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去上班,艾貝忽然覺得很害怕。她從沒有這樣過。這天早上,當她跨進貝賽醫院門口那一剎那,她忽然感覺自己彷彿跨進地獄之火的烈焰中。昨天晚上,傑瑞米‧帕爾威脅說要懲處她,今天,她必須面對這一切了。不過,除非衛蒂格真的免除她住院醫師的職務,否則,她還是決定要繼續執行她的例行工作。她必須去查房,看好幾個病人,另外還有幾個病人今天要開刀。今天晚上輪到她值班。管他的,她決定還是要跟平常一樣做她該做的事,而且要把事情做好。這是她對病人應盡的責任──另一方面,這也是她對薇薇安的承諾。一個鐘頭之前,她們兩個剛通過電話。薇薇安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一定要有人留在那裡幫喬許‧奧戴說話。迪麥多,妳一定要撐下去,為我們兩個人撐下去。」
艾貝走進外科加護病房那一剎那,大家講話忽然變得很小聲。現在所有的人大概都已經知道喬許‧奧戴的事情了。雖然沒有人開口跟艾貝說話,但艾貝聽得到護士們在竊竊私語,看得到她們那種不安的神情。她走到架子那邊整理查房要用的病歷表。她發覺她必須很費勁才有辦法讓自己集中精神做好這件事。她把病歷表放在一台推車上,把車子推出護理站,推進小隔間裡,看看名單上的第一個病人。一踏進小隔間,遠離眾人的目光,她忽然感覺鬆了一口氣。她把小隔間門口的布幔拉上,外面的人就看不到裡面了。接著,她轉過來看著病人。
瑪莉‧艾倫躺在病床上,眼睛閉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和雙腿縮起來,整個人的姿勢看起來像胎兒一樣。兩天前幫瑪莉開刀取出肺部組織切片之後,她出現兩次短暫的血壓過低的狀態,因此就把她留在外科加護病房裡密切觀察。根據護士的紀錄,在過去的二十四個小時裡,瑪莉的血壓相當穩定,心律沒有出現明顯的異常現象,因此,瑪莉很可能今天就會被轉到外普通病房。
艾貝走到床邊叫她:「艾倫太太?」
那位老太太好像被驚醒了。「迪麥多醫師。」她喃喃地說。
「今天覺得怎麼樣?」
「不太好。妳應該也知道,還是很痛。」
「哪裡很痛?」
「胸口,頭,現在連背都會痛,好像全身都在痛。」
艾貝看了一下病歷表,發現護士已經二十四小時持續不斷的幫她注射嗎啡止痛。現在看起來劑量顯然還不夠,艾貝必須再增加劑量。
「我們會再多給妳一些止痛藥。」艾貝說:「妳需要多少,我們就會給妳多少,讓妳舒服一點。」
「還有,求求妳開一些藥讓我好好睡一覺。我沒辦法睡覺。」瑪莉很無奈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醫生,我只希望能夠就這樣睡著,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艾倫太太?瑪莉?」
「難道妳沒辦法幫我這個忙嗎?妳不是我的醫生嗎?妳可以讓我舒服一點的,那不是很容易嗎?」
「我們可以幫妳止痛。」艾貝說。
「可是你們沒辦法殺掉那些癌細胞,對不對?」說著,她又睜開眼睛。她用一種懇求的眼神看著艾貝,彷彿在懇求艾貝要對她百分之百的誠實。
「是的。」艾貝說:「我們沒辦法殺掉癌細胞。癌細胞擴散得太快,已經擴散到妳全身了。我們可以幫妳做化療,減緩癌細胞擴散的速度,幫妳爭取一點時間。」
「時間?」瑪莉笑了笑,那種口吻彷彿已經認命了。「時間對我有用嗎?我能做什麼?在床上繼續躺一個禮拜,還是再躺一個月?我寧願早點了結,早點解脫。」
艾貝握住瑪莉的手。她的手瘦得像皮包骨,一點肉都沒有。「我們先幫妳止痛,好不好?只要妳不痛了,妳就不會那麼悲觀了。」
瑪莉沒有答腔,她只是把身體轉向另一邊,背對著艾貝。這就是她的答覆。她把自己封閉起來,與外界隔絕。最後她只說了一句話:「妳想不想用聽診器聽聽看我的肺?」
其實她們兩個都心知肚明,檢驗只是例行公事。雖然那只是一種無意義的儀式,但艾貝還是拿著聽診器聽聽她的胸口,聽聽她的心跳,做個樣子。其實,她還能夠為瑪莉‧艾倫做的事情已經不多了,頂多就是這樣,用聽診器聽聽她的身體。她檢查完畢之後,她的病人還是一樣背對著她躺著,不肯轉過來。
「妳不用再待在加護病房了。」艾貝說:「我們很快就要把妳轉到普通病房去了,那裡比較安靜,不會有太多人去吵妳。」
她還是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艾貝走出小隔間的時候,內心的挫折感比平常更強烈,更覺得自己很沒用。她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她感到無能為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減輕她的痛苦。除此之外,她也在心中默默承諾,把瑪莉的命運交給上天。
於是,她翻開瑪莉的病歷表,開始寫:「病患表達自然死亡的意願。可增加嗎啡硫酸鹽的劑量,幫病患止痛。緊急狀況處置改為不予急救。」接著,她填寫了一張病房申請書,然後把申請書跟病歷表一起交給瑪莉的護士西西莉。
「盡量讓她舒服一點。」艾貝說:「把嗎啡硫酸鹽的靜脈注射流量加大到足以全止痛。她需要多少就給她多少,讓她能夠睡得著。」
「上限是多少?」
艾貝遲疑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幾個字眼:舒服和失去意識,睡覺和昏迷。她思索著這些字眼之間的差異。接著她說:「沒有上限。西西莉,她已經快死了。她希望自己能夠就這樣去了,不要再醒過來了。如果嗎啡能夠讓她舒舒服服地走,那麼,就算她的日子會提早來臨,我想,我們還是應該成全她的心願。」
西西莉點點頭,眼中有一種默許的神色。
接著,艾貝開始走向下一間小隔間,這時候,她忽然聽到西西莉在叫她:「迪麥多醫師?」
艾貝轉過來看著她。「怎麼了?」
「我……我只是想告訴妳,我想,妳應該知道,呃……」說到一半,西西莉有點緊張地左顧右盼,四下看看外科加護病房周遭。她看到另外幾個護士站在旁邊看著她們,似乎在等什麼。西西莉清了清喉嚨。「我希望妳知道,我們認為妳和趙醫師做得對。妳們把心臟移植給喬許‧奧戴,妳們做得對。」
艾貝突然感覺眼睛濕濕的,她眨了眨眼,忍住淚水,輕柔地說:「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
接著,艾貝環顧四周,看到另外那幾個護士都在點頭表示贊同。
「迪麥多醫師,妳是我們所看過的最好的住院醫師之一。」西西莉說:「這也是我們很希望妳能夠知道的。」
緊接著,有一位護士忽然開始拍手,接著是另一個,然後又是另一個。後來,外科加護病房的全體護士由衷地爆出一陣鼓掌喝采,艾貝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把病歷表緊緊抱在胸前。她們在為她歡呼喝采,她們在向她致敬。
※
「我要把她踢出這家醫院。」維克多‧福斯說:「我會想盡辦法讓她在這裡混不下去。」
傑瑞米‧帕爾擔任貝賽醫學中心的院長已經有八年的時間了,這八年來,他面對過無數驚濤駭浪,面對過無數危機。他曾經處理過兩次護士罷工運動,好幾次金額高達百萬美金的醫療過失訴訟案,還有反墮胎激進份子衝進醫院大廳的暴動。然而,他從來沒有面對過那種極度憤怒的眼神。此刻,站在他對面的維克多‧福斯就是那樣的眼神。早上十點鐘的時候,福斯帶著兩個律師橫衝直撞地闖進帕爾的辦公室,找他開會。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加入會議的人愈來愈多,包括外科住院醫師教學主任柯林‧衛蒂格,還有貝賽醫院的特約律師蘇珊‧卡薩多。叫蘇珊來開會是帕爾的意思。雖然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談到法律訴訟的問題,不過帕爾還是覺得應該要提高警覺,特別是,他們所面對的是維克多‧福斯這種位高權重的人物。
「我太太快死了。」福斯說:「你明白嗎?快死了。她也許熬不過今天晚上了。我要把這筆帳全部算在那兩個住院醫師頭上。」
「迪麥多醫師到目前為止只當了兩年的住院醫師。」衛蒂格說:「她不是做那個決定的人。做決定的人是我們的住院總醫師。目前,趙醫師已經辭職了。」
「我要迪麥多醫師也辭職滾蛋。」
「她並沒有提出辭呈。」
「那就找個理由開除她。」
「衛蒂格醫師。」帕爾的語氣很平靜,一副實事求是的姿態。「我們一定有辦法找出理由解除她的職務。」
「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衛蒂格態度強硬地說:「她的評估考核都是最卓越的,而且都有書面紀錄。福斯先生,我知道碰到這種事你心裡一定覺得很痛苦,我也可以體會,任何人碰到這種事會想找個人出氣,這是很正常的。可是我認為你找錯了出氣的對象。真正的問題是器官短缺。成千上萬的人需要移植心臟,可是能夠用的心臟卻少之又少。我想,我們應該思考一下,要是我們真的開除了迪麥多醫師,會發生什麼問題。她可以申請上訴,這樣一來,這個案子還會被移送到更高層的法院。要是他們開始調查這個案子,他們就會開始質疑了。他們一定會追問,為什麼剛開始的時候,那顆心贜沒有分配給那個十七歲的男孩子?」
說到這裡,衛蒂格停了一下。「老天!」帕爾嘀咕了一聲。
「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衛蒂格說:「那會很難看。那會傷害到醫院的形象。你絕對不會希望這種事情變成報紙的頭條新聞,那有階級對立的味道。窮人遭到歧視,受到不公平待遇。媒體一定會這樣炒作的……不管是不是真的。」衛蒂格用一種質疑的眼神注視在座的每一個人。會議室裡忽然鴉雀無聲。
我們這位悶葫蘆放起砲來可真是驚天動地。帕爾心裡想。
「我們當然不能讓大眾對我們產生這種印象。」蘇珊說:「那會很駭人聽聞。要是媒體捕風捉影,暗示我們醫院在進行人體器官交易,我們就會被媒體轟得死無葬身之地。」
「我只是想讓各位明白,外界對我們會有什麼觀感。」衛蒂格說。
「我才不管什麼好看不好看。」福斯說:「總之他們偷走了我的心臟。」
「那是指定捐贈。塔利歐先生有絕對的權利指定受贈對象。」
「你們保證過會把那顆心臟給我太太。」
「保證?」衛蒂格陰沉著臉看看帕爾。「你們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嗎?」
「福斯太太還沒有入院之前,我們就已經談好了。」帕爾說:「配對試驗的結果顯示百分之百相容。」
「那個男孩子也是百分之百相容。」衛蒂格反駁說。
這時候,福斯忽然猛站起來。「你們這些人給我聽清楚。我太太快要死了,這都是迪麥多害的。你們這些人似乎沒有搞清楚我是什麼人,不過,要是有人敢跟我過不去,或是跟我的家人過不去,休想我會放過他──」
「福斯先生。」他帶來的一位律師突然打斷他。「這件事我們最好私下再談──」
「去你的!讓我說完!」
「拜託你,福斯先生。你說這些話恐怕會傷害到自己的權益。」
福斯瞪了他的律師一眼,很不情願地耐著性子把恐嚇的話呑回肚子裡,坐回椅子上。「我讓你們自己去料理迪麥多醫師。」他一邊說,一邊瞪著帕爾。
帕爾已經汗流浹背。真要命,把那個住院醫師開除掉,事情不就容易多了嗎?偏偏這個將軍不肯照他們的劇本演。這些該死的外科醫生個個都是自我中心,他們痛恨讓別人牽著鼻子走。衛蒂格對這件事態度為什麼會這麼頑固呢?
「福斯先生。」蘇珊‧卡薩多用她那種軟綿綿的聲音說。她的聲音彷彿有一種足以馴服猛獸的魔力。「我倒是有個建議。我們大家是不是可以從長計議,花點時間思考一下?鬧上法庭通常不是個好辦法。也許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幫你了了一樁心事。」蘇珊說話的時候,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衛蒂格。
將軍也意味深長地回瞪她一眼,根本不甩她。
「過不了幾天。」福斯說:「我太太可能就死了。」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用一種輕蔑的眼神瞪著帕爾。「對我來說,沒什麼好想的。反正我就是要讓那個迪麥多醫師付出代價。我建議你們動作愈快愈好。」
※
「我看到子彈了。」艾貝說。
馬克伸手調整了一下燈光照射的方向,讓光束對準胸腔深處。裡面好像有某種金屬的東西會反光,閃了一下,然後就被吸氣擴張的肺部遮住了。
「好眼力,艾貝。既然是妳發現的,那麼,妳想不想自己操刀把那玩意兒挖出來呢?」
艾貝從器具盤裡拿起一把持針鉗,這時候,肺部又擴張了,擋住了她的視線,看不見胸腔裡面。「我要你幫他抽氣,一下子就好。」
「沒問題。」麻醉醫師說。
艾貝把手伸進病人的胸腔內,順著肋骨內側的弧度伸進去。當馬克輕輕地拉開右肺的時候,艾貝用鉗子尖端夾住那個金屬碎片,小心翼翼地將它取出胸腔。
那是一顆點二二口徑的子彈,彈頭已經扁了。艾貝把子彈放進金屬盤裡,發出匡噹的聲響。
「沒有流血,看樣子我們可以縫合了。」艾貝說。
「這傢伙真是走運。」馬克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子彈射進體內的彈道。「射入孔正好在胸骨右方,子彈大概被肋骨擋到,方向偏了,掉進胸腔裡。」
「希望他學到教訓了。」艾貝說。
「什麼教訓?」
「不要惹毛自己的老婆。」
「什麼!開槍的是他太太?」
「嘿,親愛的,不用緊張,我們的關係比他們進步多了。」
現在他們開始縫合胸口。他們對彼此已經太熟悉了,並肩合作,默契十足,工作起來得心應手。時間是下午四點,艾貝已經從早上七點開始值班到現在,站了一整天,小腿開始痛起來了,而她還要繼續值班二十四個鐘頭。儘管如此,此刻她內心卻充滿興奮,因為她的手術很成功──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有這個機會和馬克一起動手術。這就是她想像中的未來,他們兩個人的未來:並肩工作,對自己充滿信心,對另一個人也充滿信心。馬克是一個很卓越的外科醫師,動作敏捷,而且一絲不苟。打從第一次協助馬克動手術開始,艾貝就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要有馬克在,手術室就會充滿輕鬆愉快的氣氛。馬克永遠都是那麼平靜,從來不曾斥責護士,從來不曾大吼大叫。當時她就已經許下心願,假如有一天自己必須始在手術檯上,那麼,她希望執刀的外科醫師就是馬克‧赫德爾。
此刻,她就在他旁邊,跟他一起工作,戴著手套的雙手摩擦著他的雙手,兩個人的頭靠得好近。這是她心愛的男人,她心愛的工作。此時此刻,她已經把維克多‧福斯拋到腦後,把威脅到她前途的危機拋到腦後。也許危機已經安然度過了。斷頭台上的巨斧沒有掉下來,帕爾那邊也沒有傳來什麼不好的消息。而且,柯林‧衛蒂格今天早上特別把她拉到旁邊去,像平常一樣板著臉孔告訴她,她在外傷科輪值的績效評估被列為最優等。
她看著護士推著輪床,把病人從手術室推到恢復室,心裡想,一切都會沒問題的,無論如何,一切的風波都會安然度過的。
「幹得好,迪麥多。」馬克一邊說,一邊脫掉手術袍。
「你跟每個住院醫師說的一定都是同樣的話。」
「另外有一些話我從來沒有跟別的住院醫師說過。」說著,他湊近她耳邊輕聲地說:「等一下到值班休息室等我。」
「呃……迪麥多醫師?」
那位機動勤務護士在手術室門口探出一個頭來叫他們,艾貝和馬克兩個人臉都紅了,連忙轉身過去看她。
「帕爾先生的祕書剛剛打電話來找妳。他們要妳過去管理部那邊。」
「現在嗎?」
「他們正在等妳。」說完,那個護士就離開了。
艾貝有點憂慮地瞥了馬克一眼。「老天,又怎麼了?」
「不要被他們唬住了,我相信不會有事的。妳要我陪妳一起去嗎?」
她想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應該應付得了。」
「要是有什麼麻煩,妳就打呼叫器找我,我馬上就趕過去。」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我保證。」
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對他笑了一下,然後就推開手術室的門,神情嚴肅地朝電梯走過去。
此刻她心裡七上八下,那種恐懼的感覺跟昨天晚上一模一樣。到了二樓,她跨出電梯,沿著鋪著地毯的走廊走向傑瑞米‧帕爾的辦公室。帕爾的祕書比了個手勢叫她進會議室。艾貝伸手敲敲會議室的門。
「請進。」她聽到帕爾在說。
艾貝很緊張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門走進去。
帕爾坐在會議桌前面,艾貝一進門,他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會議室裡還有其他人,一個是柯林‧衛蒂格,另外一個是她沒見過的女人。那個女人年紀大約四十多歲,深褐色的頭髮,皮膚有點黑,身上穿著一套剪裁細緻的藍色洋裝。從他們臉上的表情,艾貝完全猜不出來開這個會的用意是什麼,不過,她有一種預感,會無好會,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
「迪麥多醫師。」帕爾說:「我跟妳介紹一下,這位是蘇珊‧卡薩多,我們醫院的特約律師。」
律師?這下子不妙了。
兩個女人握了握手。艾貝的手冷冰冰的,握著卡薩多小姐的手,感覺上異常溫暖。
艾貝找了張椅子坐下,坐在衛蒂格旁邊。有那麼一會兒整個會議室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只聽到律師翻弄文件的沙沙聲,還有衛蒂格清喉嚨的嘶啞聲音。
後來,帕爾終於開口說:「迪麥多醫師,妳能不能跟我說明一下,凱倫‧塔利歐太太還在醫院裡的時候,在她的醫療工作上,妳擔任什麼樣的角色?」
艾貝皺了皺眉頭。她沒有想到他們找她來是為了這件事。「我幫塔利歐太太做了初步的檢查評估。」她說:「然後我就把她轉送到神經外科。之後就由他們接手了。」
「這麼說,妳照顧她的時間有多長?」
「醫院的正式記錄嗎?大概兩個鐘頭左右。」
「那麼,在那兩個鐘頭裡,妳做了些什麼事?麻煩妳說明得詳細一點。」
「我先把她的狀況穩定住,然後做了一些必要的檢驗。病歷表上都有記錄。」
「是的,我們這邊有一份拷貝。」蘇珊‧卡薩多一邊說,一邊拍拍桌上的病歷表。
「那麼,你可以看到裡面都記載得很清楚。」艾貝說:「我填寫的住院單和醫療指示。」
「妳做的每一件事都記錄在裡面嗎?」蘇珊問。
「是的。每一件事。」
「那麼,妳所做的事情當中,有沒有哪一件事可能會對病人造成不良影響?妳還記得嗎?」
「沒有。」
「再仔細回想一下,說不定妳真的有做了什麼,傷害到病人。」
「沒有。」
「據我所知,那位病患已經過世了。」
「她頭部受到嚴重創傷。車禍造成的。我們已經正式宣告她腦死。」
「那是在接受過妳的治療之後。」
艾貝被她問得精疲力盡,抬頭看看會議室裡的每一人。「到底怎麼回事?有誰能告訴我嗎?」
「是這麼回事。」帕爾說:「幾個鐘頭之前,我們的保險公司──現在也是妳的保險公司──『先鋒基金』收到一份書面通知。那份通知由專人送達,簽署人是『雷克斯‧克瑞格‧蘇斯曼』律師事務所。很抱歉,迪麥多醫師,我不得不告訴妳,顯然妳個人和我們貝賽醫院遭到控告,罪名是醫療過失。」
艾貝忽然感到胸口一悶,喘不過氣來,不自覺地抓住桌子,努力忍住胃裡湧上來的一陣噁心。她知道他們正等著要看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而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震驚,不敢置信地猛搖頭。
「我猜妳是做夢都想不到。」蘇珊‧卡薩多說。
「我……」艾貝猛呑了一口唾液。「怎麼可能!絕對不可能!」
「那只是初步的通知。」蘇珊‧卡薩多說:「當然,我想妳應該知道,還要經過很多道手續才有可能正式提出告訴。這個案子必須先經過州政府篩選小組的鑑定,看看是否真的是醫療過失。如果小組判定這不是醫療過失,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不過,無論結果如何,原告還是有權提出告訴。」
「原告?」艾貝嘀咕著。「原告是誰?」
「死者的丈夫。喬‧塔利歐。」
「這中間一定有誤會。天大的誤會──」
「妳說得一點都沒錯。這真是他媽的天大的誤會。」衛蒂格說。自從艾貝進到會議室之後,將軍本來一直坐在旁邊,像木頭人一樣悶不吭聲,現在他突然開口,在場所有的人都睜大眼睛看著他。「我親自看過那些病歷表,從頭到尾每一頁都看過。根本沒有醫療過失。迪麥多醫師所做的每一項診斷治療都是必要的。」
「那麼,為什麼對方所列出來的被告名單中只有她一人?」帕爾問。
「只有我一個人?」艾貝看了那位律師一眼。「那神經外科的醫生呢?急診室的醫生呢?名單上真的沒有別人嗎?」
「只有妳一個人,大夫。」蘇珊說:「此外,還有妳的雇主,貝賽醫院。」
艾貝往後靠在椅背上,目瞪口呆。「我真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衛蒂格說:「隨便誰都看得出來,這件事很異乎尋常。那些天殺的律師通常都會亂槍打鳥,只要有哪個醫生和那個病人扯得上一點點關係,他們一個都不會放過。這件事有點不太對勁,顯然另有蹊蹺。」
「是維克多‧福斯。」艾貝悄悄地說。
「福斯?」衛蒂格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這件事跟他扯不上關係。」
「為了對付我,他會不擇手段。這就跟他有關係了。」她看了看在座所有的人。「否則,為什麼名單上的醫生只有我一個?福斯不知道透過什麼管道找上了喬‧塔利歐,讓他以為我做錯了什麼事。要是我能夠跟喬談一談──」
「絕對不可以。」蘇珊說:「那會讓原告覺得妳已經認罪了,妳已經承認自己有麻煩了,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確實已經有麻煩了!」
「妳錯了。現在還談不上麻煩。如果確實沒有任何醫療過失,那麼,這整件事很快就會煙消雲散了。如果篩選小組的評估認定妳沒有過失,那麼對方很可能根本就不會提出告訴。」
「萬一他們還是堅持要提出告訴呢?」
「他們不會幹這種事情,因為光是訴訟費用──」
「妳還不明白嗎?財務上,福斯一定會全力幫他們撐腰。他根本不在乎告得贏告不贏!他有足夠的財力可以聘請一整個軍團律師,他會讓我整天疲於奔命,提心吊膽。喬‧塔利歐的案子很可能只是第一槍。維克多‧福斯會想盡辦法把我治療過的每一個病人挖出來,慫恿所有的人對我提出告訴。」
「而我們就是妳的雇主。也就是說,他們也會對貝賽醫院提出告訴。」帕爾說。他那副模樣好像很不舒服,快要吐出來。此刻他的感覺大概跟艾貝差不多。
「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解除這種危機。」蘇珊說:「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讓福斯先生改變心意,緩和目前的情勢。」
會議室裡陷入一陣沉默,沒有人吭聲,但艾貝看著帕爾的臉,看得出來他心裡在想什麼。想緩和目前的情勢,最快的辦法就是把妳開除掉。
她等著他開口。她不難想像他一定會使出這一招。只不過,出乎意料之外,他並沒有這樣做。帕爾和蘇珊兩個人只是交換了一下眼色。
接著,蘇珊說:「這場仗才剛開打,我們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可以思考對策,沙盤演練,仔細想想要怎麼應付。這段時間……」說到這裡,她瞄了艾貝一眼。「先鋒基金那邊會派一位顧問來協助妳。我建議盡快和他們的律師見個面。也許妳該考慮請一位私人律師了。」
「妳覺得有必要嗎?」
「有必要。」
艾貝呑了一口唾液。「我怎麼可能請得起律師呢?」
「迪麥多醫師,以妳目前的處境。」蘇珊說:「妳不請恐怕不行了。」
※
對艾貝來說,這天晚上值班應該可以算是一種幸福。整個晚上電話響個不停,呼叫器響個不停,忙得馬不停蹄,疲於奔命。一下子是加護病房有病人出現氣胸,一下子是外科病房裡有手術後的病患發燒。她忙得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喬‧塔利歐的訴訟案件。然而,只要出現一點小空檔,沒有電話打進來,她就會有一種衝動想掉眼淚。她曾經接觸過無數傷心欲絕的病患家屬,安慰過許多失去另一半的丈夫或妻子,其中,喬‧塔利歐是她認為最不可能會控告她的。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心裡十分納悶。是不是我不夠同情他們?是不是我不夠關心他們?
真該死,喬,你到底還要我怎麼樣?
無論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心裡明白,她已經盡心盡力了,她已經盡了自己的本分,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她全心全意搶救凱倫‧塔利歐,為她的死感到痛心,然而,一切的心血所換來的卻是無情的打擊。
此刻她心中充滿了憤怒,痛恨那些律師,痛恨維克多‧福斯,甚至痛恨喬。她為喬‧塔利歐感到難過,但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喬背叛了她。她完全能夠體會那個男人內心的痛苦,也寄予無限的同情,然而,他卻背叛了她。
到了晚上十點,她好不容易有時間可以到值班醫師休息室去歇歇腿了。她一肚子氣,根本沒辦法專心看醫師日誌,情緒低落,根本不想跟別人講話,甚至不想跟馬克講話。她躺在床上呆呆看著天花板,感覺兩腿發軟,全身虛脫。她納悶著,我連從床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要怎麼熬過今天晚上?
然而,到了十點三十分,電話響了,她爬不起來也得起來。她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去拿話筒。「我是迪麥多醫師。」
「這裡是手術室。亞契醫師和赫德爾醫師請妳上來。」
「現在嗎?」
「麻煩妳盡快。他們現在正準備要開刀。」
「我馬上就到。」說完,艾貝掛斷電話。她嘆了口氣,抬起雙手撥了撥頭髮。要不是因為今天這種日子,換成是另外一個晚上,她早就跳起來穿上刷手服了。然而,今天晚上,想到要和馬克和亞契隔著手術檯面對面,她心裡有一萬個不願意。
真該死,迪麥多,妳忘了自己是個外科醫師嗎?當醫生就要有當醫生的樣子。
她忽然很瞧不起自己竟然如此脆弱,於是就打起精神站起來,走出休息室。
她在樓上的外科醫師休息室裡找到了馬克和亞契。他們站在微波爐旁邊低聲交談著。她一進去,他們兩個頭忽然猛抬起來。看他們那副模樣,她就知道他們講的話不想讓別人聽到。不過,一看到她,他們兩個都露出笑容。
「妳來了。」亞契說:「急診室那邊沒什麼狀況嗎?」
「目前還好。」艾貝說:「聽說你們兩個馬上就要開刀了嗎?」
「心臟移植。」馬克說:「小組的人馬上就要過來了。麻煩的是,我們聯絡不到穆漢德斯,所以我們只好找一個資深住院醫師來頂替他的位子。不過,我們還是需要妳的協助。怎麼樣,願意接受挑戰嗎?」
「心臓移植?」她整個人突然振奮起。此刻,這正是她所需要的,正好可以讓她擺脫掉內心的沮喪。她很堅定地朝馬克用力點點頭。「求之不得。」
「不過,還是有點小問題。」亞契說:「病人就是妮娜‧福斯。」
艾貝瞪大眼睛看著他。「他們這麼快就幫她找到心臟了?」
「我們運氣很好。心臟正要從柏林頓那邊送過來。要是維克多‧福斯知道我們叫妳來協助動手術,他搞不好會腦充血。只不過,現在我們正需要幫手,妳顯然是我們眼前找得到的最好的選擇。」
「妳還願意參加嗎?」馬克問。
艾貝沒有絲毫猶豫。「當然。」她說。
「那就好。」亞契說:「看起來,我們的助手人選已經搞定了。」說著,他朝馬克點點頭。「那麼,兩位,待會兒在三號手術室碰面。二十分鐘後。」
※
到了晚上十一點三十分,他們接到一通佛蒙特州柏林頓打來的電話,對方是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的胸腔外科醫師。捐贈者的心臓摘取手術已經完成了,器官狀況極佳,現在正火速送往機場。心臟用高濃度的鉀溶液沖洗之後,已經暫時停止跳動,目前保存在攝氏四度的低溫中,只能夠維持四到五個鐘頭。由於沒有血液流經冠狀動脈,在局部缺血狀態下,每過一分鐘就會有更多的心肌細胞死亡。缺血的時間愈長,移植到妮娜‧福斯胸腔之後恢復跳動機率就會愈低。
那架緊急專機的飛行時間預計最慢一個半小時可以抵達。
到了午夜十二點,貝賽醫院心臟移植小組的全體成員已經全部穿上綠色的手術袍,集合完畢。除了比爾‧亞契、馬克、麻醉醫師法蘭克‧茨威克之外,還有一群助理人員,包括護士、一位體外循環師、心臟內科醫師亞倫‧李維,還有艾貝。
妮娜‧福斯被推進三號手術室。
到了一點三十分,他們接到一通波士頓國際機場打來的電話:飛機已經安全降落。
這意味著時候到了,醫師們該進刷手區了。艾貝在水槽前面洗手的時候,透過窗戶看向三號手術室裡面。她看到移植小組的其他成員已經忙著在準備了。護士正把手術器具擺進盤子裡,撕開無菌布的包裝袋。體外循環師正忙著重新校正那部外形很像櫃子的體外心肺循環機。那位資深住院醫師已經完成刷手消毒的手續,正準備要幫病患的手術部位進行消毒。
妮娜‧福斯躺在手術檯上,旁邊圍繞著心電圖監視器的電線和靜脈注射的管子。一群人在她身邊忙成一團,她卻似乎渾然無覺。茨威克醫師站在妮娜頭部前面的位置,一邊湊在她耳朵旁邊輕聲地跟她說話,一邊把一小瓶戊巴比妥鈉鹽注入靜脈注射管中。她眼皮眨了幾下,很快就閉上了。茨威克拿起口罩罩住她的口鼻,並且很快地用氣囊灌了幾口氧氣到妮娜的肺部,然後迅速拿走口罩。
下一道程序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現在,病人已經失去意識,無法自行呼吸。茨威克扶著她的頭,讓她的頭往後仰,然後迅速把一根彎彎的插管咽喉鏡伸進她的喉嚨,抵達聲帶的位置,然後再把一根塑膠氣管內管插進去。充氣式套囊會將管子固定在氣管內。茨威克把管子接上呼吸器之後,她的胸口開始一起一伏了。整個插管的程序不到三十秒就完成了。
手術燈已經打開了,光束對準手術檯。妮娜整個人在耀眼強光的籠罩下,看起來有點神祕詭異,彷彿幽靈。有一位護士掀開蓋在妮娜身上的無菌布,露出她的軀體。蒼白的皮膚下,肋骨彎彎的輪廓依稀可見。她的胸部看起來小小的,彷彿有點畏縮。接著,住院醫師開始在手術部位上消毒,在一大片皮膚上塗滿了碘酒。
這時候,手術室的門突然砰的一聲打開了,馬克、亞契和艾貝走進來。他們剛剛才刷手消毒過,彎著胳膊小臂朝上,手肘還在滴水。護士用無菌毛巾幫他們擦手,然後幫他們穿上手術袍和手套。當他們著裝完畢的時候,手術前的準備工作也都已經完成了,妮娜身上已經蓋好了無菌布,只露出手術的部位。
亞契走到手術檯旁邊。「心臟送到沒有?」他問。
「還在等。」一個護士說。
「從機場到醫院不是只要二十分鐘嗎?」
「說不定路上塞車。」
「現在都已經半夜兩點了,怎麼可能?」
「老天。」馬克說:「老天保佑,路上千萬不要出了什麼意外。」
亞契抬頭瞄了監視螢幕一眼。「當年在梅約醫學中心就發生過這種事。當時我們正在等一顆從德州送過來的腎臟,沒想到救護車才剛出機場就撞上一輛卡車,那顆腎臟被撞爛了。真可惜,那顆腎臟配對的結果也是百分之百相容的。」
「你在開玩笑吧。」茨威克說。
「嘿,我會拿腎臟開玩笑嗎?」
那位資深住院醫師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鐘。「那顆心臟已經摘取了快三個鐘頭了。」
「等吧,也只能再等一下了。」亞契說。
這時候,電話響了。所有的人都轉頭過去看護士接電話。過了一會兒,她掛斷電話之後對大家說:「已經在樓下了。送器官的人正要從急診室上來。」
「太好了。」亞契忽然大叫了一聲。「現在我們可以下刀了。」
艾貝站的位置斜斜的,她只能大略瞄到他們動刀的過程,而且是斷斷續續的,因為馬克高大的肩膀擋住了她的視線。亞契和馬克正在切開中央胸骨,動作很快很精準,先切開肌膜,然後再切開骨頭。
這時候,牆上的對講機發出嗶嗶的聲響。「器官摘取小組的梅普斯醫師已經到了,他送了一樣很特別的東西來。」手術室的服務櫃檯通報說。
「我們正在建立體外循環路徑。」馬克說:「請他進來跟我們一起分享一下樂趣。」
艾貝瞄了手術室的門口一眼。透過門上的小窗口,她可以看到外面的刷手消毒區。她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那邊等,旁邊有一張輪床,上面放著一個小冷藏盒,看起來跟她上次運送凱倫‧塔利歐的心臟用的冷藏盒差不多。
服務櫃檯的護士說:「他換好衣服就會進來了。」
過了一會兒,梅普斯醫師進來了。他已經換上了綠色的手術袍。他的個子很小,眉骨突出,看起來像是遠古時代的尼安德塔人,臉上的鷹鉤鼻把手術口罩頂得高高的。
「歡迎光臨波士頓。」亞契抬起頭來看看他們的客人。「我是比爾‧亞契,這位是馬克‧赫德爾。」
「我是李奧納多‧梅普斯,從威爾考克斯醫學中心來的。我是尼可拉斯醫師小組裡的人。」
「這趟飛機坐得還舒服嗎,李奧?」
「早知道我就點一杯酒來喝。」
亞契雖然戴著口罩,但是看得出來他笑了起來。「怎麼樣,李奧,你帶了什麼聖誕禮物來給我們呢?」
「很棒的禮物。我想你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那好,我先把病人接上體外心肺循環機,然後再好好看看你帶來的東西。」
把病人接上體外循環機,第一個步驟就是先銜接上行主動脈。體外心肺循環機的外觀看起來像是一個矮矮胖胖的小盒子,由體外循環師負責操作。它將會暫時替代病人的心肺功能,接受靜脈送回來的血液,補充氧氣,然後再送回病人的主動脈。
亞契用環狀袋子縫合法處理主動脈的管壁,用絲質縫線縫了兩個同心圓。然後,他用手術刀的刀尖淺淺地刺進血管,血立刻噴出來。他把動脈插管插進那個切口裡,然後把環狀的縫線拉緊,血流立刻減緩,只剩下微量的血液會滲出來。接下來,當他把管子的尾端縫合固定好之後,血流立刻停止了。插管的另一頭被連接到體外心肺循環機的動脈管線。
這時候,艾貝負責拉開胸腔切口,讓馬克開始連接靜脈插管。
「好了。」亞契一邊從手術檯旁邊走開,一邊說:「我們開始拆禮物吧。」
有一位護士把那個冷藏盒打開,把那顆包著兩層普通塑膠袋的心臟拿出來。他把口袋口的帶子鬆開,把心臟倒進裝滿了生理食鹽水的盆子裡。
亞契輕輕地把那顆冷冰冰的心臟從食鹽水裡拿出來。「切離做得很漂亮。」他稱讚說:「你們做得很棒。」
「謝謝。」梅普斯說。
亞契的手指隔著手套輕輕撫摸著心臟表面。「動脈摸起來很柔軟平滑,而且非常乾淨。」
「看起來似乎小了點,對不對?」艾貝隔著手術檯瞄了心臟一眼,然後問梅普斯說:「捐贈者的體重是多少?」
「四十四公斤。」梅普斯醫師說。
艾貝皺起眉頭。「大人嗎?」
「一個青少年,過世前身體很健康。是個男孩子。」
這時候,艾貝看到亞契眼中閃過一絲悲哀的神色,忽然想到亞契有兩個十幾歲的兒子。他把那個心臓輕輕放回冰冷的食鹽水中。
「我們會好好利用這顆心臓,絕對不會讓它浪費掉。」他說。接著,他又把注意力轉回妮娜身上。
當時,馬克和艾貝已經把靜脈接上體外心肺循環機。他們把兩根尾端有金屬喇叭口的塑膠管插進右心房上的切口,然後用環狀袋子縫合法固定住。靜脈血液會經由這些插管導入氧合器。接著,亞契和馬克兩個人攜手合作,用圈套器封閉上腔靜脈和下腔靜脈,阻斷血液回流心臟。
「把主動脈夾住。」馬克一邊說,一邊把上行主動脈封閉起來。
靜脈血液回流和動脈血液輸送都被阻斷了之後,心臟就成了一具沒有用的皮囊。妮娜‧福斯的循環機能已經完全控制在體外循環師的手中,完全由那部神奇的體外循環機來執行。甚至連體溫也是由那部機器來控制的。機器會降低流進來的血液溫度,藉此將體溫降低到攝氏二十五度──已經達到重度失溫狀態。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新的心臟,保護心肌細胞,降低軀體的氣氣需求量。
接著,茨威克關掉呼吸器,風箱所發出有節奏的嗡嗡聲忽然消失。當體外心肺循環機啟動的時候,已經沒有必要再把空氣打進病人肺部了。
現在可以開始進行關鍵的心臟移植了。
亞契切斷主動脈和肺動脈那一剎那,鮮血噴湧而出,流進病人胸腔裡,噴濺到地板上。護士立刻丟了一條毛巾到地上吸那灘血。頭頂上手術燈的強光散發出高溫,亞契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但他毫不理會,手上的動作一直沒停。接下來,他把心房切開,更大量的血噴濺到他的手術袍上,血液的顏色也更深暗。他把手伸進病人的胸腔,深及手肘。妮娜‧福斯那顆有毛病的心臓被取出來了,丟在盆子裡,看起來蒼白又鬆軟。此刻,那顆心臟已經變成一團空洞的皮囊。
艾貝抬頭看看監視螢幕,看到心電圖顯示出來的是一條平平的直線,忽然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不過,那只是醫生的本能反應。其實,現在根本不可能會有心跳的跡象,因為根本就沒有心臟。事實上,所有的生命跡象都消失了。兩片肺葉一動也不動,心臟也不見了,然而,病人卻還活得好好的。
馬克從盆子裡拿起那顆捐贈的心臟,放進病人的胸腔裡。「有些人說心臟移植沒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高級的水電工。」他一邊轉動那顆心臟對準心房的位置,一邊說:「他們以為心臟移植只不過就像縫合填充玩具之類的玩意兒,不過,只要你稍微一閃神,你可能根本就不會發覺自己把心臟的方向縫顛倒了。」
那位資深住院醫師笑了起來。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這種事真的曾經發生過。」
「食鹽水。」亞契說。一位護士倒了一盆冰冷的食鹽水在心臟上,以免心臟被手術燈曬得溫度過高。
「有成千上百的小地方都有可能出差錯。」馬克一邊說,一邊把縫合針狠狠地刺進左心房。「例如藥物過敏,麻醉不當等等。可是他媽的,揹黑鍋的永遠是外科醫師。」
「裡頭積血太多了。」亞契說:「艾貝,把血抽掉。」
儘管抽吸機發出一陣嘶嘶的聲響,但整個手術室裡感覺上卻是一片死寂,瀰漫著緊張的氣氛。兩個外科醫師的動作愈來愈快,只聽得到氧合器的嗡嗡聲和針鉗的聲音。鋸齒狀的鉗口一闔起來就會發出喀嚓的聲響,意味著又縫好一針了。儘管艾貝持續抽取胸腔裡的血液,但血還是染紅了覆蓋在病人身上的無菌布,而且一直滴到地板上。他們腳邊的毛巾都已經濕透了。兩位醫師一腳把濕毛巾踢開,護士又趕快放上新的毛巾。
接著,亞契飛快地把縫合針折斷。「右心房血管接合完成。」
「體外循環導管。」馬克說。
護士把導管遞給他。他把導管接到左心房,把攝氏四度的食鹽水灌進去。冰冷的液體降低了心室的溫度,並且把裡面殘餘的空氣都逼出來。
「好了,各位。」亞契說。他重新對準心臟的位置,開始接合心臟和主動脈。「我們把水管接起來吧。」
馬克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鐘。「你們看,各位老兄,我們的進度超前了。我們這個小組真是不得了。」
這時候,對講機又發出嗶嗶的聲響。手術室服務櫃檯的護士說:「福斯先生想知道他的太太情況怎樣了。」
「很好。」亞契大喊一聲。「沒問題。」
「大概還要多久?」
「一個鐘頭。叫他不要急。」
對講機關閉了。亞契瞄了對面的馬克一眼。「他真的會把我惹毛。」
「你是說福斯嗎?」
「他很喜歡發號施令。」
「那還用說嗎?」
亞契手上的弧形縫合針在主動脈的管壁上進進出出。「不過,話說回來,我要是像他一樣有錢,我也會想發號施令。」
「他的錢是哪來的?」那個資深住院醫師問。
亞契不敢置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維克多‧福斯是什麼人物嗎?VMI國際集團,從化學產品到機器人,他們什麼生意都做。」
「他名字開頭的英文字母V就代表VMI那個V嗎?」
「你說對了。」亞契把縫線紮起來,然後把線折斷。「心室接合完成。把夾子鬆開。」
「體外循環導管拔出。」馬克說。接著,他轉頭對艾貝說:「把心跳節律器那兩條導線準備好,準備連接。」
亞契從器具盤裡拿起一根新的縫合針,開始接合肺動脈。他才剛把縫線紮好就發現心臟已經鼓起來了。「你們看!」他說:「溫度還這麼低它就已經開始出現自發性收縮了。這孩子已經迫不及待了。」
「心跳節律器導線已接上。」馬克說。
「注射擬交感神經劑。」茨威克說:「兩微克。」
接著,大家目不轉睛地看著,等著擬交感神經劑發揮藥效,等著看心臟繼續收縮。
然而,心臟卻一動也不動。
「加油。」亞契說:「別讓我失望。」
「要用心臟去顫器嗎?」有一個護士問。
「不用,讓它自己跳。」
心臟慢慢緊縮成拳頭大小,然後忽然變得鬆軟無力。
茨威克說:「把擬交感神經劑增加到三微克。」
心臓又收縮了一次,然後又不動了。
「加油。」亞契說:「再刺激它一下。」
「四微克。」茨威克說。他調整了一下靜脈注射管上的流量閥。
心臟開始緊縮,鬆開。再緊縮,再鬆開。
茨威克抬頭看了一下監視器,看到螢幕上已經出現心室去極化複合波的光點波紋。「心跳已經增加到五十下,六十四下,七十……」
「點滴流量設定到一百一十。」馬克說。
「已經在弄了。」茨威克一邊說,一邊調整擬交感神經劑的劑量。
亞契跟機動勤務護士說:「麻煩妳把對講機打開,告訴恢復室那邊,我們這邊已經快完成了。」
「心跳一百一十。」茨威克說。
「好了。」馬克說:「可以關掉循環機了。把她身上的循環機插管拔掉。」
接著,茨威克把呼吸器開關打開。手術室裡所有的人彷彿同時吁了一口氣。
「現在只能祈禱這顆心臟在她身上不要出問題了。」馬克說。
「你們知道組織比對的吻合度有多高嗎?」亞契一邊問,一邊轉頭去看梅普斯醫師。
然而,站在他後面的梅普斯已經不見了。
艾貝剛剛全神貫注在看手術的進行,根本沒有留意到那個人什麼時候離開了。
「二十分鐘前他就走出去了。」有一個護士說。
「就這樣走了?」
「也許他急著要趕飛機吧。」她說。
「都還沒有時間跟他握個手呢。」亞契說。然後,他轉頭看看手術檯上的病人。「好了,收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