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艾貝來說,早上起床的時候是最難熬的。她醒過來的時候,恍恍惚惚中會有一種期待的感覺,期待新的一天。然後,她會忽然想到: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想到這件事,那種內心的折磨並不亞於肉體上的痛苦。她會躺在床上,聽馬克穿衣服的聲音。她會聽他在黝黑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她發覺自己不敢開口跟他說話,那一剎那,她會感覺自己被一陣沮喪的情緒淹沒了。他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同床共枕,然而,最近這些日子,他們幾乎沒有再說話。聽著他走出房間,腳步聲漸漸遠去,艾貝心裡想,這意味著,愛已經消逝了。愛並非因為爭吵而消逝,而是因為沉默。
艾貝還記得,她十二歲那一年,爸爸被皮革工廠解僱。往後的幾個禮拜,他每天早上都會開車出門,彷彿像平常一樣要去上班。艾貝一直都不知道他跑去哪裡,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麼。一直到他過世那一天,他都沒有告訴她。艾貝只知道,她爸爸不敢待在家裡,面對自己的失敗。所以,他只好繼續裝模作樣,每天早上逃出自己的家。
今天,艾貝感覺自己就像他一樣。
她沒有開車,走路出門。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走過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走到哪裡都無所謂。昨天晚上天氣就已經開始轉涼了。當她走到一家專賣貝果的小咖啡館的時候,她的臉都已經凍僵了。她買了一杯咖啡和一個芝麻貝果,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來慢慢吃。她才剛咬了一、兩口,無意間瞥見隔壁桌那個男人正在看《波士頓先鋒報》。
她赫然看到自己的照片登在頭版上。
那一剎那,她很想立刻奪門而出。她鬼鬼祟祟地轉頭看看咖啡館四周的動靜,心裡想,說不定此刻每個人都在看她。不過,還好沒有人在看她。
她從座位上跳起來,頋手把貝果丟進垃圾桶,然後飛快地走出去。她忽然沒胃口了。她走到下一個路口,在一座書報攤買了一份《先鋒報》,然後走到一家商店門口,整個人縮成一團,渾身發抖,瞄了一眼報上的新聞。
◇◇
外科醫師的訓練過程難鉅嚴酷
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悲劇收場
無論是從哪一方面來看,艾貝‧迪麥多醫師都是一位傑出的住院醫師。根據地的部門主管柯林‧衛希格醫師的說法,她是全貝賽醫院最傑出的醫師之一。幾個月前,迪麥多醫師的住院醫師訓練已經屆滿一年了。從那個時候開始,這幾個月來,她的狀況變得很不對勁……
※
讀到這裡,艾貝已經讀不下去了。她喘得很厲害,喘得很急,過了很久,激動的情緒才慢慢平息下來,繼續看完那篇報導。後來,她終於看完了,覺得很想吐。
記者什麼消息都打聽到了:她被告了好幾個案子:瑪莉‧艾倫的死:她對布蘭達‧海妮大吼大叫。這些都是無可抵賴的事實。把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就會拼湊出某種形象。這是一個情緒很不穩定的女人,甚至性格。這樣的報導正好迎合了社會大眾的某種恐懼心理。大家都很怕碰上這種自命慈悲為懷的瘋狂醫生。
我真不敢相信他們描寫的人就是我。
就算她費盡千辛萬苦拿到了醫師執照,就算她做滿了住院醫師的任期,這樣的新聞也會跟著她一輩子,大家心中的疑慮會永遠陰魂不散。任何病人,只要是頭腦清楚的正常人,絕對不會讓自己面對瘋狂醫師手上的刀。
她手上抓著報紙,走著走著,不知道自己已經漫無目的地遊蕩多久了。後來,她終於停下來,發覺自己已經來到哈佛大學校區公園了。她的耳朵已經凍僵了,很痛。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午餐時間已經過了。她已經這樣遊蕩一整個早上了,半天的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她不知道接下來能去什麼地方。公園裡,到處都是揹著背包的學生,穿著粗花呢西裝、蓬首垢面的教授。每個人似乎都有地方可以去,除了她之外。
她又低頭看看報紙。上面那張照片是住院醫師名錄上的那張照片,那是她還在當實習醫師的時候拍的。照片中的她面對著鏡頭露出笑容,臉上有一種初生之犢不畏熱切表情。那是一個蓄勢待發,迫不及待想去追求夢想的少女。
她把那份報紙丟進離她最近的一個垃圾桶,然後開始走回家。她心裡想著:我要反擊。我非反擊不可。
然而,她和薇薇安已經找不到別的線索了。昨天薇薇安搭飛機到柏林頓去,到了晚上,她打電話給艾貝,跟艾貝說了一個壞消息:提姆‧尼可拉斯已經很久沒有看診了,而且沒有人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死巷子。另外,關於那四個心臟移植手術的案例,在那四個日期,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沒有任何心臟摘取手術的紀錄。又是另一個死巷子。另外,薇薇安跟當地的警方聯繫,他們表示,他們手上沒有失蹤人口的案件,也從來沒有處理過少了心臟的無名屍體。這是最後一個死巷子。
他們已經湮滅了所有的線索。我們永遠逮不到他們了。
她才剛跨進家門,就看到答錄機上的小燈一閃一閃的。那是薇薇安的留言,叫她回電。薇薇安留了一個柏林頓鎮的的電話號碼。艾貝撥了那個號碼,可是卻沒有人接聽。於是她只好掛了電話。
接著,她打電話到新英格蘭器官銀行,可是不出她所料,他們還是一樣不肯幫她轉接給海倫‧露易絲。發神經的迪麥多醫師最近發明了一套陰謀論,只可惜大家似乎連聽都懶得聽。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打給誰。她翻遍了聯絡簿,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那都是貝賽醫院裡的熟人。衛蒂格醫師、馬克、穆漢德斯、茨威克、蘇珊‧卡薩多、傑瑞米‧帕爾。她已經不信任他們了。沒有半個人能信任了。
於是,她只好拿起電話,試著再打給薇薇安。這時候,她無意間朝窗外瞥了一眼,看到馬路對面遠遠的地方停著一輛紫紅色的旅行車。
你這個王八蛋。這次被我遠到了!
她衝到走廊的櫥櫃,拿出望遠鏡,然後又衝到窗口,對準焦距。這下子,車牌號碼看得清清楚楚。
逮到你了,她心裡得意的吶喊著,逮到你了。
她抓起電話,打給卡茲卡。她在等他上線的時候,忽然想到,好奇怪,為什麼她會想到要打電話給他。也許是一種本能反應。當你要求救的時候,你就會打電話給警察,而他是她唯一認識的警察。
「重案組卡茲卡。」他的口氣聽起來還是像平常一樣,不動聲色,公事公辦。
「那輛旅行車又出現了!」她大喊了一聲。
「抱歉,妳在說什麼?」
「我是艾貝‧迪麥多。我跟你說過有一輛旅行車在跟蹤我,現在那輛車就停在我家門口。車牌號碼是539TDV,麻薩諸塞州的車牌。」
電話裡,卡茲卡沒有再說話。他正在把那個號碼抄下來。然後他又繼續說:「妳住在布魯斯特街,沒錯吧?」
「沒錯。麻煩你趕快派人過來,我不知道他們會幹什麼。」
「保持鎮靜,把門鎖好,明白嗎?」
「我知道。」她很緊張地吁了一口氣。「我知道。」
她記得門已經上鎖了,不過她還是過去檢查了一遍。所有的門窗都鎖好了。於是,她又走回客廳,站在窗簾前面,不時瞄瞄窗外,看看那輛旅行車還在不在。她暗自祈禱,希望那輛車不要跑掉。等一下警察來的時候,她真希望看看開車的那個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十五分鐘後,她看到一輛很眼熟的綠色Volvo開過來了。那輛Volvo停到路邊,正好停在那輛旅行車對面。她沒想到卡茲卡居然會親自出馬,但真的就是他。此刻,他正從車子裡鑽出來。一看到他,她忽然感到無比安心,心裡想,他知道該怎麼處理。卡茲卡很聰明,什麼事情他都有辦法應付。
他走到馬路對面,慢慢靠近那輛旅行車。
艾貝整個人貼到窗玻璃上,心頭突然一陣怦怦狂跳。她很好奇,不知道此刻卡茲卡是不是和她一樣,心臟怦怦狂跳。他走路的樣子看起來一副悠閒自在的模樣,慢慢靠近旅行車駕駛座的車門。後來,他姿勢有點變了,身體略微轉向艾貝這邊。那一剎那,她才留意到他手上拿著槍。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槍掏出來的。
她幾乎不敢看了。她很替他擔心。
他側著身體往前挪動,瞄瞄車窗裡面。看他那副樣子,車子裡似乎沒什麼可疑的東西。接著,他繞到旅行車後面,臉貼在後窗上往裡面看。過了一會兒,他把槍收進槍套裡,轉頭看看街道兩頭。
這時候,附近有一棟房子的大門忽然打開了,有個穿著灰色工作服的男人氣沖沖地從門廊的台階上跑下來,邊跑邊揮舞著雙手,大聲咆哮。卡茲卡還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慢慢把警徽掏出來。那個人把警徽接過來看了一下,然後又拿還給卡茲卡。後來,他把皮夾掏出來,拿出身分證給卡茲卡看。
那兩個男人站在那邊說話,說了一會兒,偶爾比手畫腳,一下指向那輛旅行車,一下指向艾貝家。後來,那個穿著工作服的人又走回那棟房子去了。
卡茲卡朝艾貝家走過來。
她開門讓他進來。「怎麼回事?」
「沒事。」
「開那輛車的人是誰?他為什麼要跟縱我?」
「他說他根本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她跟在他後面走進客廳。「我眼睛可沒瞎!我見過那輛旅行車,就在這條街上。」
「那個人說他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那個人到底是誰?」
卡茲卡把他的筆記本掏出來。「他叫約翰‧道赫蒂,三十六歲,麻薩諸塞州人,有執照的水電工。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到布魯斯特街來。那輛旅行車登記的車主是『後灣水電工程公司』。那輛車上全是工具。」說完,他闔上筆記本,塞進西裝口袋裡。接著,他看著她,眼神還是跟平常一樣淡漠。
「我百分之百確定。」她嘴裡喃喃嘀咕著:「我確定是同一輛車。」
「所以,妳還是堅持有一輛旅行車在跟蹤妳嗎?」
「他媽的,我說的都是真的!」她大叫起來。「真的有一輛旅行車!」
看到她發脾氣,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揚了一下眉毛。後來,她強忍著怒氣,深深吸了一口氣。發脾氣是沒有用的,這個人不會吃這一套的。他是個理性至上的人,做事講究邏輯,就像電視影集「星艦迷航記」裡那位史巴克先生一樣,唯一的差別是,我們這位史巴克先生身上佩戴的是警徽。
她漸漸回復平靜了。她說:「我沒有妄想症,這不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
「以後,假如妳真的再看到那輛旅行車,別忘了把車牌號碼記下來。」
「假如我真的看到?什麼意思?」
「我會打電話到『後灣水電工程公司』去查證一下,確認看看有沒有道赫蒂這個人。不過,我倒是真的相信他只是一個水電工。」說著,卡茲卡眼睛忽然瞄向客廳的另一頭。電話鈴聲響了。「妳不去接電話嗎?」
「拜託你先不要走。先別走。我還有事情要告訴你。」
他本來已經伸手要去抓門把,一聽到她的話,忽然又停下來。他看著她拿起電話。
「喂?」她說。
電話裡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很微弱。「迪麥多醫師嗎?」
那一剎那,艾貝忽然瞪大眼睛看著卡茲卡。光是看到她那種眼神,他似乎就已經明白了。這電話非比尋常。「福斯太太嗎?」艾貝問。
「我查到一些東西了。」妮娜說:「我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有什麼意義。」
這時候,卡茲卡已經來到艾貝旁邊了。他的動作好快,無聲無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時靠過來的。他側著頭貼近話筒跟她一起聽。
「妳查到了什麼?」艾貝問。
「我打了幾通電話,打給銀行,打給我們的會計師。十月二十三日那一天,維克多轉帳匯了大筆錢給一家公司。那家公司叫做『和平公司』,在波士頓。」
「確定是那一天嗎?」
「是的。」
艾貝心裡想,十月二十三日,那正是妮娜‧福斯做心臟移植手術的前一天。
「妳知道『和平公司』是什麼樣的公司嗎?」艾貝問。
「不知道。維克多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那家公司。這麼大的一筆轉帳金額,他通常都會和我商量……」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艾貝聽到電話裡有別人的聲音,接著,她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妮娜忽然慌張起來,碰到什麼東西。接著,妮娜又說話了,聲音聽起來很緊張,愈說愈小聲。「我不能再說了。」
「妳說那筆轉帳的金額很大,究竟是多少?」
有好一會兒,妮娜都沒有回答,艾貝還以為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沒想到後來她忽然又聽到妮娜說話了,很小聲。
「五百萬美金。」妮娜說:「他轉帳匯了五百萬美金出去。」
※
妮娜掛斷了電話。她聽到維克多的腳步聲,不過,他走進房間的時候,她並沒有抬起頭來看他。
「妳在跟誰講電話?」他問。
「是辛西亞。她說她明年春天要去希臘度假。我在猜,加勒比海他們大概已經玩膩了。」沒想到謊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太容易了。這種情況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已經不再開誠佈公坦誠相對了?
他在她床邊坐下來。她感覺得到他在打量她。「等妳好一點。」他說:「說不定我們可以回希臘去。說不定我們還可以找辛西亞和羅伯一起去。妳覺得怎麼樣?」
她點點頭,低頭看看被子,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指頭骨瘦嶙峋,愈來愈沒有血色。只可惜,我再也不會好了,這一點,我們都心知肚明。
這時候,她把腿伸到被子外面。「我得去上一下化妝室了。」她說。
「我扶妳嗎?」
「不用,我沒事。」說著,她站起來,忽然感到有點頭重腳輕。最近,每當她站起來,或是稍微動一下,總是會感到一陣暈眩。此刻,她並沒有告訴維克多,而是等那種暈眩的感覺自己消失,然後再慢慢走進浴室。
她聽到他拿起話筒。
她關上浴室門那一剎那,忽然想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她剛剛撥出去那個號碼還留在電話機的記憶體上。維克多只要按下重撥鍵,他立刻就會知道她在說謊了。偏偏維克多就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他一定會知道,她剛剛並沒有打電話給辛西亞。他一定會知道的。他一定會發現,她剛剛打電話找的人,是艾貝‧迪麥多。
妮娜站在那裡,背靠著浴室的門,聽著外面的聲音。她聽到他掛斷電話的聲音,聽到他叫了一聲:「妮娜?」
這時候,她忽然又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開始變得一片漆黑。她低下頭,努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然而,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腿一陣癱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慢慢往下滑。
她聽到他在敲門。「妮娜,我有話要跟妳說。」
「維克多。」她開口叫他,但聲音實在太微弱了,他根本聽不見。事實上,根本沒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
她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全身虛弱無力,根本動彈不得。她太虛弱了,連叫他都叫不出聲音。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彷彿一隻揮舞著翅膀的蝴蝶,在胸口無力地搏動著。
※
「我們一定跑錯地方了。」艾貝說。
此刻,她和卡茲卡坐在車子裡。車子停在羅斯伯瑞一條沒落荒涼的街上。這一帶,很多店面都歇業關閉了,幾乎看不到有人在做生意。隔了幾家店面再過去一點,有一家健身房。那裡顯然是這條街上唯一還有在做生意的地方。他們聽得到健身房開著的窗口有聲音傳出來。那是重物撞擊的砰砰聲,還有男人豪邁的笑聲。健身房隔壁是一間空蕩蕩的店面,外面貼著「吉屋出租」的海報。再隔壁就是「和平公司」的大樓。那是一棟赤褐色砂石蓋成的四層樓建築。
和平醫療器材銷售維修公司
從裝了鐵欄杆的櫥窗望進去,裡頭擺了一堆破破爛爛的公司產品,有支架和枴杖、氧氣筒、預防褥瘡的泡棉床墊、床上用便盆,還有幾個穿著護士制服的假人模特兒。制服和護士帽一看就知道是六〇年代的產物。
艾貝隔著馬路凝視著櫥窗裡那些破破爛爛的展示品。她說:「不可能是這家『和平公司』。」
「找遍了整本電話號碼簿,名稱叫做『和平公司』的只有這一家。」
「為什麼要匯五百萬美金給這種公司呢?」
「說不定這裡只是一家大企業的分公司,說不定他發現了什麼值得投資的商機。」
她搖搖頭說:「時機不對。想像一下,如果你是維克多‧福斯,太太已經奄奄一息,而你想盡辦法要讓她動手術。這種節骨眼,你還會去想什麼投資嗎?」
「那要看他對他太太在乎到什麼程度。」
「他非常在乎。」
「妳怎麼會知道?」
她看著他。「我就是知道。」
他看著她,眼神還是像平常一樣平靜淡漠。她心裡想,好奇怪,現在看到他那種目光,已經不會再感到不自在了。
他打開駕駛座的車門。「我進去看看,看能不能查出一點蛛絲馬跡。」
「你打算怎麼做?」
「到處看看。找人打聽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妳留在車裡。」說著,他已經準備要跨出車門了,這時候,她突然拉住他。
「你要搞清楚。」她說:「我是這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我飯碗沒了,醫師執照也沒了。現在,有人說我是殺人兇手,有人說我是神經病,有人乾脆說我是殺人狂。我的人生已經快要完蛋了,我才是受害者。眼前可能是我挽回自己人生唯一的機會。」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把這個機會搞砸了,好不好?裡面可能有人會認出妳,這樣一來,鐵定會打草驚蛇。妳要冒這個險嗎?」
她頹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卡茲卡說對了。真他媽的,他說對了。剛剛要開車過來的時候,他本來不讓她跟,可是她很堅持要一起來。她說,不管他要不要讓她跟,她自己開車,也一樣找得到這個地方。於是,她跟來了,然而,她甚至不能進那棟大樓。她甚至再也沒辦法為自己的人生奮戰。她連最後這點權利都被剝奪了。她坐在那裡猛搖頭,氣自己的無能,氣卡茲卡為什麼要提醒她,讓她發現自己的無能。
他說:「把門鎖好。」說完他就鑽出了車子。
她看著他越過馬路,看著他走進那扇破破爛爛的大門。她不難想像,他在裡面會看到什麼東西。一堆死氣沉沉的輪椅,嘔吐用的盆子,一整個衣架的護士制服,上面蓋著發黃的塑膠布,塑膠布上面蒙著一層灰。此外,他還會看到骨科用的鞋子。她不用想都知道裡面會有什麼樣大大小小的擺設,因為她去過這種醫療用品店。她的第一套醫師袍就是在這種店裡買的。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
卡茲卡,卡茲卡。你究竟在裡面做什麼?
他剛剛說他要去打聽一下,盡量避免打草驚蛇。她他的判斷力。重案組警察的平均智商高於外科醫師,不過卻比不上內科醫師。這是醫院裡的員工廣泛流傳的笑話,嘲笑那些愚蠢的外科醫師。內科醫師靠的是腦袋,外科醫師靠的是那雙寶貝手。假如有一個內科醫師正要從電梯裡走出去,門卻突然提早開始關起來,這時候,他會把手伸進去擋住門。不過,如果電梯裡的人是外科醫師,他會把頭伸進去。哈哈,笑死人。
二十分鐘過去了,現在已經五點多了。夕陽餘暉已經快要消失了,遠方的天際只剩下一片黯淡的晚霞。車窗開了一條細縫。從那條細縫,她可以聽得到外面的馬丁路德金恩大道上車子呼嘯而過的聲音。現在是尖峰時間。街道前面那家健身房有兩個肌肉賁張的鑣形大漢走出來,慢慢走到他們的車子那邊去。
她一直看著大樓門口,期待卡茲卡出現。
五點二十分了。
就連這條街上的車子也愈來愈多了,她只能偶爾從車流的縫隙中瞥見大樓的前門。後來,車陣忽然堵住了,她面前那兩部車中間露出一道縫隙。透過那道縫隙,她正好看得到馬路對面那棟「和平公司」的大樓。突然間,她看到有個男人從大樓的側門走出來。他在人行道上停下腳步,瞄了手錶一眼,然後又抬起頭來。那一剎那,艾貝的心臟差點就從嘴巴跳出來。她認得那個人的臉。他那對濃得異乎尋常的眉毛,他那副鷹鉤鼻。
那個人是梅普斯。妮娜‧福斯做移植手術那天晚上,就是他把捐贈的心臟送進手術室的。
這時候,梅普斯開始沿著街道往前走,走了一段路之後,停在一輛停在路邊的藍色龐蒂克Trans Am跑車,掏出一串鑰匙。
艾貝回頭看看「和平公司」那棟大樓,心裡暗暗祈禱,希望卡茲卡趕快出來。快點,快點,梅普斯快跑掉了!接著,她又轉頭看看那輛Trans Am。梅普斯已經上車了,扣上了安全帶,然後發動引擎,慢慢把車頭轉出來,駛離路邊,等著找個空檔切進車陣裡。
艾貝慌慌張張地瞥了啟動電門一眼,看到卡茲卡的車鑰匙還插在鑰匙孔上。
這可能是個機會,她唯一的機會。
那輛藍色的Trans Am已經開上馬路了。
沒時間考慮了。
艾貝爬到駕駛座,發動卡茲卡的車,然後飛也似地竄進車陣裡,輪胎高速摩擦地面,發出尖銳刺耳的吱吱聲。後面那輛車的駕駛氣得猛按喇叭。
前面的十字路口正要變成紅燈那一剎那,梅普斯的車飛快地穿越了路口。
艾貝緊急煞車,輪胎發出吱的一聲,車子猛然停下來。她前面有四輛車,根本沒辦法繞過它們闖過去。要是這樣等到綠燈,梅普斯可能已經又開了好幾個路口遠了。她坐在那裡算時間,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了,她暗暗咒罵波士頓的紅綠燈,咒罵波士頓的駕駛人,咒罵自己的優柔寡斷。要是剛剛她早一刻衝進車陣,也許早就跟上了!此刻,那輛Trans Am已經快要看不見了,只看得到遠遠的車流裡閃著一點小藍光。他媽的,這個紅綠燈到底有什麼毛病?
後來,綠燈終於又亮了,可是車子還是一動也不動。前面那輛車的駕駛一定是睡著了。艾貝整個人往前傾,猛按喇叭,車子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叭叭聲。後來,前面的車子終於開始動了。她猛踩了一下油門,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放掉油門。
因為她看到有人在猛拍她的車子。
她往右瞄了一眼,看到卡茲卡在車子右邊跟著跑。她踩下煞車,按下開關,讓門鎖鈕彈起來。
他嘩啦一聲拉開車門。「妳在搞什麼鬼?」
「趕快進來。」
「不要,妳先停到路邊──」
「他媽的趕快進來吧!」
他愣了一下,眨了幾下眼睛,然後就坐進車子裡。
這時候,她立刻猛踩油門,車子飛快地竄過路口。隔了兩個路口,她看到那個藍色的光點往右一閃。那輛藍色的Trans Am已經開上卡提街了。要是她沒有立刻跟上,可能又會被別的車子堵住,最後就會跟丟。於是,她猛轉方向盤,跨過左邊的雙黃線,超越三輛車,然後又及時切回原先的車道。她聽到卡茲卡扣上安全帶的聲音。這樣很好,因為接下來她要表演飛車特技了。接著,他們右轉到卡提街。
「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他問。
「那個人從和平公司大樓的側門走出來。就是開著前面那輛藍色車子的傢伙。」
「他是誰?」
「送心臟到我們手術室的人。他說他姓梅普斯。」這時候,她又發現車陣裡有個空檔,於是又飛也似地切進左邊的車道超車,然後又切回原來的車道。
卡茲卡說:「還是我來開車吧。」
「他往圓環那邊開過去了。什麼方向?他要往什麼方向……」
那輛Trans Am在圓環裡繞了一下,然後就朝東邊開出去了。
「他要上高速公路。」卡茲卡說。
「那我們也跟上去。」艾貝開進圓環,然後跟在那輛Trans Am後面開出去。
卡茲卡猜對了,梅普斯確實是要上高速公路的匝道。她跟在他後面,心頭怦怦狂跳,手上全是汗,抓在方向盤上滑溜溜的。一上了高速公路,她很可能會追丟了梅普斯。現在是下午五點三十分,這個時間的高速公路簡直是車水馬龍,整個車陣以時速九十公里的高速奔馳,卻又像遊樂場裡的碰碰車一樣擠成一團,每個開車人都像瘋了一樣,急著想趕回家。她開進高速公路的車流裡,遠遠瞥見梅普斯的車在前面切換到左邊的車道。
她本來想跟著切換到左邊的車道,可是有一輛卡車忽然從左後方擠過來,不肯讓路。艾貝打開左方向燈,朝左邊的車道慢慢擠過去,可是那輛卡車堅持不讓,兩輛車愈靠愈近。這是一種危險的遊戲,比比看誰是膽小鬼。艾貝繼續朝卡車擠過去,而那輛卡車還是不肯減速。她彷彿被腎上腺素沖昏了頭似的,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了。她滿腦子只想要追上梅普斯。此刻,握著方向盤的那個女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女人了,而是變成一個沮喪絕望、滿口髒話的陌生人。她簡直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此刻,她正在跟那些人搏鬥,那種感覺好痛快。她忽然感覺自己全身都是力量。那是一個渾身上下充滿雄性荷爾蒙的艾貝‧迪麥多。
她把油門踩到底,然後瞬間切換到左邊的車道,正好擠到那輛卡車前面。
「老天爺!」卡茲卡大叫了一聲。「妳想害我們兩個都送命嗎?」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一定要逮住那個傢伙。」
「妳在開刀的時候也是像這樣嗎?」
「噢,是啊。我真他媽的是個貨真價實的恐怖份子。你沒聽說過嗎?」
「老天保佑我千萬別生病。」
「咦?他在幹什麼?」
前面那輛Trans Am又在變換車道了,慢慢切向右邊,往「卡拉漢隧道」的方向開過去。「該死!」艾貝咒罵了一聲。她也跟著轉向右邊,一口氣橫越了兩個車道,開進那個洞穴般黑黝黝的隧道裡。牆面上的浮雕向後飛逝,整個隧道裡迴盪著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還有汽車呼嘯而過的咻咻聲。沒多久,灰濛濛的晨曦迎面照來,竟也讓他們覺得刺眼。
那輛Trans Am已經下了高速公路,艾貝也跟著下去了。
他們現在已經到了波士頓東區,洛根國際機場的入口。對了,她心裡想,梅普斯一定是要去那裡。機場。
然而,那輛車並沒有開進機場,而是顛簸著越過平交道,往西邊開。那一剎那,她有點訝異。那輛車子開進一條路。那一帶的街道交錯縱橫,簡直像迷宮一樣。
艾貝開始減速,保持一點距離。剛剛在高速公路上瘋狂追逐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彷彿腎上腺素快速分泌,現在,那種激動的感覺已經慢慢消失了。到了這一帶,那輛Trans As絕對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現在,比較困難的是要如何避免被發現。
他們沿著波士頓內港的碼頭向前奔馳。隔著一面鐵絲網牆,可以看到一排排的空貨櫃,三個疊在一起,看起來像巨大的樂高積木。貨櫃場再過去就是貨運區碼頭,天邊是一輪夕陽,遠遠望去,停靠在碼頭邊的輪船和裝卸用的起重機看起來像黑黑的剪影。那輛Tsns Am忽然向左轉,駛進一扇開著的門,進入貨櫃場。
艾貝把車子靠向鐵絲網牆,把車停好。鐵絲網牆另一邊有一輛堆高機和一個貨櫃,從中間的空隙正好可以看到那輛Trans Am開到突堤碼頭的底端,然後就停住了。梅普斯走下車,爬上裝卸平台。有一艘船停靠在那裡。那艘船看起來像是小型的貨輪,她估計大概有兩百英尺長。
梅普斯大喊了一聲,沒多久,有個男人跑到甲板上,跟他揮揮手。梅普斯從舷梯板爬上那艘船,然後人就不見了。
「他跑來這裡幹什麼?」她問。「為什麼要跑到船上來?」
「妳確定是同一個人嗎?」
「如果不是他,那麼,在和平公司工作的那個人鐵定是梅普斯的孿生兄弟。」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忽然想到,半個鐘頭前,卡茲卡不是在那家公司裡待了好半天嗎?「對了,你剛剛在那家公司有查到什麼東西嗎?」
「妳是要問我,在我發現車子被偷走之前,我在幹什麼嗎?」他聳聳肩。「就像它的門面一樣,那是一家醫療用品公司。我跟他們說,我要幫我太太買一張病床,他們就帶我去看一些最新型的展示品。」
「那棟大樓裡有幾個人?」
「我看到三個人。展示區有一個,另外兩個在二樓接訂貨電話。那三個人樣子看起來很不愉快。」
「那三樓和四樓呢?」
「我猜那上面應該是倉庫。那棟大樓真的沒什麼東西好追查的。」
她隔著鐵絲網牆看著那輛藍色的Trans Am。「你實在應該申請傳票,調查他們的財務進出狀況,看看福斯那五百萬跑到哪裡去了。」
「我們沒有理由申請傳票調查他們的財務狀況。」
「你還需要什麼證據呢?我知道那個傢伙就是送器官的人!我知道這些人在幹什麼勾當!」
「事實上,在目前這種狀況下,沒有半個法官會採信妳的證詞。」他說得很坦白。真的夠坦白。「很抱歉,艾貝,不過,妳跟我一樣,妳自己心裡也明白,妳現在的信譽有很大的問題。」
她感覺自己跟他之間忽然又有了隔閡。她氣得又想縮回自己的世界裡。「你說對了,誰會相信我?我只不過是那個發神經的迪麥多醫師,又在滿嘴胡說八道。」
他沒有吭聲,不理會她那種自艾自憐的情緒發洩。她開始後悔說了那些話。那些受傷害的言語,那些冷嘲熱諷的言語,彷彿在他們兩個中間迴盪著。
有好一會兒,他們兩個都沒有再說話。這時候,有一架噴射機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去,像一隻巨大的猛禽張開翅膀飛掠而過。飛行慢慢爬升,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後來,等到飛機引擎的隆隆怒吼漸漸遠去,卡茲卡又開口了。
「我不是不相信妳。」他說。
她看著他說:「沒有半個人相信我,你幹嘛要相信呢?」
「因為李維醫師的關係。因為他的死有點蹊蹺。」他凝視著正前方的馬路。馬路上愈來愈暗了。「一般來說,自殺的人不會像他那樣。一般人自殺,不會選擇在那種地方,因為好幾天都不會有人發現你。一想到自己屍體腐爛的模樣,沒有人會喜歡的。我們會希望在自己的屍體長蛆之前,就會被人發現。我們會希望被人發現的時候,屍體至少還是人的模樣。而且,更奇怪的是,他明明要自殺,偏偏又做了那麼多計畫。他計畫到加勒比海去度假,陪他兒子一起過感恩節。他對未來還有計畫。」說著,卡茲卡轉頭看看旁邊。車外的夜色愈來愈深了,路燈一閃一閃的,開始亮起來了。「還有,他太太伊蓮。工作上,我常常要跟那些受害者的遺孀打交道。有些人看起來受到驚嚇,有些人看起來很悲傷,也有些人看起來一副解脫了的樣子。我自己的太太也死了。我記得,自從我太太過世以後,每天早上我都必須掙扎半天才起得了床。可是伊蓮‧李維呢?她居然打電話給搬家公司,帶著所有的家當跑掉了。一個傷心的未亡人不會做這種事。那種情況看起來很像是畏罪潛逃,要不然就是嚇壞了。」
艾貝點點頭。她也是這麼覺得。伊蓮是嚇壞了。
「後來,妳又告訴我昆斯特勒和漢尼斯的事。」他說:「突然間,我發現這不是單一死亡的個案,而是好幾起相關聯的命案。而且,亞倫‧李維看起來愈來愈不像自殺了。」
這時候,又有另一架噴射機飛過去,在縣隆隆的引擎聲中,根本聽不到對方講話。飛機傾斜著機身向左彎,此刻,夜霧已經逐漸籠罩了整個港口。雖然那架噴射機已經逐漸隱沒在西邊的天際,艾貝耳邊還是迴盪著那遙遠的隆隆引擎聲。
「李維醫師並非自己上吊自殺的。」卡茲卡說。
艾貝皺起眉頭看著他。「驗屍報告不是已經確認他是自殺身亡的嗎?」
「我們在他的屍體裡發現了殘留的藥物。上個禮拜,我們從鑑識科那裡拿到了檢驗報告。」
「有什麼新發現嗎?」
「他們在他的肌肉組織裡發現了殘留的琥珀醯膽鹼。」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琥珀醯膽鹼。那是麻醉醫師每天都在用的藥,在手術的過程中用來幫助肌肉鬆弛。在手術房裡,那種藥是非常有用,非常重要的。然而,一旦出了手術房,濫用那種藥物,死法是極端恐怖的。那會導致身體完全麻痺,可是意識卻非常清楚。你會很清醒,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你卻動彈不得,也沒辦法呼吸。就像活生生在空氣中溺死一樣。
她嚥了一口唾液,忽然感到喉嚨一陣乾澀。「那不是自殺。」
「不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那種感覺太恐怖了,好一會兒她都說不出話來。她甚至不敢想像亞倫慢慢死亡時的情景。她轉頭,隔著鐵絲網牆看著碼頭。夜霧開始籠罩著港口,彷彿一根根纖細的手指慢慢越過碼頭。這時候,梅普斯又出現了。在逐漸黯淡的夕陽餘暉中,那艘繫著纜繩的貨輪像一團黝黑的剪影,靜靜停在碼頭邊。
「我好想知道那艘船上有什麼東西。」她說:「我想搞清楚他跑到船上去做什麼。」說著,她伸手去開車門。
這時候,他制止了她。「現在還不行。」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們把車子開到前面的路口,把車停好,然後在那等一下。」他瞥了天空一眼,然後再看看水面上愈來愈濃的霧。「天很快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