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其實,孩子們的生活並沒有那麼正常。過了一陣子,我突然意識到,在保羅和法伊麵前我不再赤裸身體。我在浴室穿脫衣服。擁抱孩子們時我會避開他們的某些身體部位,原先只有幫他們洗澡時我才會觸碰——現在連洗澡時我也不碰了。這實在太糟了,可事實就是如此,我每次幫孩子們洗澡時,總感覺迪特爾·提比略在我旁邊,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一天他給我妻子寫了一首詩。韻律簡單卻並不空洞,甚至有一點詩意。這首詩主要描寫我妻子的尖叫聲,他沒有說明是憤怒的尖叫還是喜悅的尖叫。麗貝卡做愛時不出聲,不過也許他喜歡聽她興奮地尖叫。這首詩本身已經很不尋常,更令人不安的是,在詩的結尾,當我妻子發出最後的尖叫聲時,他渴望能陪在她身邊,等待她的喘息漸漸平復,從此一切都將結束,他用「最後的喘息聲」呼應「一切都將結束」。

「死亡威脅信。」我聲音嘶啞地對麗貝卡說。

麗貝卡讀了一遍詩,然後沉默地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我感覺自己很髒,」她終於開口道,「他想象對我做這些事,在他想象時,他就在我身邊,就在這間公寓裡,是一個侵入者。他侵入了我的大腦。」她說,「侵入我的感覺,我的身體。」

「我們現在有證據了。」我說,「有了這封死亡威脅信,警方一定會採取行動。」

我把信交給犯罪辦公室的克羅格女士。她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搖了搖頭。

「沒有律師會認為這是一封死亡威脅信。」她說,「你的鄰居一直在臆想,但並不違法。」

「可這上面說到我妻子最後的尖叫聲。」我喊道,「她最後的喘息聲,一切都將結束,這說的就是死亡。」

「也可以是做愛。」她說。

「你真是冷血。」我說。

「你說什麼?」

「我說你真是冷血。你面前的這個男人,他在為妻子擔心,為孩子們擔心,可你居然說,也可以是做愛。」

「我是從法律的角度對你說這話的。」她說。

淚水突然溢滿我的雙眼,我搖了搖頭,眼淚順著我的面頰滾落下來。我站起身,沒再說一個字。我在絕望中又去見了律師,不出所料,她讀完信後也認為幫助不大。我追問誹謗罪的進展,她勸我一定要耐心些。我撤回律師委託函,她沒有任何表示。

我打電話給弟弟,第二天他過來了。在目前的情況下,我不想把家人獨自留在公寓裡,一分鐘也不行。事實上,我幾乎已經把辦公室搬到了家裡,不過有時我必須開車去建築工地。我不想冒任何風險。

弟弟當晚到了我家,我們三個人在廚房桌子旁坐了很久,邊喝紅酒邊談論迪特爾·提比略。大約午夜時分,布魯諾出去了一趟,沒過一會兒,他拿著一根撬棍回來了。

「出什麼事了?」我問。

「我們做個了斷吧。」他說,「我來就是為了解決這件事。」

「不行。」我說,「我叫你來不是為了把迪特爾·提比略打死。你是來照顧我的家人的。」

弟弟說這根撬棍是為了撬開那個渾蛋的門,剩下的事我們用拳頭就可以解決。我向他解釋說,我們是正義的一方,我希望可以用法律途徑解決問題。

弟弟問:「你的法律途徑已經失敗了,守法有個屁用?」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當時照弟弟說的去做,說不定迪特爾·提比略今天還活著。也許挨一頓揍後他就灰溜溜搬走了。我不知道——我沒辦法知道。這是一個無法知道答案的假設命題,我有時會為此糾結。如果在某種情況下我做出不同的選擇,結果又會怎樣?總是有至少兩條人生道路擺在我們面前,尤其面臨重大抉擇時:一條是我們決定踏上的路,另一條是我們決定放棄的路。我們會假想選擇了那條決定放棄的路,跟現實中選擇的路反覆比較衡量。對我來說,另一條路是我們用和平的方式把迪特爾·提比略從地下室中趕走。他被關了起來,再也不能傷害到我們。我和父親可以時不時地一起去喝杯咖啡,即便沒有謀殺案,我們也早已和解。我們的世界一切都很美好。

弟弟把撬棍放在桌子上,坐了下來。那天晚上我們沒有衝進地下室,我和弟弟爭論了很長時間。布魯諾說我是膽小鬼,一個不會反抗的人,眼睜睜看著家人受欺負,我被他的話激怒了。我說如果我們都採取野蠻行為的話,那乾脆徹底放棄文明好了。

「沒那麼嚴重。」弟弟說,「讓他臉上掛個彩——不會斷送文明的。」

我們爭執起來,過去的舊賬也翻了出來,令我非常意外的是,妻子一直保持沉默,沒有幫我講話。吵到最後,我讓弟弟保證不會單獨行動——保證不會對我們樓下的鄰居動手。他勉強同意了。

我有時會翻來覆去好幾個小時無法入睡,那段時間更是常常失眠,半夢半醒中我感覺自己正置身於一場鬥爭,文明對抗野蠻的鬥爭,戰勝野蠻是我的責任,但我必須採取文明的手段,不能讓自己被野蠻行徑同化。

第二天警察又來了,迪特爾·提比略報警說我弟弟也參與了性虐待兒童。雷丁格警長和他的同事瑞普沙弗特問了我們幾個問題後離開了。我對弟弟說別再提撬棍的事,讓他保證不動粗。布魯諾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進了保羅的房間。

警察像這樣突然造訪,那種感受很難描述。類似的事情一再發生,似乎已經演變成一出鬧劇,可我們很難一笑置之。我們每一次都覺得被羞辱、被中傷、被惡意包圍。我們像是未經審判就被安上一個罪名。我們沒有犯罪,但我們感覺自己並不清白,因為我們無法證實自己的清白,我們的名譽好壞沒有結論。我們反覆對自己說,我們是清白的,但這遠遠不夠。我們不再屬於那些從未被懷疑虐待兒童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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