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褰裳望所思

樂坊裡立刻響起了一片嘲弄的嘻嘻哈哈的笑聲,有幾個年輕謳者捂著丹紅的小嘴,用蔑視的眼光看著落雨的迴廊下,正靜靜倚欄出神的蒼白瘦削的我。

「皇上不會要你的。」高個少女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皇上喜歡的是像陳皇后那樣出身高貴、美貌而驕傲的人。」

「閉嘴。」我冷淡地回答道。





A6·選秀


每年,長安城都會有一場聲勢浩大的選美,被天下每一個略有兩分姿色的少女盼望著。

這其中有天潢貴胄,更多的卻出身蓬門。

我覺得,她們之所以對皇帝的後宮這麼嚮往,很大的緣故是她們看見了我這三十三年來的漫長道路:從歌女到大漢皇后,從侯府家奴到太子之母,滿門公侯,姊妹們都成為顯貴的夫人。

我的傳奇,令她們熱血沸騰!

而皇上,和他的父皇一樣,永遠不能停止對年輕女人的渴望。景皇帝當年還是太子時,風流名聲就已遠播。

他對美色的過度飢渴,連市井之人都津津樂道,王皇后當年本已嫁人生子,聽了這傳聞後,也拋夫棄子,與妹妹爭著自薦入宮。

我的皇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三十三年來,我算不清他有過多少女人,他自己也一樣數不過來。

最近,皇上聽了方士的話,打算在未央宮外再建兩座華麗深闊的宮室,一名建章宮,一名明光宮,還要在未央宮與這兩座宮殿之間跨城建起飛閣輦道,任意通行。

建章宮定址在太液池側,住滿方士和巫師。

宮室中間修造五十丈高的神明臺,上設銅鑄仙人,手託寬達二十七丈的巨大承露盤,以玉杯承接空中露水,供皇上每天飲用。

皇上多年求仙問道,越老越是心急,恨不能廢棄朝政,一頭撲入仙山道府,建章宮就是皇上身邊的丹房和求仙台。

與之相比,明光宮才是皇上心愛的憩息之地。

他早已下詔,讓燕趙兩地官吏仔細蒐羅挑選兩千名美人,年齡嚴格限制在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

自來燕趙多美女,只有那樣的年輕嬌豔成群結隊的美女圍繞在身邊,如花般綻放,才能讓皇上忘記自己已是年過五十的壯年人。

就算不添加這兩千嬌娥,多年選秀的結果,也已令未央宮的美女超過了一萬人。現在,後宮年輕美貌的嬪妃們越來越多,她們很輕易地就能得到「婕妤」、「美人」之類的冊封,這些高貴的稱號目前極度氾濫。

甚至連皇上自己也不清楚他有多少受過冊封的嬪妃,由於後宮的女人太多,他將漢宮等級由七等充實為十一等,只要有過一夕之歡,哪怕第二天被皇上拋之腦後,那女人也能進入嬪妃之列。

皇后以下,又有夫人、婕妤、娙娥、容華、美人十種品級,夫人視為三公,可比王爵,婕妤視為上卿,可比列侯,娙娥視中二千石,比關內侯,容華、美人為二千石,八子、充衣一千石……只要和皇上有過肌膚之親,至少也可封為俸祿六百石的少使。

十六歲的女孩們,如果能在某個夜晚因一段歌舞、一抹微笑、一個回眸引起皇上的興趣,馬上就可以得到外官和諸侯夢寐以求的爵祿,她們的家人也很快能翻新房屋、乘上車馬、謀得官職,與公侯子弟們交遊,再也不用為生計發愁。

宮中每月發放的祿米和黃金,比所有郡縣官員領的還多。

難怪近年來長安城的百姓,無不祈求能生個漂亮女兒,一旦喜獲千金,從小就教習打扮和歌舞,指望將來為全家掙得一套驕人的富貴,就算比不了衛家,能比得上剛得寵的尹婕妤和邢夫人,也就足夠整個家族衣食無憂、滿門富貴了。

因之,除了打扮上競賽般地翻陳出新,宮中還盛行各式各樣的媚術。

年輕美人們各有各的絕技,整天鑽研不已,難怪當年景皇帝四十來歲就承受不了美人厚恩,纏綿病榻,一命歸西。

可皇上龍馬精神,多年來一直應付自如。

按宮裡頭的規矩,被皇上召去侍寢的女子,第二天一早要到未央宮門前叩謝龍恩。

有一個春日的早晨,我起身稍早了點,由椒房殿裡出門一看,皇上的寢宮門前竟黑壓壓跪著三十幾個妖媚女子,長長短短,紅紅綠綠,羅列成幾排,個個興奮地望上叩拜不止,鶯聲燕語,嬌呼萬歲,讓人不難想象昨夜的滿室春色。

那一天的難堪讓我決心搬出未央宮,入住長樂宮,眼不見心不煩。

儘管皇上到處播灑雨露,宮裡頭又到處都是年輕嬪妃,奇怪的是,皇上的子息仍然不蕃盛。

除了太子劉據之外,只有早亡的王夫人給皇上生過次子齊王劉閎,還有前年因失寵鬱郁身故的李姬,為皇上生了三子劉旦和四子劉胥。

燕王劉旦、廣陵王劉胥全都遺傳了他們母親的愚蠢而不是美貌,同樣的,他們從皇上那裡也都遺傳到最古怪的那一面,一個整天鑽研方術,連出個門都要召七八個星相師先算一卦,一個專愛徒手虐殺猛獸,有時候我猜測,連皇上自己都不願承認自己當年會生下那樣糊塗昏亂的兒子,所以,他們從來都不曾是據兒的對手,過得幾年,等他們成人,不過是打發出去就藩了事。

但王夫人不同,她曾是令我提心吊膽的女人,有那麼兩年,她只需要動動手指,甚至飄一下眼神,皇上就會唯命是從。

劉閎是和據兒同年出生的,只不過一個在年頭,一個在年尾,他出生時,據兒剛剛半歲。

如果不是因為皇上三十歲得子,興奮過度,還在據兒剛滿月時,就命人作了《皇太子賦》,傳抄天下,讓據兒定了名分,並立我為皇后,我想王夫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放棄對東宮與後位的追逐。

閎兒一天天長大,他的母親是宮中最受寵的女人,他自己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活潑可愛,不似據兒木訥斯文,連我都看得出來皇上眼神中的親暱和讚賞。

皇上常常誇閎兒聰明,與此同時,皇上常常對人評論據兒,說據兒一點也不像他,性格仁恕寬厚、過於溫和,沒有什麼才能。

是的,據兒的生性更像我,在皇上面前,我們不敢抱怨,不敢掙扎,只能懷著深深的恐懼,斂息靜氣地生存。

我整天心中惶惶,十分不安。

據兒也跟著擔驚害怕,連半夜都會忽然驚醒,在東宮裡嘶聲哭道:「父皇,你別廢了我,留下據兒吧!父皇,你為什麼不像從前那樣喜歡據兒了?」

那一年我始終是謹小慎微的,掩飾著自己的恐慌。但聰明如皇上,還是察覺了,他聽到黃門官密報太子夜間驚醒的可怕聲音,不禁流下了眼淚。

皇上將剛從塞外立功歸來的長平侯衛青召入宮中,溫言撫慰道:「朕高祖開國,諸事草創,加之四夷侵陵中國,朕不得不變更制度、出師征伐。所以朕的好武、好兵、用法嚴酷,都是為了開創太子的萬世太平。朕之身後,只求守成之主,不能再窮兵黷武,否則有亡國之憂!守成之主,誰能賢於太子據?太子據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朕無憂矣!聞皇后和太子都有不安之意,萬勿如此!有朕一日,衛皇后和太子據便安享富貴太平,大將軍將朕這話一句不漏地傳給他們母子。」

衛青取下帽子,連連叩首,將這話原原本本地帶給了我。

我淚流滿面,將髮髻上的簪環首飾全部摘除,穿著素衣,赤腳步行至皇上的宮中謝罪,皇上微笑著將我扶了起來,溫言撫慰道:「使皇后心憂,是朕之失,王夫人誠為朕之心愛,然朕絕不以此為廢立之由。」

雖然皇上有了承諾,但王夫人並不想就此罷手,當然,我也能明白她,沒有一個母親不是自私的,不是為了兒子而充滿野心。

她其實一直都很想為閎兒謀嫡,只可惜她的孃家兄弟和叔伯們一個個都是飯桶和賭徒,每天弄幾緡錢去賭場廝混,在花街柳巷裡報上王夫人尊號,充幾回有錢大爺,就已心滿意足。

橫刀立馬於塞外,長途奔襲於沙漠,然後博個封妻廕子,就是轉轉這種念頭,也會把他們嚇得尿褲子。

為了斷絕王夫人的那點小心思,新晉大司馬的霍去病索性聯合大臣一起上疏,求皇上及早將劉閎、劉旦和劉胥三子封王,以定嫡庶。

有衛青,有霍去病,她清楚地看出了閎兒謀嫡的道路上有衛家的這兩道風雪長城,不可逾越。

所以王夫人只能另做打算。

閎兒封王前,王夫人病倒在床,皇上親自去床前問她,想為閎兒要什麼樣的屬國,皇上說,但凡她要的地盤,他肯定給。

這個趙國女人毫不猶豫地開口道:「請皇上將閎兒封在雒陽(今河南洛陽)。」雒陽是夏、商、週三代都城,是高祖皇帝最初定下的大漢京都,天下之中、四方朝貢之地,河山拱戴,形勢甲於天下,向來與長安並稱兩京。

打從大漢開國起,雒陽就是天子的禁臠,所以這女人要的不是屬國,而是分土而治的皇位。

連皇上也震驚了片刻,才宛轉回絕道:「雒陽有武庫敖倉,是扼守長安的險要,如若失去雒陽,長安城無險可守,自先帝以來,從不曾有人在雒陽封王。夫人,除了雒陽,其他地方任你挑揀。」

後來我聽得侍女祕報,王夫人仗著平時的恩寵,竟對皇上拉下了臉,沉默不語,一臉的不快。

還是皇上哄著她道:「關東之國數齊地最大,東邊臨海,是天下膏腴之地,有數十萬戶人家,可稱大國。」

王夫人這才露出一絲笑意,以手擊頭,表示叩謝皇恩。

我懷疑,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病得再也爬不起來了,所以才不曾苦苦相逼,否則的話,她還是會死死地咬住雒陽不放,畢竟,皇上失口許諾給她了。

王夫人死後,皇上封她為齊王太后,可不久後,齊王劉閎也夭折了,齊地又成了天子直轄的郡縣。

據兒今年二十四歲,他很喜歡結交賓客,可他身邊常常來往的人,既不似衛青、霍去病那般勇悍,也不若皇上英睿果敢,我覺得,他似乎更喜歡跟儒士們談些吟風弄月、王道仁道的奇怪話題。

我不確定他的太子之位是不是從現在起就固若金湯,畢竟,後宮裡有一萬多個女人,外面還有著成千上萬的女人,在焦渴地期待著皇上的寵幸,更期待著為皇上生下一兒半女,好母以子貴,成為第二個衛子夫。





B6·初見


其實和皇上初見的那一天,他還沒當皇上。

我到長安三年,學謳也已三年,平陽侯府的一班謳者中,數我的嗓音最清亮悠揚,會唱的曲目最多,漸漸的,我在那些常來公主府的客人中有了點小名氣。

平陽侯與公主常在灞橋邊的別苑居住,那裡離南山不遠,有一天,一個南山下的鉅富之戶,輾轉託人向平陽公主借我去宴席上謳歌。

公主大婚時,他曾經送過十匹上好的西域名馬給公主,所以公主就打發了一輛油壁青車,載我去他家裡償還這份人情。

夜色已濃,滿堂燈燭,人頭攢動,笑語正濃。我坐在廳中按箜篌而歌,主人們聽得入神,連酒席間的喧譁聲都消失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

忽然間,堂前一片混亂,人喧馬嘶聲直衝入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衝了進來。主人起身出門察看,不一會兒便回來了,對我道:「衛姑娘,你隨我去認一認你們侯爺。」

「我們侯爺?」我訝異。

前堂廊下,站著兩個渾身衣服都被扯爛了的年輕人。

一個身材魁梧,二十多歲模樣;另一個身形高挑卻略帶少年人的單薄,穿著名貴的藍色綾錦窄袖禪衣,腰繫金鉤,斜懸長劍,面龐有如瑩白的玉石,在燈籠照射下閃閃發光,他眼睛裡寫滿了桀驁不馴,對誰都充滿俯視般的輕蔑,我從來都沒見過他。

一群農夫和家丁七嘴八舌地圍著主人翁嚷嚷,我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幾句,原來這年輕人帶著十幾個隨從,在南山下縱馬圍獵,將富戶家中的良田踏壞了二十多畝,農夫們氣惱不已,拿起鋤頭追出了十幾裡地,方才捉住了他和一名隨從。我覺得有幾分好笑,瞧他和那隨從都剽悍健壯,看著是一副身手不凡的模樣,卻被群農夫追捕得如此狼狽,連腰間的劍都不敢拔出來。「他真是你們侯爺嗎?」富戶看出我的茫然,疑心地問。

「他……」我不清楚那少年的身份,但他的相貌令我覺得有一絲熟悉。

高個少年要比我機敏得多,立刻笑道:「這丫頭,怎麼嚇得不敢說話了?各位,我是平陽侯曹壽,只是來長安的日子太短了,所以這裡人大都不認識我。」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冒充我們侯爺,其實侯爺比他大上五六歲,成熟穩重得多,難怪富戶不敢相信他。

「哪有好好的侯爺整天跑到老百姓家良田裡射野豬、捉狐鹿的?」一名老農夫抱怨地斥責道,「這些少年簡直像一群強人,別說我們,這幾天,就連鄂縣和杜縣的縣令大人都帶了兵馬在各條大道上設伏,要抓捕你們下獄,好好治罪。老爺,我看這人可疑,恐怕不是真的平陽侯,莫若你扣住他報官,才知道是真是假。」

聽得老者的話,幾個壯漢拿著鋤頭長棍圍了上來,少年身邊健壯的隨從以手按劍,意欲格鬥,卻被高個少年低聲喝止,這一下我看了出來,他只是不想傷人。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繫著紫色帶結的羊脂玉佩道:「你們看看,這是平陽侯的綬印,我怎麼會是假的?」

我仔細看了一眼,他的綬印是真的,我們侯爺的綬印,真的在這個「平陽侯」手裡。

少年有些焦急,一邊向眾人解釋,一邊向我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眼睛真令人驚歎,那深黑色的眼眸,靜的時候如同夜色,動的時候如同火焰,長長的眼角微微上揚,既驕傲,又豪邁。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沒有他那樣的眼神和氣概,連衛青也沒有。

我終於看出來他像誰了,他的五官氣質與平陽公主略有相似,又自稱是平陽侯,或許真是個什麼名不見經傳的侯爺,也說不定是哪位親王家的紈絝子弟。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衝上前去,攔在他身前,脫口大聲說道:「放肆,別碰我們侯爺!侯爺,要不要奴婢回府裡報信,讓公主派人來救你?」

富戶見我惶急得如此真切,終於相信了,他趕緊揮手喝退眾人,雙手攙扶,要請「平陽侯」進屋去喝一杯。

而「平陽侯」只是急於離去,他索來馬匹,與隨從翻身上馬,呼嘯而去。

我的油壁青車也要返回灞橋別苑,車輛在暮色裡行出幾里路,忽然間,一匹黑馬披開前方的柳煙,逆行急馳而至。

是那位高個少年。

他的騎術很好,疾馳至車輛近側,勒韁人立,瞬時即停,絲毫不費力氣。

高個少年兜轉馬頭,用長長馬鞭捲起我的車簾,湊近來,微笑著問:「你是公主府的侍女?你叫什麼?」

我討厭他的無禮和輕薄,板著臉不肯理會:「侯爺,我服侍了你整整三年,你連我的名字還叫不出來?」

他哈哈大笑,笑得既恣肆又得意:「告訴你,我每次在長安城外闖禍,都說自己是平陽侯。」

「為什麼?」

「我討厭他,那個連長安話都不會說的河東佬,他憑什麼能娶走大漢最美的公主?」他很是鄙夷,「成親之後,又天天惹她傷心。」

於是我明白了,公主從前有過很多愛慕者,他只是情場失意者之一罷了,但是,一個像他這樣俊朗自信的年輕男人,也會為女人心碎?

他的馬不疾不徐地跟著我的車,一雙深黑的眼睛不時往車窗內掃視。

暮色已經深濃了,而我仍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灼熱,我不敢對接回視,只能眼觀口、口觀鼻地呆坐。

「告訴我名字,我去公主府找你。」他懇求著。我聽得出這是命令,但我不想服從。

是的,我是女奴,他是貴族,如果他高興,他可以仗著和公主的交情,強索我做他談不上名分的姬妾,甚至,只是幾天的恩愛纏綿。

前幾天,教唱的師傅新教給我們一首歌,詩經裡的《衛風·氓》。她撥弄著七絃琴,帶著透徹世事的神情,自彈自唱道: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憂傷的眼睛掃過我們這群公主府的「謳者」,最後停留在我身上。

年過五十的她,低沉地說道:「深情者往往不幸,夫子收錄的《詩三百》早有明示,這首《氓》,微言大義,發人深省。」

她緊緊地凝注著我:「這首歌的意思是:女人啊女人,不要輕易愛上年輕男子。男子若是愛上你,他想丟棄你很容易;你若是愛上一個男人,想要甩開他卻萬難做到。」

門外茶炊的聲音響了起來,打斷了她接下去的嘮叨。她和我的母親一樣,曾經豔絕一時,最後卻落得個孤獨終老。

為什麼她總是看著我呢?

每當她凝視我,我總會打一個寒戰,連脊樑上都流動著徹骨的冰冷。

十五歲那年,我已經長足了個頭,不再像從前那樣單薄,府裡的女人們都認為,我比母親當年還要美麗,還要婀娜動人。

美麗是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呢?我的兩個姐姐也很標緻,只有十六七歲的她們,常常和府中的年輕僕役甚至官吏們打情罵俏,她們是快樂的,俊美的,被男人們垂涎的,但是她們的前途可以看得見——像一朵正當時令的花,萎謝後,只能落入風塵和泥土。

我害怕這樣的命運,就像我害怕那個雪夜中母親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巨大悲傷。生為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漂亮女人,絕不是一種幸福,我堅信。

我想要更多更堅實的保障。我想要改寫我卑賤的命運。

所以我不可能和一個路遇的陌生少年曖昧糾纏,因為,此生屬於我的機會,也許只有一次。





A7·公主們


我的長女當利公主在她齊地的封邑住了很多年,最近才回到長安。

如果不是因為她兒子曹宗已經十二歲,到了該與公侯子弟們交遊、到長安太學就讀的年齡,不是她的婆母平陽公主左一次右一次地遣人千里迢迢去接曹宗,她還會孤零零地在遠離我的東萊郡住下去,聽著濤聲,望著鷗影,度盡餘生。

大漢的公主,從來就沒有哪個會在遠離長安的食邑居住。她這樣做,都是為了避開她父皇,當然,也是為了避開那些成天議論紛紛的舌頭。

「事到如今,你以為還有多少人會記得當年的奇聞?」我疼惜地望著她,「痴兒,你這是何必!自苦如此,就能堵住世人的嘴?就能得到同情?」

當利公主只是搖著頭苦笑,不想再提起這個話題。

幾年不見,她清瘦許多,也呆滯許多,從前她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度都有點像她的姑母兼婆母平陽公主,笑容明媚,聲音清亮,動作爽利,而現在,三十出頭的她,乍看上去,竟與平陽公主差不多蒼老。

當利公主並不是我最喜歡的女兒,或許皇上愛她更多一些,剛生下來就賜她「衛長公主」之號,儀同藩王,與館陶長公主、平陽長公主平起平坐。

每年生日,皇上都會特地給她加封食邑,自鹽鐵專營之後,當利的東萊郡鹽倉成了富甲天下的郡縣,每年出息至少千萬錢,養一支軍隊都綽綽有餘,皇上毫不心疼地賜給了衛長公主,當做她第二次出嫁的妝奩。

那時她守寡才一年,皇上生怕她孤苦無依,千挑萬選,翻遍了長安城,也沒找到配得上衛長公主的女婿。

沒多久,膠東王丁太妃推薦來一位方士,叫欒大。

我一見他就心生憎惡,他年輕英俊,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眼神閃爍不定,稍有頭腦的人都會知道他是個靠不住的傢伙。

何況,皇上沒多久前才看破欒大師兄少翁的騙術,毫不容情地殺了少翁,怎麼一轉頭,皇上就被這個能說會道的同門師弟迷得暈頭轉向。

更可笑的是,欒大本是膠東王劉寄的煉丹士,劉寄吃了欒大煉成的丹藥,年紀輕輕就一命嗚呼,不要說當神仙,就連安享尊榮的王位都沒坐穩幾天。

對此,欒大辯解說,剛剛病死的膠東王劉寄爵祿太低,根本就沒資格得到他手裡的長生不老方術。

他說,前一陣子他出海遨遊時,遇見了安期、羨門等蓬萊神仙,仙人們渴欲與皇上見面,傳授皇上長生不老、白日飛昇之術,只是,皇上應該派一位傾心信任、權力尊崇的使者去邀請神仙。

皇上居然毫不起疑,當即拜他為漢皇使者,又連著賜他五利將軍、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天道將軍五道印信,集於一手。

欒大身披五印,號為「五印將軍」,仍不滿足,哄著皇上封他為樂通侯,食邑兩千戶。就算這樣,欒大仍猶豫著,遲遲不肯動身去東海為皇上邀請仙人,他說,他的身份還不夠高貴,臨時草刻的將軍印,也許騙不過仙人的耳目。

皇上想起了他心愛的長女,他要衛長公主嫁給欒大,這個長安城公認的騙子,全長安的人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從天上飛下來的仙人,秦始皇一生五次巡幸九州,找翻泰山和東海,也不曾見到一絲半毫的蹤影,欒大吹的牛皮,總有一天會破。我力阻此事,可我的衛長公主,她卻不肯違背父皇的旨意,我猜想多半她也喜歡欒大的英俊和口才,比起木訥的前夫,欒大有著更出色的外表,也更溫柔體貼。下嫁之日,皇上又額外賜了他們一萬斤黃金,和擁有上千名僮僕的豪邸,並再次增加他們兩人的封邑。

皇上彷彿是在面臨末日一樣揮霍著,他或許寧願把整座江山都賜給欒大,來實現他的登仙夢。

聽了侍女們傳說的故事,我有些明白,他為什麼要把衛長公主嫁給欒大。傳說中,當年曾與西王母交遊的秦穆公,他有個女兒弄玉公主,就是與天上來的仙人簫史成為夫妻,兩人在華山靜修數月後,乘著玉龍和綵鳳飛昇成仙。

一俟欒大召喚來仙人,皇上會帶著衛長公主和欒大一起,離開這擾擾攘攘的世間,不需要其他嬪妃皇子,也不需要我和據兒隨行。

衛長公主的大婚抵得上從前十位公主的出嫁,無論是規格還是儀仗。她的府邸被裝修得富麗堂皇,和未央宮不相上下,皇上親臨侯府,為他們主持婚儀,將衛長公主的封號改為「當利公主」,館陶長公主和所有諸侯大臣都送上了重重的賀禮。我的當利公主成了大漢最富有的女人,她收到的禮物堆積如山,她享受到的榮耀也震動天下,連她的妹妹們都滿懷嫉妒,陽石公主對著我抱怨了很久,直到一年後,樂通侯欒大因騙局敗露遭當街腰斬。

我也勸過皇上不要這麼血腥,像上次處置少翁那樣,找個靜室把欒大勒斃,就保全了皇室的體面,也保全了當利公主的體面。

但氣瘋了的皇上什麼也聽不進去,他咆哮著說:「朕是天命所在,能讓個混賬隨便哄弄嗎?朕早就疑心那個欒大了,這次他說要出海,朕讓人跟了他一路,終算看透了他跟那個少翁一樣,全是騙子!朕要那些騙子方士們好好看看,敢大言欺朕,戲侮神仙,朕不但要他的命,而且會把他碎屍萬段、誅殺九族!」

我沒敢再告訴他,如果真誅九族的話,當利公主、我和皇上彷彿都跑不脫株連,欒大早已成為皇親。

整個長安都看出了欒大的欺誑與虛幻,可沒有人敢事先對皇上說這些,連他的丞相趙周也不敢。

欒大在積血裡翻滾著的兩截身體,嚇跑了一大批在皇上面前言之鑿鑿的方士,也嚇走了我的女兒。

當利公主在欒大被殺第二天,帶著兒子曹宗和隨從們,催趕著長長的車隊去了當利的東萊郡歸邑。

這一去,就是六年。「見過父皇了嗎?」

「已望門遙拜。」

她還是不肯原諒她的父皇,那個曾經想帶她一起白日飛昇、永享仙壽的父親。「在宮裡頭多住兩天,陪陪母后。」我摸著她的髮髻道。

「我下個月還回齊地。」

「這是為何?」我不滿,「六年來,你連一封報平安的書信都沒給我寫過,也不怕為娘擔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皇向來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愛之慾其生,恨之慾其死,一發起脾氣來,什麼情面都不講,可是很快又把事情拋諸腦後。這兩年皇上常問起你,心裡老大後悔,不該把你嫁給那個臭方士,你那裡臨海太近,海風冷厲,海潮侵襲,哪比得上長安城這富麗繁華之鄉?」

「任什麼樣的富麗繁華,孩兒都看夠了,」她依舊滿眼蕭瑟,「我倒是覺得,父皇年紀大了以後,喜怒無常,令人難以接近,似乎毫不講親情。連衛青舅舅都只能裝傻充愣,以求保全家族。母后,我只擔心你,連我遠在此齊地,都聽得百姓們紛紛傳說,衛氏是朝中第一姓,勢力龐大。其實母后應該知道,我們衛氏眼下的地位已今非昔比,而況宮中嬪妃們個個爭鋒邀寵,從無寧日。若是朝中連一個得力的人都沒有,母后獨力支撐,豈不吃力?」

「你的意思是……」被她說破處境,我不禁一驚。

眼下的情形確實不妙,衛青身故後,皇上將大司馬一位空置,並沒有再任命衛氏子弟,當然,也確實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選。

可如此一來,衛氏的一門五侯、兩大司馬幾乎全都成了過眼煙雲,失勢如此,還被國人傳說為天下第一姓,這種名不副實的威榮實在虛弱,也實在危險。

當利公主離開長安城以前,一直是我的智囊,在很多方面,她都有平陽公主的睿智,只是,她沒有那樣的權力慾,這或許反而讓她在旁觀時看得更加透徹。

「遍觀衛門親眷,可能只有浮沮將軍公孫賀最得力,也最值得母后信任。」她說得不錯,可幾年前公孫賀也被酹金奪爵,失去侯封,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他出師匈奴,跋涉二千里無功而返,讓皇上大失所望,我若是直接進言,讓皇上重用公孫賀,恐怕很難。

「公孫賀這幾年寸功未建,又已失侯位,若以他為大司馬,恐難服眾。」我沉吟著。「天下權柄政令,全操之於父皇之手,父皇豈是畏人譏讒、常懷慼慼之心的人?」當利公主淡笑一聲,「皇上前後任用丞相多人,難有滿意者,公孫將軍老成謹慎,若是母后極力在御前推薦,所謀未必不成。」

這真是個高明主意,我還沒說話,忽聽得宮門外一片騷亂,有幾個侍女尖叫起來。我皺起眉頭,令大長秋田仁趕緊出去察看,片刻,他回來告訴我:「是膠東公主,她在長樂宮花園裡跳井自殺,被及時打撈上來了。」

膠東公主?我想起來,這是皇上剛封的宗室之女,是已故膠東王劉寄的一個庶生女兒。

數年前,皇上為了讓烏孫國出兵助他夾擊匈奴,遣使攜重禮去結盟。

烏孫本來是匈奴的盟國,但屢受欺壓,見漢室強大,又相距遙遠,絕不會侵佔烏孫土地,所以斷絕匈奴,與大漢結下盟約。

匈奴王聞訊大怒,準備攻打烏孫,烏孫王昆莫為了固盟,上表向漢天子求婚,他送上一千匹良馬作為聘禮,要儘快迎娶漢家的公主。

諸邑公主、陽石公主都已年長,早就下嫁成家,近支宗室王侯,也沒一個肯將女兒嫁往塞外。

還是丞相石慶查出膠東王劉寄早亡,留下一個正在妙齡的幼女,她的兩個兄長雖然都繼位為王,但沒一個心疼庶生妹妹,樂得做這順水人情。

我和當利公主走到外間,只見明堂正中的胡床上,放著一個渾身是水的少女,她臉色青白,胸口喘息不定。

「你這是怎麼了?」我板著臉走上前去,「皇上遣你去烏孫國和親,你想抗旨不遵嗎?倘若你在長樂宮裡有個好歹,我怎麼向皇上交代?」

「陛下,」她睜開眼睛,看到我,掙扎著爬下地,匍匐過來,虛弱而哀傷地求告著,「我不想離開長安,遠嫁異鄉,陛下,求陛下把我留下來吧,哪怕做奴隸做牛馬,也好過到去幾千裡外的荒灘草原上,在一堆語言不通的胡人中鬱郁死去!」我有點不忍,溫言勸慰道:「奚君,如今匈奴為了與大漢爭盟,將匈奴公主也許配給了烏孫王和親,你若不肯出嫁,讓匈奴公主佔去先機,我們大漢就會永遠失去烏孫這個盟國。這門親事,既關乎國運,又能造福異邦,迎親使者還在驛館裡苦苦等著你,你……」

「陛下!」她慘然狂呼,「我娘是個無名無分的侍妾,年紀已長,又別無親人,聽說我要遠嫁天一方,拉著我的衣服哭得幾乎發瘋。陛下,我只是個弱小女子,不懂得什麼軍國要務,胡漢聯姻,我只想按自己的心意活,能給自己的親人養老送終,陛下若不成全,我只能以死明志!」

她在地下重重地叩頭出血,鮮血混著井水,讓她本來清麗的面目變得有些可怖,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她,畢竟,這是一件關係到皇室體面的大事。

她淒涼的眼神感染了當利公主,當利公主扯扯我的袖子,嘆道:「母后,留下她吧,我瞧這孩子心志如鐵,真要在出塞和親的半道上自殺死了,反倒讓我們和烏孫失了和氣。」

我一想也是如此,只是事情緊急,來不及再設想其他辦法:「話雖這麼說,只是這一時半會兒,再去找個給她代嫁的人可也不容易,既是盟國要娶大漢公主為王后,再不濟,也得從宗室家挑個姓劉的金枝玉葉,可誰家好端端的,能捨得女兒嫁往漠北?」

沒想到,正在此時,當利公主身後的那群侍女中,有一個年輕女子突然走出來,直挺插跪在了奚君身旁,望著我道「:皇后陛下,賤妾願給姐姐代嫁,出塞和親。」我一怔,細細地看那女孩兒,眉彎嘴小,眼似雙星,竟比劉奚君長得還要出色幾分。

「你叫什麼?是哪家的女兒?」

當利公主道:「這是已故江都王劉建的幼女,叫劉細君,當初她父親謀反不成後自盡,連累全家被收捕誅殺,只剩下這個女孩兒,在膠東的外祖父母家長大。前年,她家裡人都沒了,是我收養了她。沒想到她今天竟有這個心,也好,陛下,細君自幼生長蓬門,雖說是皇親,卻吃盡了流離坎坷之苦,原比一般女孩兒更耐得寂寞。」「哦,你竟然能立志代嫁,遠赴萬里之外,」我感興趣地望著她,「不管你有何請託,我今天都能代皇上答應你。」

她伏地叩首:「賤妾別無所求,當年我父親自殺後,王位被廢,母親和兄姐也因助逆而遭族滅,屍首全都葬在亂墳堆裡,如若陛下能準我歸鄉為父母斂骨合葬,建立陵園,賤妾此生便別無所求,甘心情願在番外度過餘生。」

聽說烏孫國王昆莫今年六十七歲,而面前這女孩兒不過十六七歲,她即將會嫁給一個曾祖父般年紀的丈夫,或許還會在他死後像遺產一般被分配給他的兒子、孫子繼承……

我不禁有些憐憫起她來了:「好,我一定向皇上說明此事,圓你心願。細君,你跟當利公主先回去,好好將息,長安城有什麼好玩的,好穿的,好吃的,你儘管可著性子享用,不用顧忌花費,不日後,我會讓皇上賜你‘江都公主’之號,先回鄉祭祖,再出塞遠嫁。」

她安靜地點了點頭,叩首再三後退下。

我又望著旁邊那個形象狼狽的劉奚君,安慰道:「奚君,這回你不用再擔心了,在宮裡頭休息幾天,好好回鄉吧!」

「不,陛下!」

「還有什麼事?」

「我要是這樣回去,我的兄長們會認為我給家門帶來恥辱,一定會殺了我和我娘,陛下,求你留下我,讓我在長樂宮侍候你!」

我知道,她說的都是實情,可我不想把這個半路悔婚的「公主」留下:「不想回鄉,就在長安城裡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她膝行過來,死死拉住我的衣角:「陛下,陛下!我不想嫁人,一輩子都不嫁!」我摸著她年輕潔白的臉,只覺淒涼。





B7·河東牧羊


那個少年騎馬跟了我很久,直到我乘的車轆轆駛入灞橋旁的別苑。

我悄悄從車窗裡撥簾眺望,仍看見他悵立在那與夜色混在一起的柳色裡,一人一馬被星光勾勒出濃黑剛健的影子。

這一望,久久留在我心底,好幾年不散。

十五歲,我剛從詩詞歌賦裡懂得什麼叫鍾情,卻從不曾親眼看見。

霍仲孺本來追求的是我大姐衛君孺,可他一遇見我二姐衛少兒,便立刻改了心意。

他接連不斷地為少兒買花布胭粉,託人送來貴重的首飾,少兒不久就高高隆起了肚子,可霍仲孺卻忽然消失不見。有人說,他剛結了一門親事,女家是長安城裡的富戶,少兒帶著我大哥衛長君去鬧了一場,才好不容易為肚裡的孩子找回了父親。平陽侯是公主在萬千人中揀選出的佳偶,公主剛剛生下孩兒曹襄,平陽侯就已經偷娶了三房姬妾。

那個假平陽侯凝立的影子,在或明或暗的燈下,常常跳躍在我的眼前。

不,我拼命搖著頭,他和霍仲孺、平陽侯那樣的男人沒什麼區別,就像師傅告訴我們的,他們愛上我們很快,忘記我們更快。

春天快過去的時候,我收到一封衛青的信,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封輾轉託人帶來的信是寄給我的,而沒有寄給母親。

破舊的羊皮紙上,寫著工整的小篆。平靜的語氣下,掩不住他心上巨大的傷口。我彷彿能聽見他輕描淡寫地說:「姐姐,我在這裡給鄭家放羊,他們沒有把我當做鄭家的孩子,而是把我當做奴才。白天,我要放羊,夜晚,我要擔水劈柴。吃飯的時候,我在廚房下和僕人們坐在一起;睡覺的時候,我只能縮在羊圈的一角。可是姐姐,我從沒有忘記練劍和騎馬。」

我不是個輕易流淚的人,可是我的眼淚剋制不住地落了下來,打溼了那骯髒的殘舊的羊皮紙。

我最疼愛的小弟,原來竟在河東為人牧羊,做最低等的奴才。這個漫長的嚴寒的冬天,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鄭季這種人,當真是禽獸不如,他親生的孩兒,竟然由得別人如此作踐。甚至,也許在他心中,年幼的衛青只是一個身份卑賤的奴才,並非他真正的血脈。

當他睡在燃著火爐的溫暖的府中,有沒有想到自己的幼子衛青,正睡在不蔽風雪的羊圈裡?

當他享用著滿桌的美食,有沒有想到自己那衣食單薄的孩兒,正擠在凶狠的下人中間,嚥著粗糙的玉米餅?

當他和妻兒們說笑之際,有沒有想到自己那身世孤苦的兒子,正在門外仰望冬天的星空,從喉間發出無限淒涼的嘯聲?

衛青在信的最後寫道:他放羊的時候,碰見一個從長安城獲罪流放的老者,老者仔細地看了看衛青,又摸了摸他的頭骨,說道,衛青的骨相貴不可言,至少會官至封侯。衛青悽然答道,人奴之子,這一世不挨鞭子、不被辱罵已經是幸事了,還敢奢望什麼封侯?

我卻是相信的。

衛青雖然看起來纖長瘦弱,身體裡卻蘊藏著一種巨大而神奇的力量,總有一天,他會去一個個地征服那些號稱智勇超群的對手。

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有力量把兄弟從那個地獄般的地方解救出來,但是,我只是一個女奴,一個侯府的謳者,除了給大人們唱歌佐酒,我還有什麼拿得出檯面的本事?

公主有時會找了我去,問我肯不肯嫁給某個白髮蒼蒼的老侯爺當侍妾,又或者是某個風流成性的公子哥兒想花重金買了我去玩弄。

我總是堅定地搖著頭道:「不,我不嫁,公主,我一輩子都不想嫁人。」她只得無奈地一笑,算是理解。

公主並不缺錢,不需要為了幾斤黃金賣掉她府上最好的謳者,每當我在她寂寞的深閨裡吟唱著那首永遠的《衛風·氓》: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

她總會用長長的衣袖遮住臉,舉起金爵來一飲而盡。我知道,她喝的不是酒,而是眼淚。





A8·狗監


據兒來見我,說要和公孫賀一起去打獵。

我不關心這個,長到這麼大,他就沒打過幾回獵,縱使上林苑近在眼前。據兒長得不像他父皇,風格迥異的不是相貌,而是氣度。

皇上高大魁梧、氣概雄壯、風度灑脫,他的所有女人,都深情地愛著他,仰慕著他。他天生屬於這皇位,既力能搏虎熊,又精通音樂詩賦,既雄心勃勃,又溫柔多情,既好殺黷武,又不吝恩賞。

而我的據兒相貌白皙俊朗,喜歡黃老之道,常常和董仲舒、東方朔、枚乘他們來往。

他平時談論的東西,深奧玄祕,我幾乎聽不懂。可是我明白,他的學問並不是君王之道、治下之策、御下之術、用兵之法。

也就是說,據兒的學問,對於他的前程來說,事實上只是一堆垃圾。

我立功甚偉的弟弟衛青、戰功彪炳青史的侄子霍去病,以及我英雄蓋世的夫婿,他們對據兒所學的東西,從來不感半點興趣。

皇上曾當著眾人親口說過:「據兒優柔寬仁,是守成之主,非開創天下之人。只是若不改婦人仁心,將來法度敗壞,各州豪強再起,恐怕大漢江山,又要復現七王之亂故事。」

我和據兒都侍立在側,一聲不敢吭。

那時候起,我就清楚地知道,成年後的據兒,並非是皇上心中想要的太子,幸好,皇上不像景皇帝那樣有十幾個兒子可以選擇。

這些年據兒也在努力學習他的父皇,每年春秋二季,總要出去圍獵數次,將大堆獵物張揚地堆滿車,穿過長安城的長街。

據兒向我借了三十名長樂宮的羽林郎去伴獵,他還要我下一道諭旨,讓上林苑的馬監調一百條猛獒給他。

這讓我有些奇怪:「據兒,你是東宮太子,要幾條狗還得皇后諭旨?」

他訥訥道:「母后,如今狗監換了頭目,此人是尹婕妤的親戚,巧言令色,深得父皇歡心,仗著外甥女得寵,很是驕狂……」

我望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大為不滿。

尹婕妤是皇上今年喜歡的美人,嬌痴可愛,也常常倚著自己的嬌痴,為家人討要官職,可她的家人實在太少,只有一個六歲的妹妹,三歲的弟弟,全濟不上事,有人便趁機討巧,走她的門路,冒攀親戚,借勢飛黃騰達。

這個狗監我也曾有所耳聞,他原本是個好賭無行的內黃門官,因辦事屢屢出錯,才被打發到上林苑養狗,整天干著清狗舍、喂狗食的雜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突然多出了個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外甥女。

「哼,仗著皇上親近信用,他就敢不買你的賬?」我不悅地道,「據兒,你不要總是那麼謙讓,連幾條狗都調不出來,你將來還怎麼懾服群臣,調用軍隊?」

據兒苦笑:「我這個太子說話能有多少分量,別人不知道,母后還不知道?就算如此,還常常有人說我門下賓客太多,有結黨之嫌。」

我語塞了,是的,據兒說的全是實情,皇上雖然嫌據兒柔弱,卻也沒有減少對他的提防。

據兒被正式冊立已經十幾年了,但一直都不快樂。每次見了父皇,據兒都覺得害怕。

儘管是自己的父親,但那張喜怒無常的威嚴的臉,那冷冷掃視的眼睛,那傲慢地向上揚著的虯髯,都令他覺得天空陰暗。

皇上明年又要外巡,可我聽說,這一次對讓不讓據兒監國,他很猶豫,若非皇上那些異地封王的兄弟一個個都既古怪又充滿野心,或許他並不想讓自己的太子臨時享用那無上的皇權。

我命大長秋田仁寫了諭令,又蓋了皇后玉璽。

可等據兒走了,田仁悄悄告訴我,只怕這諭令都不一定能調出上林苑的猛獒來。「為什麼?」

「聽說那個狗監不但攀了尹婕妤當親戚,還在狗監裡精挑細選了幾個清俊的小內官,想討好皇上……」田仁吞吞吐吐地說,「皇上彷彿還挺滿意,老臣打聽到,其中有個年輕內官,只得十八九歲,相貌格外出眾,穿上女裝打扮起來,任誰都以為是個頂標緻的美人,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不在當年的韓嫣之下,所以這些日子,那狗監在皇上面前說話一句頂十句,比誰都管用。」

韓嫣!這個名字讓我的眼皮跳了一跳。

不過,是男人就好,至少他沒辦法生育一個跟據兒爭奪天下的兒子。五十歲的我,已經輸不起。





B8·褰裳望所思


平陽公主突然忙碌了起來,我們在灞河邊的別苑本來一向清靜,除了河水的潺潺聲和鳥兒的啁啾聲什麼也聽不見,最近卻人聲鼎沸,車馬如雲。

進出的全是些盛裝打扮的妙齡女子,她們都是好人家嬌生慣養的仕女,有的是官宦之後,有的是富室千金,無不長著如花似玉的模樣,髮髻上插滿玉釧金釵,耳上懸著素珠翡翠。

廳中翠羽明璫,鮫綃參差,照花了我們的眼睛。

就是這樣,平陽公主還挑三揀四,嫌這個少女皮膚黑,那個姑娘個頭矮,這個細腰不盈一握,沒有宜子之相,那個嘴薄眼小,不是有福之人。

公主手裡捏著一本名冊,每叫出一個女子,就細細審視盤問一番,然後毫不猶豫地從名冊上劃掉她的名字。

我們都好奇地圍在廊前觀看,公主這是在挑選什麼?侍女嗎?不像;謳者嗎?她們要嬌貴得多;侯爺的姬妾嗎?公主與侯爺早就冷淡如路人。

前後花了幾個月時間,她才精挑細選出了十個美貌少女,在後花園專門闢了靜室讓她們居住。

少女們統統都是十六歲的花樣年華,良家出身,相貌美麗,有宜子之相,精通琴棋詩賦和針黹女紅。這一年中,平陽公主還請了許多有才華的宮中女官,向她們傳授了歌舞和宮中禮儀。

消息漸漸地傳出來,這些女子很快要被送給皇上,她們全是后妃的人選。

皇后陳阿嬌比皇上大好幾歲,兩人已成婚多年,可不知何故,阿嬌的肚皮一直沒有動靜,為了專寵,她也從不讓皇上接近別的女人。

皇上今年十八歲。文皇帝十五歲得子,景皇帝十六歲得子,比起父祖們,皇上已經遲得不能再遲了,而且二十四歲的阿嬌結婚數年不育,恐怕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機會。

皇嗣是耽誤不起的,難怪王皇后會著急,可畏於太皇竇太后和竇太主的權勢,她不敢大張旗鼓地給皇上選秀。

所以我們的公主就和她姑姑館陶長公主一樣,要責無旁貸地為皇弟挑選會生兒子的女人。

女孩子們一邊學藝學禮,一邊等候著與皇上相遇的機會。

終於到了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的春天,皇上要去灞河邊祓祭,在水邊除災祈福,他回來的路上,會順便到平陽公主的別苑做客。

那天一早,天空陰沉沉的下著細雨,公主府深處,我們這些謳者居住並練習歌唱的樂坊門外,也是一片潮溼,地下鋪滿了淺紅色的花瓣,像一匹剛織就的綢緞在無窮無盡地展開著。

杏花的花影裡,一群穿著水青色絹衣、梳著低髻、畫著長眉的年輕歌女,在欄下曼聲唱道:

穆穆清風至,吹我羅衣裾。青袍似春草,長條隨風舒。朝登津樑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為期?

一曲才畢,站在四面通風的樂坊庭中的中年女官,便微微皺起長眉,高聲問道:「衛子夫,又是你,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總是跟不上琴曲?」

剛剛十七歲的我,坐在謳者的最後一排,深深低下了頭,聽憑她去責備。

她見我垂首不答,嘆了一口氣,揮了揮袖子說:「算了,待會兒皇帝來了,你們可要用心歌唱,現在大家都休息吧,喝點清茶,潤潤喉嚨。」

那些年輕的謳者,齊聲答應一聲,隊列立刻亂了起來。二十四個人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庭中充滿了嘈嘈切切的說話聲和清脆的笑聲。

中年女官搖了搖頭,微笑著走出了樂坊。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春天,我一直憂傷、沉默,心事重重。

在樂坊的最前面,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站了起來,走到落花飄飛的中庭,大聲問道:「有誰見過皇上嗎?」

謳者們安靜了下來,片刻後,有人小聲回答道:「見到大漢天子,也是需要福澤的。」

「可我見過。」高個少女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卻故意不再說下去。樂坊中一片譁然,幾個女孩子同時充滿妒意地說道:「我不相信。」

我也抬起了頭,懶洋洋地看著那個高個的活潑的常常對我口出惡語的女子,二十四個謳者中,幾乎有一半人憎恨我,我知道,那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們沒有我生得美。

「去年春天,我還沒有進公主府時,和皇太后在民間留下的長女金帳鉤,住在同一個巷落。」高個少女沉浸在回憶中,「有一天早晨,巷中忽然人喊馬嘶,一片沸騰,我們都跑出門去觀看,卻見巷外停著一輛天子專用的駟馬玉路車,大群身穿華服的內侍和高官們,簇擁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少年,大步走了進來。」

「皇帝出行,難道不將平民驅趕開嗎?」有人質問道。

「是啊。」高個少女點了點頭,「大漢皇帝沒有將圍觀的人們趕開,他身邊一個相貌極美的年輕人,還高聲向我們說道:‘今天大漢天子特地前來迎接他從未見過面的姐姐,回去與皇太后團聚,這是人間美事,請大家都為我們高興吧。’我們都歡呼起來,許多人還當場流下了眼淚。」

「金帳鉤,是皇太后在入宮前留下的孩子吧?」

「是的,她是皇太后在金家生下的女兒,生下金帳鉤後不久,皇太后就被母親逼迫著離了婚,送入當時的東宮,後來她又在皇宮生下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第一個女兒是我們的平陽長公主,兒子就是現在的大漢天子。」

年輕的謳者們都驚訝地叫了起來:「皇上真是驚世駭俗啊!他竟然將自己同母異父的姐姐接入了皇宮嗎?」

「豈止接入了皇宮,」高個少女興致勃勃地說道,「皇上還將她封為‘修成君’,讓她享受和公主同樣富庶的湯沐邑,並且在長安城裡皇宮附近蓋了豪華的府第,讓金帳鉤時時都能到皇宮面見皇太后,共享天倫之樂呢!」

「皇上英俊嗎?」一個稚嫩的聲音問道。「不。」高個少女搖了搖頭。

「哦……」有人發出失望的嘆息。

「可是,他的氣概和風度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得上。」那高個少女仰著臉,眼中滿是熱誠的希望,「他像是一座高高的祁連山,又像是一條長長的渭川河,既有著高山的沉靜,又有著大河般的熱情。世間沒有第二個男子會有他那樣傲慢的眼睛、明朗的笑容和威嚴的聲音。」

樂坊中頓時沉靜下來,這些只有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都被她的敘述深深地打動了,眼睛裡浮出了一種朦朧的嚮往。

細雨之中,忽然傳來無數環佩叮咚的聲音,謳者們同時扭臉望去,只見杏花林外,影影綽綽有一群穿著淺緋色、水白色紗衣的女子,在侍婢撐起的傘下,嫋嫋娜娜往前院走去,這是平陽公主蓄養了大半年的十位美人。

「皇上來了。」那高個少女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十大美人已經前去迎接了。」坐在欄下一個人獨自出神的我,也抬臉向杏林外望去。

今天,這些蓄養已久的佳人們,就要前去供大漢天子挑選,準備入宮了。

不知道她們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皇上不可能把她們全都帶走,也許會挑走兩三個,也許只帶走一個,這大半年來的明爭暗鬥、潛心學禮,為了就是今天在那個君臨天下的男人面前呈現最炫目的豔麗,然後決定勝負。

可能是一躍登頂,從此萬眾矚目、顯宗耀祖,也可能是美夢破碎,萬念俱灰。在我的身後,有人羨慕地說道:「她們入宮之後,只要得到皇帝的寵幸,生下一男半女,就會被封為‘夫人’,如果能為皇上生下皇長子的話,就會成為太子的母親,富貴榮華,母儀天下,女人們夢想要得到的東西,都可以唾手而取。」

樂坊中立刻陷入了一片憂鬱的沉寂。

我們樂坊中的二十四個謳者,也同樣年輕美貌,可我們沒有高貴的家系,所以無法選入「十大佳麗」的行列,也當然地失去了進宮爭寵的機會,對於一群多才多藝的美貌少女,這無疑是滅頂之災。

「衛子夫,」忽然,那高個少女將視線投向了我,「你為什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們看?難道你也想入宮嗎?」

樂坊裡立刻響起了一片嘲弄的嘻嘻哈哈的笑聲,有幾個年輕謳者捂著丹紅的小嘴,用蔑視的眼光看著落雨的迴廊下,正靜靜倚欄出神的蒼白瘦削的我。

「皇上不會要你的。」高個少女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皇上喜歡的是像陳皇后那樣出身高貴、美貌而驕傲的人。」

「閉嘴。」我冷淡地回答道。

我坐在春雨淋漓的廊下,托腮靜靜想著的人,並不是正在公主府宴會上選秀的皇上,而是我的兄弟衛青。

前天夜裡,他從河東郡偷偷跑了回來,敲開門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我分別了七年的弟弟嗎?十五歲的他長得如此高大、健壯,但眼睛裡卻有著萬劫不復的傷口。

被墨水浸透了一樣的春雨之夜,衛青站在蒸氣薰騰的浴桶中,慢慢擦洗他滿身的泥垢和血跡,我一邊梳理著他糾結的硬扎的長髮,一邊落著眼淚。

這些已經陳舊而平復了的傷疤中,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往事?七年中,我只收到他寥寥幾封信,我只知道,七年來,他一直住在羊圈中,不管是大雨如注的夏天,還是北風凌厲的冬夜。

我深恨自己的卑微和弱小,七年來,我一直無力救護我孤立無援的兄弟。

事實上,我連自己也保護不了,這一年我已經出落得不錯,長安城裡越來越多的王孫公子在打我的主意,甚至連平陽侯投向我的視線都帶著幾分欣賞和輕薄,只因為我執意不從,他才沒敢強迫我。

可是我知道,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總會有一天,有一個時刻,我無法再守住自己,從此變成男人們用幾塊黃金就能購買的廉價女人。

浴桶裡站著的衛青,一直沒有說話。

他赤袒的胸背上肌肉虯結,顯得很有力量,對於一個十五歲少年來說,這些肌肉只代表了過於繁重的體力活。

「七年來,你的劍術有長進嗎?」我擦拭掉眼淚,平靜地問。

衛青微微笑了,他笑起來的模樣十分有魅力:「三姐,七年了,你還是沒有變,還是那樣剛強而有遠見。你放心,這七年裡,我在河東郡遇見了好師傅,就是那位被流放的長安俠客。我現在的劍術和騎術,相信長安城中沒有一個少年能比得上。」

他停了停,又道:「我在路上跑了三天四夜,至今沒有合過一次眼睛。」

我驚訝地去看他的臉,竟然沒有發現一絲倦意。我的兄弟了不起啊,他具有壯士的體魄、將帥的毅力和王者的心胸,我在心下暗暗地讚歎著。

第二天早晨,衛青隨我去拜見平陽長公主,我看見,他半跪在地下,凝視著比他大八歲的公主,眼睛竟然一亮。

「是衛大娘的兒子嗎?」平陽公主眯著眼睛,掃了一眼態度不卑不亢的衛青,笑道,「長得這樣漂亮雄壯了!會策馬嗎?」

「六年前,我才九歲,已經能在夜裡奔馳二百里山路,去深谷裡奪回一隻被野狼叼走的羊。」衛青沉著地答道。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二十三歲的相貌豔麗的平陽公主,我的心裡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穿著大紅綾錦裙服的平陽公主一拍胡床的扶手,朗聲笑道:「好,你留下來做我的騎隊衛士,給你優俸雙薪!」

衛青就這樣成為了平陽府的騎奴。今天早晨,他和別的年輕騎奴們一起出發,在通往霸陵的大路上恭迎大漢天子。

他知不知道呢?這一天會是他一生功業的開始。





A9·獵虎


據兒獵到了一隻虎,他興奮地命人將這隻南山下的斑斕猛虎抬進長樂宮裡,放在石墀下讓我觀看。

他說,幾十個羽林郎帶著成群獒犬將這隻虎圍困在山洞邊,他用勁弩連發十幾箭,才射死了那隻被羽林郎們砍得奄奄一息的虎。

他望著那滿是刀箭創痕的虎皮,有些沮喪:「母后,我本來想剝下這張虎皮,換掉你常用的那張舊虎皮,可我的射術實在太差。」

我含笑勸他:「孩兒這番心意,母后心領了,這塊舊虎皮,我還不想換掉。」據兒差的不是射術,而是勇氣。

皇上從來不會用什麼勁弩,他總是毫不猶豫跳下馬走上前去,拔出自己的佩刀,像對決敵人一樣,結果掉那隻被他看中的獵物,沒有退縮,沒有恐懼,有的只是一擊必中的自信和力量。

我尚且記得,三十三年前,他是怎樣精心為我選取這張虎皮。那個春天的夜晚,他擁我在身前,馬馳如飛,縱馳至上林苑。

他修長的十指,輕輕捧起我三尺多長的柔滑青絲,我感受到他的鼻息和體熱,他寬闊的胸膛和堅實的臂膀。

我們的身後,成排的火把照亮了六百羽林郎的隊伍,他們帶著閃閃發亮的長矛、劍戟和盾牌。

月色溫柔,南山下的夜風,鼓盪起我心愛者的深紅長氅。

少年天子注視著我的眼睛中,含著滿滿當當的愛意,他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子夫,今夜,朕要親手為你獵一隻虎。」

忽然間,他放下我的頭髮,扔掉身上那件隨風飄飛的深紅大氅,高聲喝道:「把獵物趕出來!」

像閃電劈空一樣迅速,像颶風裂波一樣整齊,家世高貴的年輕羽林郎們飛快地分成六隊,縱馬向山林深處奔馳。

我的天子,他穿著深藍色的繡繒箭衣,只帶著一把匕首、一柄短劍,騎著白馬往林中空地上衝去。

他的背影很特別,在萬兆人中,我都能一眼將他認出來。

不是因為他的高大,他的利落,他的剽悍,而是因為,他連背影上也深深刻著帝王的驕傲和果毅。

那個春天,皇上不過十八歲,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刻,也僅僅只有三天。

但我卻彷彿覺得他那駐馬灞河邊的身影一直都滯留在我心上,夜夜入夢,我不清楚那是為什麼,三年來,為我在公主府逗留的人並不少,但他們全像蒼蠅一樣的惹我心煩。只有那個春日傍晚的一瞥,讓我忘也忘不了。

他是誰,他是什麼人,他還會重新來到我身邊嗎?每個七夕,我都在小院的瓜果架下放著銅盆,丟針乞巧,看水底針影能給我帶來什麼樣的徵兆。

他說他是「平陽侯」,他說他會來公主府找我,而他一直沒有再出現。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皇上常常會發一些轉臉即忘的許諾,但幸運的是,母親供奉的那些神靈也許聽見了我的祈禱,終於將他再次送到我面前。

其實我只祈禱再見他一面,只看一次他那雙令人目眩神迷的眼睛,在我即將為富貴和自由而違心掙扎的人生中,留一個清晰的影子,永作懷念。

神卻給了我更多,神將自由和愛同時賜給了我,沒有掙扎,沒有閉緊眼睛浮沉漂流的自暴自棄,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奇蹟和美好。

所以這一生和他,我永遠不後悔,即使是後來,他讓我流了那麼多的眼淚。幽暗的山林中,他深藍箭衣上的金繡閃閃發亮,帶著腥味的風忽然吹了過來,被幾十個侍衛簇擁的我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羽林郎們的呼喝中,一群狍子、麂鹿、野豬和蒼背狼被驅趕了過來,從小在平陽公主府的悠悠箜篌聲中長大的我,覺得心跳加快、渾身發緊。

羽林郎們的逐獵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慢慢縮小了的圍獵圈子中,一隻黃黑相間的大虎孤獨而暴躁地左衝右突,想找尋包圍圈的缺口。

天子的白馬像流星一樣飛縱過來,羽林郎們向後退去。他回首,在那枚又淡又圓的好月亮下看了我一眼。

今生,這一次回眸是我最大的慰藉和愛情。

皇后的尊榮、母氏家族的顯赫,不過是天子賞賜的禮物,只有這個回眸是我的,是一個十八歲少年給一個十七歲少女的摯情。

他兜馬圍著那隻發怒的虎左右馳騁,片刻後,他在黃毛虎怒不可遏的咆哮聲中縱身下馬,拔出了藏在皮靴裡的匕首。

我尖叫了一聲,隨即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口。

我緊緊地閉住自己的眼睛,耳邊是寂靜的長風,猛然間,林中一片震天動地的歡呼聲:「天子萬歲,萬萬歲!」

睜開眼睛,他已經笑吟吟地負手站在黃毛虎前,眼睛深沉地注視著我,藍色箭衣上,連一絲血漬都看不見。

我是多麼後悔我的怯懦,我竟然沒有看到我心愛者獵虎的英姿,更沒有想到,這是我今生唯一的機會。

羽林郎們將那隻虎獻到我的馬前,在這些年輕騎士們崇敬的注視中,我覺得自己無限尊貴、顯榮和美麗,儘管只在昨天,我還是平陽公主府裡一個身份卑微的奴隸,一個唱著各色小曲兒為來客們佐酒的歌女。

這張黃毛虎皮被完整地剝下來,製成整張黑黃相間帶著王者紋章的裘皮被,作為給我的禮物。

三十三年了,虎皮上的毛已經掉落大半。但每個夏天,我仍然會親手晾晒它,每個冬天,我都會將它輕輕地壓在我的被褥上,我不知道它還能帶來多少溫暖,在滿是薰籠和香爐的深宮。

我只是想借著它來懷念那個春天,那個越來越遠的春天。

據兒就算真獵得了一張沒有創痕的虎皮,又怎能代替得了它?它承載了多少回憶,在今天,在我再也聞不見青春芬芳的時刻,它還能讓我回想起一絲往事的美好。

只是,那個春天真的太遙遠,遠得連一絲溫度都不再有。

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皇上了。除了每年的正月初一,他會和我並肩接受文武百官和嬪妃們的叩拜。平時,他和我之間,只有公文一樣的詔命和條陳來往。

皇后?皇后之尊又有什麼用?

十年來,他沒有再踏入我的宮門一步。

對著青銅面鏡,我耐心地坐看紅顏老,耐心地等著皺紋和白髮滋生,耐心地承受著自己棄婦的命運。

未央宮中夜夜歌舞。

我漸漸明白了廢后陳阿嬌的心情,幸而她早早地走了,否則那無盡的淒涼歲月,從小就是金枝玉葉的她怎麼能夠消受得起?

而我不同。我是衛子夫,我是歌女出身的衛子夫,是從小沒在奴籍的衛子夫,是身份卑賤而姿容絕代的衛子夫。

那年從河東逃回來,夜色中,衛青摸著短劍發誓說:「此生若不能得到侯封,寧願戰死疆場,讓白骨留在北疆的茫茫鹽磧地上。」

衛青已經死了,更年輕也更有雄心的霍去病也死了。

他們舅甥二人的一生都在為皇上守衛北疆,不可一世、曾經打敗過開國皇帝劉邦的匈奴人,被他們從祁連山下逐走了。

而他們用命搏來的五個侯位,卻只是曇花一現。

此次,若非平陽公主對皇上落淚苦苦懇求,皇上又稍稍顧忌我和太子的顏面,衛家連最後剩下的長平侯位也不能保全。這些意外得來的榮華富貴,來得快,也去得快,轉眼就如風吹雲散,一片乾淨。

衛青和霍去病這一生為他馳馬塞外,驅除胡虜,一次次潑著性命竭盡力氣廝殺,真正的收穫,也不過是兩座外形壯觀的陵園。

像祁連山之冢,像廬山之冢,一左一右拱衛著一里路外皇上為自己準備的茂陵。從生到死,他們都追隨著那賞得重也罰得狠的君王。

聖君名將兩相得,皇上賜給他們爵位、黃金和官職,要交換的是衛氏男兒的青春和熱血。而若不是皇上肯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到死,他們倆也不過是個給別人執鞭牽馬的奴才。所以衛青和霍去病生前,無論人前背後,從無半句怨言。

他們倆的冢前立著一人多高的巨碑,墓園裡列著成排的石羊、石馬、馬踏匈奴之雕像,昂貴、氣派而精緻,就是這些死寂沉重的石塊,掩埋了我們家族裡最雄壯、英俊、剽悍、灑脫的男人。

我也已經老了,雖然是大漢的皇后,但正當壯年的皇帝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對我的家族更是充滿了厭倦,姐夫們和侄兒們每次見了他都戰戰兢兢,匍匐地下,連頭都不敢抬。

夜晚,聽著來自未央宮中的笙歌,我的眼中流下冰冷的淚珠。我不知道自己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有什麼趣味。

我只是為了我的兒子還活著,我一直想等到兒子能夠不再生活在他父親陰影下的那一天。

這願望也許有點殘忍、有點冷酷、有點缺乏感情,但這是我的真實願望。我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我一直都深深地畏懼著皇上,即使在他深愛我的時刻。





B9·重逢


那一天,因為心情不好,我梳著彎彎的墜馬髻,畫著胭脂極少的梨花妝,細長的八字眉直插入髮鬢,這是我獨特的梳妝。

謳者們都嘲笑我淡淨的面容,她們想不到的是,三個月後,八字眉、梨花妝竟會風行長安,上至王妃公主,下至教坊歌女,都奉此為時尚。

春雨在殿外淋漓,殿內卻是一派溫馨。

二十枝青銅當戶燈中燃著粗如兒臂的牛油蠟燭,硃紅色氈氆鋪滿了正殿的每一個角落。侍婢們扶著嬌弱的「十美人」,依次從紅氈氆上緩緩走過。

十六歲的她們宛如正當節令的花枝,在公主府的大殿上搖曳生姿。箜篌聲悠悠地響了起來,樂官們奏起了繁複而華麗的長調。

我們一行二十四人,拖著水青色的長袖,從殿柱後魚貫而入。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我機械地揮動長袖,機械地隨著樂拍起舞,我纖細的腰肢在迴轉中有著驚人的吸引力,我的歌喉在輕度沙啞中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這我早就知道,但今天的一切與我無關,這是那十位美人的好日子,是她們在皇上面前一決高下的競技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們身上,而我們,這些謳者,註定只能是今天的背景。

隔著青銅方鼎上大塊龍涎香的白煙,我的眼角瞥見殿上坐著三個華服的青年男女,談笑正歡。

左邊是我的主人平陽長公主,她穿著月白色的綾錦長裙,髻上盤著黃金雕鏤的龍鳳,十指上戴滿了祖母綠和海東珠。

右邊是平陽侯曹壽,我們侯爺是一個相貌俊美、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新婚時常常與公主在月下琴笙合奏,兩相愛慕,但很快他便有了更多的女人,雖然全都養在外宅裡,但他的事情公主全都知道,只是公主從來不說破,所以,從外表上看,他們仍是恩愛夫妻。

在這兩個光彩照人的貴族青年中間,坐著一個皮膚微微黝黑、身材高大的少年,他手中持著金爵,正在豪飲。

如閃電劃過沉沉的夜空,他充滿稜角的年輕的臉,和傲然不可一世的神色,在一剎那間撞入我的心底。

我的長袖不由自主地垂落下來,在謳者們飛揚的歌聲和舞袖之間,立刻浮現出一個呆若木雞的我。

是他,坐在平陽公主與平陽侯之間的人,就是那個在南山下自稱是平陽侯的少年,怪不得去年南山下的上千畝良田和山林全被宮裡頭圈走了,要改造成什麼「上林苑」,說是因為皇上喜歡在南山下打獵,所以他踏平了良田,改成了圍獵場。後來,府裡頭的謳者們說,衛子夫就是憑著這一招將自己突兀地呈現在天子面前,真是太會設計,太高明,太有手段了。她們錯了。

她們哪裡知道,我那一眼看到他呵,此生便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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