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電監視螢幕上那條線忽然一陣亂跳,警報器大聲鳴叫起來,那聲音聽起來令人膽戰心驚。那是死亡的訊號。
「福斯先生。」護士一把抓住維克多的手臂,想把他從妮娜的床邊拉開。「醫生要急救,麻煩你讓一讓。」
「我不會離開她的。」
「福斯先生,要是你擋在這裡,醫生就沒辦法救你太太了。」
維克多很粗暴的甩開護士的手,護士整個人往後一縮,好像被他打到了。他還是站在他太太的床尾,抓著床尾的欄杆,抓得好緊好緊,指關節都泛白了,乍看之下彷彿骨頭露在外面。
「退後!」有人大聲喝令。「所有人都退後!」
「福斯先生!」說話的人是亞契醫師,他洪亮的聲音壓過了病房裡嘈雜的人聲,「我們必須幫你太太做心臟電擊!請你馬上讓開,不要站在病床旁邊!」
維克多放開床尾的欄杆,開始往後退。
電擊開始了。電流接通那一剎那,妮娜全身猛烈震動了一下。她實在太嬌小,太脆弱了,怎麼禁得起這樣的摧殘呢!他怒從中來,往前跨了一步,準備把那兩片電擊板搶走。可是,他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床頭上方的心電圖監視螢幕有動靜了。那條光線不再亂跳了,開始有規律地起伏,韻律和緩。他聽到有人吁了一口氣,而他自己也長長嘆了一口氣。
「收縮壓六十。逐漸升高。現在到六十五了……」
「心律好像開始恢復正常了。」
「收縮壓升高到七十五了。」
「好了,把靜脈注射流量減低吧。」
「她的手臂在動。要不要把她的手腕綁起來?」
這時候,維克多推開護士,擠到妮娜床邊,沒有人敢阻止他。他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唇上。她手上有一股鹹鹹的味道。那是淚水的味道。他的淚水。
不要離開我,求求妳,求求妳,不要離開我。
「福斯先生?」有人在叫他。那個聲音聽起來感覺好遙遠。他轉頭一看,看到那個人是亞契醫師。
「可以跟我到外面去一下嗎?」亞契問。
維克多搖搖頭。
「她目前不會有事的。」亞契說:「這裡有很多護士會好好照顧她的。我們只是要到房間門口。我有話要跟你說,很急。」
維克多終於點了點頭。他無比溫柔地放下妮娜的手,然後跟著亞契走到病房外面。
他們站在內科加護病房區的一個安靜的角落裡。已經很晚了,燈光的亮度調得比較昏暗。值班護士坐在一整面的監視螢幕前面,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個人形的黑影輪廓。她安靜無聲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移植手術必須延期了。」亞契說:「摘取手術那邊出了點狀況。」
「什麼意思?」
「今天晚上沒辦法做移植手術了,必須等到明天。」
維克多轉頭看看他太太病房那邊。門上的監視窗沒上簾布,他看到她的頭動了一下。她快要醒過來了,他必須守在她床。
他說:「明天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
「絕對不會。」
「做完第一次移植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說的。」
「移植器官的排斥作用往往是免不了的。無論我們怎麼預防,還是避免不了。」
「那你怎麼確定,第二顆心臟不會再出現排斥作用?」
「我也不敢保證。不過,福斯先生,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抗排斥藥已經沒效了,而且她對OKT-3出現了過敏反應。除了再移植另一顆心臟,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你說明天就可以動手術了嗎?」
亞契點點頭。「我保證明天不會有問題。」
維克多回到妮娜床邊的時候,她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從前,不知道多少次,每當她在睡覺的時候,他總是會這樣看著她。這些年來,他留意到她的容貌隨著歲月慢慢產生了變化。她的嘴角漸漸出現了一些細細的皺紋,下巴的皮膚漸漸有點鬆垂,那頭濃密的秀髮冒出愈來愈多的白絲。這一切的變化總是令他感嘆,因為,這一切都在提醒著他,他們攜手共同走過的這趟旅程,只不過短暫如曇花一現,最終都將歸於那冰冷而孤寂的永恆。
儘管如此,正因為那是她的容貌,無論她的容貌有多少變化,一路走來依然是他的最愛。
幾個鐘頭過去了,她終於睜開了眼睛。剛開始他並沒有發現她醒過來了。他坐在她的椅子上,累得筋疲力盡,肩膀鬆垮垮地往下垂。然而,他彷彿感應到什麼,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她。
她正在看他,接著,她張開手,那種動作彷彿在告訴他,她想握握他的手。於是,他握起她的手,深深吻了一下。
她虛弱無力地說:「不會有事的。」
他笑著說:「對。對。當然是不會有事。」
「我一直都很幸運,維克多。真的很幸運……」
「我們都很有福氣。」
「可是現在你必須學著放手讓我走了。」
那一剎那,維克多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猛搖頭說:「不准說。」
「可是,你的人生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
「妳為什麼不說我們呢?」他用兩手握住她的手,彷彿握在手上的是水,而水卻不斷地縫間流失。「妳和我,妮娜。我們和別人不一樣!從前,妳總是對我這樣說,而我也一樣。妳忘了嗎?跟別人比起來,我們是那麼的不同,那麼的獨特。我們永遠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維克多,已經有點問題了。」她低聲呢喃著。「我已經出問題了。」
「我會解決那個問題的。」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悲哀地搖搖頭。
妮娜閉上眼睛,那一剎那,維克多在她的眼神中所看到的,似乎是一種無言的輕蔑。他低頭看著她的手。此刻,她的手被他握在手中,握得好緊好緊。只不過,她的手掌並沒有展開讓他握著,而是握著拳頭。
※
重案組警探倫奎斯的車子開到了艾貝家門口,讓艾貝下車。時間已經將近半夜十二點了。她發現馬克的車子並沒有停在車道上。她一進到屋子,突然有一種懸空失落的感覺,彷彿腳底下的地面突然裂開。那種感覺好強烈。她安慰自己,可能是醫院臨時有什麼緊急狀況。對他來說,三更半夜跑出門,到貝賽醫院去急救槍傷或是刀傷病患,那倒沒什麼好奇怪的。她拚命在腦海中想像一個畫面,那種她在手術室裡看過不知道多少次的畫面。他臉上戴著藍色的口罩,全神貫注地盯著底下的病患。然而,此刻她卻想像不出那個畫面,彷彿某些昔日的記憶已經被抹除了。
她走到答錄機前面,暗暗祈禱,希望答錄機裡面有他的留言。答錄機裡確實有兩通留言,只不過都是薇薇安打來的。上面的區域號碼不是當地的,所以說,她人還在柏林頓。現在打電話過去,時間好像已經太晚了。她決定明天早上再打。
她走到樓上,把身上的濕衣服脫掉,丟進洗衣機,然後走進浴室。她發現浴室的磁磚是乾的,這意味著馬克今天晚上沒有洗澡。還是說,他一直都沒有回家?
蓮蓬頭噴出熱騰騰的水,灑在她肩膀上。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思潮起伏。有些話她非得跟馬克說不可,但是一想到這個,她就很害怕。今天晚上,她之所以會回到他家,就是為了要跟他說那些話。跟馬克攤牌的時候到了,有些話非得逼他說清楚不可了。她已經沒辦法再忍受那種不確定的感覺了。
她從浴室走出來,坐在床邊,拿起電話撥了馬克呼叫器的號碼。沒想到才剛撥完號碼,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
「艾貝嗎?」電話不是馬克打來的,而是卡茲卡。「我只是想確認一下,看看妳是不是平安。剛剛我打了一通,結果沒有人接。」
「我剛剛在洗澡。我很好,卡茲卡。我在等馬克回來。」
電話裡,卡茲卡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只有妳一個人在家嗎?」
聽得出來他的口氣有點憂慮,艾貝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當這個人卸下重重武裝之後,你會發現,他其實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門窗全都鎖起來了。」她說:「你交代的我都做了。」電話裡,她隱隱約約聽得到嘈雜的人聲,還夾雜著警方無線電那種尖銳刺耳的雜訊。她可以想像得到,此刻他一定是站在碼頭上,警車上的藍色閃燈照在他臉上。「那邊現在怎麼樣了?」她問。
「裝備都已經就位了,現在正在等潛水夫過來。」
「你真的認為開車的人還困在旅行車裡嗎?」
「應該是。」他嘆了口氣,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疲倦。她滿懷關切地對他嘀咕幾句。
「卡茲卡,你該回家了。你需要洗個熱水澡,喝點雞湯。這是我的處方。」
他大笑起來。她從來沒聽他笑得這麼爽朗過,心裡有點訝異。「要是這邊找得到便利商店,我一定會去補充一點營養。」接著,她聽到有人在跟他講話,好像是另一個警察在問他子彈彈道的問題。卡茲卡轉過頭去跟那個人說了幾句,然後又回到線上。「我得去忙了。妳那邊真的沒問題嗎?妳為什麼不乾脆去住飯店呢?」
「我不會有事的。」
「那好吧。」她聽到卡茲卡又嘆了口氣。「不過,明天早上一定要打電話找鎖匠過去,把每一扇門上的第二道鎖全部換新。特別是如果接下來這幾天妳晚上都是一個人在家的話,那就更非換不可了。」
「我會的。」
電話裡,他忽然沉默了一會兒。他明明有急事要忙,可是卻似乎捨不得掛電話。後來他終於說:「明天早上我再打電話給妳好了。」
「謝謝你,卡茲卡。」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她又打了一通電話呼叫馬克,然後就躺在床上,等他回電。可是他一直都沒有打電話回來。
幾個鐘頭過去了,她心裡愈來愈害怕。他為什麼沒有打電話回來呢?為了自我安慰,她幫他想了好幾種可能的理由。說不定他是在醫院的某一間值班醫師休息室裡睡著了,要不然就是他的呼叫器壞了。也說不定此刻他正在動手術,沒辦法接電話。
也有可能他已經死了,就像亞倫‧李維一樣,就像昆斯特勒和漢尼斯一樣。
她又開始打電話呼叫他,一次又一次。
後來,到了凌晨三點左右,電話終於響了。那一剎那,她嚇了一跳,整個人清醒過來,立刻伸手去抓話筒。
「艾貝,是我。」馬克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打長途電話回來的。
「我一直在撥呼叫器找你,已經打了好幾個鐘頭了。」她說:「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在車上,現在正要去醫院。」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艾貝,我們得好好談談了。情況……情況已經不一樣了。」
她柔聲說:「你是說我們之間嗎?」
「不,不,這跟妳沒有關係,從頭到尾跟妳都沒有關係。那都是我的問題,艾貝,妳只是被我連累了。我一直努力想勸他們停手,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他們牽扯得太深。」
「他們是誰?」
「移植小組。」
接下來那個問題,她本來不敢問,可是現在已經別無選擇了。「整個小組的人?包括你在內嗎?」
「到此為止了。」電話連線突然中斷了一下子,然後她聽到汽車呼嘯而過的咻咻聲,然後他的聲音又聽得比較清楚了。「今天晚上,穆漢德斯和我一起做了一個決定。剛剛我就是在他家裡。我們一直在討論,比對一些筆記。艾貝,我們這樣做簡直是在判自己死刑,不過,我們還是做了決定,該是時候了,這一切該結束了。我們實在做不下去了。我和穆漢德斯決定要把這件事揭發出來,把所有的人都抖出來。貝賽醫院去死吧。」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聲音開始嘶啞了。「真對不起,我真是個懦夫。」
她閉上眼睛。「原來你知道內情。你一直都知道。」
「我只知道一部分,不是全部。我不知道亞契牽扯得有多深。我不想知道。後來,妳開始問我那些奇怪的問題,我再也瞞不住了……」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後囁囁嚅嚅地說:「艾貝,這件事一抖出來,我也完了。」
她還是閉著眼睛。她彷彿可以看到他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車子裡,一隻手抓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抓著手機。她能夠想像他臉上那種悲慘的表情,或者,勇敢的表情。她相信那是一種勇氣。
「我愛妳。」他輕聲細語地說。
「回家吧,馬克,求求你。」
「還不行。我要到醫院去和穆漢德斯碰面。我們要去拿那些捐贈者的資料。」
「你知道他們藏在哪裡嗎?」
「大概知道。不過,光憑我們兩個人,要把所有的資料都找出來,恐怕要找很久。如果妳能過來幫我們找,說不定天亮之前我們就可以全部都找出來了。」
她從床上坐起來。「反正今天晚上我也睡不著覺。你要在哪裡和穆漢德斯碰面呢?」
「病歷室。他有鑰匙。」說著,馬克又遲疑了一下。「妳真的要牽扯進來嗎,艾貝?」
「不管你做什麼,我都要跟你在一起。這件事,我們同心協力,好不好?」
「好。」他輕聲細語地說:「待會兒見。」
五分鐘後,艾貝走出大門,坐上車子。
西劍橋區的街道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她轉向公園路,沿著查爾斯河往東南方疾馳,開向河街橋。雖然時間是凌晨三點十五分,但她卻覺得精神百倍,生龍活虎。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這麼有精神了。
我們終於要迎頭痛擊了!她心裡想。而且,我們要聯手對付他們。我們一開始就應該這樣做了。
她跨過那座橋,朝收費高速公路的匝道開過去。這個時間,路上沒什麼車,她很快就開上了東向的車道,一路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幾部車。
開了大約五公里之後,高速公路已經到了盡頭。她變換車道,準備開上「東南高速公路」的匣道。她正在轉彎的時候,突然發現後面有兩盞汽車大燈朝她逼近。
她緊急加速,轉到南向的高速公路。
那兩盞大燈愈逼愈近,而且是開著遠光燈,照在她的後視鏡上,感覺很刺眼。她不知道那車已經跟在她後面多久了?此刻,那兩盞燈愈逼愈近,彷彿兩隻來自地獄的蝙蝠。
她開始加速。
那輛車也跟著她一起加速,然後突然竄到她左邊的車道,慢慢追上來,到最後,兩輛車並排行駛。
她瞥了左邊一眼,看到那輛車的車窗是降下來的,駕駛座上是一個男人的黑影輪廓。
她嚇壞了,立刻把油門踩到底。
那一剎那,她忽然看到前面有一輛車開得很慢,但已經太遲了。她立刻猛踩煞車,結果輪胎打滑,車身一偏,整輛車開始瘋狂打轉,撞上路邊的水泥護欄。她突然感覺整個世界彷彿歪向邊,四周的東西都在天旋地轉,一下亮,一下暗,一下亮,一下暗。
最後,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重複,這裡是四十一號救護車。我們預計三分鐘後抵達,聽到請回答?」
「聽到了,四十一號。傷者的情況如何?」
「收縮壓九十五。脈搏一百一十。我們已經用末梢靜脈注射輸入生理食鹽水。嘿,她好像開始動了。」
「不要讓她動。」
「我們已經用頸圈和長背板把她固定住了。」
「那就好,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等你們過來。」
「待會兒見,貝賽醫院……」
※
……好亮。
好痛。她的頭感到一陣短暫的刺痛。
她想大叫,可是卻叫不出聲音。她想轉頭避開那刺眼的強光,可是她的脖子似乎被什麼東西綑住了。她心裡想,要是能夠躲開那道強光,回到原先的黑暗中,那麼,或許她就不會再痛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想讓自己麻痺的手腳活動起來。
「艾貝,艾貝,不要動!」有個聲音在對她說:「我要檢查一下妳的眼睛。」
她還是繼續掙扎,這次她嘗試想動動別的地方,可是卻發覺自己的手腕和腳踝被帶子綁住了。這時候她才明白,她並不是因為四肢麻無法動彈的。她被綁住了,兩手兩腳都被綁在輪床上。
「艾貝,我是衛蒂格醫師。妳看著我,看看光線。乖乖聽話,眼睛張開,張開。」
那支筆型小手電筒的光很刺眼,那道光線彷彿刺穿了她的腦袋一般,但她還是睜開眼睛,努力撐住眼皮,以免眼睛又閉上了。
「眼睛跟著光線移動。乖乖聽話。這樣就對了,艾貝。好了,兩邊的瞳孔都有反應。眼球運動正常。」這時候,那支筆型小手電筒終於關掉了,謝天謝地。「還要做電腦斷層掃描。」
現在,艾貝的眼睛已經慢慢看得清楚了。在天花板的燈光一片朦朧的光暈中,衛蒂格醫師的頭看起來像一個黑影輪廓。她的眼角還瞥見另外幾個人頭部的黑影晃來晃去。遠處還有一片白色的簾幕像雲一樣飄來飄去。突然間,她感到左臂上一陣刺痛,整個人抽搐了一下。
「放輕鬆,艾貝。」有一個女人開口安撫她,聲音聽起來很輕柔。「我得幫妳抽一點血,千萬不要動,我要抽很多,抽好幾個試管。」
接著,她又聽到第三人說:「衛蒂格醫師,X光檢驗室已經準備好了,就等她過去。」
「再等一下。」衛蒂格說:「我要粗一點的靜脈注射管,十六號口徑的。動作快一點,你們這些人。」
這時候,艾貝感覺到自己又被人扎了一針,這次是右手臂。她本來迷迷糊糊的,那一陣刺痛把她痛醒了。她的意識忽然清醒過來,終於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哪裡了。她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不過,她知道這裡就是貝賽醫院的急診室,另外,她也想起來了,自己一定出了什麼意外。
「馬克。」她叫了一聲,掙扎著想坐起來。「馬克在哪裡?」
「不要動!靜脈注射管的針會跑掉!」
有人壓住她的手肘,緊緊地壓在輪床上。那個人抓得很用力,近乎粗暴。四周的人把她弄得很痛,一直在她身上打針,一直壓住她,彷彿在壓一隻捕獲的動物。
「馬克!」她大叫起來。
「艾貝,妳聽我說。」又是衛蒂格在跟她說話,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沉,很不耐煩。「我們一直在聯絡馬克。我相信他很快就會來了。現在妳一定要乖乖,要不然我們救不了妳。明白嗎?艾貝,妳明白嗎?」
她凝視著他的臉,忽然不動了。先前還在醫院裡擔任住院醫師的時候,不知道多少次,一看到他那雙藍眼睛,總是會感覺到一股無比的壓力。此刻,被綁在這張輪床上,孤立無援,看到他那種眼神,已經不是壓力足以形容了。她感到恐懼,真正的、無比的恐懼。她轉動眼睛瞄瞄四周,渴望能夠看到一張友善的臉,只可惜,大家都太忙了,忙著處理靜脈注射,忙著抽血,忙著注意她的生命跡象。
接著,她聽到簾幕嘩啦一聲被拉開了,感覺到輪床一陣顛簸,開始往前移動。眼前天花板上的燈光開始向後飛逝,她知道他們正把她往醫院裡面推。那裡是敵人大本營的核心地帶。她根本連掙扎都懶了,因為她知道,綁在手腳上的皮帶是不可能掙脫的。她告訴自己,趕快想想看,一定要想辦法。
他們轉了個彎,進了X光檢驗室。這時候,她又看到另一個男人出現在她床邊。他是電腦斷層掃描的技師。他究竟是友是敵呢?她已經無法判斷了。他們把她移到床上去,用皮帶綁住她的胸口和臀部。
「絕對不要動。」那位技師交代。「要是妳動了,我們就得再重來一次了。」
接著,他把掃描器推到她頭部上方。她覺得自己彷彿突然變成了嗜幽癖的患者。她聽很多病人描述過電腦斷層掃描的感覺:就像把你腦袋塞進削鉛筆機裡面。艾貝閉上眼睛。機器發出嗡嗡的聲響,環繞著她的腦袋。她拚命回想,回想意外發生當時的狀況。
她還記得當時自己坐上車子,開上付費高速公路。可是接下來,她的記憶忽然中斷了,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就是所謂的「逆行性失憶症」,對意外事件的記憶是一片空白。不過,她已經慢慢回想起導致那件意外發生的一連串事件。
當電腦斷層掃描完成的時候,她已經回想起很多事情,已經足以讓她明白目前的處境,知道下一步該採取什麼行動了。如果她想活命的話。
當斷層掃描技師要把她移回到輪床上的時候,她默默地配合。她的配合度實在太高了,令那位技師很放心,連她手腕上的皮帶都沒綁,只綁上了胸口的皮帶。接著,他把她推進X光檢驗室的接待廳。
「急診室的人會過來接妳。」他說:「要是妳有什麼事要找我,那就叫我一聲,我就在隔壁房間。」
檢驗室的門開著,她可以聽得到他在外面打電話。
「對,這裡是電腦斷層掃描室。已經做好了,布萊斯醫師正在檢查掃描結果。你們要過來接她了嗎?」
這時候,艾貝抬起手,悄悄把胸前的皮帶解開。她坐起來的時候,忽然感覺整個房間開始天旋地轉。她用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又慢慢看得清楚了。
靜脈注射管。
她撕掉手臂上的膠帶時,感覺有點痛,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頭,然後就拔掉了導管。生理食鹽水從管口滴出來,灑到地板上。她把導管丟到一邊不管,全神貫注地按住手臂上流血的針孔。儘管她用膠帶把針孔貼得緊緊的,血卻還是一直滲出來。不過,現在沒時間去操那個心了,他們快要過來找她了。
她爬下輪床,赤著腳踩在地上那灘食鹽水上。那位技師正在隔壁的房間清理那張電腦斷層掃描床。她可以聽得到棉紙被揉成一團,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丟進垃圾桶裡。
她從門上的鉤子上拿了一件白袍,披在身上,遮住身上那件病患袍。她實在太虛弱了,光是穿衣服的動作就足以累死她了。她慢慢走向門口的時候,痛得頭昏眼花,但她盡量去想一些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才能夠忘掉疼痛。她的腿感覺麻麻的,動作很遲鈍,彷彿走在一片流沙上。她硬撐著走到走廊下。
走廊上空蕩蕩的。
她的腿走起路來感覺還是很遲鈍。她沿著走廊慢慢往前走,偶爾得伸手扶住牆壁,才不至於跌倒。她拐了個彎,看到走廊的盡頭有一扇緊急出口。她掙扎著朝那扇門走過去,心裡想:只要走出那扇門,我就安全了。
這時候,她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在講話。那是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聽起來似乎還很遙遠。
她整個人靠在那扇緊急出口的門板上,壓下推桿,把門推開。門外是一片漆黑。這時候,走廊上開始警鈴大作,她立刻開始跑,驚慌失措地在黑暗中逃命。她跌跌撞撞地跨過路邊的護欄,跑進停車場。碎玻璃和碎石子刺傷了她的腳。她並沒有先想好要怎麼逃亡,也不知道能逃到哪裡去。她只知道,離貝賽醫院愈遠愈好。
這時候,她聽到後面有人在大喊。
她回頭瞥了一眼,看到三個警衛從急診室門口跑出來。
她立刻蹲下來,躲在一輛車子後面。只可惜,來不及了,他們已經看到她了。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繼續往前跑。她的腿動作還是很遲鈍,在兩排車子中間奔跑的時候,一路跌跌撞撞。
後面追她的人,腳步聲愈來愈近了,而且是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包抄過來。
她跑向左邊,跑在兩排停著的車子中間。
她已經被他們包圍了。一個警衛抓住她的左手臂,另一個抓住右手臂。她拚命拳打腳踢齜牙咧嘴想咬他們。
只不過,她一個人對付不了他們三個人。他們把她拖回急診室,拖回衛蒂格醫師那邊。
「他們要殺我!」她尖叫著。「放我走!他們要來殺我!」
「小姐,沒有人會傷害妳的。」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
這時候,急診室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他們飛快地把她拉進燈火通明的急診室,把她抬到輪床上,用帶子把她綁起來。她拳打腳踢,拚命掙扎。
這時候,衛蒂格醫師出現了,他臉色蒼白,表情嚴厲,站在輪床邊俯視著她。
「注射『好度』精神安定劑六毫克。肌肉注射。」他大聲斥喝。
「不要!」艾貝大聲尖叫。「不要!」
「快點,立刻注射。」
這時候,有個護士走過來了,手上拿著一支針筒。她把針頭的蓋子拿掉。
艾貝左右猛烈搖擺,想掙脫手腕上的皮帶。
「把她按住。」衛蒂格說:「他媽的,你們沒辦法讓她不要動嗎?」
這時候,有人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把她的身體翻向一邊,露出右邊的屁股。
「求求妳。」艾貝抬頭看著護士,拚命哀求。「不要讓他殺我。阻止他。」
接著,她感覺到酒精擦在屁股上,一陣涼涼的,然後針頭刺進了她的屁股。
「求求你們。」她嘴裡喃喃說著,然而,她心裡明白,一切都太遲了。
「不要怕,不會有事的。」那個護士笑著對艾貝說。「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