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美和純一見面後的第二天,依照約定前往他上班的玩具店。
這間連鎖玩具店一間比一間大,加上這裏又是熱鬧的台場,聽說星期六有很多父母會帶着孩子來店裏閒逛。等客人一多,想讀店員的意念將難上加難,所以明美提早去等開店,幾乎門一開就衝進去。
好了,接下來才是問題。
明美本來就不擅長遠距離讀心,距離一遠,就會摻入其他雜念,變得亂七八糟;若是直接觸摸,又怕讀取過量,所以也不太管用。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讓對方在自己面前想起那件事,趁那瞬間汲取浮現的思緒。但是排擠這種事,哪那麼容易就想到。
明美若無其事地環視店裏,畢竟時間還早,客人也很少,縱橫穿梭在走道間的,幾乎都是穿着紅藍色制服的店員。
明美先從賣場左手邊的嬰兒用品區開始逛。牆邊的架位上,塞滿了數十種品牌的紙尿褲。明美不清楚每樣商品差在哪裏,也不會比較價格,隻覺得很有魄力,和便宜的廁所衛生紙完全不同,總覺得它們充滿了生命力,莫名地震撼人心。
再過去是餐具類,放着塑膠叉子、湯匙、筷子及這些東西的套組;還有奶瓶、附吸管的馬克杯、盤子、碗,然後還是套組。顔色以白色為主,但也有黃色、粉紅色與藍色。卡通造型的餐具,從迪士尼之類到日本卡通樣樣俱全。接着是奶粉和離乳食品,種類一樣多得目不暇給。
明美並沒有自卑到會去在意自己一輩子無緣碰這些東西,但是光看就覺得莫名疲倦。自己恐怕不適合走這條路。
來到嬰兒車專區,總算找到一位女店員,她正蹲着打條碼。
「呃,不好意思。」
「是,歡迎光臨。」她趕緊起身,點頭緻意。
明美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這個人試試看。
「請問……畑中葵小姐今天……」話一口出……
接近全黑、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深紫紅色、光看配色就很不舒服的意念,從她的雙耳噴了出來。比純一所想的醜化許多、似乎是畑中葵這名女子的扭曲臉龐,浮現在她的腦海。除此之外,還看到一名中年男子——
如明美所想,很快地,別人的臉龐和聲音,以及繃緊神經工作的美麗黃綠色闖了進來,使他變得無法解讀。
他決定暫時撤退。
「啊,對不起,我想起來了。抱歉喔——」
幸運的是,他大緻掌握訣竅了。即使舉止可疑也沒辦法,明美決定逢店員就問「畑中葵」,四處觀察大家的反應。
實際花費的調查時間,應該不會超過一小時。
扣除純一和畑中葵本人,明美總共和十三人搭話,其中女生高達十一人,男生只有兩人。每個人聽到明美的問題,表情和意念的顔色多少不一樣,不過腦中幾乎都浮現出醜陋扭曲的畑中葵,與同一名中年男子的臉。
而且,那名男子包含在十三人當中。他是賣場的領班,聽到問題時雖不至於浮現自己的臉,卻讓明美清楚看到另一個人物的長相。
查到這裏,事情總算串在一起了。
離開的時候,明美拍了拍在填充零食賣場補貨的純一肩膀,在他耳邊低語:
「我找出原因和主謀了,有空打給我,我再跟你說。」
明美自認為剛剛的語氣頗性感。
回頭確認純一身旁,果然飄出了粉紅色的氣息。
說到排擠,明美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小學的時候。
他在四歲時接受了尿道下裂治療,所以上小學時,已經能一個人站着上廁所了。儘管他的生殖器比其他同學都要小,倒不至於成為被欺負的原因。
當時,他已深知不是每個人都有超能力,所以總是留意着不被人發現。
不用說,他動不動就被迫看見別人的真心話和意念的色彩,也曾不小心說溜嘴,但反正只是小學生,沒甚麼人在意,只要加一句「你上次說過了」,對方就會自然接受,很容易矇混過關。
被同學排擠最大的因素,還是出在長相。明美長得很像女生,每個人見到他一定會說:「好可愛的妹妹喔!」他的頭髮也很直順漂亮,但由於低年級時理着小平頭,所以沒有因為頭髮被笑。到了四年級時,他稍微把頭髮留長,周遭的反應立刻驟變。
「我早就覺得明美不只名字很娘,臉也長得好像女生。」
「看見了嗎?他跑步的姿勢超怪的,學女生小跑步耶。」
但是,這種程度的壞話不足以影響他。他就是知道自己長得像女生,才故意模仿女生跑步,想讓大家發現「他跟女生一樣」,所以聽到後反而暗自竊喜:「耶,成功了。」
明美愛看的都是女孩子的卡通,比起足球更想要可愛的包包;打電動的時候,也比較喜歡可愛繽紛的卡通人物,而不是具真實感的格鬥遊戲。事實上,他也比較常和女孩子一起玩,當時女生倒是很爽快地歡迎他加入。
那時,他的心中已清楚知道——
啊……我不想當男生,想以女生的身分活下去。還好姐姐有阻止我動手術,我才沒有被變成男生。
小學的他不懂法律,只是暗自決定未來要動手術變成女生,戶籍資料也要改成女的。要不是發生那件事。
事情發生在他小學五年級時。當時有個女生叫結香,掃地時間被幾個男生圍起來嘲笑。
「你是不是暗戀二班的小武?」
這不是空穴來風。明美聽了感到很好奇,所以偷窺了她的心,確定了這件事。附帶一提,明美就讀一班。
「連補習班下課都黏在一起,好恩愛喔——」
「還一起去便利商店買東西——」
「你們接吻了沒?哇,已經親了?」
補習班和便利商店走在一起是真的,但似乎隻是偶然遇到;接吻則是騙人的,至少結香是這麼想。
當然,結香的同伴——佳代她們也趕來幫忙。
「喂,別鬧了。」
「你們爛透了。」男生們聽了,火氣也大了起來。
「關你們屁事!」男生和女生的戰爭一觸即發,被同伴保護的結香更突然哭了起來。
「啊——義史把她弄哭了,好可憐喔。」
「還有健二和春樹!你們把她弄哭了啦!」
「明天回家前的檢討會就提這件事吧!」
結果,她們並沒有在回家前的檢討會把這件事說出來,而是故意當着老師的面,把義史、健二和春樹他們好幾天沒認真打掃、和二班借了直笛及顔料假裝東西有帶,還有偷帶朱古力和糖果來學校吃的事統統告訴老師。
而且並不是叫他們不許再犯。
「請說明這麼做的理由。」
明美心想:真聰明。叫他們不許再犯,只要道個歉就沒事了;說明理由則沒辦法道歉了事,而且根本說不出來。因為覺得打掃很麻煩、想減少忘記帶東西的次數、想在學校吃零食——理由說起來不外乎這些,但女生聽了當然不可能接受,而且給老師聽到更是不妙。
明美忍不住把臉別開,因為義史他們的意念藍到令人作嘔。除了被點名起立的人之外,班上還有幾名男同學和他們一樣,冒出藍色的煙霧。
另一方面,女生們則因為攻擊奏效而沾沾自喜,本來表示氣憤的紅色變成橘色,眼看就要變成黃色——那是高興的色彩。逼問男生這件事,明顯為她們帶來欺負人的快感。
後來,站着的男生紛紛痛哭,老師叫他們回家反省,那天的檢討會就此落幕。
從隔天起,班上不停上演着陰險的惡作劇戰爭。
男生故意絆倒女生,生氣的女生則在男生的椅子塗三秒膠,看到男生的屁股黏在椅子上,再一群人圍着嘲笑他。前來助陣的男生乾脆動手打人,不服輸的女生同樣在他們的椅子塗上三秒膠。
沒錯,女孩子絕不直接訴諸暴力。她們擔心的不是力氣打不贏男生,而是不想被抓到把柄,讓男生在放學前的檢討會有事情告狀,所以選擇無法鎖定犯人是誰的手段。此外,她們也深知打架的話,老師一定會重罰。就工於心計這點來看,是女孩子略勝一籌。至少現階段是。
沒過多少,男生就不敢打架,學女生用三秒膠攻擊,但心細的女生可沒那麼容易上當。男生失去反擊的手段,只好使出老招,繼續拿女生開玩笑。
「聽說佳代喜歡純一耶!」
「她叫純一不准告訴別人,偷偷把朱古力塞給他!」
「來嘛、來嘛,快來摸摸我的胸部——」
這個梗早就過時了,佳代送朱古力給純一,已經是四年級時的事情了。
明美簡直快受不了他們的蠢樣,稍微瞥見他們的想法,就對噁心的報復心態感到無言以對,心情惡劣到不行。待在學校的時間,明美不斷被充滿惡意的意念騷擾,真的差點就要生病了。
所以那天的檢討會,他才會脫口而出:「能不能請你們別再互相告狀?再吵下去也沒完沒了,你們這樣已經干擾到守秩序的同學了。」
沒想到這些話在班上引起劇烈反彈。
不懷好意的意念濁流,如巨浪般朝他席捲而來。
——那個人妖是在跩甚麼?虧我跟他要好,竟敢背叛我,還裝成好學生咧!我要讓他哭得很難看!把他的內褲脫掉,叫他掏出老二!拿剪刀把他的頭髮剪掉吧!把他的課本藏起來。不,丟掉好了!把他的體育服弄破!那小子是不是有胸部啊?真噁心。做吧、做吧!沒錯,做吧、做吧!
這下演變成男生和女生聯合一氣攻擊他。明美也不是笨蛋,又能提前知道別人的企圖,所以那些人也不容易得逞。
然而,當他被十幾個男生、女生團團圍住,逼到走廊牆角時,心裏是真的覺得完蛋了。
「喂,明美,你真的是男人嗎?是男人的話,就給我看看你的老二。」
「嗯,我們也想知道。其實女生們也懷疑很久了。是說,你最近真的長胸部了。」
就是這樣。明美卵巢的機能似乎比精巢強,到了這個年紀,體型已經越來越接近女孩;雖然量並不多,但生理期也來了。
「義史,把他的褲子脫掉!」
「好,脫!」約有五名男生同時把手伸向明美。
「討厭,不要!」
「不要?語氣娘爆了。」
「連聲音都好噁……春樹,把他的褲子扯下來。」
明美當然用盡全力抵抗,然而他被逼到牆邊,雙手雙腳都被抓住,眼看着皮帶被鬆開,拉鏈被拉下,他終於理智斷線。
「住手……我叫你們住手!」
「喝!」地大叫一聲後,右手突然變輕了。扣住明美右手的健二突然後退。
「好痛……」定睛一看,健二的手掌流血了。
明美暗叫不妙,他不小心在學校用了超能力。截至目前,他從來不曾傷害別人,也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能耐,只是下意識這麼做。就在他大喝一聲的時候,力量似乎解放了,不小心傷了健二。
但他沒有時間道歉。
「臭小子!大家小心一點,他有帶刀片!」
「真的假的?」
所有人趕緊退開,隨手拿起旁邊掃具櫃的掃把、拖把、畚箕等工具向明美示威。
「健二,你還好吧?」
「那小子用刀片割我,是真的!」
「我們上,別再對他客氣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沒加入男女任何一方的學生衝了出來。
「喂,鬧夠了沒?說他是人妖的你們才難看吧!而且還那麼多人包圍明美一個。」
那個人是純一。他沒有加入愛整女生的男生集團,之前一直在旁邊靜觀其變,不知為何,今次站了出來。
義史當場甩下拖把。
「臭小子,耍帥啊?你喜歡這個臭人妖嗎?」
「對,明美比你這種仗勢欺人、欺負弱小的傢伙好上一百倍!我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之前明明和女生吵架,現在居然又當她們的手下,蠢斃了!」
不知不覺間,其他同學也聚集到純一後面。
欺負人集團當中的某人滲出意念。
——他要是敢動手,我就在檢討會告訴老師。
之後,結香拍拍義史的肩膀。
「收手吧……已經夠了,別管那個人妖了。」
「可是,」春樹說,「這小子用刀片割人,他真的割下去了!」
純一身後傳來「不會吧?」的質疑聲。
「去跟老師講不就好了?不然也可以在檢討會時說啊,反正我們沒做壞事。」
結香邊說邊銳利地瞪向中立的學生。
「聽着,我們沒做壞事,動手傷人的是明美,我們可是有人流血耶!」
結香說完就走了,其他人也跟着散會。
純一走向明美:「你真的用刀片割人?」
明美對他搖頭:「沒有。我身上根本沒帶東西,不信的話你可以檢查……喏,口袋是空的,我真的沒帶東西,要我脫衣服也行。」
純一歪歪頭,人小鬼大地撇嘴一笑:「不用啦……我相信你。」
當這件事在回家前的檢討會被提起時,純一也站出來為他作證:「宇川身上沒帶刀片。」而中立的同學也配合他的說詞。有個平時很安靜的女生也站在明美這邊,令他相當感動。
老師疑惑的是:學生究竟為了甚麼事情吵起來?義史說「只是稍微鬧着玩」。看明美沒有繼續反駁,老師也姑且接受,沒再多問。
那個時候,明美不禁有感而發。
不管男生還是女生,其實都一樣陰險、狡詐、殘忍。不過,裏面也有像純一這樣的男孩子,以及肯站出來為他說話的女生。只要窺視人心就能明白,男女之間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有的只是個人差異——比較善良或比較邪惡;比較誠實或比較愛說謊;比較認真或比較懶散;聰明或是駑鈍。人類的個性是按照這些比例形成的,和性別無關。硬要說的話,男女的身體構造的確不同,幸好自己兩邊都有。儘管有點不方便,但也有許多好處。
回到家後,明美還得面對不同的問題——學校打電話來家裏,把推測的事情經過告訴了媽媽。
「明美……你該不會在學校使用了力量吧?」明美已經受夠跟媽媽解釋了。
孩子是陰陽人已經夠慘了,居然還有那種陰森的力量。這孩子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我怎麼會生出這種怪物……明明這麼想,她又同時在腦中否定:我不認為自己的孩子有甚麼不對,完全不覺得他是怪物。
不管怎樣,既然會去否定,就表示她真的這麼認為,只是想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讓心裏舒坦一點——我養的是特殊的孩子。我是堅強的母親。其實我希望大家多同情我的遭遇,也希望丈夫多幫幫忙,卻總是孤軍奮戰。我是認真又可憐的母親。
不但如此,她還毫無根據地認為明美的超能力是不男不女的身體所造成。
「媽求你,差不多該去動手術了。你MC來了吧?我不再要求你當男人,當女人也好,請你好好接受治療,當一個普通人。爸爸也說,等你身體恢復正常,就能去改戶籍了。明美,你聽到了嗎?就這麼辦。木田醫生也說,你那奇怪的力量是情緒不穩造成的。」
木田是某個心理諮詢師,但怎麼看都像詐騙宗教的教主,感覺超可疑的。
他真的再也受不了。
「媽,你說的普通到底是甚麼?我的身體天生就這樣,活得好好的。對我來說,這才叫普通,既沒有妨礙生活,也甚麼都能自己來。我會讀書,會運動,為甚麼不能一直維持下去?這就是我啊!現在的我有甚麼不好?你是哪裏不滿意?」
訴說的同時,他又想起千尋的話。
——我明明沒做壞事,但只要身體一天是這樣,人生就注定充滿不幸。既然這樣,至少給我們選擇的權利啊!
是啊,游泳課換衣服的時候的確不方便,以後男女之間的差異也只會越來越明顯,生活上必然增加煩惱。但那也是因為自己不說的關係。他已經作好心理準備,要跟老師說明自己的特殊情況,請老師允許他不上游泳課。如果非上不可,請讓他穿女孩子的泳裝。他會自己去廁所換衣服,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
本來就有學生天生食物過敏,校方不會逼那種人跟大家一起吃營養午餐;患有氣喘病的同學,也不會有人勉強他上體育課;同理可證,既然自己的身體自然而然變得像女生,那就沒必要叫他非得跟男生一樣——當時,明美已經想好這些口頭上的說詞。
千尋的話再次浮現腦海。
——討厭就是討厭,喜歡就是喜歡,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姐姐希望你誠實地把想法說出來。
姐姐還說過這番話:
——小明,你現在兩邊都是。就這樣維持下去,或是成為其中一方,姐姐覺得都不錯。只是,這件事要由你自己思考後再決定喲。
至此,明美心意已決。
「媽……對不起,『我』不想動手術。」
即使討厭「阿明」這個稱呼、討厭男生用的第一人稱,明美至今都順從地用着,所以這時他刻意用了女生的第一人稱。
「媽,你把我當成甚麼了?難道你覺得我是不男不女、會使用奇怪力量的怪物嗎?」
媽媽說「我才沒這麼想」,明美把它當成耳邊風。
「姐姐跟我說,如果無法決定要當哪一邊,維持下去也沒甚麼不好,說我這樣很棒……當不成男人也不是女人,一直讓姐姐非常難過,我明白那有多痛。但我和姐姐相反,既是男生,也是女生,所以我兩邊都捨不得丟掉。我想要維持這樣的身分活下去……連同姐姐失去的份一起活下去。」
沒錯,他曾經想拋棄身為男人的部分,如今想法變了。
褲子差點被脫掉的瞬間,體內湧出一股與憤怒相連的反動力。明美覺得那與自己身為男人的部分有着密切關聯。將來某一天,自己或許還需要用到這份力量,所以不該輕易捨棄男人的部分——這些話當然不能對着媽媽講,但明美當時是這麼認為的。
「我會對這個決定負責……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懂。答應我,好嗎?我想用這副身體活下去,求求你認同我吧。我想試試看能走到哪裏,連同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不,姐姐一直活在我的身體裏,一定是我把姐姐沒有的部分拿走了,所以我不想丟掉,要全部留着,直到我再也走不下去……我不會抱怨,也不會亂撒嬌,甚麼事情都盡量自己來……請你靜靜守着我,好嗎?」
媽媽沒有答腔,只是靜靜流淚。明美也默默走回二樓,躲在千尋的房裏痛哭。
不可思議的是,他不再聽到姐姐的聲音,也不感到寂寞。
——姐姐一直活在我的身體裏面。一想到這裏,腹腔一帶就微微發熱。