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屋驚魂




對於很多生活在城市裡的學生來說,我的居住環境和生活狀況是你永遠難以想象的。在你抱怨每天擠著公交車或地鐵上學苦不堪言的時候,我要在崎嶇的山路中徒步行走一個多小時才能來到鎮上的高中;在你計算自己這個月的零花錢可以跟朋友吃幾頓洋快餐的時候,我也在計算著家裡的口糧能不能撐到月底;當你沉浸在家庭的溫馨之中,我卻在哀悼自己十六年來噩夢般的生活。

我這麼說,指的並不是家庭的貧窮和居住環境的惡劣,而是指我那個十惡不赦的繼父長達十六年來對我、哥哥和母親身體、心靈上的雙重虐待。

在我還沒記事的時候,我的親生父親就因為一場大病而去世了。當時我的母親為了能養活一對雙胞胎兒子,被迫改嫁給村裡的一個無賴漢,原因是為了給父親治病,她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連房子都賣了。而那個無賴漢在山上有間土瓦房,面前還有塊耕地。我想我母親當時只是一心想要養活我們,什麼都沒多想。但她那時顯然沒有意識到,這是她一生中所犯的最嚴重的錯誤。我相信如果現在再給我母親一次選擇的機會,她就算是帶著我們兄弟倆去沿街乞討也不會嫁給這個惡棍。

這個惡棍——當然,也就是我的繼父,是個名副其實的魔鬼。從我母親嫁給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下地去幹過活,全靠我母親種菜後挑到城裡去賣那一點兒微薄的收入養活一家人。而他是一個嗜酒如命的酒鬼,一天三頓必須頓頓喝酒。有時,我母親賣菜只換回來一些汗津津的零錢,連生活都難以維持,那惡棍卻只管自己買酒喝,根本不顧我們死活。為了能保證他天天喝酒,我們孃兒仨不知道捱了多少頓餓。這都是其次,關鍵是那惡棍每次喝酒後必發酒瘋。辱罵、毆打我們三個人是他樂此不疲並持之以恆的娛樂項目。而我的母親是那種舊觀念很強的傳統女人,對於他的虐待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只有年幼時,繼父毆打我們兄弟倆的時候,母親會跑過來緊緊地抱住我們,讓那雨點般的拳頭或棍棒落在她瘦弱單薄的身體上,那似乎就是母親對繼父唯一的反抗。

算了,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對於那個惡棍的種種劣跡,我能說上整整一個月。我還是直接從那件恐怖的事情發生的當天講起吧。








那是暑假的一天傍晚,外面下著只有夏天才有的暴雨。我和母親、哥哥,還有繼父(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將那惡棍和我們合稱為「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所謂的晚飯,其實就是一碗清粥和一盤泡酸菜。不過,對於我繼父來說,他還要多出來一碟花生米和一瓶燒酒。

我們孃兒仨默不作聲地埋頭吃飯——這是我們在家中的基本狀態,本來以為這樣就惹不到那惡棍,但我們錯了。

「砰」的一聲——酒瓶底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我們三個人都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隨後,是繼父對母親粗暴的呵斥:「媽的,酒呢?怎麼只有半瓶?!你去給我把酒拿來!」

母親頭也不敢抬,戰戰兢兢地說:「酒只有這最後半瓶了,今天下暴雨,沒有到鎮上去買……」

「什麼?!沒有了?」繼父暴跳如雷,「老子正喝得帶勁,你跟老子說沒有了?」

母親像做錯什麼事那樣小聲地說:「今天就少喝點吧,明天雨停了我就到鎮上去買。」

「不行!沒喝夠酒,你叫老子今天晚上怎麼活得下來?」繼父蠻橫地叫嚷著,「你現在就跟老子去買!」

「外面下著這麼大的雨……」

「我不管!老子現在就要喝!你去不去?」

母親緊緊地咬著嘴脣,面色極為難看,我和哥哥更是不敢開腔。多年來,在繼父的淫威之下,我們孃兒仨總是對他不敢有絲毫忤逆。但今天的雨確實太大了,而且雷電交加,在這種情況下走那條狹窄、泥濘的山路,將十分危險——正因為如此,母親久久地遲疑著。

「啪!」地一拍桌子,繼父面紅耳赤地怒吼道:「臭婆娘,你跟老子反了是不是?叫你去買酒你敢不去?」

他藉著剛才那半瓶酒的酒勁,發起瘋來,將手中的空酒瓶朝著桌邊「砰」的一聲砸碎,拿著手中那半截尖刀似的酒瓶指著母親:「最後問你一次,你去不去買?」

母親顯然是嚇壞了,心裡非常清楚面前這個瘋子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她趕緊連聲應允:「好,好……我這就去買,這就去買。」

說著,母親連飯都沒吃完就離開桌子,在床邊的一個破櫃子裡找出些零碎的票子,用手帕包起來小心地揣在腰間,再到牆邊拿了把傘,這就要下山買酒。

我很著急,站起來在門口攔住母親:「媽,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下山啊?太危險了!」

「沒關係的,柱兒(我的小名),這條路媽走了十幾年了,不會有問題的。」母親安慰著我。

「可是,就算你現在到鎮上去買,在這種雨天裡走一個來回也要三個多小時啊!」我回過頭望了一眼發酒癮的繼父,擔心地問,「他忍得了這麼久嗎?」

「那又有什麼辦法?」母親無奈地嘆息道,「你也看到他剛才那個樣子了,如果我不去給他買,今天晚上消停得了嗎?」

「要不我去買吧。」

母親連連搖頭:「不行,你就在家裡待著,哪兒也別去。聽到了嗎?」

我還想說什麼,身後那個酒鬼已經不耐煩地叫嚷起來:「你們兩個在那裡磨磨嘰嘰的幹什麼?!還要老子等多久?」

母親嘆了口氣,在我的臉頰上摸了一下,將傘撐開,打開門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看著母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瓢潑大雨之中,心中一陣疼痛。回過頭之後,我看到凶神惡煞的繼父,這股痛楚立刻轉化為強烈的恨意。但我不敢表現在臉上,就像哥哥一樣,他也只能站起來,面帶憂色地目送母親離開。我們兄弟倆對視一眼,默不作聲地坐下來繼續吃飯。

那惡棍沒了酒喝,連吃飯也提不起勁,他丟下筷子,罵罵咧咧地離開桌子,躺在床上等著酒買回來。

我和哥哥收拾好碗筷後,坐在桌邊,本想拿些書來看,但心中牽掛著暴雨中的母親,誰都看不下去,只有呆呆地坐在那裡,一心期盼母親早點回來。我們的眼光儘量不望向躺在左邊床上那攤噁心的東西。

對了,說到這裡,我要補充一下——我們居住的這間土瓦房沒有房間的劃分,整個就是一間大敞房。東邊靠牆是母親和繼父的床,西邊靠牆是我和哥哥的床,兩張床周圍分別扯著一塊破布將床圈起來,這就算是各自的「房間」了。屋內還有一張桌子、幾條板凳和一個爛櫃子,除此之外再沒什麼別的傢俱,平時做飯就在門口——真正的一貧如洗。

我和哥哥就這樣心神不寧地一直坐到了晚上十點,我算著母親是七點鐘出去的,現在也差不多該回來了。我想打開門迎接母親,但風雨太大了,雨要飄進來,而且外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作罷。

又過了許久,窗外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隨後是一記震耳欲聾的驚雷。我的心糾緊了,惶恐地望向哥哥:「哥,你說……媽,她會不會被閃電……」

「別瞎想。」哥哥阻止我繼續說下去,「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嗎?閃電看著好像近在咫尺,其實是在很遠的地方……所以,不會的。」

我點了點頭,眼睛望向桌子上的小鬧鐘,仍是惶惶不安:「可是已經快十一點了呀,媽怎麼還沒回來?」

「快了,快了。肯定是雨天山路不好走,所以要慢些……」

就在我們兄弟倆小聲說著話的時候,身後那張床上本來已經睡著了的繼父翻身起來,猛地問道:「現在幾點了?」

「十一點。」我冷冷地回答。

「那個臭婆娘!去了這麼久都沒把酒買回來!她是存心要讓老子難受!哼,看她回來老子不好好地收拾她一頓!」

聽到這番話,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湧了上來,心中燃起的怒火彷彿要將胸口灼穿——那惡棍不但絲毫不擔憂母親的安危,反而怪她是存心耽誤自己喝酒。母親幾乎是冒著生命危險去給他買酒,他卻還揚言要在母親回來後收拾她!

我再也壓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了,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她是為了什麼才出去的?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人性?」

繼父怔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平日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的我居然敢對他說出這樣的話。然而,他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到我面前,掄起胳膊一巴掌扇過來,打得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眼冒金星。哥哥趕緊撲過來護住我,也被他順勢踢了一腳。那惡棍卻還沒解氣,破口大罵道:「你個小畜生,老子供你吃、供你喝,白白養了你十幾年,你現在翅膀硬了,教訓起老子來了!我看你是好久沒挨抽,皮子又癢了,是不是?你他媽以後再敢這樣,小心老子打折你一條腿……」

那惡棍沒解酒癮,正在煩躁難耐之際。現在有了這碴,正好藉機發洩。他指著我破口大罵了十多分鐘,什麼惡毒難聽的話都罵遍了。我滿含屈辱和憤懣地坐在地上,任他發瘋、發狂,心中只是暗自責怪自己年齡太小、身子瘦弱,不是那身強力壯的惡棍的對手,不然的話,我真想跟那惡棍拼命算了。

繼父還在咒罵著——房間裡唯一那盞懸吊在屋中間的電燈突然熄滅了,房間霎時陷入一片黑暗。對於我們這種地處偏遠山區的房子來說,停電本來就是家常便飯,再加上今天又雷雨交加,不停電倒成了怪事。所以我一點都沒覺得意外,反而覺得停電救了我,因為繼父轉移了注意力,又去罵那虛無的電去了。

哥哥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我們沒心思聽那瘋子咒罵,走到桌子前拿起鬧鐘,那上面熒光的指針顯示,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和哥哥在黑暗中對視了一眼,雖然誰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卻分明能感覺到那目光中蘊含的焦慮和擔憂。

「哥,你說……媽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我不知道,應該……不會吧?」哥哥也有些慌了。

也許是因為黑暗降臨,也許是因為他終於累了,繼父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摸索著朝床邊走去,腳下卻踢到吃飯時被他自己砸碎的玻璃碎片。他又罵了句髒話,也沒管那麼多,移到床邊後,掀開懸掛著的破布就躺下去睡了。








我和哥哥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急如焚,根本不可能睡得著。我們將門虛掩著,盼望著母親在下一刻推門進來,但等到將近一點鐘,母親還是沒有回來。而左邊床上躺著的繼父卻睡得像只死豬,發出陣陣難聽的鼾聲。我們在心中猜測著母親可能遇到的各種狀況,越來越心慌。過了一點之後,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哥,我們去找媽吧!我覺得她肯定是出事了!」

哥哥茫然無措地說:「可是……家裡只有一把傘呀,已經被媽拿走了。這麼大的雨,我們怎麼出去?」

「那我們在這裡乾等也不是辦法啊,媽要是有危險怎麼辦?」

「就算我們出去了,外面漆黑一片,我們連手電筒都沒有……」

正在我們小聲商量的時候,聽到東邊那張床上的繼父含混不清地哼了一聲,接著又喊了一句,這次我們聽清楚了,就一個字:「……酒。」

我煩躁地皺起眉頭,心想這惡棍的酒癮已經堪比毒癮了,實在是讓人厭惡到了極點。此刻,他也不知道是在說夢話還是什麼,反正我們隔著兩塊破布,看不見他,也懶得理他。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摔下床的一記悶響和繼父發出的一聲大叫。我和哥哥對視了一眼。哥哥問道:「出什麼事了?」

我冷漠地說:「在夢裡發酒瘋摔下床了吧——管他呢。」

哥哥頓了片刻,說:「摔下床不爬起來嗎?怎麼沒聽到聲音了?」

我想了一下:「興許是瞌睡大,摔下床也沒摔醒。」

哥哥說:「不會吧,我聽他摔下去的時候大叫了一聲,分明就是摔疼了,怎麼可能這樣都還沒醒?」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了,黑暗之中,我倆疑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半晌之後,哥哥說:「要不……我們過去看看?」

我不情願地把頭扭過去:「要看你去看吧,我才懶得管他。」

哥哥嘆了口氣,遲疑了片刻,掀開掛著的破布,叫了一聲:「爸?」

沒有迴應。

他提高音量又叫了幾聲,還是沒有任何迴應。這回我也覺得不對勁了,轉過頭來望著哥哥。

「我看我們還是過去看一下吧。」哥哥說。

我只有點頭答應。我們兩個人翻身下床,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先摸索到桌子那裡,從抽屜裡摸出半根蠟燭和一包火柴。蠟燭點燃之後,房間裡終於有了一絲昏黃搖曳的微光。哥哥小心地捧著蠟燭,和我一起朝繼父的床走去。到了床邊,哥哥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掀開懸掛著的破布。

我們一眼就看到,繼父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而床邊,是一些玻璃瓶的碎片。我們俯下身來,赫然看到繼父的腦袋邊上有一攤鮮血。我和哥哥驚駭地對視一眼,他把蠟燭遞到我手裡,說了聲「拿好」,然後伸手去將繼父的身體翻轉過來。

「啊——!」我倆幾乎是齊聲驚叫了出來,我渾身觸電般地顫抖,手中舉著的蠟燭差點晃落下來。

眼前的景象實在是駭人到了極點——繼父的臉上,插著像尖刀般鋒利的半截酒瓶的瓶底,其中最長的一根玻璃尖刺,正好深深地插進了他的眼睛裡——我們明白了為什麼他摔下床來之後只大叫了一聲就再沒發出聲音——因為這一下,足夠使他當場斃命!

看到繼父慘死的模樣,我和哥哥倒吸了好幾口涼氣,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好幾步,心中卻仍然是驚駭不已。過了好一陣,我們才漸漸回過神來,哥哥嚥下一口唾沫,瞪著一雙驚懼的眼睛問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我此刻腦中自然也是一片亂麻,但我似乎要比嚇呆了的哥哥稍微清醒那麼一點——繼父睡之前的一個細節在這時浮現出來,我望著哥哥說:「對了,你想起來了嗎?起先,他在要去睡覺的時候,腳踢到吃飯時被他自己砸碎的玻璃碎片,也許那一下,剛好把那半截碎玻璃瓶底踢到他自己的床前了。」

「而那時停了電,所以他也不知道。」

「然後他剛才大概是在夢中發起了酒癮,迷迷糊糊地摔下床來,結果剛好面孔朝下,插在了那半截碎玻璃瓶上。」

「對,一定就是這樣……」

我倆合作完成了對繼父死亡過程的推理,目光又碰撞到一起,幾乎是同時問出一個問題:「現在怎麼辦?」

呆了好幾分鐘,我看出要指望哥哥想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是不大可能了。我仔細想了想,對他說:「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只有立刻下山,一方面是找到媽,另一方面是要通知警察,這裡出了人命!」

哥哥猶豫不決:「不行,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和媽恰好錯過了,就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媽回到家來,發現繼父慘死在家中,我們兩個又不見了,那她不被嚇死也會急死的!」

我愣了,哥哥的分析確實有道理。我不敢想象平時連死老鼠都怕的母親如果一個人回到家中來,看到這恐怖的場景會被嚇成什麼樣,也許會當場嚇瘋也說不定。想到這個,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沉默了好一陣,我問道:「那我們到底怎麼辦?」

哥哥說:「只有這樣了——我們今天晚上哪兒也不去,就守在家裡等媽回來。如果她明天早上都還沒回來的話,那我們就非下山不可了。」

我瞥了一眼那具死狀恐怖的屍體,後背泛起一陣涼意:「你的意思是……我們今天晚上要和這具屍體睡在同一間屋裡?」

「要不……還能怎麼樣?」

我恐懼地搖著頭:「不行……這太嚇人了,怎麼可能睡得著!」

「那你說怎麼辦?」

我思忖片刻,說:「我們把它搬出去吧。」

「搬出去?搬到哪裡?」

「就搬到屋後。」

哥哥想了想,有些不忍:「這樣……合適嗎?他畢竟還是我們的繼父啊。他這樣慘死,我們不給他守孝倒也就算了,就這樣把他丟到屋外,我覺得有點……」

「守孝?你還在想這個?」我瞪著哥哥,「這麼多年來,他是怎麼對我們的,又是怎麼對媽的,難道你不清楚嗎?遠的不說,就說今天吧,他為了喝酒,管過媽的死活嗎?這種人根本就是死不足惜!況且他本來就是咎由自取——要不是他自己把酒瓶砸碎威脅媽,又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而且那碎玻璃瓶底也是他自己踢到床前的,我看這一切根本就是天意!」

哥哥低下頭不說話了,好一會兒之後,他黯然道:「那好吧,我們把它搬出去。」

我把蠟燭放在桌子上,然後和哥哥一起走到繼父的屍體旁。我儘量不去看那張恐怖、猙獰的臉。正準備把屍體抬起來,哥哥說:「等一下,我覺得……起碼要把他臉上插著的碎玻璃瓶底取下來吧。」

我想了一下,覺得維持現在這個樣子確實太嚇人了——考慮到不想讓媽也嚇著,我點頭道:「那好吧。」

哥哥深吸一口氣,將臉調到旁邊去,然後鼓起勇氣伸出手去扯屍體臉上的碎玻璃瓶底。我也閉上眼睛,不敢看這駭人的一幕。但玻璃尖刺從屍體眼睛裡抽出來發出的細微聲響仍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好了。」哥哥將碎玻璃瓶底丟到一旁,長長地舒了口氣,對我說,「你抬腳,我架肩膀,走吧。」

就這樣,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們兄弟倆將繼父的屍體丟到屋後的房簷下,沒拿什麼給那恐怖的屍體蓋一下,就匆匆地返回屋內。

後面發生的事,我們始料未及。








雖然我和哥哥說好一定要睡上一覺,明天才有精神下山去找母親,以及處理繼父的事,但是這一晚上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繼父意外慘死、母親直到現在都生死未卜——我怎麼可能睡得著?

哥哥背對著我,我無法判斷他是不是和我處於同一種狀況。我想喚他兩聲試探一下,又怕把好不容易睡著的他吵醒。況且我也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好,我想我說出來的所有話題都只會讓他產生恐懼和不安。

這時,雨點聲稍微小了些,我側耳聆聽,多希望能聽到外面傳來母親的腳步聲。但過了好久,我並沒有聽到任何代表母親歸來的聲音,反而聽到一種怪異的聲響。

吱……嘎……

很輕、很細微,如果不是因為我全神貫注於外面,根本就不可能聽到這若有若無的聲音。即便如此,我還是準確地判斷出,這聲響來自門口,而且——

似乎是有人在輕輕地推那扇木門。

是母親回來了嗎?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但很快,我就否定了這個想法。我太瞭解自己家門口的狀況了,想要從前方步入家門,此刻肯定會踏過許多大大小小的水窪,除非這個人是武俠小說裡的輕功高手,否則不可能不發出一點腳步聲——但我敢肯定,我之前沒有聽到涉水聲,只聽到了有人輕輕推門所發出的詭異聲音。

嘎……

當我再次聽到這毛骨悚然的聲音的時候,整個人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全身的毛孔一陣一陣地收縮著。不知道是不是過度的驚駭所致,我現在對這恐怖的聲音多了一分詭異的幻想——它既像是推門聲,又像是一個垂死之人所發出的呻吟。一瞬間,我的腦子裡發生了某種爆炸,我想起了被我們丟到屋外的繼父。

我再也無法承受獨自一人面對這恐懼的局面了。我使勁推了兩下身邊的哥哥,顫抖著說:「哥……醒醒。」

哥哥顯然也沒睡安生,他立刻轉過背來,問道:「怎麼了,媽回來了嗎?」

「不是,我……聽到了什麼聲音。」

哥哥聽出了我聲音中蘊含的驚悸,他也坐了起來,望著我:「什麼聲音?」

「好像是……有人推門的聲音。」

「你是說有人在敲門?」哥哥準備馬上下床去。

「不,不是敲門,是門被慢慢推開的聲音。」

哥哥愣了片刻,晃著腦袋說:「這是不可能的。」

我詫異地望著他那隻剩一張輪廓的臉。

「我們從外面回來之後,我把門閂插好了的,就算是母親回來了,也得敲門才進得來。」

我呆了片刻,繼而打了一個激靈,起先便隱約產生的恐怖念頭此刻已是呼之欲出,但我不敢說出來,這太可怕了。

哥哥感覺到了我的異常,問道:「你怎麼了?」

我沒有說話,但渾身僵硬得像條凍僵的蛇。這沒法不讓哥哥疑竇叢生,他再一次追問道:「說呀,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把臉緩緩轉過去面對著哥哥,艱難地吞嚥下一口唾沫:「我在想,如果我剛才聽到的不是推門聲,那就有可能是……人垂死的呻吟。」

哥哥盯著我:「你想說什麼?」

我終於將那瘋狂的想法說了出來:「哥……你能確定,他真的死了嗎?」

不出我所料,哥哥被嚇傻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老天啊,你在想些什麼?!那尖刀一樣的玻璃刺進了他的眼睛和腦部,還可能活得了嗎?」

「可是……」我顫抖著說,「我們怎麼知道插得有多深?也許,他並沒有……我們就將他……」

「不可能!」哥哥駭然道,「這太瘋狂了!」

其實不用哥哥提醒,我也早就意識到了這是一個瘋狂的夜晚,但現在,我關心的是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這是無法迴避的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真的沒死,而且現在就在門口的話,我們要怎麼做?」我問道。

哥哥遲疑了片刻,深吸一口氣說:「要不,我們去驗證一下?」

我考慮了足足半分鐘,然後點了下頭。

我倆一起下床,摸到桌子旁,用火柴點燃了蠟燭,哥哥雙手顫巍巍地捧著蠟燭,和我一齊走到門邊。

開門之前,我和哥哥對望了一眼。跳躍的燭光中,我們的臉上變換著明暗不同的色調,看上去詭異莫名。

「打開吧。」哥哥壯著膽說。不管門口有什麼,這都是我們必須面對的。

正如哥哥之前所說,門閂是插好的,我將門閂抽開。把門拉開的時候,我感覺那隻手不屬於自己。

本來我和哥哥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並且在腦海裡勾勒出了門口可能會出現的驚悚畫面,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們沒有看到預想的內容。

我倆鬆了口氣,此時勇氣也增加了不少,哥哥探出頭去左右四顧,然後疲憊地回過頭對我說:「沒有我們想的那回事。」

我們將門重新關好,哥哥說:「我看你是聽錯了吧,要不就是睡迷糊了。」

我尷尬地辯解著:「不,我根本就沒有睡著。而且,我聽到了兩次,應該不會聽錯……」

「算了,既然沒事,那我們還是繼續睡覺吧。養精蓄銳,明天才好下山去找媽。」哥哥說。

我惆悵地點了點頭,哥哥將蠟燭熄滅。回到床上。哥哥不一會兒就睡著了,而我睡覺要困難得多,躺了好久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是哥哥把我叫醒的。他焦急地對我說,看來媽是真的出事了,否則不會天亮了還不回來。

外面還下著大雨,但我沒有遲疑,立刻翻身起來——我知道,不管怎麼樣,今天必須下山去了。

出門之前,哥哥問了一句:「繼父的屍體怎麼辦?就讓它這樣擺在外面嗎?」

「不然怎樣?」

「如果有人路過這裡,看到我們屋後的房簷下躺著一具屍體,不嚇死才怪。」

「這種大山裡,又下著雨,有誰會路過?再說現在下山去找媽要緊,管不了這麼多了。」我說。

哥哥想了想,點了下頭,剛準備出去,他說:「對了,我們身上不能一點兒錢都不帶,到了鎮上肯定是要花錢的。」

「可我們哪有錢啊?」

「我找找看媽他們床頭的櫃子,媽平時好像都把錢放在那裡。」

哥哥一邊說著,一邊朝繼父和母親的那張床走去。在他掀開床邊那塊破布的剎那間,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被哥哥的叫聲嚇得渾身猛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朝那邊望去——不敢肯定我看到的是什麼。直到我走近床邊,看清楚床上躺著的是那個人,腦子才嗡的一聲炸開了。

老天啊,我不是在做噩夢吧?繼父的屍體居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我和哥哥驚駭萬狀地朝後退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相信至少有五分鐘的時間,我和哥哥的大腦因為震驚而一片空白。許久之後,我才爆發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哥哥恐懼地晃著腦袋說:「我就知道,我們昨天不該這樣做的……我當時就覺得不妥,果然發生這種可怕的事了……」

我驚訝地望著哥哥,聽他的口氣,好像他能解釋這種狀況一樣。「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急促地問。

「我曾經聽村裡的老人們說,我們這個地方的人特別講究‘落葉歸根’。有人要死了,就必須死在自己的家中。否則的話,會陰魂不散,永世不得安寧……」

我聽不下去了,叫道:「這是迷信啊!你該不會認為是這具屍體自己走回來躺在這張床上的吧?」

雖然是為了反駁哥哥,但話一說出口,我自己都被這句話所帶來的聯想嚇得打了個寒噤。

哥哥也是高中生,大概意識到了自己剛才說的站不住腳,他像是問我,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看出來了,這件詭異的事不是我倆在這裡思索、分析就能得出解釋的。我對哥哥說:「別管這麼多了,我們快下山去報案吧!找到媽,然後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告訴警察!」

「對、對……」哥哥喃喃道,「我們這就下山!」

離開了這個恐怖的家,我們就像被放出囚籠的小鳥,恨不得一下就飛到山下去。但當我們趕到下山必經的那條山路時,眼前的景象又像悶棒一樣將我們打昏了。

由於一夜的瓢潑大雨(實際上,現在雨也沒停),山體出現了塌方,狹窄的山路被垮塌下來的泥土和岩石堵塞、掩埋。下山的路已經被阻斷了。

我和哥哥徹底蒙了,站在大雨中發呆。好一陣之後,我聽到自己絕望的聲音:「怎麼辦……我們下不了山了……」

哥哥說:「先回去吧,我們不能再淋雨了,會生病的。」

「不!」我恐懼地叫道,「我不想再回去面對那具屍體了!」

「我也不想,但我們現在沒有別的選擇。」

「我們翻過這些垮塌的泥石吧,那樣就能下山了!」

「你瘋了嗎?!這太危險了,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山崖!而且雨沒停,塌方也還在繼續,我們會被埋在裡面的!」

我雙手捂著臉,痛苦地蹲了下來。

哥哥也蹲下來,攬著我的肩膀安慰道:「這樣吧,我們回去之後,在附近挖個坑,把繼父的屍體埋了。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等雨停了之後,我們就下山。」

我抬起頭,凝視著哥哥——現在也只能這樣做了。








回到家,我們一分鐘都沒等,用家裡的鋤頭和鐵鍬在屋外不遠的地方挖了一個坑。由於我和哥哥都沒有吃早飯,沒力氣把那個坑挖得很深,只是估計能放下一個人就夠了。之後,我倆鼓起十二分的勇氣,到屋裡抬起床上的屍體,把它丟到坑裡,匆匆埋葬了。

做完這一切,我倆筋疲力盡,自然也沒人有心情去燒火做飯,我們找到了一些紅薯,生吃充飢。

將繼父埋葬後,我們體會到了「入土為安」這個詞的含義——當然我的理解可能有些片面,僅僅指的是我和哥哥感覺到心安,至於死者是否得其所,我才懶得去管呢。我只知道,他入了土之後,我們的恐懼感似乎也一起被掩埋在那黃土之中了。這一天,我們剩下的就只有對母親的擔憂和對停雨的期盼。但該死的雨又下了一整天,而且到了夜裡更變本加厲。我就在這嘩嘩作響的雨聲中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我和哥哥立刻感到不對勁,我們看到屋裡多出來一溜稀泥的痕跡,而且這些混雜著雨水和腐臭的稀泥從門口一直延伸到繼父的床前。

看到這一幕,任何想象力再貧乏的人都會聯想到此刻那張床上躺著什麼,我和哥哥幾乎都不用去確認就已經崩潰了。而事實上,當我們像木偶一樣掀開床邊那塊破布的時候,崩潰的就不只是精神,還有我們的五臟六腑。看到(和聞到)床上那具開始腐爛的屍體的第一眼,我和哥哥就立刻狂吐起來,直到把肚子裡的酸水全都嘔了個乾淨,再也吐不出什麼來為止。幾分鐘後,哥哥臉青面黑地對我說了一句話:

「我們……必須離開這裡了。」

這還用說嗎,這根本就是不言而喻的。我和哥哥像逃命一樣披上外衣就朝外面奔去,而這時,我無意間注意到了一些東西,心一下揪緊了。但當時哥哥不斷催促我走快一點,所以我沒有太多思考和質疑的時間,我當時只感覺大腦裡一片混亂,而解決的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下山。

在這恐怖的兩天當中唯一幸運的事就是,雨終於在這個早上停了。我們跑到昨天塌方的山路,看到坍塌的狀況和昨天幾乎一樣,這說明塌方沒有繼續惡化。我們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了,只有互相牽著手,小心翼翼地翻過垮塌的泥石——還好,前面的路沒有被堵塞。我們就這樣一口氣都沒歇地狂奔到了鎮上,在鎮上那些人的眼裡,我們就像兩個從山上跑下來的瘋子。但我們顧不了這麼多了,見一個人就向他打聽母親的下落,把母親的照片給他們看(昨天白天,哥哥找到了一張母親的照片,帶在身上)。

終於,一家麵館的老闆告訴我們,兩天前的晚上,一個婦女從山上摔了下來,具體是什麼時候摔下山的不知道,因為發現她的那個農婦說,那時她看上去已經昏迷很久了,還以為是個死人呢。還好那農婦用手指試探了一下鼻息,才知道這女人還活著,便把她背到了鎮上的醫院。麵館老闆捏著母親的照片說,我看就是這個人。

我和哥哥心急如焚,徑直來到了鎮醫院。在醫生的帶領下,我們看到了病房裡仍然昏迷著的母親。

以上的內容,就是我們在山上發生的事,以及後來下山的整個過程。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清楚,你們是不是都聽明白了。

我說的「你們」,是指現在面對著我的兩個人—一個是警察,一個是醫生。








我望著面前的兩個人,他們也望著我。

旁邊坐著的是我的母親,她的頭上還纏著紗布。

戴眼鏡的男醫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確定嗎?這就是你們在山上發生的事的全部過程?沒有遺漏什麼吧?」

我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沒有了。」

「那我提醒你一下吧——你剛才提到——你和哥哥下山之前,你注意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這一點你沒有說清楚。」

我沉默著。

「沒有關係,說出來吧。」醫生循循善誘。

「我哥哥呢?他現在在哪兒?」我問道。

「我敢保證他現在肯定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我們跟你談完話之後,你就會見到他的。」

我知道他是在說瞎話,只是為了套出我的話而隨口說的。我猶豫著:「可是,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哥哥……」

「也是真相。」警察說話了,明顯要嚴肅得多,「這是我們必須瞭解清楚的。」

我望了一眼母親,她握著我的手,眼神裡充滿擔憂。

警察逼視著我,我只能說了:「逃出家門之前,我和哥哥匆匆地穿上外衣,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看到……他的後背和手臂上,有一些稀泥。但是,睡覺之前,他是洗了澡的……」

男醫生微微張開嘴:「你的意思是說……」

「不,也許不是我想的那回事。只是巧合……我……不知道。」我捂著臉說。

警察站起來,對醫生和我母親說:「這樣吧,先讓他靜一靜,我們到病房外面去談談。」

母親在我的手背上拍了兩下:「柱兒,媽很快就回來,你坐一會兒。」

「嗯。」我聽話地點了點頭。

他們三個人走出了這間病房,將門關攏。我緊跟而起,躡手躡腳地靠近門邊,將耳朵貼在門上——很好,聽得很清楚。

「怎麼樣,醫生,從心理學專家的角度來看,你認為這種狀況可能發生嗎?」警察的聲音。

「你指什麼?他哥哥半夜起來夢遊把繼父的屍體搬回床上這件事嗎?」

「不止這個,我的意思是,他講的這個故事成立嗎?你覺得他的精神有沒有問題?」

「如果他哥哥真的有夢遊症的話,我認為這種事是有可能發生的。至於他的精神,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他講話時思路和條理都很清晰。」心理醫生有些納悶地說,「我們為什麼不找他的哥哥談談呢?」

這時,我聽到母親的哭聲。

「你怎麼了?」心理醫生問,「他哥哥出什麼事了嗎?」

「醫生,我求你,幫幫我的兒子吧,他真的……受刺激了,腦子出了問題……」

「怎麼回事,你為什麼這麼說?」

「柱兒他……根本就沒有什麼雙胞胎哥哥!我只有一個兒子呀!」母親哭喊道。

「什麼?」醫生和警察都震驚了,「這麼說,那個所謂的‘哥哥’,是他臆想出來的?」

「我不知道他怎麼會這樣,也許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太可怕了,把他的腦子嚇出了毛病。也有可能是這孩子從小就性格孤僻,再加上長期被他繼父打罵,所以他就幻想身邊有個‘哥哥’來尋求安慰——不管怎麼樣,醫生,求你一定要幫幫他呀!」

我聽到了「咚」的一聲,似乎是母親下跪的聲音,我的心揪緊了。

「大嬸,站起來好好說話。我答應你,一定會幫你兒子的,好嗎?站起來吧。」

母親還在嗚咽著,心理醫生似乎是在跟警察說話:「現在我基本上明白了,那孩子長期生活在孤獨、壓抑的環境中,非常渴望有一個同齡人能陪伴在自己身邊,跟自己說話,分擔繼父的虐待。所以,‘哥哥’這個人格便產生了。有了‘哥哥’的存在,他便沒有那麼害怕,可以兩個人共同面對很多事情。其實,所有一切全都是他一個人做的。」

「也就是說,將他繼父的屍體搬到屋外並埋葬,又在晚上揹回來,這都是他一個人做的?而他自己卻意識不到?」警察問。

「對,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無法清醒地認識自己的行為,他是典型的例子。」

「好吧,那我最後再問一個問題——你認為他的繼父到底是如他所說,自己摔下床插在碎玻璃瓶底上而死;還是實際上,是他殺了人?」

「啊!警官,這不可能,我兒子他不會做這種可怕的事……」

「大嬸,我現在想聽醫生的意見。」警察嚴肅地說。

「這麼跟你說吧,警官,我無法判斷這一點。但不管是哪種情況,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是不承擔法律責任的。他現在需要的是治療。」

「好吧,我明白了。謝謝你的配合,醫生。那現在病人交給你了,我也希望這可憐的孩子能早日康復。」

「當然,這是我分內的事。」

聽到這裡,我意識到他們的談話到尾聲了,醫生和我母親可能馬上就要推門進來。我趕緊退回去,坐在剛才那張椅子上。當他們進門的時候,看到的是我木訥呆滯的臉。








故事講到這裡,我猜所有的人都會這樣想——是我殺死了自己的繼父,並編造出這樣一個離奇的故事,目的是為了替自己逃脫罪名。但我要說,你們錯了,不是這樣的。我才不會為了要那惡棍的命而賭上自己一生的前程,我沒那麼傻。

真實的情況是——那惡棍確實是自己摔下床插在碎玻璃瓶底上而死的。本來我一開始覺得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他的死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但很快,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所有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對繼父恨之入骨。現在家裡只有我和他兩個人,而他又以如此湊巧的方式死亡——別人會相信這是場意外嗎?會不會認為是我謀殺了他?我仔細分析,越想越覺得情況對我不利,因為沒有任何人能證明他的死是一場意外——別人不相信倒也就算了,要是警察也不相信的話,我可真是百口莫辯了。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後,我冷靜地思索,最終決定編一個把我自己塑造成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故事。只有這樣,我才能避免可能出現的冤情。

現在,我在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療,雖然這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我畢竟擺脫了惡魔般的繼父,而且母親每天陪在我身邊,倒也讓我感到心安。我相信我再裝那麼一陣子,控制著每天戲份兒的逐漸減少,很快就能出院了。

我說的「裝」,是指為了讓那些醫生、護士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所以每天我都不厭其煩地向他們描述我所編那個故事的某些細節,力求營造出真實感。我想,既然我都這麼做了,就把這場戲演到底吧。

只有一點,我於心不忍,那就是每次母親聽到我講那些胡話的時候,總是露出痛苦而懼怕的表情,看上去心如刀絞。我心裡也不好過,卻不敢表現出來,我知道,要是我一不小心露餡兒了的話,就糟了。

這天下午,我又在醫生面前表演那些老橋段,只是控制了分寸。醫生走後,母親似乎受不了了,當時病房裡只有我跟她兩個人,她捧著我的臉,嚴厲地對我說:「兒子,你聽著,我不許你再說起那天晚上的事了。你必須忘掉那些可怕的事情。別再去回想,也別再告訴任何人你是怎樣處理你繼父的屍體,還有他左眼插進碎玻璃瓶底的可怕模樣,你聽懂了嗎?」

母親很少這樣嚴肅地跟我說話,我當時有些蒙了,只有點頭。突然,我怔了一下,問道:「媽,你怎麼知道繼父是‘左眼’插進碎玻璃瓶底的?」

母親愣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一片煞白。

本來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沒怎麼細想,但現在看到母親這種表情,我徹底呆了——自從發生那件事後,母親就一直陪在我身邊,她不可能看到過屍體,而我也從沒跟任何人講過繼父是「左眼」插進了玻璃(繼父的屍體是警察收殮的,並且當時已經高度腐爛了)——想到這裡,我緩緩抬起頭,和母親對視著,在她惶恐不安的眼神中,我什麼都明白了——那天晚上,為什麼剛好在繼父毆打我的時候停了電;繼父為什麼會以如此「湊巧」的方式死去;走慣了山路的母親為什麼偏偏會在那天「不慎」跌落下山——所有的一切,我都在母親的眼睛中找到了答案。

「媽,難道是你……」我顫巍巍地說。

母親一把將我抱住,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柱兒!別說了,都結束了!聽媽的,再也別提起那件事。媽只希望你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被母親擁在懷中,因驚懼而瞪大的雙眼漸漸鬆懈下來——是啊,一切都結束了……不,也許才剛剛開始呢。

《山屋驚魂》完





在跟「夢」有關的事件中,最恐怖的便是「託夢」了。這件事幾乎直接證明了靈魂的存在。真實的例子很多,比如一個被人殺害的弟弟,託夢給姐姐,告知屍體所在之處。警察趕至該地點,發現果然如此,並根據現場疑點抓到了殺人凶手。

然而所有「託夢」事件,都有一個共同點,被託夢的人,都是死者的至親。想來也是,靈魂不找親人幫忙,又找誰呢?

那麼,假如被素不相識的人託夢,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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