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死了。每到夜裡,這個念頭就會浮現在她腦海中,彷彿一聲聲無比溫柔的輕聲細語,彷彿童話中的小精靈輕盈地飛掠過她的臉。妮娜‧福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然而,她並不感到畏懼。接連好幾個禮拜,每天都有三位特約護士輪班來照顧她,莫里希醫師每天都會來看她,每次都會開給她更大劑量的「速尿靈」利尿劑。儘管如此,她依然保持著平靜的心情度過每一天。有什麼好不平靜的呢?這一生她彷彿受到上天的特別眷顧,過得無比幸福。她曾經擁有愛情的甜美,沉浸在無邊的喜悅中,體驗過令人讚嘆的美妙人生。走過悠悠四十六載的人生歲月,她曾經在埃及的卡納克神殿目睹壯麗的日出,在希臘達爾菲劇場的廢墟觀賞璀燦的晚霞,攀登過尼泊爾的連綿山巒。她欣然接受上帝在浩瀚宇宙中為她安排的位置,因此,她內心總是洋溢著寧靜喜悅。她人生只有兩個小小的遺憾。第一個遺憾是,她無法懷胎十月,生下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另外一個遺憾是,她走了以後,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維克多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每個漫漫長夜都是一種煎熬,呼吸困難,持續不停的咳嗽,更換氧氣筒,而莫里希醫師每天晚上都會來探視她。她的丈夫每天晚上都守在她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陪她度過漫漫長夜。即使在睡夢中,她也隱隱約約感覺得到維克多就在她身邊。有時候,黎明前的時刻,在半睡半醒的恍惚中,她會聽到他喃喃低語著:她還那麼年輕,那麼年輕。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一定有別的辦法!什麼辦法都行!這就是維克多。他從來就不相信天底下有什麼事情是註定的。
只不過,妮娜卻相信命運是無可逃避的。
她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亮了,漫漫長夜已經度過。早晨的陽光從窗口照進房間裡。從窗口望出去,外面就是她最心愛的景觀,遼闊的羅德島海峽。她罹患了心肌症之後,病魔耗盡了她所有的生命力。然而,在她還沒有生病之前的日子裡,她每天總是一大早就起床,穿戴整齊,等待黎明的時刻。她總是走到臥室外面的陽台上,在晨曦的微光中迎接燦爛的朝陽。清晨的海峽籠罩著裊裊薄霧,煙雲縹緲中,隱隱約約看得到海面上波光粼粼,閃爍著點點銀光。在那樣的時刻裡,她總是靜靜地佇立著,感覺整片大地彷彿正在緩緩傾斜,感覺時間之流迎面沖襲而來,而新的一天就此展開。今天,她忽然又有了同樣的感覺。
感謝你曾經給我機會迎接那無數的黎明。主啊!感謝你賜給我的每一個日子,每一個黎明。
「早安,親愛的。」維克多輕聲細語地說。
維克多低頭對妮娜露出親切的笑容。妮娜凝視著丈夫的臉。有些人覺得維克多的臉充滿威嚴,也有些人覺得他看起來就是一副天才的模樣,或是看起來很高傲。然而今天早上,當妮娜看著自己的丈夫時,她看到的只有他的無限柔情,還有他的滿臉倦容。
她向他伸出手。他立刻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維克多,你真的應該好好睡一下。」她說。
「我不累。」
「我看得出已經很累了。」
「不,我真的不累。」他又親親她的手。她冰冷的皮膚碰觸到他的嘴唇,感覺很溫暖。他們靜靜地看著彼此,看了好一會兒。插在她鼻孔裡的管子正在輸送氧氣,發出嘶嘶的聲響。外頭的海邊,波浪衝擊著岩石,陣陣的波濤聲從開著的窗口傳進來。
她閉上眼睛。「我還記得從前……」講到一半,她忽然停下來喘口氣。
「從前什麼時候?」他輕聲細語地問她。
「那一天我……不小心摔斷了腿……」說著,她笑了起來。
就是那一年,那個禮拜,他們在瑞士的格斯塔得相遇。接著他告訴她,當他第一眼看到她從最陡峭的雙黑線滑雪道垂直往下滑的時候,他立刻追著她滑下山坡,然後坐纜車上來,又滑了一次。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自從那天以後,這輩子他們每天都形影不離。
「我知道。」她輕輕地說:「那天在醫院裡……當你守在我床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親愛的?」
「知道你就是註定要走進我生命中的那個男人,我生命的男人。」她又張開眼睛,對著他嫣然一笑。那一剎那,她看到他流下眼淚,淚水沿著他的臉頰滑落。噢,維克多怎麼會哭呢?在這一生中,在他們共同生活的這二十五年裡,她從來沒有看維克多哭過。她始終認為維克多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勇敢的人。此刻,她看著他的臉,忽然明白自己錯得多麼離譜。
「維克多。」她雙手握住他的手,拍拍他的手背。「你不要害怕。」
他猛然把手抬起來,朝臉上一抹,動作很快,幾乎像是在生氣。「我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的。我絕對不要失去妳。」
「我的心永遠跟你在一起。」
「不行。這樣還不夠!我要妳活得好好的,我要妳陪在我身邊。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
「維克多,如果天底下有一件事……有一件事是我真的明白的……」說到這裡,她又喘不過氣來。於是,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就是,這一次……我們能夠……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很有限了。」
這時候,她感覺到他全身緊繃,顯得很不耐煩。他猛然把手抽開,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他站在窗口,凝視著外頭的海峽。她感覺到他的手留在她皮膚上的餘溫漸漸消失了。她又開始感到冰冷。
「妮娜,這件事情我會處理。」他說。
「生命是註定的……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
「我已經採取行動了。」
「可是,維克多……」
他轉過來看著她。他高大的肩膀幾乎擋住了整面窗戶,黎明的晨曦彷彿被他巨大的身影遮掩了。「親愛的,我會搞定這件事。」他說:「妳什麼都不用擔心。」
※
這一天傍晚,太陽逐漸西沉,黃昏時刻還是和往常一樣溫暖宜人。冰塊在玻璃杯裡碰撞著,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幾個女人穿著華貴的絲綢薄紗禮服,步履輕盈地從她面前走過,散發出誘人的香水味。比爾‧亞契醫師家的花園四周環繞著高牆,置身其中,艾貝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夢幻般的仙境裡。方格棚架上長滿了激線蓮與玫瑰花,青翠遼闊的草坪上花團錦簇,萬紫千紅,這座花園正是瑪瑞莉‧亞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也是她最心愛的地方。當她帶著一群醫生的太太在爭奇鬥豔的花群中穿梭時,你可以聽得到她那有如女低音般地渾厚的聲音,大聲說出每一種花的名字。
亞契醫師站在露台,手上端著一只雞尾酒長杯,開懷大笑。「瑪瑞莉懂的拉丁文比我還多。」
「我念大學的時候啃了三年的拉丁文。」馬克說:「可是到頭來,我腦子裡記得的只剩下醫學院時代念的那些了。」
比爾‧亞契、將軍,還有另外兩個外科住院醫師,一堆男人圍在磚頭搭成的烤肉爐四周。這一群人當中,艾貝是唯一的女生。她一直都很不習慣隻身混在一群男人當中。她有時候會一時忘記身邊圍著一群男人,然而,當她偶然抬起頭看看四周,看到整個房間裡聚集著一群外科醫師,她又會意識到自己被一群男人包圍了。這時候,她腦海中又會閃過一絲不自在的感覺。那種不自在是她很熟悉的。
今天晚上,那些醫師來參加亞契家晚宴的時候,當然都把太太也一起帶來了。然而,那群醫生夫人彷彿活在另外一個時空裡,和她們丈夫的世界很少有交集。艾貝和那群外科醫師圍在一起,不過,她遠遠就可以聽到那群太太們的談話,斷斷續續聽到一些內容。她們在談大馬士革玫瑰,談到巴黎旅行好不好玩,談什麼東西好吃。她感覺彷彿有兩股力量在拉扯她,彷彿自己跨在男人女人兩個陣營的邊界上,不屬於兩邊任何一個陣營,卻又同時被兩邊的力量拉扯。
因為馬克的關係,她只好窩在男人的圈子裡。比爾‧亞契和馬克一樣,也是胸腔外科醫師。他們兩個交情很好。亞契是心臟移植小組的主任。七年前,貝賽醫院有幾位醫生把馬克延攬到他們醫院裡,亞契正是其中之一。所以也就難怪,他們兩個感情會這麼好。他們兩個作風都很強硬,也同樣精力充沛,極度爭強好勝。在手術室裡,他們同屬於一個小組,並肩作戰,然而,一離開醫院,他們就成了競爭對手,互不相讓。他們的競爭領域從山上延伸到海上,從佛蒙特州的滑雪坡道延伸到麻薩諸塞海灣。他們兩個人分別擁有一艘J-35級的帆船,停靠在馬波赫小艇碼頭。今年的賽季,截至目前為止,亞契的「紅眼號」對馬克的「變調搖滾號」,雙方比數是六比五。馬克打算利用這個週末把分數拉平。他已經把勞勃‧萊辛拉到他的船上當組員。勞勃也是醫院裡的住院醫師,今年是第二年。
艾貝心裡納悶著,這些男人對船為什麼這麼有興趣?這些大男人談起他們的船,就好孩子在比賽誰的玩具比較炫。談的內容是高科技,骨子裡卻是男性荷爾蒙在作祟。在這個男人組成的圈子裡,聚光燈的焦點都集中在那幾個頭髮已經開始花白的老男人身上。比如說亞契,他那頭蓬鬆的像獅子鬃毛一樣的頭髮已經夾雜著幾縷銀白。還有柯林‧衛蒂格,他早已是滿頭灰白。至於四十一歲的馬克,他額角的髮際已經開始出現一絲銀白。
後來,那幾個男人的話題變了。他們開始大談船身該怎麼保養,龍骨該怎麼設計,大三角帆船價錢貴得有多離譜。聽到這裡,艾貝的注意力愈來愈無法集中了。這時候,她注意到那兩個遲到的客人:亞倫,李維醫師和他的太太,伊蓮‧李維。他是心臟移植小組的心臟內科醫師,一個害羞得不得了的男人。他們夫婦早就躲得遠遠的,兩個人躲在草坪遠遠的角落裡。他默不吭聲地站在那裡,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彎腰駝背。伊蓮則是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機會加入哪一個聊天的陣營。
艾貝發現機會來了,終於可以擺脫這群老男人,不用再聽他們談來談去都是船。於是,她從馬克旁邊溜走,跑到李維夫婦那邊去。
「李維太太嗎?真高興又見到妳了。」
伊蓮也認出她了,對她露出笑容。「妳是……艾貝,對不對?」
「是的,艾貝‧迪麥多。我們好像在上次的住院醫師野餐會見過面。」
「噢,對了,就是那一次。住院醫師實在太多了,我實在沒辦法記住每一人的名字。不過,我正好記得妳的名字。」
艾貝笑了起來。「整個外科臨床教學部門只有三個女人,萬綠叢中一點紅,想記不住都難。」
「已經比從前好多了。從前連半個女人都沒有。妳現在在哪一科輪值?」
「明天開始在胸腔外科。」
「那妳就要跟亞倫他們一起工作了。」
「要是有機會參與心臟移植手術,那運氣就真的太好了。」
「那是必然的。移植小組最近忙得很。麻州總醫院向一些病人推薦我們貝賽醫院,這件事讓亞倫心花怒放。」說到這裡,伊蓮突然湊近艾貝。「幾年前,亞倫曾經想到他們那邊去工作,可是被他們拒絕了。可是現在他們居然把病人送到他這裡。」
「麻州總醫院只有一個地方比貝賽醫院強,那就是他們那邊的醫生幾乎都是哈佛畢業的。」艾貝說:「薇薇安‧趙妳應該認識吧?我們的總醫師?」
「那當然。」
「她是哈佛醫學院前十名畢業的,可是當她在選擇醫院擔任住院醫師的時候,貝賽醫院是她名單上的首選。」
伊蓮轉頭看著她的先生。「亞倫,你聽見了嗎?」
他$自埋頭喝著酒,很不情願地抬起頭來。「聽見什麼?」
「薇薇安‧趙放棄麻州總醫院,反而選擇了貝賽醫院。說真的,亞倫,你現在已經在頂尖的醫院了,為什麼還會想要離開?」
「離開?」艾貝一臉疑惑地看著亞倫,而那位心臟內科醫師卻瞪了他太太一眼。最讓艾貝感到困惑的是,他們兩個突然不說話了。草坪另一頭傳來一陣哄笑聲,一陣眾人七嘴八舌的哄哄回聲。然而,草坪的這一頭卻陷入一陣沉默。
接著,亞倫清了清喉嚨。「我只是偶爾會有一個念頭。」他說:「沒什麼大不了,就像是遠離城市之類的,搬到某個小鎮上去。每個人都會有這種白日夢,去當那種小鎮醫生。只不過沒有人會真的想搬到那種地方去。」
「我就不會想。」伊蓮說。
「我自己就是在一個小鎮上長大的。」艾貝說:「緬因州的巴爾菲斯特鎮。當年我真是巴不得想早點離開那個地方。」
「我想也是。」伊蓮說:「大家拚命就是想到文明的地方去。」
「嗯,不過,其實小鎮也沒有那麼糟糕啦。」
「但妳就是不會回去的,對不對?」
艾貝遲疑了一下。「我爸媽已經過世了。我的兩個姐姐也已經搬走了,不在緬因州了。所以,我好像沒什麼道理再回去那邊了。不過,我倒是有很多原因必須留在這裡。」
「那只是我心血來潮胡思亂想。」亞倫說著,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我並沒有很認真把它當一回事。」
接著,他們又陷入一陣沉默。這時候,艾貝聽到有人在叫她。她轉頭一看,看到馬克在跟她揮手。
「不好意思。」她跟李維夫婦打了聲招呼,然後就走到馬克那邊去了。
「亞契正在他的心靈聖堂裡神遊呢。」馬克說。
「什麼是心靈聖堂?」
「來吧,等一下妳就知道了。」他抓住她的手,牽著她穿越露台,走進屋子裡。他們爬上樓梯,走到二樓。亞契家的二樓艾貝只上來過一次,那次是為了欣賞掛在畫廊裡的油畫。
然而,今天晚上她卻是初次被邀請進入走廊盡頭那個房間。
亞契醫師已經在房間裡面了。房間裡有好幾張皮椅,法蘭克,茨威克醫師和雷‧穆漢德斯醫師都坐在那裡。不過,艾貝並沒有去留意房間裡有哪些人,吸引她的是那個房間裡的擺設。
整個房間簡直就像是一座古董醫療器材的博物館。展示櫃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醫療器材,景象四分迷人,卻又令人不寒而慄。例如解剖刀、放血皿,還有古時候藉由水蛭來放血用的瓶子。婦產科用的鉗子,鉗口大到可以壓碎嬰兒的頭骨。壁爐上掛著一幅油畫,畫裡是一群醫生正和死神搏鬥,忙著搶救一個年輕的女人。音響系統正播放著布蘭登堡協奏曲。
亞契把音樂聲關小,整個房間突然安靜下來,隱隱約約只能聽到輕柔的音樂聲。
「亞倫不來嗎?」亞契問。
「已經告訴過他了。他待會兒就上來了。」馬克說。
「很好。」亞契朝著艾貝笑了一下,「妳覺得我的收藏怎麼樣?」
她打量了一下展示櫃裡的東西。「真的很迷人。我甚至搞不清楚有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亞契指著一具模樣很奇怪的機器。那具機器是用齒輪和滑輪組合而成的。「那部機器就很有意思了。那是一部發電機,可以用來產生微量的電流,接在人體的各個部位。據說那玩意兒可以治百病,從婦人病到糖尿病都可以。很好玩,對不對?有人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醫學嗎?」
艾貝走到那幅油畫前面仔細端詳。她看著畫中那個穿著黑袍的死神,心裡想,醫生代表英雄,醫生就是征服者。當然,要解救的對象就是那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
這時候,門忽然開了。
「他來了。」馬克說:「亞倫,我們還在猜你是不是忘了這回事。」
亞倫默默走進房間,悶不吭聲,略微點了點頭,然後就坐在一張椅子上。
「艾貝,想再喝點酒嗎?我幫妳倒。」亞契指著她的杯子問。
「謝謝,不用了。」
「再來點白蘭地好了,反正開車的是馬克,不是嗎?」
艾貝微微一笑。「好吧,謝謝。」
亞契幫艾貝倒了一杯酒之後,把杯子拿給她。這時候,房間裡突然安靜下來,氣氛有點詭異,彷彿大家都在等著這棟寒暄客套趕快結束。她忽然想到,她是這個房間裡唯一的住院醫師。每隔幾個月,每當有一批住院醫師到胸腔外科和外傷科來輪值的時候,比爾‧亞契就會開一次這種宴會歡迎他們。像今天就有另外六位外科住院醫師在樓下花園裡閒晃。可是在這裡,在亞契這間私人密室裡,在場的人都是心臟移植小組的成員。
還有艾貝。
她坐在那條長沙發上,坐在馬克旁邊,不時拿起酒杯啜飮一、兩口。此刻她已經開始感覺到白蘭地的熱力。另一方面,對自己所受到的高規格待遇,她也感到內心一陣激盪。當年還在當實習醫師的時候,她就對房間裡這幾位大醫師充滿了敬畏之情。就算只是在手術室裡當個小助理,協助亞契或穆漢德斯醫師動手術,她就已經感到是一種榮幸。如今因為她和馬克之間這層關係,她打進了這個小圈子裡,不過,她還不至於昏了頭,忘了這些人是何等人物。此外,她也沒有忘記,這些人手中掌握生殺大權,足以左右她的前途。
亞契就坐在她對面。「艾貝,我聽別人說過妳不少好話。是將軍說的。今晚他臨走之前跟我說了不少事情,對妳讚譽有加。」
「衛蒂格醫師?」艾貝很驚訝,忍不住笑起來。「老實說,我還真的猜不透他對我的表現究竟有什麼看法。」
「呃,將軍的風格就是這樣,他不會讓身邊的人有好日子過,他喜歡在這個世界上製造一點不安的氣氛。」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艾貝也笑了。
「我非常信任柯林的判斷力。」亞契說:「而且我還知道,他認為妳是全體二級住院醫師當中最優秀的一個。我曾經和妳一起工作過,所以我知道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艾貝有點不安地在長沙發上挪動了一下身體。馬克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這個動作並沒有逃過亞契的眼睛。他笑了一下。
「顯然馬克也覺得妳非比尋常。妳知道我們今天為什麼會聚在這裡討論妳的問題嗎?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我知道現在談這個似乎有點言之過早,不過,艾貝,這群人眼光都看得很遠。在醫學的領域裡早一步尋找人才,絕對不會有壞處。」
「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艾貝說。
亞契伸手去拿那瓶白蘭地,給自己倒了一小杯。「我們心臟移植小組只對第一流的人才有興趣。一流的學歷,一流的表現。我們一直在仔細觀察住院醫師,尋找有資質潛力的人才加入我們的小組。噢,當然,我們的動機是很自私的,我們的目的是要為我們的團隊儲備人才。」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所以,我們很想知道,妳對心臟移植手術有沒有興趣。」
艾貝很驚訝地瞥了馬克一眼。他點點頭。
「當然,這事沒那麼急,妳不需要很快做決定。」亞契說:「不過,我們希望妳好好考慮一下。我們還有好幾年的時間可以彼此熟悉一下。過了幾年之後,說不定妳不見得有興趣加入我們的團隊。說不定妳會發現自己對心臟移植手術毫無興趣。」
「我真的很有興趣。」她不自覺地彎身湊向前,興奮得滿臉通紅。「我想我大概是……太意外了。而且,覺得受寵若驚。臨床教學課程裡,優秀的住院醫師太多了,譬如說,薇薇安‧趙。」
「沒錯,薇薇安是很優秀。」
「我猜她明年就會申請加入你們的團隊。」
穆漢德斯說:「毫無疑問,趙醫師的手術技巧很高超。此外,我知道還有好幾個住院醫師技術都很優異。不過,妳有沒有聽過一句俗話?只要受過良好的訓練,就連猴子也會動手術。關鍵在於要怎麼教會他什麼時候該出手。」
「我想,雷的意思是,我們想找的人必須具備優異的臨床判斷力。」亞契說:「而且必須具備團隊精神。在我們看來,妳在團隊作業中表現突出。妳必須和團隊中其他成員有充分的默契,不可以產生誤解。艾貝,我們很堅持這一點,團隊作業。當妳走進手術室開始作戰的時候,任何一個小地方都有可能出差錯,例如,儀器設備故障,下刀的時候不小心失手,或是心臟在運送的過程中出了差錯。我們必須合作無間,上刀山下油鍋,克服萬難達成任務。我們小組就是這樣。」
「而且我們會同甘苦共患難。」法蘭克‧茨威克說:「不管是在手術室裡,還是在日常生活裡。」
「百分之百。」亞契一邊說,一邊看著亞倫。「你說對不對?」
亞倫清了清喉嚨。「沒錯,我們同甘苦共患難。加入這個團隊有很多好處,這是其中之一。」
「沒錯,這就是其中一個好處。」穆漢德斯又補上一句。
這時候,大家忽然陷入一陣沉默,沒有人說話,只聽得到房間裡隱隱約約迴盪著布蘭登堡協奏曲輕柔的旋律。亞契說:「我最喜歡這一段。」接著,他把音響的音量開大。喇叭裡流瀉出悠揚的小提琴旋律,這時候,艾貝不知不覺又抬頭看著那幅油畫,看著畫中死神與醫生的對決。那場戰役是為搶救病人的生命,搶救病人的靈魂。
「你剛剛提到……還有別的好處。那是什麼?」艾貝問。
「舉例來說。」穆漢德斯開口說:「我擔任住院醫師期滿的時候,我已經負債累累,有一大筆學生貸款必須償還。所以,當他們徵召我的時候,這就是他們所提出來的一個優惠條件。貝賽醫院幫我還了所有債務。」
「這個我們倒是可以好好聊一聊,艾貝。」亞契說:「看看我們所提供的條件對妳有沒有吸引力。這些年來,年輕的外科醫生擔任住院醫師期滿的時候,年齡大概已經是三十歲左右了。他們大部分都已經結婚,也許還已經有一、兩個小孩子。可是他們負的債──妳說多少?十萬塊美金。他們不但負債,甚至連房子都沒有!他們至少必須工作十年才有辦法把債還清,到那個時候,他們都已經四十歲了,開始要煩惱小孩子上大學的學費了!」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真搞不懂,這些年為什麼還會有人想跑來當醫生。我只能說,他們幹醫生應該不是為了想賺錢。」
「也許可以這麼說。」艾貝說:「當醫生很辛苦,而且日子過得苦哈哈的。」
「不過,倒也不一定會這樣。這就是貝賽醫院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馬克跟我們說過,妳是靠別人資助才有辦法一路念到醫學院畢業的。」
「獎學金再加上貸款。大部分是貸款。」
「噢,那真是一種煎熬。」
艾貝無奈地點點頭。「我已經開始感覺到煎熬了。」
「妳念大學那幾年也是靠貸款嗎?」
「是的。我家裡的經濟狀況有點困難。」艾貝老實承認。
「聽妳說話的口氣好像覺得那是很丟臉的事。」
「也許應該說是……運氣不好吧。我弟弟住院住了好幾個月,而我們家卻沒有買保險。不過,話說回來,我出生長大的那個小鎮上,很多人都沒有買保險。」
「這就更能夠證明,妳一定很拚命很努力才有辦法熬過來。這裡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那是什麼滋味。雷來自一個移民家庭,他一直到了十歲的時候才會講英語。至於我,我是我們家族裡第一個上大學的。相信我,我們這裡沒有一個是波士頓富貴人家的紈袴子弟。我們都沒有一個有錢的老爹,也沒有信託基金在等著我們隨便花。我們都懂得跟艱苦的環境搏鬥是什麼滋味,因為我們都是過來人。我們這個團隊想找的人就是那種能夠排除萬難力爭上游的人。」
這時候,音樂的旋律已經接近尾聲,愈來愈高亢激昂,接著,在小喇叭和小提琴的協奏中,音樂戛然而止。亞契把音響關掉,看看艾貝。
「不管怎麼說,妳可以好好考慮考慮。」他說:「當然,現在我們還沒有正式提出什麼具體的條件,只是大概先跟妳聊一聊。怎麼說呢,呃……」說到這裡,亞契朝馬克笑了一下。「就像第一次約會。」
「我懂。」艾貝說。
「對了,我還要提醒妳一件事。到目前為止,妳是我們探詢的唯一一位住院醫師,也是我們唯一考慮的人選。如果妳夠明智的話,妳就不會跟其他的住院醫師提到這件事。我們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嫉妒心理。」
「我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麼。」亞契環顧四周,看看在座的每一個人。「我想,關於這件事,我們大家意見都一致,對不對,各位?」
大家都點點頭。
「我們有共識。」亞契說著,不覺微笑起來。他再次伸手去拿那瓶白蘭地。「這就是我所說的真正的團隊。」
「妳覺得怎麼樣?」在開車回家的路上,馬克問艾貝。
艾貝整個身體往後仰,靠在椅背上,興奮得無法克制。她大叫:「我好像在空中飄!老天,今天晚上實在太神奇了!」
「這麼說,妳很高興囉?」
「你開什麼玩笑?我嚇死了。」
「嚇死了?妳在怕什麼?」
「我怕我會搞砸,然後就什麼都沒了。」
他笑了起來,伸手過去揉揉她的膝蓋。「嘿,我們和所有的住院醫師一起工作過,懂嗎?我們很清楚,我們吸收的是最優秀的一個。」
「那麼,赫德爾大夫,這整件事有百分之幾是你在從中作怪呢?」
「噢,我也只有投一票的權利。我沒有那麼偉大。只不過,其他的人看法正好跟我完全一致。」
「是呀。」
「艾貝,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妳是我們的頭號人選,而且,我相信妳也看得出來,這是絕妙的安排。」
她往後靠在椅背上,不自覺地微笑起來,腦海中思緒起伏。長久以來,她並沒有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這裡工作三年半了,直到今天晚上,她才赫然驚覺。感覺上很像在美國健康維護組織的體系內做牛做馬。這些年,私人診所幾乎可以說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了,她看不到任何前景。至少在波士頓這個城市是看不到的。而她卻渴望留在波士頓。
因為波士頓有馬克。
「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我連做夢都會想。」她說:「我只是希望自己不會讓你們大家失望。」
「不可能的。我們這個團隊的人可不是瞎子,眼睛亮得很。我們很清楚我們要的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對妳的看法完全一致。」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然後她忽然問:「包括亞倫‧李維在內嗎?」
「亞倫?他有什麼理由不贊成?妳為什麼會這樣問?」
「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我和他太太聊過。伊蓮。我只是有一種奇怪感覺,亞倫好像很不快樂。你知道他曾經想過要離開嗎?」
「什麼?」馬克滿臉驚訝地看著她。
「他好像說什麼想搬到小鎮去。」
他大笑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伊蓮骨子裡是一個波士頓的城市女人。」
「這跟伊蓮沒有關係。想離開的人是亞倫。」
馬克沉默了好一會兒,悶不吭聲地開著車,一句話也沒說。後來,他終於開口說:「妳一定是誤會他的意思了。」
她聳聳肩。「也許吧。」
※
「麻煩把燈光調整一下。」艾貝說。
有個護士伸出手去挪動了一下手術照明燈,把光束集中在病患的胸口。手術的位置已經用黑色的麥克筆畫在病人的皮膚上,在第五根肋骨上方畫了兩個小叉叉,中間連著一條線。這個女人個子嬌小,胸口範圍很窄。她叫瑪莉‧艾倫,今年八十四歲,是一個寡婦。不久前,她說自己體重愈來愈輕,頭痛得很厲害,一個禮拜前住進了貝賽醫院。醫院幫她做了例行的X光檢驗,結果令人嚇了一跳。她的兩片肺葉有多處結狀腫瘤。入院這六天來,她已經做了無數化驗、掃描、X光檢查,從她的喉嚨插進一支支氣管內視鏡,甚至用長針刺進她的胸口,結果還是無法明確診斷出病因。
今天他們就會知道答案了。
衛蒂格醫師舉起手術刀,舉到下刀位置上方,做好準備姿勢。艾貝等著他下刀,可是他卻沒有任何動作,反而眼睛看著艾貝。他的口罩上方露出一對冷冷的藍眼睛,目光很凌厲。
「迪麥多,活體肺部組織切片的手術妳協助過幾次?」他問。
「大概五次吧。」
「這個病患的病歷妳熟不熟?妳看過她的胸部X光片嗎?」
「看過,老師。」
衛蒂格把手術刀遞給她。「那麼,醫生,這個病人交給妳了。」
艾貝一臉驚訝地望著他手上那把閃閃發亮的手術刀。將軍很少讓出他的手術刀,就算是對那些資深的住院醫師,他也很少這樣做。
她接下那把手術刀。亮晃晃的不鏽鋼刀抓在手上的感覺沉甸甸的。她穩住自己的手,開始往下切,在肋骨上方緊繃的皮膚上劃出一道開口。病患很瘦,瘦得簡直就像是皮包骨,皮下脂肪非常薄,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下刀的目標區。接著,她又輕輕切了一刀,切得更深,切開肋間肌。
現在,她已經切到了胸膜腔。
她把手指頭從切口伸進去,觸摸到肺部的表面,感覺軟軟的,像海綿一樣有彈性。「病人狀況正常嗎?」她問旁邊那個麻醉醫師。
「一切正常。」
「很好,現在把切口勾開。」艾貝說。
兩隻肋骨被勾開,切口也被撐開了。這時候,呼吸器又把一波氧氣灌進肺部,有一小片肺泡組織像氣球一樣脹起來,凸出到切口外面。艾貝把那個肺泡鉗住,肺泡還是脹著。
艾貝又看了麻醉醫師一眼。「還好嗎?」
「沒問題。」
於是,艾貝全神貫注看著那片露出來的肺泡組織。肺泡上的結狀腫瘤很明顯,一眼就看得到。她用手指頭摸摸那個腫瘤。「摸起來很硬。」她說:「不太對勁。」
「意料之中。」衛蒂格說:「從X光片上看起來,她已經需要接受化療了。我們只是要採取她的細胞組織做確認。」
「那麼,她的頭痛是什麼引起的?腦部新陳代謝的問題嗎?」
衛蒂格點點頭。「她身上的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八個月前她做X光檢查的時候,看起來很正常。現在她全身都是癌細胞了。」
「她已經八十四歲了。」有一個護士說:「至少她已經夠長壽了。」
艾貝切下一片楔形的肺泡組織,上面有腫瘤。她一邊切一邊納悶著,她是很長壽,但她過的是什麼樣的人生呢?昨天是她第一次看到瑪莉‧艾倫。她看到這位老太太坐在病房裡,悶不吭聲,一動也不動。窗口的遮陽簾被拉下來,病床上一片昏暗。瑪莉說,因為她頭很痛,所以就把遮陽簾拉下來了。太陽刺得我眼睛好痛。只有睡覺的時候才不會痛。我覺得自己身上有好多種痛……
求求妳,大夫,能不能給我更強的安眠藥?
艾貝把那片肺泡組織切下來之後,立刻把肺部的切口縫合起來。衛蒂格什麼話都沒說,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眼神還是跟平常一樣,冷冷的。其實,他不說話已經可以算是一種讚美了。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明白,只要能夠逃得過將軍的批評,就已經是一大勝利了。
最後,她把胸前的切口也縫合了,裝好了引流管。艾貝把沾滿了鮮血的手套脫下來,丟進旁邊那個上面標著「使用後」的箱子裡。
「接下來就是最困難的工作了。」艾貝一邊說,一邊看著護士推著輪床,把病人推出手術室。「該怎麼告訴她壞消息。」
「她自己心裡有數。」衛蒂格說:「病人自己都有預感。」
輪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他們跟在後面,走進恢復室。恢復室裡用布幕圍成幾個小隔間,裡面目前有四個手術後的病人,分別處於不同的甦醒階段。瑪莉‧艾倫在最裡面那一間,正開始要醒過來。她的腳動了一下,嘴裡呻吟著,扭著手想掙脫綁在手上的安全皮帶。
艾貝用掛在頸上的聽診器很快的聽聽病人的胸口,聽聽肺部的聲音。接著她說:「再給她五毫克的嗎啡,用靜脈注射。」護士拿起一小罐嗎啡硫酸鹽的快速靜脈注射包,打進病人的靜脈,劑量剛剛好足以緩和病人的痛苦,但病人還是可以漸漸恢復清醒。沒多久,瑪莉就不再呻吟了。心臟監視器螢幕上還是保持著穩定規律的波動。
「衛蒂格醫師,請問你現在可以填寫手術後醫療指示了嗎?」護士問。
房間裡忽然陷入一陣沉默。艾貝瞥了衛蒂格一眼,接著,她忽然聽到他說:「這裡由迪麥多醫師負責。」說完,他就走出去了。
幾個護士面面相覷。衛蒂格向來都會親自填寫手術後醫療指示。交給艾貝填寫,這個舉動代表他對艾貝的信任投票。
她把病歷表拿到桌上開始寫:轉到東五區,胸腔外科。診斷:肺部多重結狀腫瘤,肺部組織切片手術,手術後。狀態:穩定。她有條不紊地往下寫。飲食指示、用藥指示、活動指示。寫到緊急狀況代號那一行,她不假思索地寫下:最高警戒。
接著,她隔著桌子看看瑪莉‧艾倫。瑪莉一動也不動地躺在輪床上。她心裡想,活到八十四歲卻要飽受癌症的折磨,眼看著自己剩沒幾天好活,每天在痛苦中掙扎,真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滋味。病人會選擇早一點解脫,死得舒服一點嗎?艾貝也不知道。
「迪麥多醫師?」她忽然聽到對講機裡有人在呼叫她。
「什麼事?」艾貝說。
「十分鐘之前,東四區有人在呼叫妳。他們要妳過去。」
「神經外科嗎?他們有沒有說什麼事?」
「好像跟一個名叫塔利歐的病人有關。他們要妳過去跟她的丈夫談一談。」
「凱倫‧塔利歐已經不是我的病人了。」
「抱歉,大夫,我只是負責轉達。」
「好的,謝謝你。」
艾貝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瑪莉‧艾倫的輪床旁邊,再看了一眼心臟監視器的螢幕,看看她的生命跡象數據。她的脈搏跳得有點快,身體扭動著,又開始發出呻吟。看樣子她還是很痛。
艾貝看看護士。「再給她兩毫克的嗎啡。」她說。
※
心臟電擊器監視螢幕上的光點維持著緩慢而穩定的波動。
「她的心臟很強壯。」喬‧塔利歐喃喃說著。「她的心臟不願意放棄。她想活下去。」
他坐在他太太的床邊,緊緊抓著她的手,眼睛看著示波器螢幕彎彎曲曲的綠色線條。在堆滿了儀器的房間裡,他看起來顯得有點困惑。到處都是管子,顯示螢幕,抽吸幫浦。他看起來又困惑又恐懼。他全神實注地看著心電圖監視螢幕,那副模樣彷彿他認定只要看穿了那個神祕盒子的奧祕,他就可以看懂所有的儀器,彷彿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搞懂,為什麼自己會坐在這裡,坐在他心愛的女人旁邊,為什麼他心愛的女人拚命讓自己心臟繼續跳動。
已經是下午三點了,距離事故發生已經過了六十二個鐘頭了。六十二個鐘頭之前,那個喝醉酒的傢伙開車撞上了凱倫‧塔利歐的車子。她今年三十四歲,愛滋病毒抗體檢查陰性反應,沒有癌細胞,沒有任何傳染病。然而,她卻已經呈腦死狀態。簡單地說,她簡直就像一家器官超級市場,健康的器官全部都可以捐贈,任憑挑選。心臟、肺臟、腎臟、胰臟、肝臟、骨髓、眼角膜、皮膚……如果把她全身的器官全部摘取,至少可以救活六個人的性命。就算救不活,至少也可以改善受贈者的狀況。
艾貝拉開一條凳子,坐在他對面。到目前為止,她是唯一一個真正有花時間和喬面對面談過話的醫生,所以現在護士才會叫她來跟他談,勸他在文件上簽字,同意讓他的太太自然死亡。她靜靜地陪著他坐在那邊,坐了好一會兒。凱倫‧塔利歐的身體橫在他們兩個中間。她的胸口一起一伏,隨著儀器所設定的每分鐘二十次的頻率起伏。
「你說得沒錯,喬。」艾貝說:「她的心臟確實很強壯,還可以撐一段時間。只可惜,她沒辦法永遠撐下去。她的身體遲早會知道的。她的身體遲早會了解的。」
喬隔著病床看著她。他顯然沒有睡覺,兩眼通紅,紅紅的眼眶噙滿淚水。「妳說了解是什麼意思?」
「我們人活著必須依賴大腦。大腦不光只是用來思考和感覺,它同時也是我們身體其他部位存在的目標。當這個目標消失了,心臟、肺臟,所有的器官就會開始衰竭。」說到這裡,艾貝看著呼吸器。「那台機器就是用來代替她呼吸的。」
「我知道。」喬用雙手搓搓自己的臉。「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艾貝沒有說話。喬坐在椅子上前後搖晃,雙手抓著頭髮,喉嚨發出一種格略的嗚咽聲。一個大男人在別人面前哭泣,最大的限度大概就是這樣了。當他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頭髮都被淚水沾濕了,整個豎起來。
他又看了監視器螢幕一眼。整個房間彷彿只有那部儀器他看了會有一點安全感。「做這個決定好像還太早。」
「你錯了,時間已經很緊迫了。那些器官已經撐不了多久,很快就會開始腐壞了。這樣一來,那些器官就沒有用了。喬,腐壞的器官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他隔著他太太的身體看著她。「妳有帶文件來嗎?」
「我帶來了。」
他根本就沒有仔細看那些文件就直接在底下簽了名,然後就拿還給艾貝。一位加護病房護士和艾貝本人就是他簽名的見證人。這份文件拷貝會放進凱倫‧塔利歐的資料裡,送到新英格蘭器官銀行,輸入貝賽醫院移植器官調度員的檔案。接下來,醫院就會進行器官摘取。
當凱倫‧塔利歐長眠之後,很久很久以後,她身體的某些部分還會一直活著。那顆心臟曾經在她的胸腔裡生氣盎然地搏動著,陪伴她度過漫長的歲月,陪著她在五歲那年活蹦亂跳地玩耍,陪著她在二十歲那年結婚。她二十一歲那年生孩子的時候,她的心臟曾經承受過巨大的壓力。今後,那顆心臟將會在一個陌生人的胸膛繼續搏動。那大概是人的生命最接近永恆的型態了。
然而,對喬‧塔利歐來說,這一切恐怕起不了什麼安慰作用。此刻,他也只能靜靜地坐在床邊,守著他心愛的妻子。
※
艾貝找到薇薇安‧趙的時候,薇薇安正在手術室的更衣室裡脫衣服。薇薇安剛剛完成了四個鐘頭的緊急手術,然而,她幾乎沒有流下半滴汗。她的刷手服丟在旁邊的板凳上,上面完全看不到流汗的痕跡。
艾貝說:「家屬已經同意捐贈器官了。」
「文件簽好了嗎?」薇薇安問。
「簽好了。」
「那就好。我會叫他們做淋巴球交叉配對試驗。」薇薇安伸手拿了一件新的刷手服上衣。現在她身上只穿著胸罩和內褲,削瘦平坦的胸前肋骨清晰可見。艾貝忽然想到男性的尊崇地位那個故事。她心裡想,照理說,男子氣概應該是表現在精神上,而不是身體上。「她目前的生命機能怎麼樣?」薇薇安問。
「目前很穩定。」
「必須讓她的血壓維持正常,讓她的腎臟有足夠的水分。要找一對AB型陽性的好腎臟可沒那麼容易,不是每天都有的。」薇薇安穿上一條繫帶褲,套上一件襯衫,每個動作看起來都是那麼乾淨俐落,優雅細膩。
「妳會自己動手摘取器官嗎?」艾貝問。
「要是我的病人可以分配到心臟,我會自己動手。摘取器官很容易,不過,要把器官植入人體,血管的銜接就是大工程了。」薇薇安關上衣櫃的門,把掛鎖扣上。「妳現在有空嗎?我介紹喬許給妳認識。」
「誰是喬許?」
「我那位臨床教學組的病人。他現在人在內科加護病房。」
她們走出更衣室,沿著走廊走向電梯。厫薇安腿太短,為了跟得上別人只好加快腳步,有時候簡直快得像在行軍。「妳必須長時間觀察一個病人,看到他手術前和手術後的差別,否則妳根本無法判斷心臟移植手術究竟算不算成功。」薇薇安說:「所以,我要讓妳看看他手術前的模樣,也許這樣妳心裡就會舒服一點。」
「這話怎麼說?」
「妳的女病人心臟很好,腦子卻已經死了。我那個小男孩腦子很健全,可是心臟卻等於已經沒有作用了。」說到這裡,電梯門開了,薇薇安跨進電梯。「只要妳能夠走出悲情,妳就會發現自己做的事是很有道理的。」
電梯開始動了,她們兩個都沒有再說話。
艾貝心裡想,當然有道理。非常有道理。薇薇安看得很清楚,可是那個景象卻始終盤據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老是忘不了那兩個女孩子站在她們母親床邊,不敢伸手去碰她……
薇薇安在前面帶路,走向內科加護病房。
喬許‧奧戴躺在第四床。
「這幾天他睡覺的時間很長。」護士輕聲細語地說。她是一個長相甜美的金髮女郎,胸前的名牌上寫著:漢娜‧勒夫,證照護士。
「是因為換了藥的關係嗎?」薇薇安問。
「我想是因為他太憂鬱的緣故吧。」漢娜搖搖頭,嘆了口氣。「從他住院那一天開始,我已經照顧他好幾個禮拜了。妳知道嗎?他實在是個很好的孩子,真的很好。一個小迷糊。可是最近這幾天,他幾乎整天在睡覺,要不然就是整天盯著他那些小紀念品。」她朝著床邊的小桌子邊點頭。小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獎牌和勳章綬帶,排得整整齊齊。其中有一條綬帶是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留下的──「松木火柴盒小汽車幼童軍大會」的榮譽獎章。艾貝知道什麼是「松木火柴盒小汽車幼童軍大會」,因為她弟弟和喬許‧奧戴一樣也是幼童軍。
艾貝走到床邊。那個男孩子看起來比她想像中要年輕得多。根據漢娜‧勒夫手上拿的病歷資料,男孩子的年齡是十七歲,可是光看外表會誤以為他只有十四歲。他床邊佈滿了糾纏凌亂的塑膠管,包括靜脈注射管、動脈導管和史旺蓋茲肺動脈導管。其中第三種導管是用來監視右心房和肺動脈的血壓。從床頭上方的監視螢幕,艾貝可以看到他的右心房壓力。指數很高。這個男孩子的心臟太虛弱了,輸送血液的力道不足,血液都阻塞在靜脈系統。就算不去看監視螢幕,只要瞄一眼這個孩子的頸部血管,她就知道他是什麼毛病了。他的靜脈血管浮腫。
「妳知道眼前這個孩子的來歷嗎?兩年前他還是雷汀高中的棒球明星。」薇薇安說:「我不懂棒球那玩意兒,所以我沒辦法判斷他的打擊率到底算不算高明。不過,他爸爸似乎很引以為傲。」
「噢,他爸爸真的很得意。」漢娜說:「前幾天他來看兒子的時候,手上還拿著棒球和手套。後來,他居然跟他兒子玩練起投球來,我氣得把他趕出去。」漢娜笑著說:「那個老子跟兒子一樣瘋狂!」
「他生病多久了?」艾貝問。
「他已經一整年沒有去學校了。」薇薇安說:「大約兩年前他感染了病毒,克沙奇B型病毒。不到六個月,他已經罹患了充血性心力衰竭。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在加護病房住了一個月了,等待適合的心臟做移植手術。」說到這裡,薇薇安忽然停下來,並且笑起來。「對不對,喬許?」
那個男孩張開眼睛,瞇起眼睛看著她們兩個,彷彿隔著好幾層薄紗。他眨了幾下眼睛,然後對著薇薇安笑起來。「嗨,趙醫師。」
「我有看到好幾條新的勳章綬帶了。」薇薇安說。
「噢,妳說那些。」喬許骨溜溜地轉了轉眼睛。「不知道我媽是從哪裡挖出來的。妳也知道,她什麼老古董都留著,捨不得丟掉。她甚至還收藏著一個寶貝塑膠袋,裡面裝的是我嬰兒時期的乳牙。光想都覺得噁心。」
「喬許,我帶了一個人來跟你認識一下。這位是迪麥多醫師,我們另一位外科住院醫師。」
「你好,喬許。」艾貝說。
那男孩看了好半天眼睛才完全看清楚。可是,他一句話也沒說。
「可以讓迪麥多醫師幫你檢查一下嗎?」薇薇安問。
「為什麼?」
「因為等你換了新的心臟以後,你就會像電視卡通裡面那個瘋狂的大野狼和嗶嗶鳥一樣,連抓都抓不住。到時候我們想叫你躺下來做檢查恐怕都很困難了。」
喬許笑了起來。「妳真的很會鬼扯。」
艾貝走到床邊,喬許已經把他的袍子掀起來,露出胸口。他的胸口皮膚很白,沒有長毛,看起來不像十幾歲的青少年,反而像個小孩子。她把手輕輕按在他心臟上方,感覺到他微弱的心跳,彷彿一隻小鳥在肋骨圍成的籠子裡軟弱無力地拍著翅膀。她用聽診器壓著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聲。在那短暫的片刻,她知道那個男孩一直盯著她看,眼神小心翼翼,充滿狐疑。她在小兒科的病房看過太多小孩子露出那樣的眼神。那些孩子都在醫院裡住得太久了,他們都已經領悟了一件事,那就是,每當有另外一個醫生來看他們的時候,那就意味著另外一種痛苦來臨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站直起來,把聽診器塞進口袋裡。這時候,她看到男孩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就這樣嗎?」他說。
「就這樣。」艾貝用手把醫師袍撫平。「對了,喬許,你最喜歡哪一支棒球隊?」
「那還用問嗎?」
「噢,對了,當然是波士頓紅襪隊。」
「我爸把他們所有的比賽全部幫我錄下來了。我們從前常常到公園球場去看比賽,我和我爸爸。等我回到家以後,我要把那些比賽全部看個過癮。所有的錄影帶。我要整整看他三天三的棒球……」說到這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口高含氧量的空氣,然後抬頭看著天花板。他囁囁嚅嚅地說:「趙醫師,我好想回家。」
「我知道。」薇薇安說。
「我想再回去看看自己的房間。我想念我的房間。」說到這裡,他嚥了一口唾液,可是卻已經壓抑不住自己的哽咽。「我想看看自己的房間。就這樣而已。我只是想再看看自己的房間。」
漢娜立刻走到他旁邊,伸出雙臂圈住那個大男孩,把他摟在懷裡,輕輕搖晃著。他努力壓抑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緊捏著拳頭,臉埋在她的頭髮裡。「沒關係。」漢娜輕聲細語地說:「孩子,想哭就哭出來。我在這裡陪你,喬許,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只要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沒事了。」艾貝看到男孩的肩膀上方露出漢娜的眼睛,漢娜也正在看著她。那位護士臉上佈滿了淚水。那不是喬許的淚水,而是她自己的。
艾貝和薇薇安默默走出房間。
她們走到護理站,艾貝看著薇薇安在一份雙頁複寫的文件上簽名,申請淋巴球交叉配對試驗,試驗對象是喬許‧奧戴和凱倫‧塔利歐的血液。
「妳多快可以動手術?」艾貝問。
「也許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進手術房了。愈快愈好。昨天他已經發作了三次心室心動過速,心律很不穩定。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薇薇安在旋轉椅上轉過來看著艾貝。「我真希望看到那個孩子能夠回家去看紅襪隊的比賽。妳呢?」
薇薇安的表情還是像平常一樣,平靜冷漠,看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艾貝心裡想,也許薇薇安的心腸軟得像豆腐一樣,只不過她絕對不會顯露出來。
「趙醫師?」病房職員突然開口問她。
「怎麼了?」
「我剛剛打電話到外科加護病房,請他淋巴球交叉配對試驗。他們說他們已經幫凱倫‧塔利歐做過配對了。」
「那太好了。可見我帶的實習醫師滿搞得清楚狀況。」
「可是,趙醫師,他們配對的對象不是喬許‧奧戴。」
薇薇安突然猛轉頭看著那個職員。「你說什麼?」
「外科加護病房說,他們是和另外一個病人做配對。那是一位自費病人,名叫妮娜‧福斯。」
「可是喬許已經命在旦夕,沒辦法再等下去了!他在名單上是第一順位。」
「可是他們告訴我,那顆心臟要移植給另外一位病人。就是這樣。」
薇薇安猛站起來,三步併作兩步衝到電話旁邊,按了一個號碼。過了一會兒,艾貝聽到她在說:
「我是趙醫師。我想知道凱倫‧塔利歐的淋巴球交叉配對試驗是誰申請的。」她聽著電話裡的聲音,然後皺起眉頭,掛斷電話。
「他們有告訴妳是誰嗎?」艾貝問。
「有。」
「那是誰申請的?」
「馬克‧赫德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