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花園裡又看見過迪特爾·提比略兩三次。他在地下室門口轉來轉去,跟我們保持距離,每次我從躺椅上起身,他立刻跑進他家。我沒再見過他手上拿刀或者蘋果。「走開!」我朝他喊。他說他有權利待在這裡,從法律角度來看,他是對的。我時不時地站起身,讓他暫時從我眼前消失。孩子們在蹦床上開心地跳著,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
迪特爾·提比略拿刀這件事我告訴了一個朋友——不過,我沒提蘋果。我的故意隱瞞有點可笑,可我越來越覺得別人感受不到我們糟糕的處境,因為的確沒發生什麼嚴重的事。別人不理解那種無聲的恐懼,我們對自己念頭的恐懼。這就是為什麼我故意不說蘋果——希望別人能夠理解我們。結果適得其反,我朋友一聽,認為事態非常嚴重,我們必須馬上搬走。他簡直不敢相信,有人拿著刀撲向你時,警察竟然不管。
「準確地說,他沒有拿著刀撲過來。」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我們的處境很糟糕,卻沒法說清楚這種無形的威脅。我不再跟朋友們聊迪特爾·提比略,如果有人問起,我也只是含糊其詞。「老樣子。」我回答。
8月,我們去米諾卡島待了三週。假期的最初幾天非常愉快,兩個從沒受過虐待的孩子玩得很開心——他們在家裡也同樣開心——然後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和麗貝卡十分不安。一天下午,我們從海灘走回住處,像往常一樣,拿著毛巾、空野餐籃和浮水圈之類的東西。我們從一堵矮石牆旁經過,靠近牆根處有個小洞,孩子們停下腳步,好奇地研究這個洞。為什麼這裡會有個洞?
「讓小動物鑽過去的。」法伊說。我們都同意。我們一起猜哪些動物可以鑽過去:貓、狗、狐狸——如果米諾卡島有狐狸的話——貂……
「鱷魚。」我說。
保羅說:「這裡沒有鱷魚。」
「這裡有小羊。」法伊開心地喊。
然後,保羅說:「提比略鑽不過去。」
我和麗貝卡愣住了。這是我們假期的第三週,我們幾乎沒提過迪特爾·提比略,而且我們也絕不會在孩子面前提他。保羅為什麼想到他呢?這個小傢伙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什麼?
「對,」我立刻說,「他太胖了。」
「他真的很胖。」保羅說。
「胖極了。」法伊說。
「他不在這裡。」麗貝卡說,聲音有一絲顫抖。然後我們繼續猜動物,鼴鼠、老鼠……
晚上,等孩子們睡下後,我和麗貝卡坐在露臺上喝酒聊天,我們不知道絕口不提迪特爾·提比略的做法到底對不對。我覺得我們做錯了,保羅的話說明孩子們知道迪特爾·提比略有危險——他們一直記得,而且受到了影響。
「我們應該給兒童心理學家打個電話。」我說,「不能讓孩子們受到迪特爾·提比略的影響。」
夜裡外面傳來鳥叫聲,吵一陣,停一陣,讓人心煩意亂,我們聽到隔壁鄰居用勺子敲打鍋子,但沒能把鳥趕走。我們沉默了很長時間,我沉浸在自己可怕的想象中,想象孩子們落入迪特爾·提比略的魔爪,被他綁架、關押、虐待。偶爾也會閃現一些不太可怕的畫面:法伊抱著她的娃娃,保羅在地板上玩火車。我看見孩子們被關在地下室,回想他們曾經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那晚我們久久不能入睡,麗貝卡在我身邊輾轉反側,鳥在窗外叫個不停。
我們到家時看見窗臺上有一封信,裡面是一首詩。我沒有細看——只是掃了一眼,看看迪特爾·提比略這次又玩兒什麼新花樣,然後按照慣例把信交給了律師,不抱任何希望。關於誹謗罪的聽證會還遙遙無期,不過,已經不重要了。我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保羅在米諾卡島說的話,還有我們絕望的處境。這個電話讓我和母親的關係有了重大改變。我之前總是報喜不報憂。姐姐去世了,弟弟的生活方式讓母親無法接受,雖然弟弟自己過得很開心,但母親不這麼想。而我則完全符合母親心目中的成功人士形象,有穩定的家庭,優渥的生活,一定的地位。
「至少你是幸福的,對吧?」嘆息完科妮莉亞的早逝和布魯諾的不幸後,母親有時會問我。在此之前,我總是給她同樣的答案:「是的,媽媽,我很幸福。」我向母親講述我的幸福生活,即便當我的婚姻與幸福完全不沾邊兒時。我的幸福生活是母親的慰藉,我小心翼翼,不讓母親察覺真相。
現在,我向母親坦承提比略帶給我們的種種煩惱。我不是刻意的,完全是下意識的。我開始在電話裡向母親傾訴,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心裡有了一個目標,今天回想起來,在我潛意識的深井裡,一群蟾蜍守衛著孕育我陰暗想法的死水,一個行動計劃從井底慢慢浮現出來。有時,疏於守衛的蟾蜍讓這些陰暗的想法浮出水面——從小水泡變成大水泡,最後變成行動。我的想法就是這樣變成行動的。我知道母親會將我的話轉告父親。我知道父親聽了會難過,我在科妮莉亞的醫生診所見過他傷心的樣子。也許我心裡有一線微弱的希望,希望父親會忍不住做些什麼,但我必須強調的是,這一切都是我的下意識行為。
一天早上,我接到迪特爾·提比略的電話。我們關係惡化前我給過他手機號碼,當時他的公寓出現一處破損,向我諮詢要怎麼處理。
「你還跟我說話嗎?」他直接問道。
「你說吧。」我立刻警覺起來,同時抱有一線希望,但願這次能達成一個解決方案。
「你真的認為,」迪特爾·提比略問,「我看到和聽到的那些事從來沒發生過?」
我又一次感到失望,我的回答聽起來非常可笑:「我只在法庭上回答這些問題。」
他沉默了很久後再次開口:「上次你在我家門口,說我病了,需要幫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我確信你病了,需要幫助。」我說。
「你真的認為,」他繼續說道,「我說的那些全是假的?」
我的回答簡單明確:「是的,全是假的。」
他又一次陷入沉默。
「你應該尋求幫助。」我的口氣溫和下來。
「有時我自己也不確定。」他說,「也許我真的病了。過些日子我要找醫生看看,我總在害怕。」
我答應會幫他找個醫生,隨後掛斷了電話。
我問我的全科醫生有沒有認識的心理醫生,他向我推薦了一位同事。我聯繫到那位心理治療師,他答應儘快上門幫迪特爾·提比略看病。到了約定時間,我看見心理治療師的車停在我們樓下,他按了前門上迪特爾·提比略家的蜂鳴器,沒人開門。我聽到心理治療師又按了好幾次蜂鳴器,我打開前門讓他進來。我們一起走到地下室,按門鈴,敲門,大聲喊提比略的名字——裡面沒有任何動靜。我謝過醫生,向他表示歉意,然後送他離開。我對和平解決問題徹底絕望了。第二天,窗臺上又出現了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