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貝把那個冷藏盒放在大腿上,緊緊抱住,心裡想,喬許‧奧戴的命在我手上。中午時刻,波士頓的路上交通還是像平常一樣擁擠,塞車塞得很厲害。不過,面對救護車閃爍的警示燈,車流卻彷彿出埃及記裡的紅海一樣,奇蹟似的分開了。艾貝從來沒有坐過救護車。要是換成別的時候,也許這趟車會坐得很過癮。波士頓的駕駛人是全世界最野蠻的,能夠眼看著他們乖乖讓路,那種感覺一定很痛快。可是現在,她滿腦子想的只有大腿上抱著的那顆心臟。她心裡明白,每多耽擱一秒鐘,也就等於喬許‧奧戴的生命又被剝奪了一秒鐘。
「裡頭那個還是新鮮貨吧,對不對,大夫?」救護車駕駛問她。這位駕駛名叫傅立歐,看他胸前的名牌就知道。
「一顆心臟。」艾貝說:「一顆很健康的心臟。」
「要給什麼人?」
「一個十七歲的小男生。」
這時候,傅立歐特技表演似的繞過一長排停住不動的車子,他那兩隻靈敏的手轉動方向盤的時候顯得氣定神閒,駕輕就熟。「我載過腎臟,從機場。不過,老實告訴妳,這是我第一次載心臟。」
「我也是。」艾貝說。
「那應該可以撐──好像是五個鐘頭吧,對不對?」
「差不多。」
傅立歐瞥了她一眼,笑一笑說:「妳放心,等我們抵達的時候,妳至少還可以剩下四個半鐘頭。」
「我擔心的不是這顆心臟,而是那個孩子。不久之前,我聽到的消息是,他的狀況不太妙。」
傅立歐更專心地看著前面路上的車子。「我到了。頂多再五分鐘。」
這時候,無線電忽然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二十三號,貝賽呼叫,二十三號,貝賽呼叫。」
傅立歐把麥克風拿起來。「二十三號,傅立歐。」
「二十三號,現在立刻回貝賽室。」
「不可能。我正要把活器官送到麻州總醫院。聽到了嗎?我正在往麻州總醫院的路上。」
「二十三號,你的命令是立刻回貝賽。」
「貝賽,叫別的車試試看,可以嗎?我車上有活器官──」
「這道命令就是針對二十三號車。立刻回來。」
「這是誰的命令?」
「亞倫‧李維醫師直接下令。不要去麻州總醫院。聽到了嗎?」
傅立歐瞥了艾貝一眼。「這是怎麼回事?」
艾貝心裡想,老天,被他們發現了,被他們發現了。他們會想盡辦法阻止我們……
她低頭看看裝著凱倫‧塔利歐心臟的那個冷藏盒。她想到那個十七歲的男孩,想到未來還有多少燦爛歲月在等著他。
她說:「不要回去。繼續走。」
「妳說什麼?」
「我說,繼續走。」
「可是他們命令我──」
「二十三號,貝賽呼叫。」無線電突然又發出聲音。「請回答。」
「把我送到麻州總醫院去。」艾貝說:「聽我的話。」
傅立歐又瞄了一眼無線電。「老天。」他說:「可是──」
「算了,讓我下車!」艾貝命令他。「剩下的路我用走的!」
這時候,無線電又開始說:「二十三號,貝賽呼叫。請立刻回答。」
「噢,去你的。」傅立歐朝著無線電喃喃唸了一句。
接著,他猛踩油門。
救護車停靠站有一個護士在那邊等,她身上穿著綠色的刷手服。艾貝手上提著冷藏盒下車的時候,那個護士立刻問她:「貝賽來的嗎?」
「這裡有一顆心臟。」
「跟我來。」
艾貝趁那個空檔匆匆向傅立歐揮手道謝,然後就跟在那位護士後面走進急診室。艾貝幾乎是用跑的,走廊沿路的景象和人群擁擠的大廳像跑馬燈似的一閃而逝。接著,他們跨進一部電梯,護士把鑰匙插進緊急啟動插口。
「那孩子怎麼樣了?」艾貝問。
「我們已經幫他接上體外心肺循環機。沒辦法再等了。」
「他又需要急救了嗎?」
「急救一直沒有停過。」護士瞥了那個冷藏盒一眼。「妳手上的東西就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她們跨出電梯,連走帶跑地穿越一扇自動門,走進外科樓區。
「到了。我把心臟拿進去。」那位護士說。
透過窗戶,艾貝可以看到手術室裡有十幾個戴著口罩的人。當那位護士把冷藏盒從門口交給另一位機動勤務護士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轉頭過來看。接著,他們立刻打開冷藏盒,把心臟從冰堆裡拿出來。
「如果妳換上乾淨的刷手服,妳就可以進去了。」有一個護士對她說:「沿著走廊走到底就是女性更衣室。」
「謝謝,我是有點想進去。」
過了一會兒,艾貝已經披上新的刷手服,戴上手術帽和鞋套。當她進到手術室的時候,手術小組已經把喬許‧奧戴受損的心臟拿出來了。艾貝悄悄地擠進那一群裡面,然而,前面人擠人,她什麼都看不到。不過,她可以聽得到那些外科醫師在交談。她忽然放鬆下來,甚至有一種彷彿回到家的感覺。所有的手術室看起來都一樣,一樣的不鏽鋼材質,一樣的藍綠布幔,一樣的明亮燈光。只不過,這裡的人工作的氣氛有點不一樣。通常,這要看帶頭的外科醫師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人就會帶來什麼樣的氣氛。
手術室裡交談的氣氛很輕鬆,由此看來,和伊凡‧塔拉索夫這樣的外科醫師一起工作應該是很愉快的。
艾貝悄悄繞到手術檯前端,站在麻醉醫師旁邊。頭頂上就是心電圖監視螢幕,螢幕上的光點線是平的。所以說,喬許胸腔裡的心臟沒有在跳動,循環機能目前完全由體外心肺循環機來承擔。他的眼皮被膠帶黏住了,這樣是為了保護他的眼角膜,以免角膜乾燥脫水。他的頭髮被一頂紙帽子罩住了,只剩下額頭的地方露出一小撮黑色的鬈髮。她心裡想,他還活著。孩子,你一定會活過來的。
那位麻醉醫師瞄了艾貝一眼。「妳是從貝賽來的嗎?」他悄悄地問。
「是我送心臟來的。現在狀況怎麼樣了?」
「已經很久了,中間碰到好幾次危險,不過,最危險的狀況已經熬過去了。塔拉索夫動作很快,他現在已經開始在處理主動脈了。」說著,他朝著那位領頭的外科醫師點點頭。
伊凡‧塔拉索夫長著雪白的眉毛,目光柔和,那副模樣看起來就像人見人愛的慈祥老爺爺。他正在叫旁邊的護士拿一根新的縫線針給他,叫她再多吸掉一點血。他講話的口氣很溫和,彷彿在說,麻煩一下,請再多給我一杯咖啡。他沒有刻意展現令人目眩的特技,也不會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就像一個平平凡凡的技術人員,安安靜靜地埋頭努力工作。
艾貝又抬頭瞄了一眼監視螢幕。那條光點線還是平的。
還是沒有生命跡象。
※
喬許‧奧戴的父母在等候室裡哭泣。那是喜極而泣。四周的人臉上都掛著笑容。時間是下午六點,他們的苦難終於結束了。
「新的心臟狀況很好。」塔拉索夫醫師說:「事實上,才剛移植上去,心臟就開始跳動了,我們都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顆心臟很健康很強壯,我相信,它會陪伴喬許走一輩子。」
「我們也沒有想到會這樣。」奧戴先生說:「我們只是聽他們說,喬許被送到這裡來,好像有什麼緊急狀況。我們本來以為──我們本來以為──」說到這裡,他忽然轉過去抱住他太太。他們緊緊抱在一起,不發一語。他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有位護士輕聲細語地說:「奧戴先生,奧戴太太?你們想看看喬許嗎?他已經快要醒過來了。」
塔拉索夫看著護士帶奧戴夫婦走進恢復室,臉上洋溢著笑容。然後他轉身看著艾貝,那雙藍眼睛在絲框眼鏡裡閃閃發亮。「我們幹這行就是為了這個。」他輕聲地說:「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
「這次真的好險。」艾貝說。
「豈只好險,簡直是驚心動魄。」他搖搖頭說:「我已經太老了,禁不起這樣的驚嚇。」
他們走進外科醫師休息室。他倒了兩杯咖啡,把頭上的手術帽拿掉,露出滿頭凌亂的灰髮。他的模樣看起來不像聲名卓著的胸腔外科權威,反而比較像是大學裡那種不修邊幅的老教授。他拿了一杯咖啡給艾貝。「妳回去告訴薇薇安,下回有事要早點講,免得我措手不及。」他說:「我接到她的電話之後,過沒一下子,病人突然就送上門了。差一點就變成我被送去急救。」
「薇薇安自有分寸,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所以她才會把那孩子交給你。」
他笑了起來。「薇薇安‧趙永遠都是胸有成竹,她永遠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打從念醫學院的時代開始,她就是那樣了。」
「她是個很了不起的總醫師。」
「妳也是貝賽醫院臨床教學的外科醫師嗎?」
艾貝點點頭,啜了一口咖啡。「第二年。」
「很好。這一行的問題就是女人太少了。到處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硬漢牛仔,他們滿腦子想的就是拿刀子往別人身上割。」
「這似乎不太像醫生會講的話。」
這時候,有幾個醫生擠在咖啡壺前面,塔拉索夫看了他們一眼。「偶爾褻瀆一下神明。」他悄悄地說:「有益身心健康。」
艾貝把杯子裡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光,然後瞄了一眼手錶。「我得回貝賽去了。其實我根本就不應該留在這裡看你們動手術。不過,我很高興我還是留下來看了。」她對他笑了一下。「謝謝你,塔拉索夫醫師,謝謝你救了那孩子的命。」
他搖搖頭。「其實我只不過像是個水電工,迪麥多醫師。」他說:「真正關鍵的零件是妳帶來的。」
※
計程車把艾貝載到貝賽醫院大廳門口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七點了。她一進門就聽到天花板上的廣播系統在呼叫她的名字。她一把抓起內線電話。
「我是迪麥多。」她說。
「迪麥多醫師,我們已經呼叫妳好幾個鐘頭了。」總機小姐說。
「薇薇安‧趙說過會幫我代班。她身上帶著我的呼叫器。」
「妳的呼叫器就在我們總機房的桌上。是帕爾先生要找妳。」
「妳是說傑瑞米‧帕爾嗎?」
「他的分號碼是五六六,管理部。」
「現在已經晚上七點了,他還在那裡嗎?」
「五分鐘之前他還在那裡。」
艾貝掛斷電話,忽然覺得有點緊張,胃裡一陣翻攪。傑瑞米‧帕爾,貝賽醫院的院長。他只負責行政管理,本身不是醫生。先前她只和他講過一次話,在新任實習醫師的年度歡迎餐會上。那一次,他們兩個握握手,簡單寒暄了幾句,然後帕爾就走開了,過去跟其他的實習醫師打招呼。那次短暫的會面在她心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是一個臨危不亂的人,還有,他身上穿著高級的名牌西裝。
自從那次餐會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跟他正式見面過,只有偶爾在電梯裡或是在走廊上碰到的時候彼此點頭打個招呼。其實,她很懷疑他是不是還記得她的名字。現在已經晚上七點了,他居然在呼叫她。
絕對沒好事。她心裡想,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她拿起電話,撥了薇薇安家裡的號碼。她必須先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打電話給帕爾。薇薇安一定知道。
電話沒有人接。
艾貝掛斷電話,心裡愈來愈覺得事情不對勁了。時候到了,該面對後果了。我們做了一個決定,我們救了一個孩子的命。他們怎麼能怪我們呢?
她心頭怦怦跳。她搭電梯到二樓。
管理部的天花板上只有一排螢光燈,光線昏暗,艾貝沿著那排螢光燈往前走。地面上鋪著地毯,走起路來無聲無息,走廊兩邊的辦公室裡面一片漆黑,幾張祕書的辦公桌都已經空無一人。不過,走廊盡頭有一扇關著的門,底下的門縫露出燈火。有人還在那間會議室裡。
她走到門口,敲敲門。
門開了,傑瑞米‧帕爾站在門口看著她,面無表情。他身後的會議桌旁邊坐了五、六個人。她大略瞄了一眼,看到有比爾‧亞契、馬克,還有穆漢德斯。心臟移植小組的成員都在裡面。
「迪麥多醫師。」帕爾說。
「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們在找我。」艾貝說:「我人不在醫院裡。」
「我們知道妳去什麼地方。」帕爾走出會議室,馬克跟在他後面走出來。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兩個大男人和她正面相對。門半開著,她看到亞契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門口把門關上,不讓她看到裡面。
「到我的辦公室來。」帕爾說。才一進門,他立刻砰的一聲用力把門關上,對她說:「妳知道妳闖了什麼禍嗎?妳明白嗎?」
艾貝看看馬克,但馬克面無表情。這就是她最害怕的:她心愛的男人永遠戴著面具,她永遠看不透。
「喬許‧奧戴活下來了。」她說:「心臟移植救了他一命。我想不透我究竟犯了什麼錯。」
「錯就錯在妳為了救他所採取的手段。」帕爾說。
「我們沒辦法就這樣站在他床邊,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掉。那孩子還那麼年輕,他不應該就這樣──」
「艾貝。」馬克說:「我們不是在質疑妳的本意。妳的本意是好的,我們當然知道妳是好意。」
「赫德爾,你在扯什麼好意不好意?」帕爾忽然大聲叱喝:「他們偷走了一顆心臟!他們明知故犯,而且,他們根本不在乎會拖累什麼人!護士、救護車駕駛,甚至連林醫師也被他們扯進去!」
「艾貝只不過是做她該做的事。她只不過是執行總醫師的指示。就是麼一回事。奉命行事。」
「這件事一定要追究到底。光是開除總醫師是不夠的。」
開除?薇薇安?艾貝看看馬克,想看看他的反應,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薇薇安已經承認這一切都是她幹的。」馬克說:「她承認她逼迫妳和那幾個護士要照她話去做。」
「我不相信迪麥多醫師這麼容易就會被人脅迫。」帕爾說。
「那麼林又怎麼說?」馬克說:「他當時也在手術室裡。難道你也要把他踢出醫院嗎?」
「林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帕爾說:「他只不過是到那裡去摘取腎臟。他只知道麻州總醫院那邊有一個病人在等待移植器官。而且,病歷表裡面有一份指定受贈人的簽署文件。」說到這裡,帕爾又轉身看著艾貝。「那份文件就是妳起草的,而且就是在妳的見證下簽署的。」
「是喬‧塔利歐自願簽署的。」艾貝說:「是他同意那顆心臟必須給那個男孩。」
「換句話說,你不能指控任何人偷竊器官。」馬克強調說:「帕爾,這一切都是完全合法的。薇薇安很清楚該怎麼操控別人,所有的人都是任憑她擺佈的,包括艾貝在內。」
艾貝正想開口說話,幫薇薇安講幾句話,可是,她發現馬克正用一種充滿權威的眼神看著她,彷彿在警告她:小心!不要自掘墳墓!
「有個病人到我們醫院來,準備要移植心臟。可是現在,我們卻沒有心臟可以給她。我該怎麼跟她的丈夫交代呢?『福斯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把那顆心臟移植到別人身上去了。』」說著,帕爾又轉過來看著艾貝,臉色陰沉,怒氣沖天。「迪麥多醫師,妳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住院醫師,做這種決定已經明顯越權。妳沒有資格做這種決定。福斯已經發現妳幹的好事,現在,整個貝賽醫院都將因此付出代價。事情大條了。」
「算了吧,帕爾。」馬克說:「沒那麼嚴重吧。」
「你以為維克多‧福斯不會找律師來控告我們嗎?」
「憑什麼控告我們?我們有一份病患家屬簽署的指定受贈人的聲明書,那顆心臟本來就一定要移植給那個男孩子。」
「那是因為被她誘拐,那個丈夫才會簽字!」帕爾怒氣沖沖的指著艾貝說。
「我只不過是告訴他喬許‧奧戴的事情。」艾貝說:「我告訴他那個男孩子只有十七歲──」
「光是為了這件事,我就應該把妳開除了。」帕爾說。接著,他看看手錶。「從七點三十分開始──也就是從現在開始──妳已經不再是本院臨床教學組的住院醫師了。」
艾貝滿臉驚訝地看著他。她想開口爭辯,可是卻發現自己喉嚨很乾,擠不出聲音來。
「你不能這樣做。」馬克說。
「為什麼不行?」帕爾說。
「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原因。因為只有臨床教學組的主任才能做這種決定。我太了解將軍了,我不認為他會容忍別人冒犯他的權力。此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們的外科住院就已經人手不足了。萬一再少了艾貝,那就等於胸腔科的醫師輪值每天晚上都會缺人。帕爾,他們會過度勞累。過度勞累就很容易犯錯。如果你真想要律師上門來控告我們,那就隨你的便吧。」說著,他瞄了艾貝一眼。「妳明天晚上要輪值,對不對?」
她點點頭。
「所以囉,帕爾,你打算怎麼辦?」馬克說:「你認為還有哪個第二年的住院醫師有這種本事呢?你有辦法立刻找到人來替代她嗎?」
傑瑞米‧帕爾瞪了馬克一眼。「人力不足只是暫時的。相信我,過一陣子就好了。」接著,他轉身看著艾貝。「明天妳就會知道我們要怎麼處置妳。現在妳先給我滾蛋,我不想看到妳。」
艾貝兩腿發軟,勉強走出帕爾的辦公室,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她忽然感到一陣茫然,腦海裡一片空白。她勉強沿著走廊往前走,走到一半就停住了。那種茫然的感覺忽然令她覺得很想哭。她本來已經快要忍不住了,當場就要哭出來了,還好馬克正好走到她身邊。
「艾貝。」他搭著她的肩膀,把她轉過來面對自己。「這整個下午,這裡就像戰場一樣。妳知道今天自己在幹什麼嗎?」
「我只是想救一個男孩子的命。這就是我今天幹的事情!」她聲音開始顫抖,終於忍不住哭出來了。「馬克,我們救了他。這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我並不是奉命行事。我是發自內心去做這件事的。是我自己的心意。」她忿忿不平地用力擦掉眼淚。「要是帕爾想對付我,那就隨便他。我可以坦然面對任何道德委員會,我會當他們的面把事實說出來。一個是十七歲的男孩,一個是有錢人的太太,你要選哪一個?馬克,我會把真相全部說出來。也許我還是一樣免不了被開除,不過,我不會乖乖就範束手就擒的,我不會讓他好過的。」說完,她又轉身繼續沿著走廊往前走。
「還有別的辦法,更簡單的辦法。」
「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妳聽我說。」他又抓住她的手臂。「讓薇薇安一個人去頂罪吧。反正她已經打算要這樣做了。」
「我並不只是因為聽她的話才這樣做的。」
「艾貝,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妳又何必拒絕!薇薇安已經承擔了所有的罪過。她這樣做就是為了要保護妳和那些護士。妳就成全她吧。」
「那她會怎麼樣?」
「她已經辭職了。彼得‧戴尼會接替她擔任總醫師。」
「那薇薇安要去什麼地方工作?」
「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貝賽醫院管不著。」
「她做這件事正是為了盡她的本分,她救了病人的性命。你們怎麼可以因為她救了病人而開除她!」
「因為她違反了我們這裡的第一守則。這條守則就是團隊默契。這家醫院容不下薇薇安‧趙這種自我中心任性妄為的人。這裡的醫生如果不是我們的同志,就是我們的敵人。」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妳呢?妳要當我們的同志,還是要當我們的敵人?」
「我不知道。」她猛搖頭,感覺自己又快要哭出來了。「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
「艾貝,好好想一想,妳必須做一個選擇了。或者應該說,妳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薇薇安已經當滿了五年的住院醫師。她已經取得了專科醫師資格,可以到任何一家醫院去工作,或是開一家外科診所。可是妳呢?妳才剛完成實習醫師的階段沒多久,現在還是住院醫師。要是妳現在被開除了,妳就永遠當不了外科醫師了。那妳怎麼辦?下半輩子到保險公司去幫別人做體檢嗎?妳要這樣嗎?」
「不要。」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很沮喪地長嘆了一口氣。「我不要。」
「那妳到底想要什麼?」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她很用力地揮手擦擦自己的臉,然後又深深吸了一口氣。「今天我終於知道了。今天下午,當我看到塔拉索夫動手術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當他拿起那顆捐贈的心臟時,那顆心臟根本就不會動,像一團死肉,而那個男孩子也是死氣沉沉地躺在手術檯上,一動也不動。可是,當他把心臟放進那個男孩體內之後,心臟又開始跳動了。突然間,生命又回復了……」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強忍住哭泣,把眼淚呑回肚子裡。「就是那個時候,我終於知道自己要什麼了。我想和塔拉索夫一樣,跟他做同樣的事。」她看著馬克。「把生命力轉移給喬許‧奧許那樣的孩子。」
馬克點點頭。「那妳就必須用實際的行動讓夢想實現。艾貝,我們還來得及挽回,還來得及讓妳的夢想實現。妳的工作。加入心臟移植小組。一切的一切。」
「還有可能嗎?」
「妳忘了嗎?是我把妳推薦給心臟移植小組的。妳還是我心目中的第一人選。我可以和亞契他們談一談。要是我們全體支持妳,帕爾就拿妳無可奈何了。」
「這一切還有太多的未知數。」
「只要妳肯配合,我們就有可能成功。首先,妳必須讓薇薇安一個人扛下所有的罪過。她是總醫師,她判斷錯誤。」
「可是她的判斷並沒有錯誤!」
「妳看到的只是整體狀況的一面。妳並沒有看過另外一個病人。」
「誰是另一個病人?」
「妮娜‧福斯。她今天中午被送進醫院了。也許現在妳應該好好看看她了。妳自己親眼看看她,看看妳是不是還那麼有把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很可能妳真的做了錯誤的選擇。」
艾貝嚥了一口唾液。「她在哪裡?」
「四樓。內科加護病房。」
※
艾貝來到走廊的時候,遠遠就聽到內科加護病房裡傳來鬧哄哄的聲音。眾人七嘴八舌的講話聲,手提式X光機的聲音,還有兩支電話同時響起來的聲音。她才剛跨進門口,立刻感覺到整個加護病房裡突然安靜下來,甚至就連電話鈴聲也突然停止了。只有少數幾個護士瞪大眼睛看著她,其他大部分的護士都把視線撇開。
「迪麥多醫師。」亞倫‧李維說。他正好從五號房走出來,站在那裡瞪著她,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憤怒。「也許妳應該過來親眼看看這個。」他說。
艾貝走向五號房的時候,那一大群護理人員悄悄挪到旁邊讓路給她。她走到窗口。隔著玻璃,她看到一個女人躺在床上,看起來很虛弱,有一頭淡淡的金髮,臉上毫無血色,像床單一樣蒼白。她的喉嚨伸出一根氣管內插管,接在呼吸器上。她想吸氣的時候,胸口就會起一陣痙攣。她自己的呼吸跟呼吸器的節奏不協調。當呼吸器按照設定的速度輸入氧氣的時候,它並沒有辦法意識到病人也掙扎想吸氣,這時候,呼吸器就會發出嗶嗶的警報聲。那個女人的兩隻手都被帶子綁住。有一位內科住院醫師正把一根動脈導管插進她的手腕。他把那根塑膠導管刺進皮下深處,穿進橈動脈。另外一隻手腕被綁在床上,插著靜脈注射管,上面滿是瘀青,看起來活像一個針墊。一位護士附在她耳邊輕聲細語,想安撫她的情緒,但那個女人卻瞪大著眼睛,顯然很清醒,表情流露出極度的恐懼。動物被虐待的時候,臉上就會出現那種表情。
「她就是妮娜‧福斯。」亞倫說。
看到那個女人眼中所流露出來的恐懼,艾貝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是八個鐘頭之前入院的。從她進到醫院的那一刻起,她的狀況就一直在惡化。下午五點的時候,我們幫她急救了一次。心室心動過速。二十分鐘前,我們又急救一次。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幫她插管。我們本來預定今天晚上就要幫她動手術。移植小組已經在待命了,手術室也準備好了,而病人更是已經迫不及待了。可是,我們卻發現器官捐贈者太早被送進手術室,比預定時間提前了好幾個鐘頭,本來要移植給這個女人的心臟被人偷走了。迪麥多醫師,心臟被人偷走了。」
艾貝還是一句話也沒說。看到五號房裡那個女人正在承受無比的痛苦,艾貝整個人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妮娜‧福斯的眼睛忽然轉過來看她,兩個人的目光短暫交會。那一剎那,她看到妮娜眼中流露出一種祈求憐憫的神色。看到那種痛苦的眼神,艾貝忽然開始全身發抖。
「我們不知道。」艾貝囁囁嚅嚅地說:「我們不知道她的狀況有這麼危險……」
「妳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嗎?妳猜得到嗎?」
「那個男孩子──」她轉身對亞倫說:「那個孩子活下來了。」
「那這個女人的命怎麼辦?」
艾貝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無論她說什麼,無論她怎麼替自己辯解,面對房間裡那個女人所受的痛苦折磨,她都無言以對。
這時候,她幾乎沒有留意到,有個男人正從護理站那邊朝她走過來。後來,那個男人開口問她:「妳就是迪麥多醫師嗎?」那一剎那,她才意識到那個男人正朝她走過來。她看著他的臉。他的年齡大約六十幾歲,身材很高大,衣著華貴。像他那樣的人出現的時候,很容易就會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她輕聲細語地回答說:「是的,我是艾貝‧迪麥多。」她開口的時候才猛然驚覺到那個男人的眼神。那是仇恨的眼神,徹底的仇恨,充滿了怨毒。那個男人跨向前靠近她的時候,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他漲紅著臉,滿臉怒氣。
「所以說,妳就是另外那一個。」他說:「妳,還有那個中國佬醫生。」
「請不要這樣,福斯先生。」亞倫說。
「妳是什麼東西?妳怎麼敢這樣整我?」福斯對艾貝大吼:「妳怎麼敢對我太太做這種事?我不會善罷干休的,大夫。妳去死吧。我不會放過妳的!」他握緊拳頭,又朝著艾貝跨了一步。
「福斯先生。」亞倫說:「交給我吧。我們會按照醫院的制度處理迪麥多醫師的問題。」
「我要譲她滾出這家醫院!我不想再看到這個人!」
「福斯先生。」艾貝說:「很對不起。我真的很遺憾──」
「給我滾!把她趕出去!我不想看到她!」福斯咆哮著。
亞倫趕快走到他們兩個人中間。他緊緊抓住艾貝的手臂,把她拖出隔間。「妳還是趕快走吧。」他說。
「我想跟他說幾句話──我要跟他解釋──」
「我勸妳現在最好立刻難開加護病房。」
她瞥了福斯一眼。福斯高大的身軀堵在五號房門口,那副模樣看起來彷彿他隨時準備拚命,不准任何人傷害他的妻子。艾貝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那種仇恨眼神。她忽然明白,他根本不願意聽她講話,聽不下任何解釋。
她只好無奈地朝亞倫點點頭。「好吧。」她輕聲地說:「我走。」
接著,她轉身走出內科加護病房。
※
三個小時後,史都華‧蘇斯曼開章來到塔納街,把車子停在路邊。他坐在車子裡打量著那個門牌號碼,一四五一號。那棟房子是一間外觀很簡陋的鱈魚角式小屋,百葉窗是黑色的,門廊上裝著遮陽簾,庭院外靣有一道白色的籬笆。已經快半夜了,夜色黝黑,他看不清楚庭園裡的景觀。不過,他有一種預感,庭院的草坪一定修剪得很整齊,花園裡的雜草一定清得乾乾淨淨。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玫瑰幽香。
蘇斯曼下了車,穿過籬笆的門,走上門廊的階梯來到門口。屋子裡的燈亮著,隔著窗簾,他可以看得到屋子裡有人影晃動。顯然家裡有人。
他按了門鈴。
來應門的是一個女人,臉色疲憊,眼神疲憊,肩膀鬆垮下垂,彷彿內心承受著無比的壓力。「什麼事?」她問。
「不好意思打擾您。我叫史都華‧蘇斯曼。不知道我能不能跟喬‧塔利歐說幾句話?」
「他現在不想跟別人說話。是這樣的,我們家裡最近……有人過世了。」
「這個我知道。請問您是……」
「塔利歐。我是喬的媽媽。」
「塔利歐太太,我知道您媳婦的事。真是非常非常遺憾。可是,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跟令郎談一談。這件事和凱倫遭遇到的不幸有關。」
那個女人遲疑了一下,然後說:「你等一下。」接著,她把門關上。他聽得到她在屋子裡大喊:「喬?」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這一次,開門的是一個男人。他似乎因為悲傷過度,行動遲緩呆滯。「我是喬‧塔利歐。」他說。
蘇斯曼伸出手說:「塔利歐先生,尊夫人的不幸遭遇另有隱情,有人非常關切這件事,所以派我來登門拜訪。」
「另有隱情是什麼意思?」
「她是在貝賽醫學中心接受治療的,對不對?」
「你聽著,我搞不懂你究竟想幹什麼?」
「塔利歐先生,這件事和尊夫人的醫療問題有關。雖然目前我還不清楚醫院那邊犯了什麼樣的錯,不過,他們的過失卻導致一個人無辜喪命。」
「你到底是誰?」
「我是一個律師。我代表霍克斯‧克瑞格‧蘇斯曼律師事務所。我的專業服務是醫療疏失。」
「我不需要律師。今天晚上我不想看到你們這些專門追救護車的吸血蟲。不要來煩我。」
「塔利歐先生──」
「你滾吧。」喬一邊說著,一邊開始關門。這時候,蘇斯曼忽然伸出手把門擋住。
「塔利歐先生。」蘇斯曼語氣和緩神色自若地說:「我得到可靠的情報,我相信負責幫凱倫治療的一位醫生犯了嚴重的錯誤。尊夫人很可能本來不會死的。現在我還沒有辦法百分之百的確定,不過,只要得到您的允許,我就可以調閱醫院的病歷。我可以找出真相,所有的真相。」
喬慢慢又把門拉開了。「誰派你來的?你剛剛說有人派你來,是什麼人?」
蘇斯曼以一種充滿同情的眼神看著他。「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