜晚的街道。那街道就像一塊堆砌著各種原色的調色板。

  狹窄的道路上,滿眼都是各種顏色,顏色,顏色;從路兩旁的房子一直到街道的上方,無處不是招牌,招牌,招牌。重疊在頭頂上的好幾層招牌看上去就像拱形門,上面混雜著漢字和英文,所有招牌的四周都帶有耀眼的霓虹燈,使整條街道都泛出各種色彩。紛雜至極的街景讓人覺得眼花繚亂。

  這個城市的大致情況奈津已經心中有數。儘管幾乎沒有私人活動的時間,但因為每次看完電影節的參賽作品都要去採訪導演或演員,在採訪的空隙裡,外景隊拍攝了許多介紹香港各個區域的鏡頭。

  真是大開眼界。只要有精力,也許再也找不出比這裡更能讓人享樂的地方了。美食家來這裡可謂不虛此行,在豪華酒店裡接受水療按摩也很不錯。從維多利亞公園遠眺,展現在眼下的是號稱百萬美金的夜景。對於喜歡購物的人來說,這條街上能以免稅價格買到各種物品,堪稱是購物天堂。

  旺角的女人街上,擺放著討人喜歡的便宜手繡小物件和各種女用雜貨。

  再往下走一點的油麻地男人街上,充斥著帶有各種名牌商標的日用品,總讓人覺得那似乎都是些水貨。不少戴著假名牌手錶的男子不停地拉著過路客的袖子,街兩旁既有玉石翡翠專賣店,也擠著不少賣小吃的攤販。特別是在傍晚時分,這裡熱鬧得哪怕光在路上走,都會讓你覺得筋疲力盡。

  在離以前的啟德機場不遠的地方,集中了許多「金行」和烹飪材料行。「金行」與銀行完全不同,它經營的是高純度的黃金飾品。烹飪材料行裡賣的卻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食品材料。以前那個「臭名昭著」的九龍城已經拆除,現在變成了一個設施齊備的美麗公園,但看它周圍那些破舊不堪的老大樓,也能很容易想象出它當年的威風。那些老大樓似乎除了裡面的居民外,是拒絕外人入內的。

  香港還有高級服飾精品店雲集的尖沙嘴繁華街和海灣對面的現代化購物中心。就算不是那種見到名牌貨就眼睛發光的人來到這裡,也會下決心鑽進平時不好意思進去的高級店一飽眼福。

  ——奈津覺得太不上算了。因為自己雖然身在如此令人激動的城市,卻仍無法全身心地享受。

  她好幾次提醒自己:這是心態的問題。

  但是不行。就算她在跟外景隊同事們討論節目的時候能忘掉憂愁,也不是真的「忘掉」,而不過是在「沖淡」憂愁。

  「……煩死了。」

  只要一個人呆著,就又會去想以前的事情。這種思緒老是纏繞著自己,就像蒼蠅似的,怎麼趕也趕不掉。

  「喂喂,已經定下來啦。高遠。」

  啊?奈津趕忙把目光收回來,看見是坐在前排的道具員在對自己說話。看著她得意的笑容和拿著的手機,奈津想起來了:噢,她是在說晚飯的事。

  剛才談到去哪兒吃什麼的話題時,導演本田提議最後這頓晚飯要吃得豐盛一點。是他提議「高遠難得跟咱們一起來,就請她來定吧」,於是這樁差事才落在了奈津頭上。她翻閱旅遊指南,找了一家適中的上海飯店。這是一家評價很高但很難定座的名店,大家決定,管它座位定得著定不著,先打個電話再說。

  「哇,太謝謝你啦。」奈津趕緊在臉上堆出了笑容。「只要報出你大野的芳名,那就到什麼地方都所向無敵啊。」

  一聽這話,大野笑得更開心了。

  「我的名字偶爾還是管用的喲。我以前來香港出差時,跟那家店的經理有過點頭之交。那家店的味道我敢打保票,你們就等著享用吧。」

  奈津儘量翹起兩邊嘴角做出一副笑意。那家飯店好歹是自己選定的,所以上來的菜不管怎麼樣,是不好意思剩下的。一想到這裡,還沒吃飯胃就難受起來了。

  「哦——太好了,太好了。」

  坐在奈津後排的本田說道。緊接著他又嘟噥道:「是在中環啊?」

  「現在這個時間,說不定坐渡船還比走隧道快呢。」

  「啊,對不起,要是不過海灣就沒有這種麻煩了。」

  奈津從座椅之間朝後看了看道歉地說道。剛說完本田就笑了:

  「沒關係。晚上的天星小輪還沒坐過呢。這樣不是正好嗎?景色是很不錯的喲。」

  本田說錯了。

  何止是「很不錯」,奈津沒想到這裡的夜景竟然會那麼美。從東京自己房間裡望出去的夜景跟這裡一比,簡直就像是個盆景。

  最美的要數映在水面上的燈光了。水手打扮的中年船員解開纜繩,下層載著本地人、上層載著遊客的天星小輪離開了碼頭。只見海灣兩岸擁擠的大樓上霓虹全開,爭妍鬥豔,五彩的燈光全都倒映在水中。微風一起,水面上斑斕閃爍,各種顏色就像是在不斷從水裡滲出來似的。

  坐船花了不到十分鐘,下船後又穿過人行通道,朝飯店走去。

  他們被帶到一張緊靠廚房門口的圓桌旁。雖然憑著名字和麵子臨時加了一張桌子,但加座畢竟是加座。

  「那個位子可坐不安心,高遠,你還是坐到我這邊來吧。」

  細心的本田在奈津對面的位子上叫道,道具員大野在邊上難為情地一聲不吭。不一會,菜上來了,果然美味非凡,奈津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對著一道道美食讚不絕口:哎呀,這個蝦真新鮮,這醬的味道太妙了,這個拼盤花樣真多,這個盤子真漂亮……人一到了興頭上,讚美的話不管多少都想得出來。

  因為這在香港的最後一次晚餐含有外景任務完成儀式的意思,所以奈津不管是對三天來一直在罵錄音師的攝影師,還是對呆頭呆腦的錄音師,都主動熱情地跟他們聊天。聊著聊著,她感到自己累壞了。

  誰也沒有拜託她去跟這兩個鬧彆扭的人拉話,只是她的天性使然。

  從飯店回去的時候,燈光的景象與來的時候相比,順序正相反。

  外景隊員們七歪八扭地倒在長凳上,奈津一個人走到船舷旁,把頭從開著的舷窗伸了出去。

  飽含著潮氣的夜風溼漉漉的,吹在臉頰上涼颼颼的,舒服得很。雖然只喝了一杯加蘇打水的桂花酒,但她感到血管發熱,脈搏怦怦地跳動著,耳朵也有點兒燙乎乎的。

  離這艘船不遠的地方,一艘開往中環的船擦肩而過。幾隻觀光小帆船的黑影襯在對岸霓虹燈的背景裡,正在海面上漂浮。

  五彩繽紛的燈光被微波揉碎,又重新融合在一起,雖然如此反覆,顏色卻從不相互混雜。水面上滿載著彩虹的碎片,看著船腹劈浪前行,就好像在夢幻的波浪裡漂流似的,自己的腦子裡也跟著左右搖晃起來。

  以前,畢業旅行去阿姆斯特丹時,第一次吸了大麻,那時的感覺就跟現在差不多。記得那時雖然知道大麻在當地是合法的,但還是心有餘悸,直等回到冰冷的小屋子裡之後,才偷偷地點火來吸。

  那個時候自己還是個孩子,但經濟感到極為不自由,然而在心裡卻是比現在自由多了。

  這種感覺在離開省吾以後也沒有變。最重要的東西,幾乎都沒有任何改變。時至今日,自己的身體和內心,都依然籠罩在男人的影子裡,囚禁在男人的統治下。這難道不僅僅是自己對面換了個男人而已嗎?

  ——鄰座有個乘客站了起來。

  他穿著綠色的麻外套和牛仔褲,腳上是雙平跟船鞋。攥著一本雜誌的手指出奇地長。

  怎麼回事?那手指看上去好像很熟悉……她不禁抬眼仔細看了看他的側臉。那男人覺察到了這目光,也詫異地望了望奈津。

  就在這一瞬間,兩個人幾乎同時叫了起來。

  「師兄?」

  「你不是森……森山嗎?哎?」

  男人吃驚地朝後仰了仰身子,睜大了眼睛。

  奈津總算先鎮靜下來了:「我,我是高遠。」

  「啊,不,我知道。對、對不起,我太吃驚了,所以……」

  他結結巴巴地邊說邊點了點頭,難為情地笑了。

  「可、可是,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我正要問你呢?」奈津說道。「我是跟著電視臺的外景隊到這裡來採訪電影節的,啊,那師兄你也是?」

  「對呀,對呀。香港一有什麼事,我就不想來也得來了。哈哈。」

  「是嗎?師兄,那是因為你早就對香港電影很熟悉嘛。」

  奈津終於從吃驚中徹底清醒過來,開始熟稔地跟著個男人說起話來。

  巖井良介。——有幾年沒見到他了?

  奈津作為「高遠夏目」初出茅廬之後,他好像還來採訪過兩次。

  巖井原來是戲劇電影雜誌《劇場》的編輯。所以雖然他們是大學劇社的師兄妹關係,但他在跟奈津說話時還是相當客氣。採訪方和被採訪方的區別,他是決不會搞錯的。

  奈津笑著說道:「你以前可是從來沒有把名字叫錯過的呀。」

  「啊,不,對、對不起,我腦子有點混、混亂了。」

  巖井用手撓了撓後腦勺,又向她道了歉。他瘦高的個子,手腳也非常長,平時總是誠惶誠恐似地縮著背。剛才他叫奈津「森山」,那是奈津沒結婚時的舊姓。

  「哎呀,我從後邊一看到你,就心想,那個人挺危險的啊。」

  他說道。

  「危險?」

  「你把身體的大部分都伸出去了,不是很容易掉下去嗎?」

  「那麼說,你就是為了救我才坐到旁邊來的吧?」

  「那倒不是。你瞧我這麼細的胳膊,真到了緊要關頭也是不頂用的呀。嗯,那個……哈哈。」

  奈津默默地抬頭看著巖井。他白淨的臉上戴著一副銀框圓眼鏡。像他這種一點沒變的人倒是很少的。從學生時代開始他就一直是這樣,不僅是外表,就是那溫和的舉止,那稍一緊張就會口吃的習慣,還有那對於男人來說長得出奇的手指,也都依然保持著原樣。

  奈津想起,那手指曾有很短的一個時期是屬於自己的,她不禁微微打了個趔趄。

  而巖井呢?奈津偷偷朝他眼鏡裡面望去,只見他正無邪地看著自己。看著看著,奈津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長頸鹿。

  「你們外景出到什麼時候?」

  「正好到今天結束。」奈津答道。「現場報道人這種沒幹過的工作,我可是幹不好啊。人都累垮了,可我還在擔心是不是能播出呢。」

  「肯定能播出。」巖井表現出格外的自信。「你以前不是就很擅長那種事情嗎?」

  「哪種事情?」

  「就是引人注目的事情啊。」

  脫口而出以後,他立刻又撓撓頭補上了一句:

  「啊,對不起!說漏嘴了。」

  奈津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概快到碼頭了,船像是要掉頭,開始左右搖晃起來。奈津被晃得差點兒去抓巖井的胳膊,情急之下,她趕緊扶住了窗沿。這時,船上開始輪番用中文和英文播放廣播員的錄音。

  「你能在這兒呆到什麼時候?」

  ——呆到什麼時候?

  奈津其實還沒有決定。返程機票並沒有確定航班,酒店也已經先付了兩天房錢,來到香港以後,奈津有點後悔這兩天房錢是白白多付掉的。

  以現在這種心情,即使一個人留下來,她都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她現在不想幹任何事。不管是購物還是美容她都不感興趣。獨自享用豐盛的菜餚她更覺得是浪費。

  她想或者乾脆和外景隊一起坐明天的航班回去;或者不再費功夫去籤同一次航班,但只多呆一天,跟外景隊錯開一天回去。猶豫來猶豫去,直到現在還沒定下來。

  「師兄,你的……」

  「啊?」

  巖井眼鏡後面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得出他在全神貫注地等著奈津接下來要說什麼。奈津讓他看得有些拘謹緊張,她接著問道:

  「師兄,你的工作要幹到什麼時候啊?」

  「基本上幹到明天。因為就剩下一點採訪的事還沒幹完。」

  巖井把手搭在欄杆上,眼睛望著黑暗的大海。

  「但我心想,難得來一次,所以想週六週日留在這兒,下星期一再坐飛機回去。因為就是明天趕回去了,週末呆在家裡也還得去參加小區裡的自治會活動。」

  「自治會……」

  「哈哈,老百姓要乾的事多著呢。不光是自治會,還有什麼父兄來校活動啦,義賣會啦。因為我兒子是二年級學生,所以週末也夠我忙的啊。」

  「你兒子已經那麼大了?」

  「啊,對了,他出生的時候還收到過你的賀禮呢。謝謝你啦。」

  巖井說著朝奈津低頭行了個禮。奈津則注意到他的頭頂已經有點透亮了。

  「真快啊,我那孩子馬上就要八歲了。可是……嗯,這次的自治會我是決心賴掉它了。就是去參加,也不過是在那裡耗時間,大家隨意逛來逛去,要是那兒的小食攤上有什麼好吃的,倒還算……啊,對不起,您瞧我,淨是自說自話的。」

  奈津微笑著朝他搖了搖頭。就在這時,她感到腳底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船靠岸了。

  纜繩已經拋了出去,從窗口看得到一個船員在繫緊纜繩。他不是剛才去的時候解纜繩的那個船員。

  乘客們一個個站了起來,朝著還沒有打開的下船口走去。剛從長凳上站起來的導演本田還是一臉通紅,眼睛在四處掃來掃去。當他發現奈津,並看到站在她身邊的巖井時,臉上立刻顯出一副詫異的神情來。

  「你住在什麼地方?」

  巖井面向著大海問道。

  「你大概是住在文華東方酒店或是香港洲際酒店這種地方吧。」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這開玩笑似的聲音,聽上去比他剛才的說話好像生硬一些。

  奈津聽到他問自己,倒是鬆了一口氣。本來跟他沒有什麼話題可說,剛才都是自己在不斷地向他提問題,總感到有些彆扭。

  「今天晚上我跟他們在一起……」奈津像巖井一樣眼望著大海,字斟句酌地說道。「明天開始我自己估計再呆兩天,住在香港半島酒店。」

  「哇,真的?」巖井又很誇張地聳了聳肩,朝奈津轉了過來。「他問的‘真的?’是什麼意思?」奈津心想。「是吃驚我住在那麼高級的酒店裡嗎?」

  「我住的地方就在香港半島酒店的後面。」

  「後面?」

  「是啊。從香港半島酒店看出去,只隔著一條窄路,真的就在它後面。名字叫九龍酒店,那是我來香港常住的地方。」

  「你為什麼住在那兒?」

  「嗯,是考慮到它的功能性吧。那裡每個客房裡都配有電腦系統,挺乾淨的。更重要的是它價格便宜。總之,它是一個很方便的旅店。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它都很方便。」

  「各種意義?」

  「譬如說吧,地段是沒的說的。除了地段好之外,像我這樣的人如果住在單人房裡的話,洗澡和廁所以外的任何事,只要躺在床上一伸手,就什麼都能解決。睡覺就不用說了,像洗換衣服、吃飯、拆包裹、寫稿子、看電視之類的事,在那裡都很方便。」

  「那裡就是房間小了點吧?」

  「可以這麼說吧。」

  巖井說著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候,船上的舷梯放了下來,乘客們一個跟一個地開始下船了。本田從不遠處對她使了個「下船」的眼神,奈津朝他點了點頭,又抬頭看了看巖井。她想跟巖井再談一會,但沒好意思說出口。

  「那麼……」奈津剛一開口想說再見,就被巖井幾乎同時開口的一聲「那個……」打斷了。

  一瞬間,巖井尷尬得有點兒發窘,但隨即像下定決心似地又一次開口說道:

  「那個……高、高遠,你明天有什麼活動嗎?」

  「明天?」

  「是啊。我意思是說,傍、傍晚的時候,可以給你打電話嗎?要是你方便的話,一塊吃晚飯怎、怎麼樣?啊,要是你已經有約定的話,那你就當我沒、沒說。」

  ——今天攝影已經結束了。

  ——明天要一個人換住酒店。

  奈津小心翼翼地「無意」洩露了這兩個情報。看來巖井也已經讀懂了這兩個他應該讀懂的情報。

  奈津一邊留心腳底溼滑的地面,一邊說道:

  「我沒有任何約定。」

  「那我可以請你去吃晚飯嗎?」

  奈津心想你根本用不著這麼橫問豎問,可還是回答他說:「好啊。」儘管這是她已經預見到的事,而且多少是自己暗示他請自己吃飯的,卻不知為什麼不敢把頭抬起來。

  「好。那麼我明天傍晚前到飯店前臺把我的電話號碼留給你。請你在方便的時間給我打個電話……當、當然,要是有什麼急事也請你直說,我沒關係,不會覺得沮喪的。啊,不,可能會有點兒沮喪,也可能一點兒也不沮喪。反正,你可以不必在意。……我這是在說什麼呀?哈哈哈……」

  巖井說著又撓了撓臉頰。

  巖井果然還是什麼都沒變。像這樣過分顧忌對方的處世方式,還有因為顧忌對方而把自己搞得很滑稽的做法,都跟以前一模一樣。

  奈津感到剛才剛有點緊張的心情又鬆弛下來了。

  膽小懦弱、不會吵架、溫柔和藹,這些正是自己那個時候最喜歡的。



  巖井年長奈津三歲,比她高兩年級。

  他們是同一個大學、同一個學生劇團的朋友。正像本想當演員的奈津不得不專門寫劇本一樣,巖井良介也不得不整天畫畫,他是劇團舞臺佈景的總負責。

  聽說他原來是喜歡繪畫的。第一次考大學的時候報考的全是美術大學,但一個也沒有考取。他有自知之明,所以馬上就死了繼續考美術大學的心。——奈津記得這些好像是在閉幕聚餐的時候巖井告訴自己的,那天巖井正好坐在奈津的旁邊。

  巖井雖然稱不上海量,但他是一個喝了酒以後不會撒野的男人。這一點不管是師兄師姐還是同輩同學,大家都很喜歡他。

  就連一個討厭所有大男生的低班女生,不知為什麼,也破例只跟巖井這個師兄說話。奈津曾問過她為什麼,她笑著回答說:

  「我告訴你個祕密。巖井師兄像棵植物似的,一點也感覺不到他的性別。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啊,是個非常好的好人,可他是屬於一輩子都結不了婚的那種類型吧。」

  她叮囑奈津要保密,可自己後來有一次卻藉著酒勁,當著巖井本人的面把同樣的話說了出來。而巖井聽了這話,臉上卻顯得分外通情達理,只是低聲嘟噥了兩句:也許是吧。但是不是好像把我說得也太慘了點?

  在奈津記憶中,自己跟巖井談戀愛實際只有短短的兩個月。在那以前他們就經常談論各種問題,越談就越感到意氣相投。這兩個互相自認是超越性別的好朋友到底是怎麼會上的床,說老實話,奈津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是因為偶然有一次談話談得亢奮起來,也可能是因為「酒後亂性」的緣故……畢竟那已經是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了呀。

  那時候,奈津在同劇團裡其實另有戀人。那個人與巖井類型完全不同,是一個無論外表還是內在氣質都像個男子漢的同班同學。

  跟巖井的關係她當然沒對那個同學說,但巖井對奈津的這一切是完全知道的,然而他什麼都沒說。那種「你跟那傢伙分手吧」、「我要你只屬於我」之類的話,他一句都沒有,只是在奈津想要他的時候,默默地與奈津行魚水之情,有時他也會很委婉地向奈津求歡。

  把他說成是植物,也許有點離譜。他的皮膚確實像麻棉一樣白淨滑膩,在性方面也有點像女孩子似的,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奈津與其說是想跟他上床,不如說是更喜歡讓他溫柔地愛撫自己身上各處的敏感部位。與他偏低的體溫相比,他的舌頭卻熾熱得讓人難以相信。光是靠那長得出奇的細手指執著不停地在自己肌膚上輕柔愛撫,奈津就好幾次達到了高潮。他從來沒有重手重腳過,奈津跟他的每次床戲都是在溫穩的情調中演繹。

  怎麼開始的不記得了,怎麼結束的卻記得很清楚。那是因為原來的戀人對自己的管束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他從奈津對自己態度的變化裡似乎聞出了什麼味道,但始終沒有懷疑過巖井就是那個插足的第三者。

  奈津心想,那個時候自己如果不是選擇原來的戀人,而是選擇巖井的話,那自己後來的人生會變得怎麼樣呢?

  如果當時選擇的是巖井,那麼作為編劇初露鋒芒以後,自己還會跟他延續舊情嗎?如果會的話,後來就不會與工作中相識的省吾墜入愛河,不會跟他結婚,說不定自己會一直跟巖井兩人過著安穩的日子,繼續著溫情的性生活呢。那樣的話,自己也不會像後來那樣創作慾望受到壓制,不會因此與丈夫產生糾葛。而如果沒有這些因素促使自己瘋狂地追求志澤一狼太的話,那自己也不會拋棄所有的一切離家出走了……

  在住了三天的房間裡,奈津一邊往箱子裡裝東西準備換酒店,一邊在想明天與巖井去吃晚飯時該穿什麼衣服。

  第一天拍外景時穿的襯衫式連衫裙怎麼樣?要不還是穿第二天的那件水珠圖案的連衫裙?不行,這種太女性化的服裝,會讓他猜疑自己心懷叵測,那是很難為情的。倒不如還是乾脆就穿今天白天剛買的那件彩圖外套?……那是在僅有的一點自由活動時間裡,翻譯中島小姐強烈推薦自己買的一件藍色幾何圖形的外套,就把它跟自己帶來的深藏青色褲子配配看吧。

  她想象著今天晚上與巖井相對而坐共進晚餐的情景和晚餐時的對話,心臟跳得有點快起來了。雖然那心跳的變化極為細微,然而奈津還是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這種積極的心態了。她疊衣服的手停了下來。

  然後,獨自瘋狂地苦笑起來。

  啊——真下賤。

  你怎麼什麼男人都想要啊?





4


  傍晚六點。巖井準時到香港半島酒店大堂來迎接。一看到奈津,他就大驚小怪地瞪大了眼睛,隨即用他那細長的手指遮住嘴巴,移開了視線。

  「你怎麼啦?」

  「啊,沒什麼……」

  「這身打扮很奇怪?」

  猶豫到最後,奈津挑了一件無袖連衫裙,上邊用水彩畫的風格畫著大大的各種綠色水果。裙子下襬在膝蓋之上,似乎打扮得太年輕了。

  「不,很漂亮,非常漂亮。」

  巖井說道。他那穩重的視線又回到了奈津身上。

  「可是,你打扮得這麼漂亮,跟你一起走路,真難為情啊。真該表揚表揚我自己,昨天晚上竟然敢邀請你。」

  ……他的這種話倒真像是男人的快言快語,不是什麼裝模作樣。他這個人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有些話會難免讓人覺得是在矯揉造作。

  「離吃飯的時間還早,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巖井先站起來,邊走邊問道。

  香港半島酒店的服務是很有名的。身著制服的侍者在恰到好處的時刻為他們拉開了門,巖井在走到門口時及時地停下腳步,讓奈津先走了出去。

  一到外面,他們差點兒沒被令人窒息的悶熱壓垮。

  空氣中溼度太高,鼻子和嘴巴就不用說了,就是渾身的毛孔都被溼氣堵住,連呼吸都很痛苦。昨天以前外出大都是坐帶空調的小巴,反應還不大,可一想到要在這蒸籠中行走,奈津心裡就厭煩起來了。

  巖井一直瞪著他那「長頸鹿的眼睛」在低頭注視著奈津。

  他穿了件清爽的馬球衫,外面還是跟昨晚同樣的麻外套。這樣可以在酷暑中不那麼痛苦。

  「你要上哪兒都能帶你去,因為現在我已經大致把這裡的方位都搞清楚了。」

  「你已經能不用地圖到處走了?」

  「那當然。」

  「厲害。」

  一聽奈津的誇獎,巖井趕緊扭了扭身子難為情地說道:「哪裡哪裡。」這種頗為可愛的少女般的動作由一個人到中年的男子做出來,確實有點滑稽。

  「那麼……」奈津想了想說道。「我想到灣仔去看看。」

  「哎?你怎麼現在會想到灣仔去?」

  「因為我一個女人單獨去那兒好像不太合適。你看過《蘇絲黃的世界》嗎?」

  巖井剛要說「當然啦」,馬上又遲疑了一下,隨後才深深地點了點頭:「啊,怪不得你要去灣仔。」

  岡島杏子推薦的《蘇絲黃的世界》,是好萊塢拍攝的以五十年代香港為背景的愛情浪漫片。當時最紅的威廉·霍爾登飾演那個矢志不移想當畫家的男主角。

  男主角下定決心,辭掉工作,要到香港去專心畫一年畫。他在渡船上被一個美麗的女性吸引,情不自禁地想把她畫下來。然而她非常氣憤地拒絕了,並反覆地對畫家說,自己是大富翁家的千金,而且還是處女。

  但沒過幾天,男主角又在自己投宿的灣仔小客棧的酒吧裡遇見了她。她哪裡是什麼富翁的女兒,其實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所謂「灣仔小姐」——一個把身體主要出賣給水兵的娼妓。

  「咱們去看看,一點都沒問題,只是不知能不能滿足你的希望。」

  巖井說道。

  「那一帶已經翻造得差不多啦。你瞧,那個香港迴歸儀式的會場‘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就在那裡。電影裡拍的那種淫蕩混雜的氛圍,遺憾得很,已經不怎麼看得到了。」

  「那沒有關係。」奈津說道。因為她已經看了那部影片,一個呼喚「灣仔小姐」的聲音不知為什麼還留在她的耳底,她不清楚自己怎麼會那麼在意那個聲音,因此她更想親眼到灣仔去看一看。

  對於能聽到的信息,奈津儘可能不讓它漏掉,那種信息往往會在後來為自己帶來豐碩的果實。這樣的事情以前已經有過好幾次了。

  「是嗎?要是那樣的話……」

  巖井說著就轉身朝回走了。

  侍者趕忙又為他打開了門。

  巖井告訴奈津,既然反正得走到地鐵入口,那麼從酒店裡面走一段路多少能涼快一點。他們從購物長廊上的香奈兒、芬迪、克里斯汀·迪奧之類高級名牌店之間穿過,又打開面對後通道的門出來,再次投身於暑熱與溼氣的包圍之中。

  「不知怎麼我老惦記著那部電影。」

  奈津一邊走一邊說道。

  「噢?惦記它什麼?」

  「故事本身倒並不那麼感人,但奇怪的是一直到最後我都被它牽著。不少場面還浮現在我眼底裡——特別是那些細部。」

  「舉個例子呢?」

  「譬如……有這麼一段情節吧:蘇絲僅僅是被要求當一回模特,她卻一廂情願地愛上了畫家。她跟畫家還沒成為戀人的時候,就已經在結伴的妓女中自吹被畫家愛得有多麼深了。還有一個情節:明明她捱了水兵打以後是畫家為她療的傷,她卻在去見別的妓女之前,又故意自己把嘴脣咬得出血,還說什麼‘他一嫉妒起來就會打人’。」

  「噢,想起來了。」巖井點了點頭。

  「是有那些情節。記得,記得。是啊,那些場面給人一種——一種很逼真的感覺。」

  「逼真?」

  「嗯。女人,是一種跟我們男人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物。女人的可愛啦、悲哀啦,還有她們的複雜啦、可怕啦、不可捉摸啦……所有這一切,我覺得都在那些場面裡表現出來了。確實給人印象很深。」

  奈津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巖井疑惑地回過頭來看了看她。

  「不——我的感覺跟你不一樣。」

  奈津說道。

  「什麼不一樣?」

  「感覺這東西,男人和女人……」

  「是不一樣的?」

  「那些情節,特別是蘇絲那個女人的愚蠢,真讓我看不下去了。她之所以覺得只有用那種行為才能確認和證明愛情,固然與她的經歷有關,也確實讓人覺得可憐,但我更覺得她愚蠢得簡直無可救藥。怎麼說呢?或許你會說我這是一種‘同性相斥’,但我有這種感覺並不僅僅因為我也是女人。」

  巖井只是不解地瞥了她一眼,並沒有再回答她。

  正因為是星期六的晚上,尖沙嘴的路上到處都很擁擠。他們走了沒多遠,就從地鐵站口往下走去。儘管奈津說要自己買票,巖井還是硬塞給她一張電子現金卡。地鐵大廳裡到處都很乾淨,好像也很安全。

  「灣仔的那種店,也都集中在駱克道那一帶。」

  巖井站在月臺上說道。

  「幹那行的女人就是現在也還是站在大街上拉客的哦。那裡平時倒還算比較安靜,一到美國軍艦靠港的時候,就會熱鬧得不得了了。但你現在要看那種風景,還得再晚一點以後才行……」

  軌交電車緩緩進站了,他們踏進帶冷氣的車廂,總算鬆了一口氣。

  並排抓著扶手抬頭看路線圖,海灣夾在中間,北面是九龍,南面是香港島。與日本相比,這裡的地鐵網要簡單得多。

  「師兄,你來過幾次香港了?」

  奈津問道。

  「是啊,來過幾次啦?」巖井眼睛朝遠處望著。「也許可以說數都數不清了。包括採訪在內,一年必須至少來兩三次吧。忙的時候來得更多。」

  「你怎麼那麼喜歡香港啊?」

  「嗯——經常有人這麼問我。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也許是香港跟我特別有緣分吧。」

  「夏天這麼熱你還來?」

  「咳,慣了嘛。不管是誰,只要室外呆上兩三天,馬上也會習慣的。」

  奈津忽然感到一種衝動。

  她立刻就明白了,那是因為巖井一開口就是他那職業化的敬語的緣故。雖然說不出什麼原因,可總覺得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每次聽他這麼說話,都好像腰上被輕輕捅了一下,或是臉上被戳了一下似的,心裡挺癢癢的。

  「你這是第幾次來香港?」

  聽奈津說這是第一次來,他又說道:

  「哎?真的啊?咳,那我可真高興啦。」

  「為什麼?」

  「那我無論帶你到哪兒去,不都能得到你的表揚了嗎?」

  他低頭看著奈津,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就連他那口齒不清的說話腔調,都讓人感到像一頭長頸鹿。

  是啊。與其說他是一棵植物,倒不如說他是一隻食草動物。正因為如此,跟他在一起,或許是可以放心的。跟志澤一狼太那種怎麼看都像個嗜血型的食肉野獸相比,他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物。

  ——啊,又來了。又是還沒經過思考就下結論。

  「晚飯你帶我到哪兒去吃啊?」

  奈津回過神來問了一句,巖井則像是在仔細思考,看來他什麼都還沒有定下來。

  「那我帶你去個好吃點的地方吧。到了以後先把飯吃了怎麼樣?現在就去的話,就是不預約,大部分的餐館大概還是有座的。因為這裡的人吃晚飯要比日本遲一點。」

  他低頭看著奈津,微笑著說道。

  「噢,高遠,您不餓吧?」

  「怎麼不餓?餓極了。」

  答完這句話,見他有點兒緊張,奈津又很輕鬆地補了一句:

  「我說師兄,你能不能別把我當外人似的那麼客氣啊?」

  「哎?不,可是……」

  「你現在又不是在工作。」

  「可、可是,那我怎麼稱呼你啊?」

  「稱呼什麼都行。你覺得怎麼叫方便就怎麼叫。」

  「那……這可難、難辦啦。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叫‘森山’,不也怪怪的嗎?」

  「沒錯,是挺怪的。」

  「……叫您奈、奈津?」

  「瞧你緊張的,現在又不是在採訪。」

  「那我到底怎麼叫你好啊?」

  巖井說著終於笑了起來。那腔調還是跟學生時代一樣。他的笑聲稍微大了點,周圍的乘客都不由地朝這裡看了看。

  他縮了縮脖子表示歉意,又看了看奈津。相對而視的四目之中,好像都閃現出了對學生時代的懷念。

  他們又都若無其事地把視線轉向了地鐵路線圖。

  過了一會,奈津說道:

  「你還像以前那樣叫我,怎麼樣?」

  話剛說完,巖井在旁邊輕聲笑了笑,隨即答道:

  「其實,我也在這麼想。」

  奈津被領進了一個當地客人云集的大眾餐館裡。

  早知到這種地方來,奈津就不會特意穿那件真絲的連衫裙了。但她只是在剛進門的時候懊惱了一會兒,緊接著,這裡的菜餚就把她給迷住了。

  鬆軟的牛肉丸子,和鹹蛋黃一起炒的螃蟹,加了蜂窩的排骨湯,最後是鵝肝煮粉絲……一道道聞所未聞的菜餚端了上來,而且全都好吃得讓人驚歎不已。

  走出餐館,巖井又帶她換了家店去吃麵,說這叫做「收官」。那是一種店裡自制的細面,咬上去很有韌勁。照巖井的話說,「這才是傳統的正宗香港面。」麵碗裡還加有包滿蝦仁的餛飩和蔬菜。

  「回到日本以後大概還會夢到這些好吃的東西。」

  聽奈津如此一說,巖井高興地笑了起來。他雖然很瘦,但胃口出奇的好,奈津想起當年他也是這麼食慾旺盛的。

  吃完晚飯以後天色還早,巖井又推薦她去坐了有軌電車。那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雙層電車。

  「如果是白天的話,上層都坐滿了遊客,現在這個時間就比較空了。可惜的是外面已經很暗,看到的幾乎只有霓虹燈。」

  他們從灣仔朝東坐了一段,然後又重新折返回來,充分領略了那一帶的氛圍。上層的座位比下層窄一些,車頂較低,椅子也很硬,左右搖晃得也比下層厲害,坐在座位上的感覺實在不敢恭維。但低頭看看每隔幾百米一個的車站平屋頂,抬頭望望近在咫尺的大樓上的霓虹燈和招牌,這種咕咚咕咚搖晃前進的感覺就好像以前去郊遊似的,讓人覺得很愉快。

  雖然只喝了一點酒,身體已經覺得發熱,迎著從車窗吹進來的晚風,人倒是很舒服。

  「時間差不多了吧?」

  他們還是在灣仔下的雙層電車,奈津緊緊跟在巖井後面。

  沿著可稱之為不夜街的駱克道走下去,醒目的招牌逐漸多了起來。圍繞在多彩霓虹燈之中的店名大多是英語的,裡面不乏「Pussycat」之類令人遐想的流行金屬樂隊的名字。

  地下室的店門縫裡傳來喧鬧的音樂聲,那好像是個能供跳舞的酒吧。路旁的店門裡不時有嬌聲嬌氣的女人走出來,她們全都穿著極為暴露的緊身衣裙。路上雖然偶爾也看得到演奏典雅爵士的酒吧和文身服務店,但大多數店是供男女一時喧鬧取樂的。

  過了一會,迎面走來一個白人大漢,他臂膀上隆起的肌肉壯實得像是要把身上的T恤崩破似的。抓住他膀子走在旁邊的那個女人就像一隻停在他身上的小知了。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合時宜的奈津,擦肩而去。

  「見識到了吧?」

  巖井問道。

  「嗯?」

  「那就是‘灣仔小姐’。」





5


  從小冰箱裡取出純果汁飲料,奈津又使勁把重重的木百葉窗拉了起來。

  她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頭髮。剛在酒店的游泳池裡遊了幾個來回,又在噴霧桑拿時出了汗,身體好像變得輕盈了。光身穿著繡花的毛巾浴衣,感覺很舒服。

  她坐到躺椅上。調節好靠背的角度,把毛巾蓋在伸出的腳上,然後躺了下來,視線的高度正好看得到維多利亞灣。

  顏色形狀各異的大小船隻像點點水鳥漂浮在水面上。昨晚被霓虹燈裝點得五顏六色的香港島一側的高層建築群,此刻正輝耀在陽光之中,就像是密密麻麻插在那裡的金條。

  天光很耀眼,休息室裡現在沒有別的人。一邊翻閱酒店置備的時尚雜誌一邊把嘴湊到飲料瓶上喝了一口,木莓的甘甜味一直滋潤到喉嚨深處,奈津甜美若醉地把頭倒在躺椅的枕頭上。

  當初預訂香港半島酒店時,酒店竭力推薦她的就是這個水療住宿套餐,住宿費中包括了水療服務和全身美容服務各一次的費用。但什麼時候享用這些服務必須提前預約,奈津預約的是住進香港半島酒店的第二天。

  昨晚去遊灣仔以後,今天上午又跟巖井良介見了面。當告訴他自己下午有事必須回一下酒店時,巖井立即說「那你就請回吧」,既沒有問為什麼回去,也沒有一點遺憾的表情。

  巖井的態度雖然使得奈津有點不悅,但她心底裡此刻卻騷動著一股可以稱之為挑戰性的情緒。今天晚上他們約定還要一起去共進晚餐,奈津想在約定時間以前把腳趾頭之間都修整得光光潔潔。

  ——難道自己是想跟巖井上床嗎?

  她用目光追蹤著窗外緩慢橫貫而過的一艘小船,又認真思考了好一會兒,但依然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麼。她好像既想跟巖井上床,又好像並不想跟他上床。

  對志澤,已經必須知趣地死心了。但她覺得利用巖井來使自己徹底忘掉志澤,絕不是一個值得稱道的方法。與這個差不多的計劃,不是在那次找應召牛郎的事上徹底失敗了嗎?

  憑藉從前的記憶,也無法想象那個巖井能有超出志澤的手段使自己滿足。別說超過志澤了,說不定他連那個自稱專業的蹩腳應召牛郎都及不上。

  但是隻要一想到那張戴著銀框眼鏡的和藹的圓臉,奈津心中就會出乎意料地逐漸充滿一種溫柔的感覺,她感到自己就像是跟一個親密無間的夥伴友好地一起浸泡在溫泉之中似的,分外的輕鬆愉快。

  真難以置信一直到前天自己還是那麼鬱鬱寡歡。昨天跟著巖井東走西逛,把端上來的菜餚一掃而光,有他的帶領,自己在香港玩得真痛快。

  今天上午是去的九龍寨城公園。

  那是個把九龍古城複製出來的公園——幾天以前雖然到那兒去拍了外景,但今天和巖井並肩散步的森林上次就沒去過。雖然依舊暑氣蒸人,可在樹蔭下到底要好過得多。坐在低低的石垣上,巖井告訴了她不少於有關那裡的故事。

  「剛才,我們從南門進來,看到了正面衙門左右的那兩尊黑色大炮吧。」

  巖井輕輕拍死飛上身來的蚊子,繼續說道。

  「這裡的古建築中,留下來的只有那個衙門了。那衙門也是修復以後才終於恢復到清朝時候樣子的。那兩尊大炮放在那裡,具有防備外國侵略的象徵性意義。這個,我也是聽人說的,有多大準確性,我也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傳說。九龍城本來是起著要塞或城堡作用的,可是二戰結束後,內地的難民陸續逃到這裡來,開始在這裡蓋起房子來了。一開始他們避開大炮周圍的地方蓋,後來發展到把房子蓋到緊挨著大炮邊上來了。這樣一來,房子越蓋越多,最後這裡成了一座迷宮。不僅是住在這裡的人有時找不著路,甚至還有人進來以後一直到死都走不出去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比這裡更難攻破的要塞了。可是——在這個白天都難見到太陽的九龍城的一個角落裡,還孤零零地留著那兩尊被房子圍得無法動彈的大炮,從大炮那裡朝上看,只有它們頭頂上還有巴掌大的一片天空……咳,這個故事我以前就聽說過,所以印象很深。就在九龍城將要被拆除的時候,我到裡邊來走了走,這裡到處都是嗆鼻的怪味。上邊在滴著髒水,到處都有裸露的電線在短路,一想到在這到處都是積水的陰暗地方隨時都有觸電死亡的危險,心裡真是害怕得要命啊。而且,藉著短路的火花朝小路旁邊的陰暗角落裡一看,一個老太婆穿著髒得像醬油裡煮過的破衣裳,正舉起菜刀猛地把一隻雞的頭剁下來!……哈哈,雖然看到了些意想不到的東西,但我還是沒有找到最想找的大炮。——噢,對、對不起,我又一個人說起來沒完了。可是,你不覺得我說的這些挺有意思嗎?」

  然後,巖井又帶著奈津到公園南邊的九龍城街去了。

  溼氣就不用說了,柏油地面也燙得很厲害。騎樓下排列著魚店、菜店、雜貨店等等各種小店,在那麼熱的地方,活的東西看上去也奄奄一息。面對十字路口的大樓裡也有市場,從門口朝裡望了望,只見被殺死的動物屍體原封不動地躺在貨臺上。

  這時,巖井指著這一帶眾多「金行」中的一家讓奈津看。金行櫥窗裡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種金飾品。

  「要是買足赤金的話,這裡比市中心那些富麗堂皇的商店要便宜。要買造型漂亮的另當別論。如果不講究造型的話,還是這兒便宜。因為這裡說的‘金’,就是指24K金,只要把金價加上加工費,就是那件金飾品的價錢。越是造型簡單的東西,就能買得越合算。啊,我可不是在硬勸你買哦,因為我又不拿他們什麼回扣。」

  奈津笑著問他為什麼這一帶集中了那麼多金行,巖井說道:

  「那個呀,是因為中國人有把財產換成黃金以後再搬遷的習慣。就是說,九龍城處在大陸和香港之間的邊境上,金行集中,是因為大家都是在這裡把財產換成金子再搬遷的呀。」

  聽他那麼一說,奈津忽然也想在這兒買點什麼留作紀念了。

  巖井帶她走進一家以前偶爾來過的金行。奈津買了一根樸素的細細的金項鍊,還發現了一種能發出清脆音響的純金小鈴鐺,她買了三個。一個打算留著自己用,一個送給自己不在的時候照顧「小鐲子」的岡島杏子,剩下那個系在「小鐲子」的項圈上。

  店主人一邊包裝商品,一邊鄭重其事地對奈津說了幾句話。

  「她說什麼?」

  「她說你買了個好東西。那個鈴的音響是驅邪的,就是說它能幫你抵禦妖魔。」

  巖井翻譯完以後,戲謔地笑了起來。

  「太好啦。把這個鈴鐺系在身上,就不會再有色鬼來糾纏你了。」

  「那可不行。」奈津說道。

  「為什麼?」

  「那個人雖然有點色,但他當導遊還是很優秀的呀。」

  「哎呀,你那是什麼意……」

  巖井好像不服氣似地撇了撇嘴,但他那眯成一條縫的眼睛卻分明在說另一個意思。

  去過昨天晚上的那家餐館以後,奈津的對這裡的飲食有了一點了解。午飯他們又去了一家普通旅遊者不會去的大眾餐館。

  「看上去,這一帶好吃的店多得很吶。」巖井說道。「因為香港的美食家都特地坐出租車到這兒來呢。」

  店裡很擠,只能跟別人一起拼一張大圓桌。他們在一個正在看報紙的瘦小老人對面坐了下來,大家都互相用眼睛示意打了招呼。看樣子,這裡的規矩是自己先在點菜單上的菜名前劃勾,然後再把點菜單交給服務員的。

  點菜劃勾都讓巖井去辦,奈津張望了一下四周。這是個像體育館那麼大的樓面,擺放著好多大圓桌。從午餐時間來說,他們來得已經算是晚的了,可大多數桌子幾乎都坐滿了人。很多都是一家人或是一群朋友圍坐在滿是盤碟的餐桌周圍。

  這時候,鄰桌一個五十五歲左右的女人把茶倒在服務員拿來的大空碗裡,馬上又把還未使用的茶杯、飯碗和筷子一樣一樣在裡面涮了起來。她很靈巧地把茶杯橫著咕嚕嚕轉了一圈,又甩了兩三下,把水滴甩淨,這才重新往裡面倒茶。

  奈津盯著她看呆了,巖井悄悄地在她耳邊說道:

  「你的運氣真好啊。」

  「哎?」

  「現在像她那樣洗碗筷的人已經少多了,想看都很難看到。那是以前的老習慣,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到處都很清潔,拿上來的碗筷不少都是髒的,所以,不管男女老少,都會在使用以前自己把碗筷咕嚕咕嚕洗一遍。現在還有人保持著這種習慣。其實,年輕人不怎麼洗,而有一定歲數的人,即使拿上來的碗筷不髒,他也不洗一次不放心似的。那位女士或許也是有意要通過洗碗筷表示:我可是一個喜歡乾淨的女人哦。」

  如果沒有邂逅巖井,一個人逛香港,那會怎麼樣呢?奈津心想。自己也許捧著導遊手冊自己瞎轉悠吧。

  即使是瞎轉悠,也可能會去那個公園,也可能會走到九龍城街,甚至也可能會去灣仔探個究竟,但絕不會這麼深刻地瞭解香港。

  在出了一身大汗得到淨化的身體裡,奈津覺得自己好像眺望著一一片深藍色。它不是現在窗外那片天空的顏色,而是巖井告訴自己的天空——以前九龍城那兩尊大炮頭頂上的巴掌大的天空。是從聳立的城堡腳下的山谷裡看到的那片天空,那天空的顏色就像寶石一樣,手絕對夠不到它。

  奈津心緒不寧起來。為什麼腦海裡一浮現那片情景,心裡就會變得如此無法平靜?

  門開了。負責全身美容的女美容師叫了奈津的名字,她用帶點口音的英語告訴奈津,美容間的準備已經就緒了。

  奈津放下雜誌,拿著喝了一半的飲料站起身來。

  無論如何要讓她把自己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都變美。即使現在不想馬上和巖井具體怎麼樣,也要讓這個曾經說過喜歡自己的人看到,自己現在仍然是有價值的存在。

  奈津自認不是那種任何男人都願接受的女人。她覺得如果自己能夠打動這個絕對可靠的巖井良介,如果現在還能讓他真正把自己當作一個女人來對待的話,自己那已經破碎的自尊心也許多少會得到一些安慰。

  這些想法在別人聽來,也許會被嘲笑,但對於現在的奈津來說,卻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

  她還想得到巖井更多的褒美。她就是為了得到男人的讚揚才進行全身美容,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說這是獻媚賣俏的話,奈津就願意全身心地投入。她甚至覺得,自己這樣與其說是一種獻媚,不如說更像是在戰鬥。

  與志澤的交媾只讓她窺視到了幾次性愛的極致——奈津現在有一種想要再次到達極致境地的飢渴。她飢腸轆轆,嗷嗷待哺,身體內的那個大空洞還一直沒有填上。

  但是,即使現在再跟志澤翻雲覆雨,她已經不相信自己還能達到那種銷魂攝魄的境地了。那種境地或許是因為有了對志澤無條件的信任和愛情才能達到的。那是與自己痴心迷戀的男人顛鸞倒鳳才能窺視到的極致,既然自己對志澤的信任已經產生了致命的裂痕,那自己跟志澤或許就再也無法達到那種極致了吧。

  然而那樣的歡愉,一旦體驗過一次是無法忘懷的。留給自己的時間大概已經不多了,女人的美是有保質期限的。

  昏暗的美容室裡,奈津俯臥在床上。她一邊接受美容師用芳香的精油在背部按摩,一邊回憶著當年與巖井過分規矩的嘗試禁果。自前天晚上以來,她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回憶了。

  她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背後那位美容師還以為這是她因為享受才發出的聲音呢。





6


  我現在真的是每天每天都在後悔,整天在想,怎麼才能彌補我的過錯。我以為以前雖然不遂你的意,壓制你,但從結果上來說,施加的壓力讓你做出了出色的成績……所以這次才又會覺得自己沒錯,以為你的出走只是為了圖個輕鬆。我把一切全都搞錯了。我不依不饒地指責你,其實並不是出於本意。絕對不是。我也並沒有認為你沒有獨立寫作的才能。也許不管我怎麼道歉也已經無法挽回,但我真的是一想到這些就後悔得想哭。我現在實際上只能等待了。你在那裡如果結交了哪個男人與他戀愛也沒關係。也許我的這些話會被別人認為是腦子不正常,但我真的是不管你怎麼做都能接受。不是經常也有人看到女演員一個接一個地換男朋友,就流長蜚短地說三道四嗎?但我本來就是行中之人,早就見多不怪了。實際上那種戀愛有時也會成為他們的藝術創作源泉的。一般來說,女演員要是跟普通的人談戀愛的話,那她就不可能保持自己非凡的才藝。……你這個搞寫作的,大概也有那種特點吧。你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道德觀念束縛,你想做喜歡做的事。生活在過於平淡安穩的幸福裡,是寫不出扭曲變態、錯綜複雜的人物內心世界的。這或許就是你的焦慮所在,我能夠理解。所以你在外頭無論跟誰怎麼戀愛,我都無所謂。在性的方面,我沒能滿足你的願望,這也是事實……我感覺,現在自己與你之間,比之那種男人與女人的關係,倒更像是家人一樣,就跟一個父親看著自己的女兒的感受差不多。所以,你就是再跟別人戀愛也沒關係。雖然我希望你儘量不要鬧出緋聞來,但我真的一點都不會妒忌。我希望的只是不失去你,這話也許聽起來像是在說謊,但我真的不能沒有你。我希望你早日回來,假如現在不行的話,再過幾年也沒關係。我覺得自己只能這樣做了。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一陣大笑聲把奈津驚醒了。

  陌生的天花板,夕陽的餘暉灑在房間裡。

  忘了關掉的電視機裡又傳出了一陣笑聲,那是廣東話。記憶又重新流回到腦子裡來了。

  她跳起來趕緊看了看鐘,立刻鬆了口氣,又重新倒在了床上。

  在全身美容室接受按摩後回到房間裡,她是想好了只休息一會兒,才一下子倒在床上的……那以後的記憶就像又被偷走了似地全部消失了。

  還好醒過來了。她想到了巖井。要是自己真遲到一兩個小時的話,他說不定也會電話都不來,就一直在那兒傻等著。完全有那種可能。

  奈津翻了個身趴在床上,把清潔的臥具味道深深地吸進肺裡,又閉上了眼睛。

  眼窩深處,剛才那個短夢裡夢到的一些事還沒有消失掉。

  夢到的是省吾。雖然夢裡的省吾很可悲,但印在腦子裡的不知為什麼卻是他滿面的笑容。

  說來,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過他發自內心的笑容了。他本來是個喜歡笑的人,可從自己出走之前的一段時間開始,他的笑容就已經消失了。

  在打電話告訴他自己要去香港做現場報道人的工作時,他並沒有反對,只是說,是嗎?

好好幹吧。

「你記住啦?用不著給我買什麼禮物。就是不買禮物,你在東京過日子還需要開銷呢。犯不著把錢花在用不著的地方。不,如果是你自己喜歡的東西就買吧。反正是難得去一次,吃點好吃的東西,玩個痛快吧。啊?」

  她不由地想起了製片人川本說的「貪得無厭」那句話。他覺得省吾不是「貪得無厭」,他是不會說話,跟「貪得無厭」是不一樣的,只是,只是……

  奈津忽然感到心口發酸,就像是把醋倒進去了似的。她不禁皺起了眉頭。

  之所以會這樣對他憐憫、為他難過,只能是因為與他保持距離以後自己已變得從容起來了。要是還像以前那樣一起生活的話,大概自己是根本不會這麼想的。省吾依舊不會停止濫用他的所謂正義行動,而必須更加忍耐、必須承受更多傷害的仍然是自己,自己只能更堅決地關閉自己的心扉。

  然而現在想來,當然省吾也是受了傷的。他從以前一直得以參與的工作中被單方面排擠出去,雖然心中不服卻仍被拒之門外,他在極度混亂的情況下想強行壓制,卻不料老婆突然跟他翻臉離家出走了。對那個時點省吾的表現,奈津當然只能解讀到這種程度。雖然雙方都是當事者,但現在各自回顧出來的這些「故事」,肯定是完全不一樣的。

  已經過了三個月了。

  不過才過了三個月。

  「轉瞬即逝」這句話是隻有到了現在才能說的,而實際上,這三個月是奈津咬緊牙關一天一天熬過來的。由於她的堅韌不拔,工作上總算沒有出現什麼漏洞,但她付出的,卻是胃穿孔的代價。

  最近,她跟省吾每星期通一次電話。

  「我不會說‘你給我馬上回來’的。」

  省吾談起日常的話題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可偶爾談到嚴肅敏感的問題,省吾的聲音總會突然變得消沉。

  「你氣還沒平之前,就呆在東京吧。只是……哪天你在外頭戀愛得累了想回來的時候,要是覺得還能跟我一起過的話,我是真的不介意的。我現在就守在這裡,一直守到你回來。所以,你也別說什麼咱們也該正兒八經再搞張證書之類的喪氣話了,這種事是不能那麼急著下結論的。即便現在的這張紙把你跟我連成了夫妻,可只要你能自由地去幹自己喜歡乾的事,就別去管那張紙不紙的啦。」

  有如此通情達理的丈夫,是應該覺得幸福,應該感謝他?還是應該趁此機會更加理智地考慮這個問題?

  然而,這兩種想法全都不合奈津的心意。

  她不可能再回到那個地方去。事到如今,她不可能將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再撒手放棄。

  省吾為什麼就不明白這一點呢?

  「在全身美容室裡接受按摩的時候,我是絕對不會想睡覺的。」

  奈津說道。

  「難得拿出這麼多錢來,就是為了買個舒服,不體驗一下身上所有地方都按摩到的滋味,那不就賠本了嗎?不過,大多數時候,因為按摩得太舒服了,人會迷迷糊糊的,等全部按摩完被叫起來的時候,才會覺得後悔極了。那時候就會沮喪地想,啊,我真是富貴不起的窮相啊。」

  這是奈津反駁巖井說的「你跟我這樣的老百姓是不一樣的」話時說的。

  當時先是奈津告訴巖井,在香港半島酒店大廳裡吃的早餐很不錯。巖井聽後對她說了自己混在當地人裡面吃早點套餐的事,他說在他住宿的九龍酒店後面的店裡就賣那種早點。

  「在那個茶餐廳裡,菜單上除了三明治和烤麵包片以外,還有‘出前一丁’的湯麵。早晨能吃得這麼香,真是沒想到啊。我這種人,香港半島酒店那樣的太高級的早餐,吃起來反而心裡不舒坦。你跟我這樣的老百姓是不一樣的呀……」

  他們沿著昨天的路線朝地鐵站走去。走著走著,巖井嗤嗤地笑了。

  「咳,不管幹什麼都有富貴不起的窮相啊。」

  「就是嘛。我是借了這次工作的光,也許比別人掙得多一點兒,其實沒什麼錢,一下子就花完了。那種真正的有錢人,肯定是在全身美容的時候把身體都交給別人去伺候,自己在那兒舒坦地睡大覺的。」

  「嗯。你還是動不動就頂真,一點沒變啊。大學的時候,我有一次隨口說了你一句‘不知道累’,你立刻發起火來了。還記得嗎?」

  「那種事,早忘了。」

  奈津撒了個謊。

  「我只顧自己全身美容,讓你等了,真不好意思。要是提前把它取消掉就好了。」

  「不不,那樣不可惜了嗎?」

  巖井急忙把手舉到面前搖了搖。

  「其實這樣正好。窮相的你在鼾聲如雷的時候,也讓我回酒店打了個盹。歪打正著。」

  進了地鐵車廂,他們並排抓住扶手,就連站的地方也跟昨天一樣。

  隆隆的行駛聲中,奈津略微提高嗓門告訴他,美容前自己已經在酒店的游泳池裡遊過泳了。巖井彎下身子把耳朵湊過來,聽了以後覺得很有趣。

  「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你以前就很喜歡游泳嘛。」

  「你怎麼知道的?」

  「咱們不是去過一次湘南的海水浴場嗎?那裡有不少抱著救生圈吧嗒吧嗒玩水的小孩子,還有在水裡頭緊緊抱在一起的一對對男女。只有你一個人一本正經地在他們中間用自由式游來游去,看上去滑稽極了。」

  「請你把那事忘了吧。」

  「那家酒店裡我住的房間,隔著馬路再朝上一點就是香港半島酒店的游泳池。那裡有不少從體型上就看得出來的富得流油的太太,還有些不知為什麼老是趴在那裡的白人男子。我有時候會一邊看著他們悠閒地在靠窗的躺椅那兒轉來轉去,一邊坐在床上忙著寫寄給編輯部的稿子。」

  「啊,就是你說過的那張除了洗澡和上廁所以外什麼都能解決的床?」

  「對呀對呀,就是坐在那張萬能床上。」

  從尖沙嘴乘上朝北開的車,坐了兩站就在油麻地下了車。從那裡起直到往南一站遠的佐敦的一段路叫廟街,也叫做「男人街」。巖井說,之所以叫廟街,是因為那裡有一座專司海洋安全的天后廟。

  整條路面都排滿了賣便宜土特產和生活用品的攤位。路邊上賣小吃的攤床鱗次櫛比,有賣各種燒烤的,有賣各種煲湯的,還有賣一些稀奇古怪菜餚的。這裡不管平時還是節假日,一到晚上,就像過節一樣熱鬧。

  奈津他們現在要找的,是集中在天后廟周圍的占卜算命攤。奈津聽說那裡除了佔面相和手相的店以外,居然還有讓小鳥來抽籤的「鳥卦占卜」,所以請巖井一定要帶她去。

  忽然,她袖子被人拉了一下,回頭一看,一個穿黃襯衫的矮個男人跟了上來,他一隻手臂上竟然戴著五塊羅萊克斯金錶。不用問那些表是好是壞,因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全是冒牌貨。那男人的打扮和手上戴的羅萊克斯一點也不般配。

  他衝著奈津正要開始兜售,巖井就走上前來用當地語言不客氣地說了幾句話。他聳了聳肩,無奈地走開了。

  「小心你的包。有小偷哦。」

  巖井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像是怕有小偷來光顧奈津。

  奈津按他說的用手按住提包,一邊避開人流一邊說道:

  「女人到海外去旅遊,好像都很容易迷上陪同的吧?」

  「啊?真的嗎?」

  「那大概是因為她看到那人把自己辦不到的事很輕鬆地辦成了,所以就誤以為那個人值得依靠了。」

  說完了沒聽到巖井回答,她抬頭一看,巖井嘴脣兩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顯然是在忍住不笑出來。

  「是啊,我想起來了。你是有這種習慣的:故意把話說出來,先給自己打好預防針。」

  說著,巖井終於忍耐不住,大聲笑了出來。

  「你還是一點也沒有變啊,真讓人高興。是不是啊?阿津。」



  前面有一排賣西藏民族工藝品和各種千奇百怪古董的小攤。奈津他們要找的那些算命攤就在後面。每個攤頂上都有電燈泡在搖搖晃晃。豎著的招牌上用毛筆字寫著關於面相和手相的說明,誰只要一跟占卜先生視線相對,他就會朝你招手。有的算命攤已經被遊客圍了起來。

  奈津是隻要看到稀奇的東西都會停下來觀看的。巖井笑著催她朝著街頭上一個整齊的小攤走去,那小攤後面端正地站著一個瘦小的男人。

  「不知為什麼,懂英語的占卜先生少得可憐。可是據當地人說,與那些會說英語的專給遊客算命的占卜先生相比,還是隻會說廣東話的人算得準。但我不知道他們的根據是什麼。」

  攤床的兩側垂著紅色的幕布,幕布上大大地印著「姓名改名·手相面相」,下面甚至還有「bird@oracle.com」的字樣。一看到這些英文字,奈津一言不發地朝巖井擠了擠眉毛,巖井反而笑得更滑稽了。

  小桌子上也蒙著紅布,小個子男人的對面放著兩把圓椅。與其他攤床不同的是,男人的旁邊還擺著幾個鳥籠。

  籠子裡面是有著圓滾滾的粉紅嘴巴的文鳥。一共有四隻——一隻灰羽毛的櫻文鳥和三隻白文鳥。它們都歪著小腦袋,一會飛到小木棍上,一會又去喝陶罐裡的水。

  「真的要他給你占卜?」

  奈津聞言朝巖井點了點頭。穿著開襟衫的那個男人用手裡的摺扇指了指圓椅。

  就在坐下的同時,從天后廟的方向傳來了高亢的歌聲。那節奏有點像京劇。

  「那是粵劇。」巖井說道。「京劇是北京的戲曲,粵劇用的是另一種方言。」

  粵劇聲中,異國的風情更濃了。

  那男人遞過一張選項表似的橘黃色紙,上面左低右高地寫著五十來個項目,字雖然歪歪扭扭,但寫得很清楚:「事業」、「交友」、「行船」、「買賣」……

  「你想問什麼?」

  巖井當起了翻譯。

  奈津飛快地看了一遍項目表,稍微想了一下後,指了指其中的一項。兩個男人一齊把頭湊了上來。

  「‘自身’——我想問一下自己未來的情況,行嗎?」

  「好的。請吧。」 占卜先生鄭重其事地答應道,眼角隨即微微鬆動了一下。

  「那麼,請在這些鳥中選一隻您喜歡的,我要讓那隻鳥來占卜您的運勢。」

  巖井幾乎是在同時就把他的話流利地翻了過來。奈津一邊感到驚異,一邊向鳥籠裡看去。

  她忽然覺得有點興奮,毫不猶豫地選了唯一的那隻櫻文鳥。

  那男人慢悠悠地把幾十張用長方形厚紙做的卡片收在一起,在桌上蹾了幾下理齊,接著又用木梆子夾住卡片使它們豎起來,然後一邊口唸咒語一邊拉起了鳥籠門。

  「小鳥啊,小鳥,請你告訴我這個人的命運吧。」

  奈津差點笑出來,但那男人並沒有生氣,他仍然一臉微笑地等待著文鳥。

  就在這時,文鳥輕輕一跳,從籠門口把頭伸了出來;又輕輕一跳,就跳到了那些卡片上。

  奈津擔心地想道,它會不會就這麼飛跑了呢?文鳥好像是在思考問題似的,那黑黑的頭先朝右歪了歪,又向左歪了歪,然後突然猛地把嘴向那些卡片中間啄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張卡片已經被它靈巧地銜在嘴裡拉出了一點。

  奈津不由得興奮地叫了起來。巖井笑了,那男人也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點、一點地拉,當小鳥最後伸直了身子把那張卡片全部拉出來的時候,那男人從旁邊拿過來一個小小的餌食盆,算是給它的獎賞。文鳥嘴裡咬著食物的聲音很好聽。櫻文鳥完成了重大任務以後,又被趕回鳥籠裡去了。

  那男人做了個手勢——且慢。他把抽出的那張卡片拿在手裡,將其餘的放到旁邊去了。奈津意外地發現,那卡片其實是對摺著的,裡面還有一張像屏風一樣摺疊起來的很薄的紙。將那張薄紙展開,上面是一幅水墨人物畫,畫下面寫著六行漢語詩文。

  那男人把薄紙正對著奈津,自己用扇子從反方向指著詩文開始解說。

  「您現在面臨的處境很嚴峻,」

  巖井一面仔細聽,一面用清晰的聲音翻譯著。

  「不管做什麼都不順利,也許有時會感到絕望。但對您來說,現在正是處於人生歧路口的重要時期,所以您現在只要堅持下去渡過難關的話,所有的一切肯定會朝好的方向發展。」

  奇怪的是,巖井翻譯時的語氣,要比他自己說話時更充滿自信。

  「您平時或許看上去像是一條老實的小蛇,其實您內藏著猛龍般的力量。要相信自己的那種力量。只要您自信、大膽、果斷、勇敢地面對現實,就能萬事大吉。」

  那男人先說完了,巖井只比他稍微遲了一點點也翻譯完了。

  奈津凝視著眼前的這紙漢語詩文,有點呆住了。

  「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

  「這樣的東西?」

  「我以為,小鳥占卜最多也不會比大吉、小吉那種籤子強到哪兒去,可沒想到它會這麼詳細。」

  巖井微微笑了起來。

  「的確。這次算得好像挺準的。前一半倒是說誰都行,可後一半說您其實是一條猛龍,還是挺……」

  「還是挺什麼?」

  「噢,沒什麼,就是它上面說的那個意思。」

  那個男人在一旁耐心地聽著他們用日語對話,估計他們談完了,才又招呼他們注意。

  只見他把剛才展開的薄紙按原樣重新摺疊起來,插回厚紙做的對摺卡片之中,又把卡片混在剛才的那些卡片堆裡面,蹾了幾下理齊。然後把剛才那個鳥籠又打開了。

  灰色的文鳥出來了。它歪了歪小腦袋,然後跳到那些卡片上面,用嘴巴銜住一張卡片拉了出來。那男人用演戲似的手勢把卡片裡的薄紙展開來一看,竟然就是剛才他解說的那同一張紙。

  「怎麼會呢?」奈津禁不住驚叫起來。「小鳥怎麼知道哪個是原來的那張?」

  大概是聽出了奈津的驚奇,那男人得意地說道:

  「那當然啦,這肯定就是您現在的運勢。」

  「他就是做了什麼手腳,那也是他的商業祕密吧。」

  巖井說完以後,扭頭用廣東話道謝:「唔該。」誰知奈津禁不住又拉了拉他的臂肘。

  「我想……再請他算一次,行嗎?」

  「哎?」

  「不行啊?」

  「不,一點都沒關係。你又迷上它了吧。」

  「我就想看它再來一次嘛。就一次,最後一次。」

  巖井把她的要求翻了過去,那男人高興地點了點頭。

  「這次你想問什麼?」

  「那麼……就問愛情吧。」

  她知道巖井眼鏡後面的小眼睛又瞪大了。

  巖井的反應情有可原,因為奈津對他還一句都沒提過自己撇下丈夫離家出走的事呢。她裝作沒看到巖井的詫異,朝著那男人笑了笑。

  這次,她選了最小的那隻白文鳥。那瘦小的身體配上肥肥的櫻紅色鳥嘴,看上去格外豔麗。

  又經過了一番同樣的詠唸咒文和文鳥取卡,一張新的卡片選出來了。但一聽完那男人的解說,巖井立刻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說什麼?」

  「噢,他劈頭就說:‘您的性格不是那種守家型的。’對不起,你瞧把我笑得。還有……‘但是,對異性的愛情深而細膩。對喜歡的男人,願意竭盡所能。但另一方面,一旦自由受到約束便會對其厭惡至極,因此最終容易選擇孤獨。’……嗯,他這次算得好像也挺準的嘛。」

  巖井翻譯完後忽然沉默了。那男人仔細聽他把話說完,又接著說道:

  「在戀愛方面,您現在就像是沉在深淵底部,無法去想各種事情,因此大概很痛苦。但您很快會重新浮起來,隨著清澈潔淨的水漂流而去的。接下來邂逅的男子將會是最能理解您的,最能與您合得來的。」

  「——他就說了這些。嗯,太好了。」

  跟剛才一樣,白文鳥也重新抽出了相同的卡片。奈津吃驚地盯著它問道:

  「也許,這裡的占卜先生光會對客人說好話?」

  「那倒是不清楚。我上次在這裡請他佔了一卦,沒有一句說我好的。」

  「在這裡?就是這個人?」

  「嗯。」

  「你幹嗎一定要把我帶到他這裡來?」

  「因為他給我算得準極了。」

  巖井說完忍不住笑了起來。奈津從手提包裡拿出了錢包。

  「唔該。」

  她學著巖井用廣東話道完謝站起身來,比要價多給了一點錢。那男人大大方方地笑著接過鈔票,塞進了懷裡。

  「Bye-bye!」奈津朝小鳥揮了揮手起步離開。或許是剛才兩張圓椅靠得太近的緣故吧,現在她跟巖井並肩走著,也不像先前那樣在意兩個人肩膀擦在一起了。

  過了一會,巖井說道:

  「去喝、喝點兒酒吧?」

  奈津點了點頭。

  奈津心想今天就是喝醉了也能高高興興地回去,她坐進巖井招來的紅色出租車,回到香港半島酒店,跨進了裡面的酒吧。他們用加冰塊的橘汁雞尾酒碰了碰杯,巴臺旁的位子比剛才占卜時的圓椅靠得更近。

  開懷暢聊著當年的大學生活,奈津笑得前仰後合,好幾次碰到了巖井的肩膀,她忽然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內心開始一點點熱辣辣地振顫起來,她覺得自己在渴望著巖井。

  怎麼辦?這不是喝了酒的緣故,這是「發作」的前兆。

  她感到在自己的腳心裡、肚子裡,在手也夠不著的身體最深處,鈕釦正在一個又一個地崩裂。這種壞毛病她以前只告訴過志澤。它一旦發作起來,要把它壓下去只有一個辦法。

禁慾生活的時間稍微長點就熬不住。那次偶然找應召牛郎來了一回,也只能是杯水車薪。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對巖井本人動情,因為巖井恐怕是不會分泌催情費洛蒙的那種男人。如果是狼或者獅子倒也罷了,誰會對長頸鹿萌動春心啊?唉,可自己為什麼……

  走出酒吧時,剛過了十二點。這正是成年男女禮貌分手的恰當時候。

  回客房必須要先坐電梯到一樓大廳,再換另一部電梯。

  在等下樓電梯的時候,奈津想要開口道謝。她想對巖井說:今天晚上玩得太高興了。借你師兄的光,在香港玩得非常愉快。謝謝。等回到東京以後,咱們也難得再去喝喝酒吧。

  內裝修極為精緻的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巖井好像並不想說什麼話。

  電梯在一樓停住,門朝著一個人也沒有的大廳打了開來。就在巖井說完再見,要向大門走去的時候,奈津把他叫住了。

  「師兄。」

  巖井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地轉過頭來。

  「師兄……我……」

  雖然知道沒有誰會責備自己,但奈津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於喃喃吐出幾個字來。

  「你跟我——咱們像老朋友那樣,去親熱一下好嗎?」

1.費洛蒙:是指一種由動物體分泌出來的交換訊息的化學物質。與通過血液傳送至動物自身作用細胞或組織的荷爾蒙不同,費洛蒙是藉由釋放至個體以外,通過揮發來影響其他生物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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