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驚無險

第一節
回到家,文婷和媽媽過了有生以來最冷清的一個春節,好不容易到了正月十六,文婷立刻在村子裡貼出了賣房子的啓事。正月十九,村長過來了。村長家早就想建新房子,萬事俱備,隻待擇日,當他得知文婷家賣房的原因之後,決定買下她家的房子。其實文婷也夠幸運的了,村莊裡的房子一般不好賣,有錢的早建了新房,沒錢的人想買房一時也拿不出這麼多現金。
按照雙方談妥的價格,村長當即從銀行取出來五萬元現金給了文婷,文婷和媽媽搬到了低矮破舊的老房子裡。舊屋外新近建起了一棟較高的建築物,擋住了光線,屋裡陰暗潮濕,空氣中散發著一陣陣的霉味。沒有電,隻得買了一些蠟燭用於晚上照明。
不久,萊市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文揚殺人一案。
近百人的大法庭內座無虛席,很多人沒有座位,隻能站著。各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紛紛而來。審理還沒有開始,法庭上卻籠罩了異樣的氣氛。
控方是一個年輕的男檢察官,剛毅、嚴肅的臉膛,與他身上威武耀眼的制服極為相稱。公訴機關首先宣讀起訴書。
「……經依法查明,×年×月×日中午十二半左右,被害人與被告租船一同前往濟口鎮的鳥島賞鳥,回來的途中兩人發生爭執。爭執之中,被告突然掏出船中工具箱中的扳手,趁被害人不備時擊打其後腦,緻被害人死亡。六點左右,被告意圖棄船逃跑,因船伕陳愛才及時發現並向當地派出所報案,將其當場被捕。經法醫鑑定:死者生前系被他人用鈍器打擊後腦緻其失血過多引發死亡,扳手上留下的指紋與被告吻合。被告因高考兩次落榜,平時表現出十分憎恨高考的極端情緒行為,言語之中時常流露出對大學生的不滿和鄙視。被害人是在讀大學生,案發前不久,在一起口角之爭的糾紛中,曾當眾指責被告不務正業,成天遊手好閒。被害人的出言不遜,很可能觸痛了被告脆弱的自尊心,因而使他懷恨在心。至於後來被害人為何願意與被告一同前往鳥島,本院推測被告很可能採用了某種欺騙的手段。在公安多次訊問中,被告的口供前後不一緻,對殺人一事有時承認,有時又不承認。經精神病司法鑑定,被告精神正常。本院認為,被告人文揚因對被害人蘇姍姍不滿而起殺意,且在訊問階段認罪態度不好,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其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其刑事責任。適用死刑立即執行……」
隨後,被告文揚的辯護人賀曉拈,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慎用死刑、嚴格控制死刑立即執行的相關規定,請求法庭免於被告人死刑立即執行的處罰。
被害人家屬的代理人,萊市大眾律師事務所主任認為:本案中被告人蓄意殺害他人,手段殘忍、性質惡劣、後果嚴重、影響極壞,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安民心。在事實確鑿的情況下,認罪態度惡劣,口供反複無常,表明被告無意真心悔罪。被告人為了洩憤,對造成蘇姍姍的死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為了維護社會的安定與和諧,應從嚴懲處!
他還說,被告雖然是一時衝動的不理智行為,但故意將被害人殘暴殺害的犯罪行為對我國刑法所維護的社會關係所造成的損害程度卻相當巨大,使被害人失去了最寶貴的年輕(23歲)的生命,被害人的雙親哀痛欲絕,身心備受摧殘,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對於被告人這種滅絕人性的殺人行為,理應給予最嚴厲的懲罰。隻有這樣,才能告慰被害人的在天之靈,才能撫慰被害人家屬心靈的創傷,才能更有效地保護公民的生命和健康權,才能在全社會廣大民眾中體現中國法律的權威性和不可褻瀆性。
被告人文揚一直處於沉默狀態,他幾乎放棄了所有辯護權,對法官和律師的訊問,總是不置可否地點頭或搖頭。自被押著進入法庭後,他始終仰著頭,望著法庭上面的天花闆,雙目呆滯。在庭審前,他指定了姐姐文婷為他的第二辯護人,他認為關鍵時刻,姐姐會為他說話。
果然,當所有的辯論完成後,法官詢問文婷有什麼要作補充辯護時,文婷從自己的席位上站了起來。
在此之前,為了弟弟殺人的案子,文婷上網查遍了所有有關故意殺人罪的法律知識,通過對弟弟情況的分析,心裡萌生出挽救弟弟的一線希望。庭審剛開始時,她對賀曉拈律師傾注了極大的希望,但越聽越不明白,為什麼他隻在量刑上做不關痛癢的辯護請求,而最關鍵的地方卻沒有涉及。在這個時候,她再不出面為弟弟說幾句話,隻怕弟弟活著的機會就非常渺茫了。
她首先向蘇姍姍的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並下跪請求原諒。劉玲英當即在旁聽席上哭了起來。然後,文婷非常平靜地向法庭提出了她的弟弟在量刑上請求考慮證據存疑。她說,雖然查明文揚有故意傷害蘇姍姍,緻蘇姍姍死亡的事實,且作案時間和作案工具等證據充分,但被告口供前後不一,案發現場無目擊證人,這些情況,在法律上屬於證據存疑。既然案件存在證據存疑,在量刑上應留有餘地,在符合重判證據不足,輕判證據充足的情況下,應不擇重而擇輕判處。請求法庭給被告準予無期徒刑。
辯論了近兩個小時後,審判長宣佈休庭,參加人員陸續離開了法庭。
繼續開庭後,審判長宣讀了判決書:
為維護社會治安秩序,保障公民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不受侵犯,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第四十八條第二款、第五十七條第一款、第三十六條第一款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一百一十九條之規定,判決如下:
一、被告人文揚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二、被告人文揚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蘇銀潼喪葬費1500元、死亡補償費200000元,共計賠償人民幣201500元。
上述賠償款項,於本判決書生效後三個月內一次性付清。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通過本院或直接向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書面上訴的,應當提交上訴狀正本一份,副本一份。
一審宣判後,文揚沒有上訴,檢察院也沒有提出抗訴。
聽到法庭的宣佈後,文婷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弟弟的命總算暫時保住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民事賠償。
根據法律規定,她和媽媽兩人完全可以不用賠償。文揚是個十八週歲以上具有完全民事能力的責任人,所以賠償金應該由他一人負擔。可文揚被關押,又不存在實際財產,事實上處於履行不能的狀態。如果她不賠償,不但會激怒被害人的家屬,而且文揚被釋放後,仍然逃脫不了履行賠償金的責任。
文婷決定先用賣房的錢還上一部分,然後和蘇姍姍的父母商量,最好能達成一紙協議,餘下的錢讓她輟學打工慢慢還清。文婷走出法院大門時,弟弟的眼神仍然深深地烙在她的腦海裡,痛苦、驚恐、絕望、期待,種種複雜的成分交織混合在一起。當看到弟弟被警察押著走進法庭的一剎那,她的心幾乎要碎了。今後,弟弟將在監獄裡度過漫長的歲月,不知何日才能重見自由的陽光?他還這麼年輕,人生的路還這麼長,他該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毀了一生嗎?
文婷想著想著,兩行眼淚就不知不覺地湧出了眼眶。

第二節
「文小姐。」一個帶著磁性的男低聲飄了過來,好聽又溫柔。
文婷回頭一看,原來是周子強走了過來。她在法庭上看到了周子強,他也在旁聽。看來他一直在關心她的事,文婷心裡不禁湧起一陣感動。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周子強柔聲問道。
「謝謝。」文婷說道,「賀曉拈律師是你請來的吧?」
「舉手之勞,無須掛齒。」周子強和文婷並肩而行,「我的公司由於貿易上的關係,經常有法律上的問題需要請教他,我知道你的情況後,就順便向他提了一下。很遺憾,他沒能幫上你什麼忙。」
「你們已經幫了我不少,我感謝還來不及呢。」
「這段時間你瘦了許多,當心別把身體累垮了。」周子強關心地問道,「為了你弟弟的事沒少操心吧?」
「這是做姐姐的責任。」文婷的眼睛裡散發出淡淡的憂傷,「我不能看著弟弟被判死刑而不管。」
「你真是一個好姐姐。」周子強誇了一句,然後問道:「為了還清民事賠償,聽說你把家裡的新房子賣了?」
文婷沒有說話。
「能還清嗎?」
「老實說,錢不夠,還差十多萬。」文婷回道。
「你打算怎麼辦?貸款還嗎?」
「我倒是很想貸款,隻怕銀行不願意呢,我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向銀行抵押。」文婷苦笑了一下,用手攏了攏頭髮,「我想好了,決定輟學打工。為了弟弟,我願意放棄目前的學業。」
「真是太可惜了,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嗎?」
「會有什麼好辦法可想呢?」文婷臉上浮現了一絲無可奈何的表情,「這種事不可能指望別人能幫上什麼……」
「要是我願意幫助你呢?」
「你……」文婷吃了一驚,她沒想到周子強會說出這種話。難道他對我有意思嗎?不過,她馬上否定了這種想法。以他現有的地位和條件,根本用不著找一個殺人犯的姐姐。
「做為一個好姐姐的榜樣,你已經深深地打動了我。」周子強動情地說道,「我知道你是一位極為要強的女孩子,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幫助,我說出這樣的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不會讓你因為接受我的幫助而對我產生一絲愧疚和某種感恩的心理。」
「周經理的意思是……」
「我替你還清這筆民事賠償款,條件是你來我公司上班,以後每個月在你的薪水裡扣除一定比例的工資,這樣你就不會產生心理負擔,也不會有任何經濟上的壓力。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也可以參照貸款買房的標準,公司貸款給你還債,本金連同利息一起從你在公司每月的工資裡扣除,我們可以簽訂一份合同。怎麼樣?」
「可是,我到你們公司能做什麼呢?」
「我辦公室正好缺一名秘書,如果……」周子強的語氣變得遲疑起來。
「這事讓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文婷回道。
「嗯,我等你回音。」
周子強走後,文婷久久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周子強救她、和歹徒英勇奮戰的形象,此時一古腦兒地全湧現在她的腦海裡。她家遭受如此的劇變打擊,要不是周子強在背後幫忙,她不知會比現在淒慘多少倍。
周子強提出這樣的要求,她能拒絕嗎?
可是,她的這一想法馬上被後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斷,回頭一看,一位打扮非常入時的少女走到了她跟前。
「文婷小姐,你真有本事。」少女以一種非常不友好的口氣說道。
「你是誰?」文婷以同樣的口氣回敬少女。
「我是周子強的妹妹周子玟,知道了嗎?」少女略略提高了嗓門。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文婷知道周子玟的身份後,雖然不明白周子玟的態度為何如此不友好,但說話的口氣轉為婉轉而有禮貌。
「我告訴你,你不要與我哥哥親近。我哥哥是被你可憐的樣子矇住了雙眼,他是世上最善良的男人,最容易被女人的眼淚所欺騙。」
「你在說什麼呢?周子玟小姐。」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從剛才你看著我哥哥的那種依依不捨的樣子,就知道你心中有什麼想法。我告訴你,你最好不要想入非非,去打我哥哥的什麼主意。」
周子玟的話像針一樣紮進了文婷的心。
「謝謝你的指教,我知道我怎樣做。」文婷回敬了一句,便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周子玟的一番話令她心情糟透了,她一口氣走到蔡倫廣場,選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了下來。
時而,她腦海裡出現了周子強溫文爾雅的形象;時而,她耳邊響起周子玟尖酸刻薄的話語。她原以為,隻要答應了周子強的條件,這一切就……
一個影子投射到了她的跟前。她擡起頭一看,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高大中年人從她身旁走過,一頭濃密粗硬的頭髮,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泛著耀眼的光澤,絡腮鬍須幾乎遮蓋了整個下巴,腮幫處的鬍鬚又黑又密,看起來充滿了男子漢的陽剛之美。
過了大約不到五分鍾,那位五十多歲的中年人站在蔡倫雕像前仰望了很久,才慢騰騰地往廣場外走。
剛剛走到文化路邊,不知怎麼的,中年男子一頭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身上掉出的1200元現金也散落了一地。
文婷見勢不妙,立即跑了過去,用她以前跟一位在中醫學院讀書的同學學習的急救點穴法對中年男子進行了搶救。在中年男子的病情穩定之後,文婷又將散落一地的鈔票全部撿起來,整理好放回中年男子的包裡。
中年男子逐漸甦醒過來了。為了確保中年男子不出其他意外,文婷趕緊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將中年男子送往萊市人民醫院急救中心進行救治。
經檢查,中年男子有高血壓,伴有低血糖,突然暈倒是由於一時缺氧頭暈而造成的。到了晚上7點多,中年人經過CT等檢查,暫時沒發現腦部有受傷的跡象,但需住院觀察。
醫生要聯繫中年男子的家屬時,被他拒絕。
「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麼名嗎?」中年男子坐在病床上,看著文婷,眼神充滿了和藹可親。
「做點好事算不了什麼,不必留下姓名。」文婷回道,「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想你應該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不過像你這種情況,以後外出一定要小心,最好是有人陪著,或者至少要讓家人知道你去了什麼地方。」
「我外出一般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身上一向帶著藥,今天出門時不知怎麼的忘了這件事。」中年男子帶著感激對她說道,「今天要不是遇到你,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遇到誰都會這樣。」文婷說道,「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多保重,我得回家了。」
「等等。」中年男子從身上摸出一張看起來非常普通、毫不起眼的名片,又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筆,龍飛鳳舞般簽了三個字:周金柱,然後遞到她手裡,道:「你以後遇到什麼困難,可以按照上面的地址和電話找我。」

第三節
文婷把名片隨意往口袋裡一放,就直接坐車回了青龍鎮。下車後,在農業銀行取出賣房子所得的五萬塊錢,來到蘇家大樓。
蘇銀潼不在,隻有劉玲英一人在家。
「你來做什麼?」劉玲英看著她,臉色很難看。
文婷小心翼翼地把五萬塊錢拿出來,遞給劉玲英,道:「伯母,這是一部分民事賠償,剩下的錢我以後會還給你們。」
「我不要你的錢,我隻要我女兒。我女兒死了,你弟弟別想活,我們要讓你弟弟償命!」說罷,劉玲英將她手中的鈔票一巴掌打落在地,由於用力過猛,甩動時手腕上的一個手鐲脫離了她的手臂,飛入了幾米外小溪邊的草叢裡。劉玲英臉色大變,立即跑過去,探著身子去撿,不料腳下一滑,整個身子滾了下去,恰好被岸邊的柳樹擋住,才沒掉進水裡。但她身子已經動彈不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掉下去。而她的手鐲,在她身子滾下來時被碰著了,已經落到了溪水中。
文婷立刻意識到,那一定是劉玲英生命中一件很寶貴的物品,其價值遠遠大於手鐲本身,要不然她絕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撿。
「伯母,不要動。」文婷走過來喊道。
文婷找來一支長竹竿,讓劉玲英抓住另一頭,慢慢地把她拉了上來。
「伯母,您在這兒休息一下吧!」文婷說罷,脫掉鞋襪,將褲腳捲起,跳入水中。溪水不是很深,水面剛好淹沒膝蓋。冬末春初的時節,氣溫隻有三四度,在起初的一瞬間,文婷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就感覺到刺骨的冷像暴雨梨花針一般向她飛射而來,萬箭穿心,寒徹心脾。站在冰冷的溪水裡,文婷直打哆嗦,手腳都泛出了紅色。她真想落荒而逃,但一想到弟弟耷拉著腦袋站在法庭的樣子,她便咬緊了牙關,忍著寒冷,用雙手在水底下摸索著。
劉玲英隻是屁股上的肌肉受到了外力的撞擊,骨頭和其他部位並沒有受到損傷。她站在岸上,不知是感覺過意不去,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有好幾次欲開口說些什麼,但最終沒說出來。
每當摸到一個硬的東西,文婷都要拿出水面看一下。就這樣,反反複複摸索了十多分鍾,終於摸出一件製做精美的首飾。看上去那是一個年代久遠的手鐲,時間在它身上留下了殘舊的印記,但是卻絲毫不影響它高貴的形態。這手鐲很像一條美麗優雅的蛇,而蛇的眼睛則是一塊色澤異常漂亮的紅色玉石,閃著一種自然溫潤的光澤。文婷的視線彷彿被吸住了一樣,難以從鐲子上移開。
「快上來!」劉玲英終於被文婷的行動所感動了,覺得蘇姍姍的死不能怪罪在她身上,所以堅冰的心態開始慢慢融化。文婷在溪水底找她的首飾時,她已把地上的鈔票一張張地撿好。
「是它嗎?」文婷走上岸,將手鐲遞給劉玲英。
「是它是它。」劉玲英激動地一把緊緊地握住手鐲,生怕一不小心又把它掉了。此時,她的臉色不再陰沉難看,而是充滿了親切與和善。
「快穿上鞋和襪子,別凍壞了。」劉玲英將地上的鞋和襪遞了過去。
「伯母……」文婷穿好後,剛要說什麼,後面的話被劉玲英打斷了。
「孩子,你什麼都不要說了,這錢我收下,剩下的錢你什麼時候有就什麼時候還吧!」說完,劉玲英轉身進了屋。
聽到這句話,文婷心裡感到一些欣慰,至少,劉玲英心裡不再排斥她記恨她了。
離開蘇家大樓,文婷在青龍鎮買了兩斤蘋果、一袋炒花生、一包軟糖,這些都是弟弟喜歡吃的東西。明天,她要去一個特別的地方看望弟弟,那地方沒有陽光,沒有鳥語,沒有親人的溫馨,沒有自由的空氣。
文婷的心很沉重,也很難過,當天晚上,輾轉難眠,一夜沒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文婷背著行囊坐上從萊市出發、往北行駛的公共汽車。
坐在文婷前面的,是位上了年紀的老母親,歲月的滄桑,深深地刻在了她佝僂的脊背,還有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她手裡提著一個隻有在鄉下才能看見的竹籃,一條新毛巾覆蓋其上。車很顛,她一直將籃子抱在懷裡,即使這樣,籃子裡仍是不停地傳出瓷碗碰撞的聲音。熱氣從裡面透過毛巾散發出來,在籃子的上空形成騰騰霧氣。她告訴別人,今天是兒子的生日,她燉了一碗他想吃的烏雞湯。
從老太太的身上,文婷強烈地感覺到了親情的永恆和無價。這種親情,可以穿越時空,可以跨過山嶺,可以消融冷漠,可以溫暖冰凍。
文婷不再惶惑,她知道該如何面對弟弟了。
下車後走不遠,監獄高大的圍牆就出現在眼前,院牆四角的崗樓上,警戒人員的槍刺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光。
當文揚穿著囚服走進接待室,儘管心裡早有準備,文婷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她面帶苦楚,心疼地上下打量著日漸瘦削的文揚,許久許久,輕輕地叫道:「弟弟。」
文揚叫了聲姐,聲音哽咽,淚水奪眶而出。
文婷從袋子裡翻出紙巾,幫文揚揩淨淚水,說道:「男子漢,不許哭!」
文揚用手指著頭上纏的白布,哭著說:「姐姐,一切我都知道了,是賀律師告訴我的。爸爸不在了,我隻能在獄中給爸戴孝,我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媽媽,也對不起姐姐。」
「揚揚,一切都過去了。你看,姐姐為你帶來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文婷說罷,從袋子裡倒出了帶來的食物,從裡面拿出一個她在路上削好的蘋果,道:「吃吧,姐姐好久沒看到揚揚吃東西了。」
「姐姐,我沒有殺人,我是冤枉的。」突然,文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在地上,「姐姐,你一定要救我,一定要想辦法救我。我還年輕,我不想待在這裡。我出去後,再也不敢不聽姐姐的話了,也不會惹媽媽生氣了。我不想坐牢,我要出去。」
文揚聲嘶力竭的嚎叫,令文婷心如刀絞,泣不成聲。
「姐姐相信你沒殺人,但是,公安機關是依法辦案的。」
「姐姐,我該怎麼辦?」文揚揚起頭,淚水溢滿了臉。
「要幫你,我們得首先找出你無罪的證據。」文婷將文揚的手緊緊抓住,問道:「你告訴姐姐,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和榛子是朋友,他和我一樣是高考落榜生,住在青龍鎮。有一天,我倆在他家喝了點酒,正聊著天呢,他家來了另外兩個朋友,一個叫做李佑春,還有一個比較胖,大家叫他左疤,他的真名我不知道。後來他們提議,大家一起玩撲克升級賭錢,賭數不大。開始我不願意,榛子說,反正輸不了幾個錢。於是,我就答應和他們玩幾圈。沒想到我的手氣很好,贏了一百多塊錢。然後,他們把賭注提高,我的手氣仍然不錯,一口氣贏了六百多塊錢。後來他們說,到了年底,經常有派出所的警察在附近明訪暗察抓賭錢的人,一旦被當場抓住,不但會搜光身上所有的錢,還會罰三五千塊的錢。因此,大家覺得繼續玩下去很不安全,於是商量著轉移地方。」文揚哭喪著臉道,「我不該財迷心竅,答應和他們繼續玩,要不然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了。」

第四節
文婷明白了,問道:「是誰提出要去鳥島的?」
「那幾天天氣很好,室外光線很足,氣溫也高,李佑春提出去鳥島,大家一緻同意了。我因為有了六百多塊錢作資本,心想大不了把六百塊錢輸光給他們,所以我就答應了。那兒真是一個極為理想的賭場,日光和麗,坐在暖烘烘的草地上,舒服極了。沒想到在那兒,我的手氣很背,不但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還欠了他們一千塊。我當時腦袋裡亂哄哄的,想到回去會挨爸爸媽媽的罵,不敢和他們立即回家。打了一張欠條後,他們三個人什麼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傻傻地坐在那兒,後來感到有點困,趴在草地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當我把船開回來時,沒想到我就成了殺人犯。我根本不知道船上有具屍體。」
「你在法庭上為什麼不說出你到鳥島的真正目的?」
「我們幾人之前約好,誰也不能說出到鳥島賭錢的事,所以我不能說這事,不然就對不住朋友。」文揚哭喪著臉說,「還有,我的確是和蘇姍姍一道去鳥島的,這件事,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你怎麼會和她碰到一起了呢?」
「我怎麼知道呢?她拿著一架相機,什麼話也沒說就上了我租的船。我以為她去拍風景,再說我們以前也認識,既然是我租的船,多帶她一個人也沒什麼,就讓她上了船,誰知道後面會發生這種事。姐姐,你說我該怎麼辦?」
「這件事我會幫你的,這個案子,姐姐會去查,至於什麼時候能查清,姐姐心裡也沒數。不過,你要相信姐姐,姐姐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文婷以疼愛的目光看著文揚,「聽著,弟弟,你要堅強,在牢裡好好表現,不要再像以前一樣不懂事。隻有這樣,姐姐才能幫助你。你要相信公安機關,相信法律,遲早有一天這件案子會得到澄清。你要有面對困難的勇氣和決心。但這件事不是一時就能解決的,因此你要做好長期的心理準備。」
「姐,我今後都聽你的。你告訴媽媽,讓她好好保重身體,我以後絕不會再惹她生氣了,我會爭氣的。」
文婷從身上摸出一串鑰匙,指著掛在上面的銀質甲蟲問道:「揚揚,你這東西從哪兒來的呢?」
文揚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低下頭,道:「搬家的時候,我無意中在一個活動的牆洞內發現的,覺得挺可愛,就偷偷拿來做鑰匙鏈的裝飾物用了。」
「這難道是爸爸的東西嗎?」文婷想起了媽媽曾經說過的話。爸爸臨死之前,要找的是不是就是這件東西呢?要真是這樣的話,這一定是個對爸爸很重要的東西。如今爸爸不在了,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曆了。
「可是,如果是他的東西,那他為什麼從來沒有向我們提起過呢?」
「揚揚,你想想看,爸爸把它藏起來,你不覺得奇怪嗎?既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又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傳家寶。」
「難道爸爸以前在外邊有過女人?」
「不要瞎說,爸爸不是那種人。」
姐弟倆左思右想,也猜測不出它的重要性在哪兒。
探監回來之後,文婷一連幾個晚上沒睡好覺,每每到了夜晚,她的腦海裡就會出現弟弟那雙絕望般乞求的眼神。
如果弟弟說的是真的,就說明弟弟捲入了一件莫名其妙的殺人案件。
是誰害了弟弟呢?為什麼要這樣害弟弟呢?帶著這些問題,文婷一個月來跑遍了月田鄉和青龍鎮,找到了那天在鳥島和文揚賭牌的三個人,他們的說法很一緻:進鳥島的時候,他們看到過蘇姍姍,榛子還和她打了招呼,但她沒理睬,而且他們走的時候,島上有其他人可以作證。為此,她特意親自去濟口鎮調查過,結果進一步證實了三個牌友不具備構成陷害弟弟的條件。
接著,文婷查遍了與弟弟有過來往的每一個人,除了鳥島那次欠了朋友一千塊的賭債之外,沒發現弟弟與任何人結下哪怕一點小小的仇怨,這個結果令她非常沮喪。
自從弟弟成了殺人犯,她就成了殺人犯的姐姐,媽媽成了殺人犯的媽媽,她和媽媽在村裡都擡不起頭來,每天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生活著,那滋味讓人很難受。隻要她和媽媽走出家門,一道道異樣的目光、指指點點的言論,就會像陰暗的天氣中從天而降的污水,一古腦兒地向她和媽媽身上澆來。可憐的媽媽憔悴了,身體變得比以前更加虛弱,也不敢去青龍鎮擺小吃攤。還好有她的陪伴和勸說,媽媽的精神才沒有完全崩潰。
原來對弟弟的承諾,現在看起來兌現的時間遙遙無期。要弄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以證弟弟的清白,隻能期待奇蹟再現。
弟弟的冤屈得不到解決,民事賠償得繼續進行。
文婷決定到濱海去打工。她有個表姐,和丈夫在濱海開了一家湘菜館,如果能在餐館學到一技之長,等賺到足夠的錢,回家鄉在萊市開家小店,既可以照顧媽媽,也可隨時探望弟弟。
文婷告別了媽媽,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坐火車來到了濱海市。到達車站時,天剛剛亮,這兒的氣溫,比青龍鎮要暖和得多,儘管外面還下著毛毛細雨。
濱海是終點站,火車站外的廣場寬闊得一望無際,由於坐火車的人較少,所以廣場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與廣場宏偉的氣勢很不相稱。廣場周圍種植著一些熱帶植物,廣場欄杆外的停車處並排停著幾十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立在出站口兩旁,笑臉招呼著出來的乘客,想拉乘客坐上他們的小車。
文婷覺得身上有些熱,就脫下羊毛衫外套,折成兩層放在袋子裡。然後背起背袋,站在小商店的面前,望瞭望廣場上的積水,回轉身走進了一家麵店。
她有兩餐沒吃東西了。
食物的香氣觸著了嗅覺,她下意識地吞嚥了口口水,費了很長時間,才從口袋裡摸索出五塊錢的零鈔。當她問清一碗麵條的價格是十塊錢時,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握著錢的手又慢慢地縮了回去。
文婷從麵店走了出來,望著天空中紛紛揚揚的雨,一時愁容滿臉。
「文婷。」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文婷回頭一看,畢素文手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正站在自己後面。
原來,畢素文跟導師到廣東參加一次學術會議,會議完畢後,準備坐火車回家看望父母,瞭解一下蘇星星的情況,順便到濱海大學應聘教師。一出站,他就看到了文婷。
當他把買好的面條放到文婷的手裡時,文婷吃了一驚。
「趁熱吃吧!」畢素文說道。
文婷是真的餓了,望瞭望畢素文,什麼也沒說,捧起碗,旁若無人地狼吞虎嚥起來。
「來,喝水。」文婷吃完麵條,畢素文又及時遞來一瓶礦泉水。
面對熱情的畢素文,文婷仍然沒說話,接過瓶子,擰開瓶蓋喝了一口,然後從身上摸出十二塊錢,塞在畢素文的手裡。
「這……」畢素文剛想推辭,文婷轉身走了。
「文婷。」畢素文在後面叫道,可是,文婷的腳步並沒有因為他的叫聲而停住。面對她毅然的離去,畢素文臉上擠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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